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陇头月
“绮罗,绮罗。”石宣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从宫里赶回来的,他一下马便飞奔回到偏院,大声道,“祖父答应了我的要求,不让你去东夷和亲了。”他满心欢喜地冲到绮罗住的院子中,可院子里空落落的,哪有人在。他心里忽然一跳,推开了房门,只见床榻上躺着的女子,双目紧闭,全身缩成一团,不是绮罗是谁?石宣一把抱起绮罗,却觉她浑身冰冷,偏偏额上滚烫,触手竟如火炭一般,他大惊失色,直喊她名字:“绮罗,快醒醒。”绮罗在昏迷中哪有知觉,只觉自己一瞬时堕入寒彻刺骨的冰中,一会儿又好像被放在火炭上烤,她喃喃地动了动嘴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石宣惊骇到极点,扯过她的手诊脉,却觉得她脉象紊乱,竟是毒发之象,可她明明是服过解药的啊。石宣心里慌乱极了,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少顷几个内侍匆匆赶了进来,见状亦是惊住。石宣厉声问道:“绮罗姑娘下午见过什么人,吃了些什么?”内侍们相望都是惊疑,却不敢回话。石宣气急,一脚便踢到为首的内侍头上:“还不快回话。”那内侍哆哆嗦嗦道:“小人们不敢打扰姑娘,只有夫人召见姑娘过去说了会儿话,又让人奉茶进去。”石宣面上的表情顿时僵住,母亲,难道是母亲?!他霍然站起身来,急道:“母亲在哪里?”几个内侍都战战兢兢:“夫人早就走了,这会儿应该到玉真观了。”绮罗难受极了,躺在床榻上不断翻滚,用手拼命地挠着自己的脖子,很快皮肤就被挠出一道道血丝。石宣回头见她情形,更觉惊惧,这分明就是中毒至深的境况。再也等不了了,必须马上解毒。他牢牢地把她双手都抓住,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别怕,别怕,我带你去拿解药。”他抬头便吩咐内侍道,“快备车,送我去玉真观。”阿霖见四周无人,便凑到明堂的窗外,却听里面的人说话声格外清晰。“国师所言甚是,是小王浅薄了。”这是石虎的声音,阿霖听到便面上一沉,“……只是陛下身边,都与小王为敌。就连田戡也与我反目。”接着里面传出另一人的声音颇是苍老,却是石勒的国师佛图澄,只听他道:“贫僧也诧异,此番陛下分封诸王前,田将军确实出言对将军不利。”石虎叹了口气,半晌才含糊道:“大概是因为刘曜身边那个姬人的缘故。”“难怪如此,”佛图澄沉吟道,“老衲还有一事要请教,昨日您遣人来要牵机丸的解药,但贫僧当日给您牵机丸时早已将解药给过您,昨日当着人也不好多问,便只能给了另一味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敢问可是出了什么岔子?”阿霖心中霍然一惊,牵机丸三个字划入脑海,她顿时有些分心,又错过了几句话,只听石虎道,“……既然是石宣来拿药,也不能驳他面子。我特意遣了个石弘的探子去送药,只要那个丫头死了,石宣第一个便会怀疑上他的两个叔王,与陛下也会离心。”佛图澄赞道,“王爷好谋略,只要他们祖孙三代骨肉离心,王爷的大事就有机会可成。”阿霖脑中嗡嗡作响,“丫头”两个字窜入脑中。她突然清晰地回忆起来,上次在城外绮罗告诉过自己,她被石虎灌下过毒药,好像就叫作牵机丸。这么说来,石虎派人送去的竟然并非是真正的解药?她心下慌乱至极,便有些失了分寸,不小心头往前一撞,正好碰到了窗棂上。虽只是“咯噔”一声轻响,房中两人却都已惊觉。石虎高声道:“谁在外面。”却无人回答。阿霖再也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回跑。石虎开窗时,只见一角素白的裙裾从转角闪过。他神色有些不快,当着佛图澄的面,石虎也不愿在明堂内严加查问,便送了佛图澄出去,这才回来沉了面色,一掷手中杯盏,厉声道:“叫冉闵和郭殷过来。”石宣将绮罗背在背上,快马加鞭的直向玉真观而去。一路上他心乱如麻,只觉背上的人气息也弱,忍不住低声唤她:“绮罗,你别睡,就快到了。”绮罗轻轻的嗯了一声,依旧迷迷糊糊的,朦胧中似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倒沸腾。石宣一手执马鞭,一手紧握着绮罗的手,却觉得她的手越来越冰,心中更是发急,狠狠地抽着骏马,恨不能插翅就飞出城去。洛阳城南出了永市桥,便少有人烟,多见荒凉。又因为程氏在此带发修行,石勒便命人在此把守玉真观,不允人来烦吵,此时玉真观外只有一架牛车,瞧起来亦是简朴。石宣一到玉真观门外,便抱着绮罗翻身下马,急匆匆的冲进观去。门口的侍女倒是都认识石宣,见状惊道:“世子怎么来了?”石宣哪里理她,他低头看到怀中的绮罗面如白纸,焦急之下解下身上的长袍,牢牢将绮罗裹住,似想让她觉得暖和些。他头也不抬的直向里闯,高声道:“母亲在哪里?”“夫人在见客,”侍女慌忙跟在他身后,急道,“世子不能闯进去。”“谁敢拦我!”石宣面色发青,眼眶亦是红的,一掷长鞭募地激起地上灰尘乱舞。众人吓得面面相觑,果然不敢再阻拦他。玉真观是轻车熟路惯来的,石宣也不用问人,抱着绮罗直向程氏平日念佛的观音阁而去,却见隔门紧闭,里面隐隐有说话声传出。石宣不及多想,伸足便踢开了门,大声道:“母亲,快给我解药。”隔门洞开,里面却不止程氏一人,西首还有一位僧人相对而坐,二人都向石宣看来。石宣顿时愣住,结结巴巴道:“师……师父怎么……在这里。”那僧人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却正是石宣的师父慧理大师。程氏陡然便沉了面:“你怎么来了?”石宣见到母亲,忽觉心虚,但一想到怀中人昏迷难醒,仍是鼓足勇气上前跪下道:“求母亲救她。”程氏目光转到石宣怀中的绮罗身上,只见她面上毫无血色,双眼紧闭,瞧上去仿佛没了生气。她轻轻“咦”了一声,倒是有几分诧异。石宣大是迷茫,仰头看着程氏:“难道不是母亲要取她的性命!”程氏眉头微蹙,当着慧理却不愿斥责儿子,只转身对慧理道:“请大师来看看。”慧理轻轻伸手去搭绮罗的脉象,良久方道:“是牵机丸。”程氏倏然惊动,咬牙道:“竟还有人用这阴毒之药?”“除了我那个师弟,也没旁人擅使这样的毒药了,”慧理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姑娘不仅服了牵机丸,恐怕还服了暂时压制毒性发作的药物,这才会昏迷过去。”石宣不敢相信所闻,慌乱道:“怎么可能这样,虎叔已经找国师要了解药来,毒明明已经解了!”慧理仔细看了绮罗的舌苔,又诊过另一只手的脉象,坚定道:“牵机丸的毒性绝没解过。”石宣忽然跪下,对着慧理叩头连连:“请师父救救她。”慧理目光一闪,沉吟片刻,却望向了程氏。石宣又惊又疑,便也抬头看着程氏,颤声道:“母……母亲。”程氏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你乱想些什么!”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宣儿,你也长大了,此事也不想瞒你。十五年前你父王随陛下出征之时,忽然起病,三日而暴亡,中的便是牵机丸的剧毒。”说着她瞧了眼慧理大师,又道,“此药毒发甚剧,针石无效,当年慧理大师就在你父身旁,施展医术,也不过为他延了三日性命。”她说到这里,目中已泛泪光,低低道,“你父临终前,担心你的安危。便求慧理大师将你带走,不在宫中养大,便也是这个缘故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石宣呆若木鸡。谁能想到当年父亲竟是中毒死的,当年连师父这样的杏林高手也束手无策,今日的绮罗……又该怎么办?他愣了一愣,忽然拔足向外跑去。“宣儿,你去哪里?”程氏大急。可石宣仿若未闻,径直竟是奔了出去。程氏面上神情复杂,眉头微微耸动,目中泪光粼粼,仿佛想起了许多旧事。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回头望着慧理道:“请您救救这个孩子把。”“此毒因从蛊虫而起,故而解药是从蛊虫的母体里炼出的,一毒一药解,除此之外再无它法。”慧理看向绮罗的目中闪过一丝怜悯,轻声道,“此女与老衲也颇有缘,老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力为她多延几日,请夫人为老衲准备一间静室。”程氏自是命侍女去安排妥当,慧理将绮罗平放在榻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布包,打开只见里面都是银针,长的若寸余,短的如牛毛,他起手运针飞快,在绮罗的诸多穴上都施了针,不多时慧理额上已密密地浸出汗来。从旁望去,程氏只见绮罗的面色虽仍是青灰,但罩的那层乌气却好似褪去不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她顿时想起十几年前的情景,默然在心里低低道:“命……这都是命……”石宣盛怒之下,入宫便先要去找佛图澄。可到了内宫宣阳门外,却见宫门已落了锁,守城的侍卫虽然客气周道,却直言告诉他,陛下这几日都有外臣觐见,若不奉诏不可入宫。石宣这才想起祖父的谕旨,自己已是开牙建府的世子,不能随意入宫了。进不得宫,石宣调转马头便去了明堂,可石虎亦不在堂中,从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石宣忽的愣在玉阶下,抬头只见一轮明月高挂空中,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他这一日都在忙碌,全靠一股劲支撑着,直到此时所有的退路都被切断,他方觉浑身上下都乏透了,好似连提步再行的力气也没有。他想了想,又抱着最后一丝奢望,问那侍卫道:“虎叔若是不在,小冉将军可在否?”侍卫颇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回答。身后忽有人朗声道:“你找冉将军做什么?”石宣回过头去,却见一个清秀俊俏的小侍卫站在数步外,正好奇地望着自己。他顿时燃起一丝希望,一把抓住那小侍卫的衣领,道:“快说,冉闵在哪里?”那小侍卫身材不高,生得又瘦弱,竟然毫无防备地被他提了起来,顿时面上涨得通红,大声道:“快放我下来。”石宣心急如焚,只揪着衣领不放:“快说!”小侍卫生得颇是清俊,一张小脸竟比女子还娇嫩些,此时面上尽是羞愤的神情,咬牙道:“我哥哥跟随中山王一同去征兵,午时便已出发。你若想找他,过半个月再说吧。”石宣蓦得心中一颤,手忽然一松,无力地垂了下来。那小侍卫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一壁揉着腿,一壁骂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轻没重!”石宣哪里听得到他说什么,他呆呆地望着远处出神,心神却已全乱了。小侍卫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见他毫无反应。“哎,你这人到底怎么了?”石宣忽然转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幕中。“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人!”小侍卫气得冲他的背影嚷嚷。“玉琪,那是什么人?”小侍卫回过头去,只见阿霖站在数步外的玉阶上望着自己,旁边还站着樱桃,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阿霖公主。”阿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小侍卫,只见她帽子也戴歪了,一身戎装足像是大了一号套在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她不由笑道:“你想去找你哥哥?”装扮成小侍卫的正是冉闵的妹妹玉琪,她这些日子与阿霖也混熟了,再加上本就是爽朗的性子,被她说破也不否认,红着脸道:“是啊,在这里闷也闷死了,我也想去练兵。”樱桃掩口惊呼道:“女儿家怎么能去沙场上?”玉琪大是不悦,瞪了她一眼。却听阿霖说道:“古时候有一位妇好夫人,上阵打仗英勇无比,比男人还要厉害。”玉琪大感知音,望着阿霖道:“阿霖你真有见识。”樱桃却歪着头笑她:“你怎么出得了城呢?”玉琪鬼鬼祟祟地向四周看了看,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小声道:“我有这个。”阿霖与樱桃定睛一看,正是一张明堂的出城令牌。阿霖心中一动,不由点头赞她道:“你准备的周全。”“那当然,”玉琪极是得意,笑道,“哥哥和王爷今日过了午时才出城,还要祭军酬神,点校令官,最多不过出城二十里就要安营扎寨,我现在赶过去,明天清晨就能赶上他们。”她自幼和冉闵冉隆兄弟生活在一起,熟知军中事务,说起来自是头头是道。她身边站了一匹白色的宝驹,此时一扬前蹄,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应和主人的话。“玉琪,你能带我一起去吗?”阿霖忽然目光一闪,开口问道。“你去干什么?”玉琪没料想她会这么说,顿时愣住。樱桃亦是惊诧,扯了扯阿霖的袖子,小声道:“公主,你何必……”阿霖并不理她劝阻,只望着玉琪,柔声说道:“我……我有一件心愿没有完成,求你带我去……”“你不想嫁给陛下对不对?”玉琪忽然眨了眨眼,这些日子她多少也听冉闵说了要把阿霖送进宫的事,不由大是同情,“陛下都一把年纪了,确实不该嫁她。”她又看了眼阿霖,机灵道,“你是不是有别的喜欢的人?”阿霖面上一红,索性做戏到十分,顿时红了眼眶,小声道:“是,我喜欢的人不是陛下。所以我……”“那就是了,”玉琪一握拳,忽然生了几分好汉之心,她从小书没念过,话词本子倒是听了不少,最爱听便是什么好汉仗义救佳人的故事,此时不免义气澎湃,问道,“你的心上人是不是出征了?”她仔细观察阿霖神色,“你喜欢的是不是我哥哥?”阿霖一愣,一时倒没有反应过来。“不是我哥哥,难道是中山王?”玉琪倒是锲而不舍的八卦了起来。樱桃望望玉琪,又看看阿霖,不知她们两人在唱哪一出,索性闭嘴不言。阿霖被她乱点鸳鸯谱,不知还要问到什么人,赶紧胡乱点点头:“就是中山王。”玉琪恍然大悟,有些同情的看着阿霖,一竖拇指,赞同道:“中山王端然是位大英雄。”阿霖被她缠得头痛,赶紧祈求说道:“好玉琪,求你带我去见中山王好不好。”“包在我身上了!”玉琪一拍胸脯,大声道,“我这就带你出去。”说罢,她拉着阿霖便上了马。“公主!”樱桃着急的在马下叫她们,“奴婢也跟你去。”“你去什么?”玉琪望着她大是不解,“难道你的心上人也出征了?”阿霖望着樱桃的目光却很坚决:“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到了后……自会和你联系。”整整三日,石宣守在绮罗身旁,一瞬也没合眼。慧理大师每隔三个时辰便要给她施一次针,他毕竟年过七十,体力渐渐有所不知。石宣细细的在旁学了针法,索性便接过银针,亲自照料起绮罗。他本就在医道上精研颇深,此番更是打起了十成的精神替绮罗诊治,半点也不敢放松。绮罗却始终昏迷不醒,昏迷中兀自不断翻滚低吟,状似痛苦至极,唯有每次施针后才能稍微安静一会儿,好似解了不少苦痛。慧理见状悄悄掩了门,在门口遇到程氏投来的关切目光,他微微叹气,摇了摇头。程氏心下不忍,隔着虚掩的门缝瞧着儿子满头大汗地施针的样子,小声道:“还能延多久?”“大概便是今夜了。”慧理悲悯地合上双眼,双手合十。程氏微微一怔,脱口道:“这孩子与他父亲一样,是个至情至性的性子……”当年那段秘事,慧理大师亦是知情的。他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若真如此,也是他命里的劫数。”“不,我断然不许!”程氏脸色苍白,果决说道。可她瞧着儿子的目光中更见心焦。到了日暮时,绮罗的毒性果然有了反复,额上冷汗蹭蹭,面上灰气亦更浓了几分,她虽然闭着眼,可双手死命地抓着自己的皮肤,道道抓痕见血,仿若苦痒难当。石宣本伏在她身侧小寐,骤然惊醒过来,慌忙牢牢抓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动弹。绮罗身子一僵,忽然向一侧仰面卧倒,脖颈一软,却呕出一大口血来。血渍殷红,直溅了石宣一身,石宣大惊失色,慌忙喊道:“师父,快来啊。”慧理闻声推门而入,取出银针,急在绮罗的神门、太冲、内关诸穴施针,又推拿了好一会儿,绮罗这才安定下来,面上的灰气却有些发黑了。石宣手心里全都是汗,急道:“师父,她这是怎么了?”“小宣,”慧理缓和了语气,似在思索怎样措辞,好久方才低声道,“你还记得师父给你讲过的故事吗……世人活在世上,原只是度过这一遭轮回,生死都有命数……”他话音未落,石宣忽然变了脸色,断然道:“师父,我不信命,我不会让她死的。”慧理微微一怔,却听石宣开口道:“师父,你曾经说过,天竺有一种秘法,可以以血换血,以命易命,这是真的吗?”慧理变了神色,嘴唇微张,却不言语。石宣凝视着双目紧闭的绮罗,目中有慧理看不清的复杂神情,只听他忽然说道:“师父,我愿意以我的命,换绮罗的命,求您成全。”慧理愣怔着望他,心里忽然划过十余年前那个人的声音,嗡嗡然在耳旁作响。他素来都是镇定自若的有德高僧,可这一刻,面对亲如骨肉一般的徒儿所说的话,他双手微微颤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夜快马兼程,到黎明时,天空微微发白,露出了一丝迷蒙的霞光。阿霖又困又累,本伏在马上快要睡着,忽的被玉琪拍醒,她惊道:“到了?”“还没有,快了。”玉琪指着天际,“你瞧,日出了。”阿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转眸望去,只见天际一抹云霞映得通红,仿若度了一层金边。云海交际处,一轮旭日喷薄而出,光芒万道,十分壮观。“真美。”阿霖看得呆了,喃喃自语。玉琪狡黠的一笑,忽然一夹马腹,马声嘶鸣,猛地向前冲去。她笑道:“这会儿该醒了吧,等下见到心上人,睡眼蒙眬的可不好看。”果如玉琪所料,石虎因是在附近募兵,大军便扎营在离洛阳不过三十里的一处镇上。玉琪扶着阿霖下马,垫足绕到了后营,做了个嘘声的情状,小声道:“咱们先去找哥哥,再想办法带你去见中山王。”阿霖慌忙拉住了她:“等等,先别告诉你哥哥。”她心里如乱麻,自从她听到佛图澄和石虎的对话,便下定决心要偷到解药来救绮罗,可真到了这时候,她却赫然发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冉闵可不像玉琪这样单纯好糊弄,如果被他看到,肯定要把自己送回去。她抬起头,只见玉琪睁大了双眼,目也不瞬地望着自己。阿霖无法,硬着头皮说道:“玉琪,现在离洛阳这么近,要是去找你哥哥,肯定会被送回去的。”玉琪点了点头,噘起了小嘴:“哥哥总是不许我上战场。”阿霖心下略宽,拉着她小声道:“不如我们先混到一个隐蔽些的队伍里藏起来,等走得远些了,再去找你哥哥去。”玉琪大是赞同,她本就在银胄铁骑中混得极熟,很快就找到了几个熟识的校尉,还给阿霖也找来了一套小兵的盔甲。她又对阿霖好生叮嘱一番,直到过了晌午,方带她去了前营。冉玉琪与石虎的亲兵素来都是交好,很快便带着阿霖混入了亲兵之中。阿霖自幼娇养,哪里进过军营,此时穿着一身十几斤重的盔甲,站在军帐外,只觉全身酸痛,站也站立不住,好在借来的头盔极大,把她一张脸也遮了大半去,倒也无人注意到这个瘦弱的小兵。玉琪瞧着她撑得艰苦,大是同情,对她竖起了拇指,心里佩服极了阿霖这样为了情郎不惜牺牲的精神。忽然号令声响,众人都目不斜视地站得笔直。玉琪慌忙对阿霖连使眼色,目光极是兴奋。阿霖搜寻半天才看到原来是石虎带人入帐,此时与在明堂中见到的石虎不同,他换上了一身银胄铠甲,身材虽不高大,但眉目间更见几分肃杀之气。谁能想到军营中事物着实繁琐,直到太阳落山,石虎才点校完将领,分发好了将令,这才在众人的围绕下离开前营。玉琪悄悄对阿霖吐舌道:“哥哥他们都去用晚饭了,要是吃不消,就先回去歇着吧。”阿霖向外望了望,果然见冉闵等人都在外面吃饭,她顿时上了心,小声问道:“王爷去哪里了?”“谁知道呢?”玉琪偏头想了想,“大概去巡营了。”阿霖心念一动,慌忙问道:“王爷的寝帐在哪里?”“那就是了,”玉琪指了指军帐后面一间不起眼的小小营帐,她望着阿霖忽然有所怀疑:“你问这个做什么?”“我……”阿霖尴尬道,“我想……”玉琪忽然心领神会:“你想去寝帐里等着他?”玉琪倒是极泼辣大胆的,也不觉女子大胆追求爱人的举动有什么不妥。阿霖闹了个大红脸,慌忙道:“我做了个同心结,想放在王爷的枕下。”彼时风俗,女子手编同心结,放在心上人的枕头下面,两人便可永结同心。这本是汉人的习俗,但匈奴人久居汉地,渐渐也沾染上了这个习惯。玉琪亦听说过此事,大是好奇,忙道:“同心结怎么做,给我瞧瞧吧。”阿霖迫于无奈,真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同心结,却是用青色的丝绦所结,甚是精美,这本是她给慕容茂做的,想不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玉琪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还给了她,怂恿道:“那你快去吧,我在外面替你把风。”阿霖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玉琪果然过去花言巧语地骗走了石虎帐前的侍从,又趁着无人注意,便向阿霖招了招手,阿霖赶忙跑进了石虎的寝帐。寝帐里倒是十分简朴,里面除了一张书案,一个卧榻,只有两排书架,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摆设。阿霖乍起胆子,快速地翻检起来,卧榻上,书案里,她翻了个遍,浑然不知寝帐外冉闵已经踱步过来。“糟了。”玉琪远远看到哥哥,顿时急得跳脚。正此时,冉闵亦一眼望到了她,果然勃然大怒,“你怎么在这里。”他一边说话,一边探头要往寝帐里望。玉琪心里发急,脸上嬉皮笑脸地拉住了哥哥道:“哥哥,我来这里不是没有缘故的。”她扯着冉闵便往旁边走,“来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有重要的军情要向哥哥禀报。”巡完一遍营帐,石虎慢慢踱回寝帐时,倒觉得有点不对劲,外面的亲兵都上哪儿去了?他伸手掀开帐帘,一眼便见里面有个小小的兵士背对着自己,踩着一张小凳,踮着脚手忙脚乱地在书架顶上乱翻。“什么人?”他沉声道。那小兵好像受了惊吓,手一抖,书架上的书册都被碰倒,顿时朝他面上压去。他看起来极瘦,顿时跌下凳。石虎一个箭步上前,拦腰将那小兵接住,却见那小兵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阿霖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人,浑身直发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此时全都是惊恐的表情。石虎看清她妩媚俏丽的面容,忽然愣住:“怎么是你。”阿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石虎忽然起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是长安的探子?”此番募兵,极是机密,便是为的他日出征长安。阿霖身为大赵公主,怎能不让石虎多想。他下手极重,抓着阿霖的手腕更是如铁箍一般。阿霖痛得直落泪,小声道:“痛……”“快说,”石虎眸中墨色变深,厉声道,“你是不是来刺探军情的。”两人离得极近,呼吸都可闻。阿霖眼见他面上都是可怖神情,再无它法。她一闭眼,忽然鼓足勇气,猛然伸颈向他唇上吻去。她的樱唇极软,仿佛带着淡淡的花香。他猝不及防的身子一僵,只觉她的唇一直在他唇际滑离而颤抖,莫名的,一股血气涌上颅中。玉琪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在哥哥的逼问下说出了自己和阿霖来此的经过,待冉闵听到适才阿霖一个人在石虎的寝帐时,已是大惊失色,怒道:“阿霖是敌国的公主,你怎么这么糊涂,居然放她在王爷的寝帐中。”“阿霖说她思慕咱们王爷。”玉琪脸色骤然惨白,却见冉闵大步向石虎的寝帐赶去。寝帐外一个人也没有。冉闵心中一动,悄悄掀开帐帘。帐内春光无限。隐然有女子低低的呻吟透出,玉体横斜,被下伸出的一只芊芊玉足恰与银胄同色,何等旖旎无限。他只瞧了一眼,便涨红了脸,慢慢放下了帐帘。独立风宵中,竟不觉夜寒。冉闵忽的抬头望了一眼天边格外皎洁的新月,如一艘无定的小舟,恰停在了今宵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