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宴琼林
只待田戡走了,阿霖这才匆忙奔过去扶起石虎,只见他背上伤痕累累,竟无一块好肉,脱口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冉闵早已红了眼,只闷声道:“末将罪该万死。”却听石虎皱眉道:“你莫要怪冉闵,他是有分寸的,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话虽如此说,但适才在田戡面前,怎敢真留情面,这一顿是打给田戡看,却也是打给石勒看的。这其中含义石虎虽然没有说破,但冉闵是心领神会的,自然不敢作假。石虎强撑着站了起来,每走一步都不自觉地缩了缩嘴角,想来是痛得牵肠彻骨,可一路艰难走回房中,他却一声未吭,阿霖从旁看着,也觉心中佩服。到了房里上过了金疮药,石虎一抬眼便见阿霖哭得通红的泪眼,一滴滴珠泪顺着如白玉一样的面颊滚下,只觉好似一颗颗雪珠滚到心里,他忍不住心中一动,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不是说恨我吗,到底还是心疼的。”阿霖听了嘴角微动,忽然抬手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伤口,他痛的一缩,失声呼道:“好痛。”阿霖又急又悔,忙去看他伤势:“真的痛吗?”石虎轻轻拥她入怀,拍着她的背,却笑出声来。阿霖醒悟过来,捶他的肩道:“你哄我。”“别闹了,”石虎笑着拢了她的手,缓声道,“这几日你安排一番,抽个空请去小宣来家里吃饭。”“为何?”阿霖一怔,本能的面上就浮起一点恼色。石虎将她面上的神色看得清楚,此时倒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原先不是处的好好地,还去过世子府几次,好端端的怎么和他置起气来?”他略一顿,又道,“再叫冉闵带着他妹妹玉琪也来,好生热闹热闹。”“玉琪?”阿霖微有诧异,心中闪过数个念头,睁大眼睛看向石虎,只见他面上含笑,轻声道,“玉琪和小宣虽然时常吵闹,但少年男女,打打闹闹又有什么关系。玉琪是自己家人,有她在,总比别人强。”他说的隐晦,可内中的含义阿霖却听懂了。阿霖樱唇微抿,却不愿说出内情,只侧过身去,半晌方道:“我去下帖子就是了。”隔了一日,阿霖便亲自去了冉闵家中。恰好冉闵不在,但冉家的人都是认识她的,故而也实言告她,是冉家老夫人来了,陛下给了赏赐,冉闵兄妹陪她入宫谢恩。阿霖微怔了怔神,老夫人入京的事倒没听冉闵说过,如果此时回去,反倒失礼的很,她想了一想,便让管家石福准备好辇轿,干脆入宫去接他们。虽然石虎身有王爵,但阿霖并不是正妃,倒也很少随他入宫,此番石福听她催的急,走的便是西南角的鸣鸾门,这是宫人入宫才走的侧门,道路也近很多。入宫时,守门的侍卫看到是中山王府的车轿,依旧老实不客气的拦了下来。便听得轿外石福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呈上了令牌,侍卫验过令牌,仍是走到车边来,忽的拉开了车帷,乍见阿霖的美貌,那侍卫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看得目不转睛。石福慌道:“不是已经给验过令牌了吗,怎么还要冒犯王府内眷。”那侍卫好好地盯了轿子里的阿霖半晌,那目光好似毒蛇吐信一般,直让阿霖觉得十分不舒服,微微侧了侧身,那人方挪开目光,不阴不阳道:“这是秦王的新令,贵人见谅则各。”秦王石弘最近新接了内庭戍卫之事,风头正足,石福自是知道轻重的,只得忍气吞声的亲自去关了车幕,吩咐众人继续前行。不一会儿,车声辘辘,却又是轧上了宫中平整的青石路。阿霖忽然轻声道:“你适才给他们看了什么令牌,拿给我也看看。”石福就在车轿边,忙递了令牌进去,原来是巴掌大小的一块金符,上面只有“令行”二字,便是可入宫闱的令牌了,他小声道:“若不是今日时间仓促,本可从宣阳门走,夫人也不用受这等腌臜小人的闲气。”宣阳门离此十余丈远,却是有诰命的内眷通常行走的,只不过要先将各府名刺递进去,十分繁琐。而鸣鸾门通常是各府遣下人奴仆入宫时走的便门,也难怪侍卫这样傲慢无礼。阿霖坐在辇轿上眯了眯眼,漫不经心的摩挲着令牌上浅浅的刻痕,心里忽然暗嘲,从前在长安时何须这些东西,自在宫中行走,谁人不远远地跪在地上俯首而拜,有谁敢抬头瞧自己一眼。正出神间,那车轿却忽的停了,只听石福小声道:“夫人,就在这里等着吧。”他怕阿霖不明,又小声解释道:“这里是徐妃娘娘的居所。”阿霖幡然醒悟,徐妃是如今石勒最宠爱的嫔妃,传说是位年纪甚轻的貌美佳人,一入宫中便让石勒迷恋不已,又诞下了石勒的幼子石瑶,极是荣宠一时。想不到今日竟是由炙手可热的徐妃来赏赐冉闵的母亲,可见石勒对冉家的恩宠。她挑起了车幕来,只见已身处一片巍峨宫苑中,这一带是洛阳宫城最雄伟瑰丽的芙蓉殿,皆是白玉铺地、椒泥入墙,这般隆冬雪天,远处飞檐上却连一点积雪不见,只有金色琉璃耀眼而新,好似斜插到云里去。可在阿霖眼里,这样的宫殿也并不算得上如何华丽出奇,长安的宫室阔大足有数倍于洛阳,至于未央宫的富丽风流,这里怕是拍马也及不上了。洛阳的冬天,着实是冷的紧。石福在外面待了不过顷刻,纵然身上穿了厚厚的锦衣,依旧觉得手脚发冷,却见阿霖从车轿里出来,松散了一下腰骨:“带我四下看看。”“夫人,外面太冷了,”石福哪里肯应,忙道,“辇轿里煨了香炉宝子,您就在里面待着吧。”可阿霖却不听她的,竟是兴致勃勃的四下走动起来:“这里的花种的倒是好。”白玉栏里围着一片片的花圃,朵朵盛放如海碗口大小,好似南朝读书人头戴的赤帻巾,她瞧的欢喜,便想去摘,偏生石福慌忙拦住她:“夫人,这牡丹是徐妃娘娘的爱物,可不能摘。”阿霖悻悻然住了手,只听石福仍在耳旁絮叨:“隆冬时节,牡丹植来不易,宫中御品尤是名贵异常,这是陛下专门让北苑的莳花宫人为徐妃所植,每本价约千金。要是夫人喜欢,待老奴回去后也上北苑讨要些种子,回头给您植上。”“美人若是喜欢,采去就是,何必这样扫兴。”不远处忽有个男子的声音道,语声虽低,却恰好让人听得清楚。阿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站在花圃旁笑望着自己,身披貂裘,头戴锦帽,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虽然眉目也算俊朗,只是笑起来总有那么一点轻浮气。此时石福却跪了下来,说道:“老奴见过赵王。”赵王石恢,性情阴戾,残忍狠暴。阿霖对照脑海中的印象,却无论如何与面前的这个白净清雅好似书生的人联系到一起,眼前人充其量只是眼神略显得轻佻了些,眸中带笑,见人如见花一般,毫不掩饰目中的惊艳与倾慕,一头极好的黑发也未束金冠,任其垂散在帽下,好似寒风中流泻的黑瀑。阿霖侧身向他行过礼,还未开口,忽的却觉得他走近了几步,已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白且修长的手指抬住了她的下巴:“这样娇俏的美人,倒是连徐妃的丽色都被比了下去。”果然是大胆无礼的很,阿霖心中薄怒,伸手架开他的手掌,偏生他倒是不放手的,反而顺势抓住她的柔荑:“美人要什么,我那里应有尽有,全给了美人都行,只要美人随我回去。”“王爷,这是中山王的侧妃霖夫人。”石福压着怒气,颤声道。“哦?”石恢一双挑起的狭长目里透出一丝玩味,却不肯松手,看向她的目光里丝毫没有遮掩欲望,“堂兄这样好的艳福。”阿霖恼怒至甚,转身便欲离开,偏生此时不远处的芙蓉殿霍然打开了殿门,里面走出了几个人来。正中是一位容貌极美的丽人,衣着华贵异常,正是徐妃。她右手边是一位鹤发老妇,身旁还站着冉玉琪,想来便是冉老夫人了。徐妃左边的男子倒有几分与石恢面容相似,只是年长些,此时见状便道:“三弟,还不过来见过娘娘和老妇人。”石恢松了手,倒似是没事儿人一样,慢慢踱步过去,先向中间那位丽人行过礼,口中道:“儿臣见过母妃。”徐妃正值双十年华,比他小了少说也有十岁,石弘虽然巴结,也断然叫不出这声母妃,偏偏石恢叫得理直气壮,好似天经地义。徐妃反而有些红脸,仍是俏声道:“不必多礼。”她不仅相貌好,更是心通七窍,转眸已看到石恢与阿霖的尴尬情状,却只做不见地笑道:“今日陛下让我款待冉老夫人,哪敢劳烦二位王爷大驾。”忽然身边的玉琪“咦”了一声,快步过去道:“那不是阿霖姊姊。”她向来都是不管不顾的,此时也不顾众人在场,便去花圃边扶着阿霖。见众人都有诧异,倒是石恢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是中山王的姬妾。”徐妃投目过去,却见玉琪极亲昵地邀住阿霖过来,她仔细端详阿霖相貌,心底暗暗赞叹一声,亲和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见外。”玉琪颇是娇憨,怕众人瞧不起阿霖,忙道:“霖夫人生了中山王的小世子,着实是位大功臣呢。”阿霖面色一冷,垂头不语。石恢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自然都扫在眼里。徐妃笑容半分不减,自是拉着她的手连声夸赞。倒是石弘面色有些发青,重重地向石恢投去不满的一瞥。回去隔不了几日,石虎回来的时候带了几盆牡丹回来,吩咐道:“把这个摆到书房的廊下。”书房正对着阿霖的卧室,她闻声开了窗,却顿时惊住了。石虎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这是从北苑拿来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难养活些,便又要了个莳花的宫人来照料。”“王爷。”阿霖目中忽然含了泪,抬眼望他时,目光中竟有几分不同。偏生他实在不解风情,只道:“你要是喜欢,日日摘了来簪发就是。”他身上到底有军务,素来也不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只略逗了逗儿子,又和阿霖说了几句闲话便去了。等他离开,阿霖便叫了石福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个彩金福寿的茶盅,慢慢地拂着沫子不语。屋里热腾腾地烧着地龙,旁边的博山炉里熏着上好的苏合香,暖气架着幽香往面上一扑,又盖了厚密的帘子,石福跪在地上只觉得一阵阵热汗往头上蹿,偏生也不敢失礼,只如木桩一样跪着动也不敢动,耳中却听阿霖的声音道:“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王爷看重你,事事都由你安排,怎生会这样不省事?”石福愣了愣神,这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送花的事,不由辩解道:“那日王爷问起夫人入宫的事,老奴不敢欺瞒王爷。”他嘴上谦卑,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将欺瞒两个字咬的格外响。水烧得滚了,茶一入口便觉得有些烫,她将茶盅放到矮几上,不紧不慢道:“虽是忠心,却有不妥。俗话说疏不间亲,赵王与我们王爷是堂兄弟,与陛下更是骨肉至亲,若二人起纠葛,你知道陛下心里更向着谁些?”“疏不间亲”四个字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瞬时石福背上出了不少冷汗。他咽了咽唾沫,终是心服口服地叩头道:“是老奴的错。”与聪明人说话,点到便止。阿霖点点头,再不多说。石福悄悄抬头觑她脸色,陪着小心道:“夫人,从北苑送来的莳花宫人,您可要见一见?”阿霖头也不抬:“让她进来。”隔了一会儿,石福便领了一个窈窕女子而入,那女子身着一件青竹纹的外裳,围着茜红撒地金裙,怯生生地低了头,半晌方唤了句:“夫人。”声音却很熟悉,阿霖注目于她,半晌方开口道:“樱桃,怎么是你?”那女子垂着头,遮掩着红肿的双眼,小声抽泣道:“奴婢从宣世子府里出来后,便去了北苑莳花院,后来又专为徐妃娘娘莳养牡丹……”语声虽然晦涩,但阿霖却听明白了,石宣果然没有留下她,而是把她送到了北苑去做莳花宫人。石福听她们语气有异,不敢造次,看向阿霖道:“夫人,您看是否让她留下来?”“夫人,求您……求您……”樱桃忽然膝行几步,伸手抱住了阿霖的双膝,她露出的皮肤上都是通红的冻痕,手背上的冻疮似是愈合了又裂开,有些地方甚至连皮也没有了,声音亦是凄惶得紧,“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求您原谅奴婢,让奴婢留下来吧。”她人很聪明,来洛阳不久便学了一口流利的官话,可此时情急之下,清糯的语声中夹杂着的几分家乡口音还是流露出来。石宣与绮罗的事多少有她的份,阿霖本心不喜她,但看她这般可怜,又听到乡音熟悉,到底想起了两年前一路同舟之谊,便没说出拒绝的话,点头道:“先留下便是了。”这场大雪下了十余日也未停,到了十五上元节这天,早晨起来眼见得风是小了些,不若前几日那样呼啸不止,便连雪片也成了雪珠子,打在脸上虽然细碎,却不生疼。宫里一早就送了过节的糕饼和点心出来,也有一份送进中山王府。阖府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管家石福喜上眉梢,一壁接了宫使,一壁命人赶紧将各色花灯张挂出去。过了晌午,却来了位不速之客。石福在门口瞧得清爽,忙堆了一脸笑迎去道:“今日世子竟有空来?”石宣一掷马鞭,笑道:“这老东西,大过节的,就不许我来看看虎叔。”“看得,看得。”石福一抹脸上的雪珠子,喜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这宫里的人都迎高挤低的,谁像世子这般重情义。”这说的却是实情,昔日里这时候正是百官入京述职,从来是门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地入京的官员谁不往炙手可热的石大将军府里走一遭?偶尔石虎忙得无暇接见,至少名刺是要递进来的,至于各地特产、丰厚年礼更是流水价般往府里送进去,至于门前商贩走卒更是络绎不绝,谁都巴望着在热闹的地方张罗点生意,从早到晚竟是连个安静的时候都没有,石福常要请京兆尹派人来驱散才得清净。可自打过年那一顿银鞭赏了下来,中山王府简直变成了人人避走的所在,休说是来送年礼的官员了,便是门前出摊的小贩也没了踪影。府前诺宽敞的一条百丈街冷冷清清,人都往隔了不远的石弘的秦王府去了,便是隔了街也能听到对面的喧嚣。石宣怎会不知这其中隐情,他跺了跺脚,倒把靴子上的雪震下来了些,一手拎着一个坛子:“我带点好酒来看看虎叔和邃儿,快去通禀一声。”等石宣进了门,石虎早换过衣衫在庭中等他,见他带了酒来,失声笑道:“今日看来只有小宣还想着我。”恰此时,冉闵亦是带着妹妹玉琪过来,见到庭中情景,冉闵便笑道:“今日世子也来了。”玉琪便欢喜地跑到石宣身边,语声娇糯地唤道:“宣哥哥。”她叫的亲昵,旁人自也拿她打趣,石虎便道:“你连本王也不招呼一声了?眼里就只有世子了?”却原来这些日子不知怎的,玉琪竟是粘上了石宣。每每知道他来府里,便也跟了要来,有时要寻他下棋,有时又要寻他比剑。她竟是个缠人的,一来二去,石宣也被她缠怕了,好一阵子躲着不敢来。今日也定是玉琪得了消息,便去央求冉闵带她同来。冉闵有些尴尬的一笑,只道:“玉琪这孩子,我是管不住的。”此时雪小了些,石福早已带人在庭中支了棚子,一桌热腾腾的酒菜开在正中,石虎招呼他们坐下:“都是自家人过节,不拘这些。”又故意对玉琪道,“可要专门给你找个座在世子身边?”玉琪便是个再泼辣爽利的姑娘,此时也闹了个红脸要躲开。石虎不由笑她道:“玉琪平时多爽朗的性子,今日怎么扭捏起来了,一会儿晚上你们几个出去看灯去。”玉琪面上有些红,心里却是欢喜的,口中道:“王爷不去看灯吗?”阿霖侧头微笑道:“王爷身上的伤还没好,我留下来陪他。”提到他的伤,冉闵有些尴尬,低声道:“王爷身上伤势好些了?”阿霖皱眉道:“哪里有那么快,身上伤口刚刚结了痂,他又耐不住出去活动筋骨,前几天陪陛下去狩猎了一场,回来伤口又都裂开了。”“好了,你现在也越发罗嗦了,”石虎打断了她,说道,“一点儿小伤而已。”冉闵默默在他对席坐下,却不说话。石宣一眼扫到了他面色的尴尬,却只做不知,笑道:“宫里配的金疮药不错,改日让人给虎叔送些来。”石虎点点头,便对一旁正张罗酒菜的阿霖道:“你陪着玉琪一道,都坐到席上来。”阿霖自是拉着玉琪一同坐了,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玉琪又瞥了一眼石宣,忽然脸上有些发红。石宣倒未察觉什么,让人服侍着脱了外袍,系好衣袖,笑吟吟地坐在石虎身侧,望着中间一盆热腾腾的锅子便伸筷子,连声道:“好香,好香,这锅子可比宫里的闻起来还要鲜。”石虎笑着给他斟了酒:“今日尝尝阿霖的手艺。”阿霖笑道:“锅子里放了洛河的鲜鲤鱼和北漠的羊子,鱼羊一锅,就取个鲜字。”石宣吃得险些连舌头都要烫掉了,兀自含糊称赞道:“美味,美味。”玉琪本蹭在冉闵身边坐着,此时忍不住伸舌头取笑道:“阿霖嫂子的手艺还有什么可说的,宣哥哥仔细别咬掉了舌头。”酒过三巡,众人吃的正高兴,忽然石福引了几个宫中黄门过来,说道:“宫中的赏赐到了。”众人都停了筷箸,人人都想起上次赐的那顿银鞭,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却见石虎面色如常,俯身在地上行礼道:“臣接旨。”这次来送礼的宫人却是德阳宫里一个中年黄门名叫李桓,他面上带笑道:“王爷不用多礼,老奴来送一碟青团就走。这是从江南供来的稀罕物件,陛下昨日吃了喜欢得紧,让御膳房学做了给各府里都分一碟尝尝。”石虎如释重负,不动声色地给石福使了个眼色,石福赶忙把早已准备好的平金荷包递了过去,李桓一捏便知里面是几枚小金瓜子,越发笑得眯了眉眼,连声道喏着去了。石虎一路将他送出府门,等转回时,却见众人便都盯着了正中的那盘青团。只见青瓷盘中的点心翠绿可人,香味扑鼻,着实让人咽口水,只是瞧不出是什么做的,几个人都不敢下箸。独有石宣夹了一个嚼了,赞了一声:“果真不错。”玉琪也学样吃了一个,大是称赞:“这是怎么做的,真是美味。”石虎捡了坐,淡淡道:“这是碧玉青团,江南著名的小点。把糯米蒸熟了在石臼中捣碎,合着艾草汁一同蒸了,一般是清明时节民间百姓祭奠先祖的祭品。”冉闵若有所思:“这是江南送来的?”他与石虎交换了一下目光,却都没有再说下去。阿霖最是精于此道,她夹了个青团细瞧了瞧,又尝了一口,方才慢慢道:,“这东西说起来容易,做得好却也不易。糯米需用江南最好的金丝糯米,艾草也得是新鲜采摘的,最外这一层松花粉更少不了蒲黄和杏花一同蒸酿,不然哪能得如此鲜甜?而里面的酥糖馅做起来更是不容易了,先将沃如沸雪的牛乳中溶入火皮、胡桃、山楂等八宝,再凝结成膏脂,填入馅中,才得这冰浸齿牙的妙处。”玉琪听得大是倾倒,连声道:“姊姊果真是行间里手,咱们王爷真有福气。”冉闵责备她道:“又这么没大没小的,要称霖夫人。”石虎笑道:“都是自家人,叫嫂嫂也成。”谁知玉琪眨了眨眼,忽然咬筷子道:“奇了,我管夫人叫嫂嫂,可宣哥哥却要管她叫婶婶,这么一来宣哥哥岂不是要管我叫冉姑姑。”冉闵忙喝止她:“又没灌你黄酒,胡诌个什么!”石虎却微笑起来,神色越发和悦。唯有石宣面上微有尴尬,幸好金面具挡住了他的神情,他给玉琪夹了一筷子羊肉:“妹妹多吃点。”正说话间,樱桃抱了孩子过来,阿霖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夹了鱼片喂他,笑道:“不用理玉琪胡说。”她虽是这样说,却留神瞥了樱桃一眼,只见樱桃面色却有些发红,虽是在一旁服侍,但显然有几分心神不宁的,她今日装扮得格外俊俏,头上斜簪了一枝红梅,花枝映得芙面娇。可席上的石宣只顾埋头大吃,竟未留神到她。玉琪极是顽赖的,伸出头来朝着石宣扮鬼脸:“以后可不能叫你宣哥哥,太吃亏了。”“怎么就没烫坏你的嘴。”冉闵又气又急,狠狠地敲了她一个爆栗。玉琪吐了吐舌头,接过阿霖怀里的邃儿,抱在怀里逗弄道:“好邃儿,快叫一声冉姑姑听听。”众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席间氛围顿时和悦不少,便连石虎亦是含笑。吃过了锅子,阿霖见男人们还要喝酒,便让人撤了残席换了凉菜点心上来,樱桃的面色从起初的红转青,终于有些发白。偏生玉琪扯着石宣只是闲话腻歪,而石宣有一句应一句,哪里会把一旁的小小丫鬟看在眼里。阿霖心里有数,便将孩子递给樱桃,温和笑道:“你先去哄孩子睡了。”樱桃声若蚊呐地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匆匆退了下去,脚步之急,简直恨不得拔腿离开这里。瞧着石虎递来的眼色,阿霖笑着对玉琪道:“妹妹,去我房里坐一会儿可好?”玉琪虽然舍不得,却也只得应了。耳听得外面喝酒划拳的声音传进来,玉琪颇是有些羡慕地探着脖子向外望。阿霖含笑望着她摇头:“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顽皮。”玉琪有些怅然地转过头来:“我就是羡慕他们男人,喝多了酒可以解开衣衫坦腹划拳,好不快意。”“你说的那是街上的闲汉,”阿霖抿嘴笑了起来,“你看外面这几个,几时会喝得坦胸露腹的。”玉琪噘起了嘴,意兴姗姗:“哥哥和王爷他们也都拘束得很。”“那谁不拘了?”阿霖顺口接道,却一眼瞥见外院的庭中喝到了兴处,石宣已站起身来,竟是在趁着酒醒舞剑,一旁的石虎含笑在看,冉闵已忍不住拍掌大声叫好。好似被她看穿了心事,玉琪突然脸红了一下,又别过脸去,嘟囔道:“没谁。”“你跟小宣是怎么了?这几日你俩都来的少了。”阿霖好似无心在问。玉琪忽然心里有只小兔猛地一窜,她有些不自然地转了目光,正好落在剑舞如烟云的石宣身上,一时竟瞧得痴了。如是望去,漫天雪影里,石宣一袭白衫洒脱,手里一柄银剑上下飞舞,挽得剑花分叠,晃得四面八方都是银影,几乎与雪色相同,唯有面上半枚金面具金光耀眼。阿霖良久不听她回答,抬头却见玉琪张大了口,满脸艳羡地望着窗外的情景,她初是讶异,转瞬已略有所动,嘴角不动声色地挂了一抹笑意:“今晚京里灯会,可热闹得紧,让世子带你去看看。”玉琪怦然心动,抬头望向阿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灼热:“好嫂嫂,是真的吗?”瞧着石宣舞得起兴,冉闵却挪了挪小几凳,靠近了石虎身边,小声道:“听大鸿胪寺那边穆景的消息,上邽那边好像起了内讧?”石虎微微一怔,眼风不自觉地瞥向了内室,长窗半支开来,里面却是暗的。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消息确切吗?”“确切,”冉闵低首道,“是刘氏兄弟起了内讧,南阳王刘胤掌握兵权,当时便是他主张迁都上邽。可如今太子刘熙已经登基称帝,不服长兄的管束,竟然带了一队亲卫军出走,南阳王四下派人寻访,消息极秘。”“刘胤此人是有几分才略的,”石虎与他昔日有过交手,对这位宿敌倒是不吝言辞,只听他摇头道,“只是他为人不够果敢,颇有几分妇人之仁,为了要个好名声,将皇位让给那弟弟,难怪落得今天。”他轻轻嗤笑几声,极快意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冉闵抬头望着他,咬牙道:“王爷,机不可失。”他想了想,又道,“东夷人近来甚是不安分。这几日,田戡在陛下面前自荐,要亲自领兵去打东夷。”“哦?”“王爷,这是多好的机会,”冉闵低声道,“若是陛下问我,我就推荐王爷领兵挂帅。”“不可,”石虎断然道,“你须得推荐田戡。”“为何?”“只有这样才能得陛下的信任。”石虎眸色一闪,蕴了深深笑意。恰此时,石宣舞完了剑,也回了座中,问道:“虎叔,有什么事这样高兴?”石虎回过神来,将自己手里的酒递过去,笑道:“世子越发进宜了,虎叔怎能不为你高兴。”石宣接过一饮而尽,一双眸子清黑明亮,透过金面具望向石虎的神情里却多了几分不明的笑意:“如今虎叔有娇妻爱子在侧,夫复何求?”当下心里略惊,石虎有些怀疑地瞥了一眼这个侄子,他是知道了什么,来试探自己口风?他双眸微闪,点头含笑道:“夫复何求。”“掌柜的,明日洛阳有灯会,您去不去看?”一大早进了店,阿福就兴奋异常,围在绮罗身边不住游说道,“听说那可是大大的热闹,满城的公子小姐都要出来看灯,就连皇帝陛下也要站在城楼上亲手燃一盏最大的孔明灯。”“你说的好像看过一样。”绮罗耐不住他聒噪,便道,“都是坊间的闲汉夸大其词,哪有那么好看。再说晚上咱们孟津也会有人放灯的。”“咱们这里的哪能跟洛阳比?!”阿福顿时急了,忙道,“不是阿福乱说,隔壁的孙老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连他家的管家都说洛阳城里的灯会,绝对是天下第一的。”他觑见绮罗面色也没有变坏,便小心翼翼哀求道,“好掌柜,咱们孟津离洛阳也不过百余里,只要今日出发,明日一早准能到洛阳,您当真不去?”绮罗看着阿福颇是可怜的神色,又望了眼后厨的洗菜做饭的小胖和桑娘她们亦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转念想到,这个店开了快一年了,店里雇了这四五个人,虽说自己名为掌柜,却也没把他们当外人,心里一软,便笑道:“阿福你去临街的牛二哥家雇辆大车,沈书生去账面上支十两银子出来,今天放你们两天假,我来出钱,你们都去洛阳好好耍一耍,也不用赶着回来,在洛阳找个好的客栈住一晚,明日再回来就是了。”小二顿时欢呼起来,忙不迭地跑出去雇车。沈书生也喜不自禁,赶紧丢了算盘去柜里支点银两。就连小胖花生米也不吃了,连声道:“可别忘了带我。”桑娘到底要懂事些,擦擦手过来,小声问道:“掌柜的,你不同我们一起去吗?”绮罗笑着摇头:“你们好好去玩,我不去了。”桑娘还想再劝,可绮罗却十分坚决,只把银钱拿出来交给桑娘,仍是摇头不肯同去。等到店里的伙计们都走了,绮罗关了店门,望着空落落的桌椅,她这才觉得陡生了几分孤独。这两年生活在小城里,依旧是从前的那些邻里,对着的还是生活了十余年的街巷,除了最为熟悉的姚二婶一家离开了这座小城,于是她盘下了二婶的酒铺,开了这家天然居。每日里忙忙碌碌,竟不知日久,直到此时突然闲了下来,她这才感到那份莫名袭来的孤寂。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地上薄薄的积雪,她有些不自觉的抱紧了双臂,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