9.菩萨蛮
飞花点翠,风飘万点,阳春三月,正值洛阳最美的时节。宫城内外,柳色青青,连素日里有些巍峨的宫墙都被衬托得有了几分盎然之意,却唯有一处地方是难见春色的。抬头一方天,低头小院踱步,不足百步便可将院子绕完一圈。自从一个月前,石勒下令将刘曜移到这里囚禁后,如今刘曜身边只剩薄姬服侍。而这院子里原来还能有两个送饭的黄门过来,如今大门紧锁,饭食一律从铁窗送入,此外再也难见旁人的人影。任是谁在这样的地方幽闭囚居都会疯掉,偏偏刘曜活得好端端的,半点都没有疯癫崩溃的症象。被收去了纸笔,便捡了枯枝沾了井水在地上写字,一般的笔走游龙。又过了几日,看守的黄门面无表情地带了人来,说因是怕有人投井,便要指挥人封井。薄姬看不过眼,过去央求那黄门道:“这样窄的一口井,哪里能投得了人下去,公公请高抬贵手。”那黄门瞪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咱家也是奉旨办事,姑娘莫要为难我。”薄姬还不死心,褪下手上玉镯塞给那黄门,又小声恳求道:“公公,可否通容一下……就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那玉镯成色极好,透亮的绿意盎然,盈盈似一汪秋水,一望便是宫里的上品。“这样的好东西咱可不敢收,”那黄门却只瞧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推了回去,说道,“有句话本不该说,薄姑娘知道这是谁让咱来封的井?”他顿了顿,见薄姬睁大了眼,倒是没有卖弄关子,简促道,“正是田大人。”薄姬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侍从搬来大石,将井口牢牢封死。她面如死灰地回过头去,却一眼瞧见刘曜就负手立在屋檐下,面色闲闲,竟像是在看一件不相干的事。等人都走了,外院的朱门重新落了锁,沉重的铜锁落钥声激得人心头一震,院子里又恢复了过往的死寂。“起来,”刘曜忽然慢慢走到薄姬身旁,伸出了一只手,“地上凉。”薄姬一怔,伏在地上的身子忽的僵住。待她看到那只手真的在自己面前时,这才颤抖着轻轻伸了过去。他的手指很长,相触的时候隐隐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上薄薄的茧。不同于习武之人的茧在虎口,他的指茧在无名指侧,摸上去就有点涩手,却莫名的让她从心底暖了起来。“中山王。”她喃喃地靠近他,这次他却没有推开她,目光中罕见地流露出温柔的脉脉神情。他对人并不严苛,甚至从无半句厉色的时候。可偏偏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冷疏来,好似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明明他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可不知怎地她却比侍候石王还要小心翼翼。宫里从来就有养死士的传统,都是些战死的将领之后,无父无母的孩子,便被养在宫中,自幼受到严苛的训练。她和田戡都是这样的出身,两人一同长大。这次田戡送她来刘曜身边,明为服侍,实为监视。可她瞧不透眼前的人,也瞧不透自己的心意。如今这月余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她几乎是心头狂喜,想也不想地便伏在他肩上,心里快活得好像浇了蜜。“薄姬,”他轻叹一声,声音里透出几分沉吟,“长安那边出事了?”薄姬的身体僵硬如石,沉默半晌,微微颤抖道:“是,听说那边要迁都了。”刘曜低头看她,目光好似剐到了她心里。她倏忽间被刺痛,忽然不想克制自己的感情,猛地抬头,鼻尖相触。她的气息轻柔,有一股淡淡如桃花般香馥的气息。他终是长叹一声,轻声道:“薄姬,我已经快望知天命了。”薄姬却笑了,面色苍白中透出一种往素里从未出现过的坚定神情:“薄姬无怨无悔。”刘曜却只抚了抚她垂下的秀发:“何必再累你。”“薄姬情愿,”她急急地开口,要在他面前正面自己已剖开的心,“您的长子南阳王已经下令迁都,您的女儿安定公主正在来洛阳和亲的路上。石王不会放过您,您也需要薄姬替您做一些事情。”刘曜霍然睁开眼,目光一闪,眼底沉如墨色,神思巨动间却没听清她嘴唇一张一合在急切地说些什么。“……薄姬一切都是情愿的。”独有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薄姬,”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我需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了。”“洛阳快到了。”冉闵从阿霖的凤车外经过,行礼道,“公主今日在镇上驿站好好歇息,明日再入城去。”洛阳城外西庄镇,临靠洛水边,入城前最后一处人烟繁茂的所在了。阿霖缓步走出房间,站在临街的台楼上望着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天色阴暗,看来是要下雨了。街上的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收着货物,偶尔有妇人撑着油伞急急地跑过来,口里大声喊着,却是来接卖货的丈夫一同回家。绮罗悄悄地站立在阿霖身侧,却见她瞧得出神,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你瞧这些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阿霖忽然开口。绮罗却道:“公主只瞧见他们快活的时候,却没看到乱兵来时,他们逃命匆忙如蝼蚁一般。”阿霖目光一黯,显然若有所思。天边忽然有个小小的白点,阿霖一怔,忽然轻吹口哨。哨音清越,那小白点却向她们直直而来,转瞬便到眼前。绮罗定目瞧去,原来是只白鸽,此时温顺的停在阿霖掌中。“这是父皇送来的信……”阿霖仔细打量那白鸽,忽然又惊又喜,从白鸽足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纸卷。绮罗好奇道:“这鸽子是陛下养的?”阿霖点了点头,急急地展开那纸卷来读。绮罗见她动作娴熟,心知这定是他们父女之间约定的传信方式,她只是暗暗诧异,石勒将刘曜看管得那样严密,竟然还能送信出来。不过短短数行字,阿霖却读了又读,双睫上渐渐凝了泪。“陛下信上说了些什么?”“父皇……父皇……”阿霖一时哽咽,背靠着台楼上的乌木柱,轻轻道,“父皇让我勿以他为念,千万不可入洛阳。”绮罗骤然一惊:“难道……”心中浮起了一个不详的念头。阿霖点了点头,望向远处。雨丝朦胧中,远山轮廓森然,似若泼墨。她的手无力松开,绮罗瞥见飘落在地上的薄薄信笺末处,是朱红的三个字:“父绝笔”。笔致圆熟,正是她素日里见惯了的字迹。此时浸在雨中,笔墨涣散,沁得快要看不清了。顺着冰凉的乌木柱滑下,阿霖缓缓坐到地上,膝盖微微蜷起,已是满脸泪痕。“阿霖,”绮罗踟蹰一瞬,还是硬着心肠催促她,“明日就要入城了,要早些下个决断。”“我好没用,”阿霖捂住脸,低低呜咽,“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我救不了父皇,也逃不出去。”绮罗咬牙道:“还记得我们上次在寝宫说的话吗?”阿霖茫然地看了看她,仿佛听不明白她的话。“我替你去和亲,你走。”绮罗一字一句道,“在长安的时候我们就换过衣衫,不会有人发现的。”阿霖心头巨震,仰面望着她:“你怎么会愿意去……”“阿霖,实话告诉你,”绮罗极快地说道,“我从长安出来前,已被石虎灌下了剧毒的牵机丸,百日就会发作。如今百日之期将满,如果我不回洛阳,也无非就是一死。但你却不一样,只要你逃出去,就能回到你哥哥们身边,你可以快活地活下去。”“不行,你不能去送死,”阿霖摇头道,“冉闵他们都知我俩身份,这事瞒不住的。你要是去了,就是死路一条。”“根本就不用瞒,我料冉闵不敢说出实情,”绮罗面上浮现出坚定的神情,“一路冷眼旁观,冉闵虽是羽林军首领,却更是石虎的心腹。石虎与石勒之间虽是叔侄,但久有猜忌之心,若冉闵兄弟说出我是假公主的事,他千里迢迢又送了个假公主回去,石勒定会先行责罚石虎。”阿霖望着她,似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眼圈忽的红了。第二日清早便要出发,公主早已收拾齐整,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在房内上,就连头上也蒙了大红的锦缎。冉闵看到时颇有几分意外,点了点头道:“公主倒是识时务。”他一转头,却觉得少了个人,目光触到樱桃,便露出疑问的神情。樱桃小声道:“贞乐郡主昨夜着凉发烧,怕入城送嫁不太吉利。今日就不入城了。”冉闵点点头,他自己也存了心事,此时心乱如麻,也无暇去顾忌这等小事,匆忙道:“既然收拾好了,就上路吧。”因为头上蒙了喜帕,故而由樱桃扶着公主上凤轿,身形移动间,冉闵似觉得有什么不对,喊道:“慢着。”公主身形一滞,停住不行。冉闵走到近旁,一时惊疑不定,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忽然身后有人道:“还是我来服侍公主吧。”来人头上系着一道额巾,未施粉黛,满脸病容,瞧上去颇是憔悴,不是贞乐郡主是谁。她匆匆过来扶住了公主,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凤轿。冉闵看到了她,疑虑打消,又要赶着时辰入宫,便点头道:“起轿吧。”这一路却不是很消停,贞乐郡主生了病,在轿子里受不得颠簸,走不了多久就派樱桃出来说要休息。冉闵本不耐烦,可奈何樱桃说话细声细气,瞧上去让人拒绝不得,也只能应了她。一路走走停停,过了晌午,总算到了洛阳城外。冉闵示意众人停住,又遣人问道:“公主还需要再歇息一会儿吗?”这次樱桃却过来请他:“公主请您凤轿里说话。”冉闵微微迟疑,便跟着她上了凤轿。十六抬的凤轿里颇是宽敞,里面摆置书案卧榻,坐几个人也绰绰有余。冉闵捡了张绣墩坐下,闻到淡淡的馨香传来,便眼观鼻不敢抬眼。忽然听到咯咯一声轻笑,少女的声音近在耳边:“你看看我是谁。”冉闵心头巨震,再也顾不得失礼,抬头时已怔住,大声道:“怎会是你!”面前的少女身披彩衣凤裙,头上的喜帕却被揭下,随意地丢在地上,一张芙蓉面上笑吟吟的哪见半点病容,不是绮罗是谁。冉闵站起身来,已是怒不可遏,拔出腰刀道:“公主到哪里去了。”“冉将军急什么,快坐下,”绮罗笑嘻嘻地对他摆了摆手,小声道,“我有事情与你商量,还请将军轻声些,免得到时候将军不好收拾。”冉闵又惊又怒:“我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咳,将军不会还在打主意去追回安定公主吧。”绮罗也不着恼,翘起了二郎腿,笑道,“我既然敢叫你进来,自然是公主现在已经安全了,不会再被你抓到了呀!”“你这奸诈的丫头!”冉闵把刀架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恶狠狠道,“我先杀了你,再回去向大王请罪。”“你一条贱命不打紧,”绮罗满不在意地推开了他的刀,“只是恐怕你们石大将军也要被你牵连了。”“你说什么!”冉闵一愣,却琢磨不透她话中含义。“你真是笨,”绮罗望着他道,“你就没想过,要是送了真的安定公主回去,到时候怎么向石王解释之前我是个假公主?”冉闵一迟疑,已是后退了一步。这事他如何没想过?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想这么多了,之前送错公主,大不了是挨石王一顿鞭子,现在把真公主又弄丢了,这次可是要丢脑袋了。绮罗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不屑道:“连我在长安待了没几日,也看得出石王对你们左卫将军不放心得很。你想把事情拦下来,恐怕别人也不会让你如意。”石勒的二子对石虎久有敌意,此事众人皆知。冉闵虽然年轻,却不是鲁莽之辈,瞬间已想清这其中利害关键,顿时背上冷汗涔涔,看向绮罗的目光中少了几分敌意:“愿闻其详。”“石王需要的只是一位安定公主来和亲,他此前见过我,已经深信不疑。其他人又怎敢提出异议?至于真相,”绮罗笑了笑,指天又指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冉闵是个果决之人,他瞬间已拿定主意,便道:“好。只望你勿要失信。”绮罗撇了撇嘴:“我又不嫌命长。”车驾缓缓,重又上路。冉闵到底有些不放心,又亲自跟在车旁,脚步迟疑,似是有话想说。“你要是想让世人都知道你把真的公主搞丢了,不妨就做得再明显些。”绮罗索性拉开车帘,冲着他道,“真没瞧出你还是上过沙场的人,心里一点都存不住事。”冉闵一同她说话便容易上火,双目一瞪,还没开口,却见绮罗扭过头去,窗口却又露出了一张柔和俏丽的小脸——是贞乐郡主。冉闵顿时便想换个表情,但脸也有发僵,不自然极了。贞乐郡主噗嗤一笑,腼腆道:“小冉将军快到前面去引路吧,别再惹我们公主生气了。”她已经很自然地称绮罗为公主了。凤车辚辚向前行了好久,冉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不如几个小姑娘镇定。他用力一拍脑袋,快步赶了上去。“今天的事真是太险了。”贞乐郡主掩好了车帘,拍了拍心口,心有余悸道,“也不知公主殿下现在逃到哪里了。”“陛下既然寄了信出来,自然会为她筹谋安排车马。”绮罗却没她那样紧张,望着她道,“你很害怕?”“我……”贞乐郡主回想了一下早上的经过,这计策原也容易,使绮罗换上阿霖的衣衫,蒙上喜帕上凤轿就是了,公主的侍女那么多,少一个原也不容易发现。可绮罗行事却很谨慎,她刻意叮嘱贞乐郡主先说自己病了,又在冉闵起疑时突然出现,这招障眼法何等高明,冉闵见到贞乐郡主,放下了戒心,怎还会去细究公主是不是真的?贞乐郡主突然觉得,绮罗也许更适合去做这个和亲的公主。一想到在她身旁,贞乐郡主便觉得没那么害怕了,笑道:“我也不怕。”“那就好,”绮罗靠着车壁,闭上了眼,“骗过冉闵容易,去骗石勒却没这么简单了。”贞乐郡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绮罗的思绪却早已飞出了车外。一路归程遥遥,不知道阿霖走到哪里了。她一想到那封“绝笔”的书信,忽然心中抽了一下,难道五叔真的死了?他能等到再见一面吗?凤轿到了阖闾门外,照礼制该是有司礼乐的官员出来迎接。可门楼上鼓声响了三彻,却迟迟没有人来。唯有宫门前的承露金盘上有水声滴答,却是昨夜的夜雨积存,此时正泊泊地向低处倾泻。冉闵有些焦躁不安,不住问身旁黄门道:“可将公主已到的消息传给大王?”那黄门到很老实,“早已通传进去了。”“怎么还没人来?”冉闵踱步不止,却是在自言自语。绮罗向贞乐郡主耳语几句,贞乐郡主会意点头,下了凤轿,走到冉闵身旁,轻声说了几句。冉闵一皱眉头,忍着放低声道:“这又是她的鬼主意?”“将军,公主殿下是为了您好。”贞乐郡主语气软软的,听起来温柔极了。冉闵摆了摆手,唤来了一名校尉,对他道:“去向大将军通禀一声。”那校尉刚领了命去,阖闾门此时却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黄门,尖着嗓子道:“中山王昨夜薨了。大王传令,让公主先去金镛城为父守孝。”冉闵惊得呆了,大声道:“你说什么?”那黄门显然不会再为他重复一遍,目中闪过厌恶的神色,说道:“还不快让人带公主去守孝。”冉闵目瞪口呆地看着宫里的侍从直接将绮罗的凤轿抬走,他怔在原地,竟有几分手足无措。“将军先回去歇着吧,”黄门又瞥了一眼冉闵,“大王这会子心情不好,未必有心情见你。”金镛城名字里带个城字,却并非真正的城池,而是汉魏时就修在宫城里的一处禁苑,前朝国破时被毁,几经修缮,如今宫墙里浇筑了铜浆,如铜墙铁壁一般,更加密不透风。宫内本就少有植花木,金镛城附近更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唯有当中一扇铁门,却只有七尺高,寻常高大一些的人弯腰侧身才能进去。铁门中间还牢牢地锁着一把铜铸大锁,锁眼里都有锈斑,隐隐发绿。此时铜锁倒是被打开了,铁门微微开了半扇,向里望去,却是寂静一片。绮罗立在铜门外踟蹰半晌,竟是不知是否该踏足而入。跟在身后的黄门等得不耐烦,一脚便踹到她的膝盖上,如训斥奴隶一般:“还不快进去。”绮罗绊倒在地,还未爬起身来,那老黄门毫不客气地将她推进铁门,又重重地落了锁,口中兀自道:“还把自己当公主呢?不知死活的东西。”进了门就是个小小的院子,亦是光秃秃的,地上有些沙石,依旧不生寸草。四面墙壁高大,越发显得这方小院子逼仄阴沉。绮罗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快步进了堂屋,却见屋子正中摆了一具薄薄的棺木,棺材上的黑漆都斑驳脱落了。棺木旁跪了一个素衣的女子,呆呆地望着那棺木不语。绮罗悲从中来,快步过去,却见那棺门连合也合不上,尤自开了一条缝。她纵然千般不信,万般不愿,却也还是透过那条缝隙,看到了棺木里躺着的人熟悉的脸庞,双目紧闭,鬓发微白,神态却很安详,仿若睡着了一般。“他说,绮罗若是来了,”跪在棺木旁的女子便是薄姬,此时她如同老了十岁一般,未施粉黛,满目都是空洞的神情,麻木地说道,“……让绮罗别哭。”“五叔……”绮罗无声的在心底喊了一声,双手死死地攀住棺木,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哪里被剥离了一块。离别前那日,刘曜对自己交代了许多事,却独独没有告诉她的身世。细想起来,这些时日相处,她也问过许多次,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他每次都欲言又止,总道:“等你及笄之后,五叔再告诉你。”她那时总想,自己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到时候再问五叔也不迟。可没想到,真到了今天,五叔却已再也不能开口言语。那样从容不迫的一个人,对自己笑语言犹在耳,手把手教习字,平素里或有严厉,对自己更多的却是温和,如长者,更似父亲。她自幼便没有父亲,最憾之事莫过于此。常希望有一日能够遇到自己的父亲,撒娇在他怀里,听他温和的斥责。直到那一日在冰上遇到了五叔,绮罗终是觉得心里空缺的这个位置有了填补。可如今就连这样的一个人,也离自己而去了。她的确没哭,因为已经哭不出泪来。她的双目睁得大大的,努力想多看棺木里的人一眼。多希望一眨眼的工夫,他就醒了过来,温柔地拍拍自己的头。“阿霖走了吗?”薄姬忽然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很。绮罗一怔之间,已明白薄姬什么都知道了。薄姬微微一笑,神色凄然:“那就好,他到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一双儿女。”她目光转向绮罗:“还有你。”“五叔走的难过吗?”绮罗压紧了心底的酸涩,忍泪问道。“不,他很快活,”薄姬木然地摇摇头,“他一边喝着掺了鹤顶红的酒,一边让我抱了琵琶来,给他弹一曲《阳春》。”刘曜爱听琵琶,这已不是什么秘密。绮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长安宫城的未央宫里,挂着的那把螺钿绘鸳鸯的五弦琵琶。“他说这场夜雨下的真好啊,让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洛阳,也是这样的雨夜,听人弹过一曲《阳春》……他还说,最好便是少年时,轻衣裘马,陌上献曲,犹爱玉容红……”说到最后,她语声已微不可闻,心中巨痛难忍,泪水终于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院子里静极了,薄姬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坛坛的老酒,拍去封布上的尘土,一壁对着刘曜的棺木絮絮喃喃,一壁一碗碗地灌着自己。绮罗瞧着她亦同样伤心,便也取了碗来喝。“绮罗,他还有句话是给你的。”“嗯?五叔留给我什么话?”绮罗心下微奇。“他说,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把这句话告诉绮罗,她想知道的事都在这句话里。”绮罗微微出神,她想知道的事?五叔指的一定是关于她父母的事了,可这两句话又有何意?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看向了薄姬。却见薄姬苦笑着摇摇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两人相视一笑,又对饮了一口酒。辛辣入喉,绮罗被呛得大声咳嗽。薄姬望着她且醉且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喝酒。”“谁说我不会喝?”绮罗却不服气,恶狠狠地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她咂咂嘴,这酒比当年她和小宣一起偷喝的姚二婶家的酒要辣得多,一股热线顺着喉咙直到胸腹间,暖洋洋的竟也颇是畅快。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喝的不亦乐乎。薄姬似乎说了许多话,可迷迷糊糊地,谁又记得清呢。约是半坛子老酒下肚,绮罗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待到第二日她醒来时,院子里竟然空空如也,莫说是薄姬,连堂屋正中的那具薄棺材也不见了,若不是一地的空酒坛子还在,她简直觉得自己是做了场梦。时间倏忽间变得慢了起来,仿若日出和日落都变得格外难捱。除了每天有个老黄门来送饭,再也见不到旁的人。绮罗倒是不惧孤独的,从前母亲去世时,她便是孤身一人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她用贴身的匕首在墙壁上浅浅地画痕,每一痕便是一日,画了大约十来道痕迹后,她算了算日子,约莫再有十天就到百日之期了。可奇怪得很,为什么一点要毒发的感觉都没有呢?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过,她倒不是很在意,娘亲活着的时候便说过,生死有命,何必太挂怀。“祖父,您就让我去打猎吧。”太极殿里,一个清俊的少年伏在石勒的榻边,只是恳求不止。“不许去。”石勒就算是休息时,手上也离不开奏折,此时目也不移,却是一口否决了。“祖父,求您了,你就让我去吧。”那少年倒是不气馁,“我在这里都快憋疯了。”平素里叱咤风云的王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可面对唯一的孙儿,却总有几分舐犊之情,石勒放下了奏折,摇了摇头,岁月到底无情,在他额上留下极深的刻痕:“你上次的伤还没好,再养些时候,等天气凉了祖父再带你去北边狩猎。”“我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少年有些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却下意识地侧过头来,他的左边面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一直延伸到脖颈以下,瞧上去狰狞极了,与他右边光白如玉的脸颊成了鲜明对比。石勒心里一紧,瞧着孙儿的眼光越发的痛惜,面上却不愿带出,只道:“孤让国师给你做的金面具怎么不带上?”少年勾头看着脚尖,却不说话。“田戡,”石勒大声喊道,“去给小郡公带上面具。”田戡早就在殿外侍候,闻言匆匆过来,扶着少年笑道:“小郡公,国师那里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臣带你过去。”“我不去!”少年忽然仰头,望向石勒,大声道,“祖父!我不觉得这张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喊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殿。“宣儿!宣儿!”石勒大声喊他,可少年哪里回应。“这孩子!”石勒被气得咳嗽连连。田戡殷勤地给石勒捶背,小声道:“小郡公年纪还小,还不懂得您的苦心。”“唉,要不是他父亲走得早,孤也不会这样为他操心,”石勒的眸中浮现一抹浓浓的忧色,“去看着他,别让他再出什么意外。”少年一口气跑过华林苑,又跑出了大夏门。守城的士卒却拦住了他,恭敬道:“小郡公,您有出宫的令牌吗?”少年自然是没有的,他有些丧气地站了会儿,忽然向北望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向北的一片琉璃顶颜色要深许多,朱墙却比太极殿还要高上三丈。“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关的什么犯人?”守城的士卒挠了挠头,为难道:“好像是从长安送来的小公主关在里面。”他转了转眼珠,看着少年,讨好道:“小郡公想进去看看不?”少年须臾间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我去看那公主做什么!”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可知道虎叔在哪里?”“石大将军昨天出城去捉逃犯了,好像刚回营。”少年眼睛一亮,飞也似的跑了。银胄铁骑的大营就设在宫城东南的明堂,然而此刻,石虎却不在明堂中。明堂里人来人往,瞧上去繁忙极了,石宣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也没问出石虎在哪。他出来的时候,迎面却遇上了两个叔叔石弘和石恢。“二叔,三叔。”石宣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要走。石弘略点了点头,对他颇是疏远。可石恢却极是热情地迎了过去,拉着石宣好一阵嘘寒问暖。又道:“今天难得见到大侄儿,怎么上这儿来了?”石宣自然是有事要找石虎的,可他却不愿和这两个叔叔说太多,只道:“是祖父让我来的。”果然,石弘眼中抹过一点暗昧不明的神色,石恢也识趣地住口不问。两人对望一眼,石恢说道:“今天立夏,暑气燥的紧,侄儿上你三叔府里去坐坐,咱们好好喝几盅如何?”石宣本是不想去的,奈何石恢连连劝说,实在拗不过他,便也只得跟着去了。三人刚离开不久,石虎便回来了,身后却跟着一个踉踉跄跄的女子,头上蒙着黑布,双手还缚着绳索。亲兵不敢多看,低头向他禀报:“适才小郡公来过。”“哦?”石虎自然挂心,一壁为那女子解开手上绳索,一壁问道,“人呢?”那女子手上绳索一松,便猛地推了他一把,想往外跑。可她头上蒙的黑布,哪里分得出方向,还没跑两步,便正好撞到守门的亲兵身上。石虎一抬手,便把那女子的手腕擒住。只听那亲兵回禀完石宣的事,这才不紧不慢地为女子解下头上蒙着的黑布。是一位娇俏的少女。虽然头发蓬乱,未施脂粉,依然看得出是个面容姣好的小美人,只是此刻双目赤红,狠狠地盯着石虎。亲兵乍见姝色,惊得说不出话来。石虎也不在意地摆摆手,又道:“去把冉闵叫进来。”过了晌午,铜锁忽然有动静。送饭的黄门已经来过,怎会又有人来。绮罗回头去看,只见来人却是薄姬。“是你?”绮罗微微一怔,打量薄姬的眼光便有几分不同。她身穿着一件大红的踞裙,裹着烟紫的抱臂,妆容极盛,唯有鬓边隐了一只小小的白花,却与这周身不搭。薄姬面上微红,却顾不得解释,只道:“绮罗,你赶紧逃走,大王要把你嫁给夷人了。”夷人?绮罗愣住,忽然觉得从脚心到头顶都是冰凉的。薄姬越发着急:“从前让你和亲,是大王想招降长安那边的刘氏兄弟,可现在他们已经迁都上邽,中山王又自尽。大王恼怒万分,不会再把你嫁给宗室,要把你嫁给那野蛮无比的夷人。”东夷远在千里之外,东北苦寒之地,传说其族不通礼数,生食人肉,野蛮无比。“没时间再说这些了,你赶紧走,”薄姬拽着她一边往外跑,一边说道,“我从田戡那里偷了钥匙和令牌,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的。”“我走了,那你怎么办。”绮罗突然站住,望着她道,“你把我救出来,田戡会饶了你吗?”“田戡不会将我怎么样的,”薄姬眼眶一红,咬唇道,“我如果不救你出去,我怎么对得起……他。”“你们谁都别走了。”门外有人淡淡道。一片雪青的衣袂映入眼中。银胄铁骑的声名从来不是虚传,石阎王的名头更没有半点虚假。薄姬望着站在门口的石虎,下意识把绮罗挡在自己身后。“你让开。”石虎向前一步,语意颇寒。“大将军想要做什么……”薄姬牢牢地护住绮罗,双肩微微发抖。“我数到三。”他声音依旧平平。“一,二……”薄姬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然面对着杀人如麻的石虎,一步不移。石虎忽然一扯薄姬,将她掷在地上。她抬头时,心里一寒,却见一把雪亮的利刃架在她的脖子上。“不关她的事。”绮罗深吸一口气,便冲过去想要阻止石虎。“那就是关你的事了,”石虎忽而直视着她,两人离得很近,他抓住绮罗的手腕,在她耳边的声音虽低,却如一声惊雷在心底炸开,“是不是啊,长安来的假公主。”“谁说我是假的?”绮罗手脚忽然僵住,他知道了。她心里只有最后一点点希望,鼓足勇气,乍着胆子道:“你可有证据?”“不知死活,”他极不屑地偏过头,目中寒光如冰,“等会儿让你们真假公主见个面,才是有趣。”阿霖被他抓住了,绮罗心里顿时凉了。他突然松开了她,她这才看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抓得一圈青黑。薄姬急红了眼,扯着石虎的衣袖,大声道:“绮罗,快走。”石虎一转刀刃,便要挥剑而下:“你真是活腻了。”“大将军,剑下留人。”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却是田戡匆匆跑了过来,他身上戎装未卸,急匆匆的从远处跑来,此时他满脸急色,大声道:“大将军,大将军。”田戡适才刚回帐中便发现自己的印信和钥匙都不见了,他猜想大概是薄姬出来救人了,心里本是恼怒万分。可此时看到石虎把刀剑架在她脖子上,他那一瞬的恼怒和愤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一心要救她出来。石虎微微一怔,剑锋停在了离薄姬的脖子只有一寸的地方。“师兄……”薄姬微微侧头,一双美丽的凤目含了泪,余光扫到了那人脸上焦急又心痛的神色。我便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她心里微微一笑。面上却是十足的凄婉无助,忽然她飞快地瞥了绮罗一眼,目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竟然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利刃刺入她美好的脖颈中,鲜血须臾间喷薄而出,溅了绮罗和石虎一身。绮罗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一瞬,她离得最近,看的清楚,是薄姬自己撞上石虎的宝剑的。“薄姬!”田戡痛呼一声,飞也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满身鲜血的薄姬,只觉心底痛极。“我……我好冷……”薄姬轻轻闭上双眼,眉头微颦,好似无限痛苦地睡去。田戡心里大恸,紧紧揽住薄姬还未冰冷的尸身,只觉万念俱灰。石虎站在一旁,手里提着血迹未干的宝剑,只是一言未发。田戡欲哭无泪,忽然抱起薄姬的尸身,再不看石虎一眼,大步流星地便向外走了。“她是……”绮罗望了望一地的鲜血,说了半句,便咽了回去。只有她和石虎知道薄姬是自杀的,可她怎么能说出来。如果她说了,薄姬就白死了。她忽然觉得后背发凉,她心里很清楚薄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好像之前五叔吩咐过让他在石勒面前离间石虎一样,薄姬是田戡看得最重要的人,只有她的死,才能真正促成石勒的心腹与石虎反目成仇。过了很久,石虎也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绮罗一个人。在田戡抱着薄姬离开的时候,这一世田戡与石虎的仇都不可能消解了。这一瞬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五叔的样貌,潇洒飘逸,如玉如琢。有的人真的很可怕,纵然是死了,也好像在用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活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