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玉京箫
绛月清浅,皓月婵娟。石桥旁的一间小小的酒肆里,里外张满灯火,映得满堂如昼。临窗的一张小桌上,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男的身着一袭黑袍,身材不高,满脸虬须,如今隆冬季节,虽穿的轻便却丝毫不露寒意,一望便知是练武之人。而那女子拥着一件银白的雪狐大氅,白色的绒毛衬得她粉颊如桃,更见丽色。两人都没有带面具,目光却投向窗外,只听那女子的声气含笑道:“今日出来前,玉琪找我要了咱们府出的谜底。”“这鬼丫头,”那男子正是石虎,他笑了一声,摇头道,“成不了的。”“王爷为何这样说?”阿霖心中一动,忍不住向他望去。石虎摇摇头,却不肯解释。多年的沙场征战除了肤色微深些,他的面上竟无什么痕迹,凭心来说,他的眉眼生的俊朗,面容甚至有几分过秀的,许是多年的风沙打磨,如今这轮廓也更见英朗几分。她竟有几分恍惚,这真是在长安时闻者胆寒的石阎王吗?不多时小二端了酒来,石虎便先替身旁的阿霖倒了一杯:“你受不得风,喝点酒暖暖身子。”阿霖接过酒盏,饮了一口,果觉得身上暖和的多。清夜无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了闲话,话题大多不离璲儿身上。说了一会儿,便也无话说了,阿霖抚着酒杯在掌中细细摩挲,只觉这粗陶果真是粗粝些,有些硌着掌心。却听石虎忽然道:“前些日子乌撒王从夜郎来,带了一批上好的楠木料。你不是总说房子不够宽大吗,咱们在南边院子里再搭几间屋子。”阿霖目光一闪,欢喜道,“我想搭个看戏的台子。”她说起此便格外神采奕奕,手舞足蹈地比划了起来,“要用楠木柱子,琉璃、朱漆一概不用,就把楠木镂了花,瞧着既雅致又凉快,就和未央宫里的碧……”她猛地发觉自己失言,忙咽了回去。“就依你说的搭起来,”谁知石虎却不以为意,点头道,“你适才说未央宫里的叫什么?”“碧梧轩。”阿霖垂着头,声若蚊呐。石虎道:“搭个戏台子有什么费事的,明日我就让人把木料运回去。”阿霖大喜过望,抬头本想谢他两句,却见他的目光仍是淡淡地瞥着窗外,不免微有讶异:“王爷是在等什么人?”“没有。”石虎瞥开眼风,却望向了那女子的指尖,见她兀自拈着杯盏,便凑过去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她果然红了脸,轻嗔一声调转头去,可目中却含了笑意。他哈哈大笑,搂着她的肩头笑道:“老夫老妻,连璲儿都生了,还这般怕羞。”忽听身后有人拍手,声音却是玩笑又透着威严的:“雪夜良宵,美人在侧,季龙才是真知消遣的。”石虎闻声忙起身行礼,一手便拉着阿霖,口中道:“臣见过……”来人正是石勒,他着了一身便装,身后除了石恢和田戡,便只跟着四五个近臣,瞧上去便如一个寻常的富家翁一般。未等“陛下”二字出口,石勒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行礼道:“今夜出来看景,只叙亲戚,不用行这些劳什子的大礼。”石恢反应更快,已是扶住了石虎,笑道:“今晚出来我们几个都没带钱,堂兄可要破费做东了,听说这里的酒肆都是很贵的。”石虎双目一闪,瞬时已是会意,忙躬身将石勒请到了窗边坐下,一壁命小二多置办几个酒菜来。石勒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随意道:“身上的伤好些了吧。”语声虽轻,却有几分关怀之意。不知怎的,石虎双目竟是红了,忙道:“不敢劳叔父挂怀。”“坐下说话。”石勒淡淡道,目光却扫到跟在石虎身旁的那个女子身上,只觉她双目幽幽地盯着自己,倒是瞧不出深浅。石虎望了阿霖一眼,只觉她神色似有不对,忙站在她身前,挡住她的目光,躬身为石勒倒酒。谁知身后的石恢忽然笑道:“这位就是嫂夫人吧,怎么不给父……父亲大人介绍一下。”石虎无奈,让开了半步,硬着头皮道:“这是臣的姬妾……”他想了想,咽了咽口水道,“林氏,还不快见过叔父。”阿霖收回目光,望着地上,平静地向石虎行了礼:“妾林氏,见过叔父。”谁知石勒却对她很亲切:“徐妃说你刚刚诞了孩儿,起名字了没有……”石虎在旁小心翼翼道:“起了,叫璲儿。”“怎叫了这么个名字?”石勒略有诧异。石虎还未说话,却听阿霖柔声道:“回叔父的话,妾不求孩儿如何聪明富贵,只希望他平安顺遂的长大便好,便如麦穗一般,丢在哪里都能长活,所以取了个谐音。”石虎面色一白,刚想解释几句,却见石勒点了点头,极高兴的样子对阿霖道:“季龙一直不肯娶亲,我看你的品行容貌就不错,难怪季龙对你也高看一眼。就封做侧妃吧,改日把孩子抱来看看。”阿霖伏地而拜,三叩谢恩。石虎心中一动,皇帝半夜出宫,岂会只是凑巧碰见自己而已,他挥了挥手,对阿霖道:“你先回去,我和叔父还有事要谈。”阿霖躬身应了,退出去时,只听里面谈声渐渐低了下去,隐约听到几个字“奸细,刘胤……”她心中凝神,还想多听几句。却见石恢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望着自己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眉毛:“林夫人这样好的容貌,跟了他却只能得个侧妃。若是跟了我……”他话音未落,阿霖便皱眉道:“赵王请住口。”这个男人好生胆大,每次见了她便都流露出这样放肆的神情,竟连半分遮掩也无。她心下恶极,匆匆拿过一旁的纬帽戴好,快步便出去了。石恢望着她的背影,眸色陡然变深,可唇边却浮起一抹浅笑,极是玩味的。石拱桥上依旧人流如织,灯影似虹。行人过处,听陇水潺湲,各声旖旎。“霖姊姊明明说就在这里的,怎么会没有?”玉琪翻来覆去的在石拱桥上翻着花灯,可哪里有什么玉兔灯在,一旁的贾顾见她把灯翻得乱七八糟,急嚷道:“姑娘,你要哪盏,我来帮你取就是,可别乱翻乱捡。”玉琪找的有些气馁,转头望着他道:“有盏中山王府送来的玉兔灯,怎么没见着?”“哦,您说的是那一盏?”贾顾见她衣饰不俗,也不敢怠慢,小心道,“适才有位公子已经猜出谜底赢了去了,姑娘要不要换一盏?”“已经被猜去了?”玉琪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大声道,“这怎么可能?”“确实是如此。”贾顾唯恐她不信,便拿出了适才刘胤写出的谜底递给玉琪。玉琪低头一看,谜面果然是阿霖姊姊说过的那句。她有些垂头丧气,今日阿霖姊姊给了她这样好的机会,可她到底还是来晚了。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谜底,目光转开的一瞬,忽然停留在不远处的一盏鸳鸯宫灯上,迷离的灯影下,小小的纸笺轻轻飘动,唯有上面寥寥数行的小字,却拨惹了少女的情思。转过几条小巷,便到了铜雀大街,这便是洛阳城里最繁华又宽阔的一条街了,寻常时这里是御道,百姓都需避走,可只有今夜,这里亦是人流如织,便连道旁的铜鼓石人此刻都少了平日里的威严,仔细看去仿若弯了眉眼,好似感染了三分笑意。挨着铜鼓的,便是一些摆摊的小贩,煮着热气腾腾的大锅,或者支着足有半人高的铜炉,隔着拥挤的人群,都能闻到那股扑鼻香气,此时已有不少人都围在摊边吃东西,却多是些衣饰简朴的平民百姓,偶尔也有几个兵士夹杂其中,却也是一人一碗的大吃起来。绮罗瞧得双眼发光,却不敢开口。身旁这人一看便是衣饰华贵的,怎愿意去那种地方吃东西。刘胤含笑牵着她过去,找了一张条凳坐下,便道:“来两碗汤饼,少搁些荽叶,再蒸一屉羊酪饼,焯一碟肚仁来。”支摊的小贩爽朗地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捧了三个大碗过来,两碗是正宗的洛阳汤饼,用一根面团拉扯成一整碗汤饼,汤浓汁厚,饼面筋道十足。东西一端上桌,绮罗便嫌面具碍事,摘了放在一边,只一口面汤喝下去,便觉得从五脏六腑都被暖透了。“太好吃了,这是怎么做的?”刘胤指了指那个做汤面的小贩,只见他手里面团飞舞,不过揉捏数下,便扯出千丝万线,那面团在他手里便好似活了一样,千根银丝从指缝而出,又如玉瀑飞泻,十分壮观。刘胤见她看的目瞪口呆,笑道:“你在洛阳待了这么久,竟连这个也没吃过?”绮罗摇了摇头:“平日里哪有这些好吃的。”语声大是憾然,她在厨房一道倒是内行,指着那小贩道:“你瞧着这扯汤饼实在不容易,最难得便是在力道上,若是力气太大,汤饼就扯断了,难成千丝万线,若是太小,又扯不出这样根根均匀的好形状来。”“你倒是个吃上的行家。”刘胤亦是好笑,拍了拍她的头,目光中难得也透出了几分亲近,他一推面前的那屉饼,“这个可要趁热吃,你配着肚仁也尝尝看。”一碟肚仁约有三两,切成了拇指大小的圆片,白鲜鲜的衬在土陶碟中,煞是玲珑好看,可却有一股腥膻味扑面而来。绮罗耐不得这味道,不由捂了鼻子:“这东西真膻气。”“用牛羊的肚仁做的,你沾了这个尝尝看,并不膻的。”说罢,刘胤推了一碟腐乳汁过来,却是用葱姜水调过,绮罗犹豫着沾了一小块尝了,顿时面露笑意,着实是鲜美极了。她胃口大开,吃的越发肆无忌惮,一碟肚仁下了肚,又瞄上了旁边的羊酪饼,蒸得圆滚滚白乎乎,又取了今日上元的巧头,里面包了赤豆馅,面皮上还点了殷红的一点糖霜,咬在口里又香又甜。绮罗拿起羊酪饼便咬了一口,却是烫得惊人,她慌忙以手作扇,连声道:“好烫,好烫。”“你吃那么急做什么?”刘胤又是好气又是好气,一壁替她拿冷水过来,“这饼里灌了热羊酪,可是烫到了?”绮罗忙摇着头,却说不出话来,显然是烫着了。“那就不许再吃了。”刘胤极是顺手地接过她手里的羊酪饼,很自然的就着她吃过的又吃了下去,绮罗顿时有些怔住,一时脸上又红又白。“咦,那不是咱们掌柜的吗?”不远处的一张圆桌上,几个人窃窃私语。“在哪里?”只有吃的最多的小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顾埋头消灭面前的一大碗鸡丝馄饨。阿福重重地拍了一下小胖的头:“你眼神真差,那边桌旁穿黄衫子的,可不就是咱们掌柜?”小胖眯着眼瞧了好半天,终于瞧清楚绮罗,他一张嘴,半个馄饨掉到碗里,便要喊出来。沈书生慌忙捂住他的嘴:“你要做什么?”小胖含混道:“叫掌柜的啊?”几个人都看向小胖,那眼神好似带了刀子。阿福第一个便小声道:“嘿嘿,那人跟咱们掌柜坐的那么近,一看情形就不对啊。”“什么不对?”小胖尚且摸不着头脑,突然有点紧张,“难道他挟持了咱们掌柜,咱们现在就去救掌柜的。”这下就连最稳重的桑娘也忍不住戳小胖了:“你脑子里都是馄饨吗?那样子像是劫持?”唯有沈书生摇头晃脑,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胖迷茫了:“书生在说什么……”阿福嘻笑:“沈书生是说,那个黑衣人跟咱们掌柜的,好像是一对呢。要不然哪能挨着那么近,还吃咱们掌柜吃过的羊酪饼。”他目光闪闪,眼里可全都是打听到小道消息的兴奋神情。桑娘一阵恶寒:“怎么觉得阿福现在的神情像足了隔壁拉媒说仟的王大娘。”但她亦是不否认,掌柜与那男子看上去甚是般配的。唯有小胖一呆,人生第一次愁眉苦脸地放下了馄饨:“那可怎么办,我也喜欢我们掌柜的。”几个人顿时石化,都望向小胖,这次目光里全都射出了鄙夷的箭。小胖抱紧了碗,小声抗争道:“咱们掌柜的生得那么好看,脾气又温柔,谁会不喜欢。”“小胖你是什么眼光!”阿福嘟囔了一句,“掌柜的要是脾气温柔,天底下就再没有厉害的人了。”“下雪了。”忽然有人惊喊。雪花飘洒而至,晶莹而纯洁,轻轻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发梢肩头。不知是谁先跑了起来,人潮欢呼着,雀跃着,竟是欢腾莫名。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绮罗亦是伸出手去,轻轻地去接从天而落得雪片,白的几乎与她掌心同色。冰凉而酥麻的触感,落入掌心的一瞬,那点白色便化去,最后只留一点水渍。迷离的灯火里,光晕罩着她的脸,耳边几缕乌黑的秀发蜷在一起,白玉一般晶莹的颊上,仿若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刘胤从侧望去,忽而心中一动,轻轻拂了拂她鬓边的发,只觉触手柔软,好似一团绒丝。“碰到了,碰到了。”阿福他们几个聚精会神地瞧着不远处的绮罗和刘胤,一个个神情兴奋极了。议论声中,夹杂着小胖大口喝馄饨汤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怪异。许是看的太入神,不知是谁碰翻了小胖的碗,小胖一个没有护持住,白瓷大碗砰的摔落在地。“砰”的一声,好似一个炮仗点在闹市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便连刘胤和绮罗亦是回头,望向了这边。阿福和桑娘暗道一声糟糕,准备背过身去,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绮罗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了这桌,目中的惊异一望可见。桑娘无计可施,只得站起身来,小声笑道:“掌柜的……”阿福亦是在一旁赔笑,可还不忘偷偷地打量刘胤。唯有沈书生假装东张西望地回过头,大惊失色道:“呀,怎么掌柜的也在这里。”唯有小胖最老实,大声道:“不是你先看到掌柜的吗?”沈书生笑的脸酸,狠狠地踩了小胖一脚。小胖痛得跳脚:“你踩我做什么?”他到底要胖壮一些,一个不小心抬起胳膊,又撞倒了沈书生。好一场鸡飞狗跳,看着几个人闹作一团,绮罗脸红红的,想说点什么,偏偏又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你店里的伙计?”反倒是刘胤最坦然,微笑着伸手扶起了被小胖撞倒在地的沈书生,拍了拍他身上的灰:“不碍事吧。”沈书生一咕噜爬起身来,第一反应便是捡起了随时不离身的铜算盘,牢牢抱在怀里。桑娘气得骂他:“只记得那宝贝算盘,命都不要了。”语气虽是嗔骂的,可语中的关怀之意却一览无余。绮罗被他们逗得亦是噗嗤笑出声来。阿福在一旁眨眼笑道:“掌柜的还没介绍这位公子。”桑娘瞪了他一眼,他忙缩到小胖身后。刘胤笑道:“鄙人刘俭之,来自北边,幸与诸位相会。”他一身墨裾长衣,发饰冠玉,越发显得神俊飞扬,风华慑人。桑娘幽蓝的眸子望了望他,目中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却转向绮罗,轻声道:“掌柜的,我们还有别的地方要逛,就不打扰了。”“都走了一晚上了,不是说不逛了吗?”小胖又嚷出了实话。这下连阿福都开始踩他的脚。“喂,怎么都踩我。”小胖抱着脚跳了两步,又叮呤桄榔撞倒了一排桌椅。小贩心疼地皱眉,赶忙拦住他们的去路,大声道:“喂,你们撞坏我这么多东西,要赔的。”桑娘看向沈书生,沈书生赶忙转头,小声道:“还看我干吗,掌柜给的银两我都给你了。”桑娘顿时面露难色,只怪小胖太贪吃,竟然都花完了。刘胤含笑道:“都算在我账上。”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小贩一看银子,便喜得点头哈腰。桑娘感激的向刘胤行过礼,便拉着沈书生他们三人离去了。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刘胤笑道:“你招的这几个伙计倒是有趣。”“他们几个都是可怜人,”绮罗小声道,“桑娘的父亲是贩骆驼的胡商,带她一同来做生意时却得急病死了,洛阳城里的商行说她赊了银子,定要把她卖给一个乡绅做第七房小妾,她走投无路,欲去河边寻死,我们这才遇到,就把她带回店里。”“阿福原本就是姚二婶店里的跑堂的伙计,兵乱后二婶一家都没有再回孟津,阿福差点被拖到衙门里去打死,便跟着我一同去孟津开了间小店。”“小胖是沈书生的书童,虽然爱吃,却很会做菜。沈书生屡试不第,明年还要再去赶考,在我店里白吃白喝了几日,实在赖不过去,便说出实情早就花完了盘缠。于是他们便在我店里做活抵清住宿的费用,沈书生算账,小胖在厨房里帮忙,每月还能赚些钱零花。不过照我看,沈书生真不是读书的材料,算账却是一把好手,若放他去做生意,定然能挣得最多。”两个人在路上并肩而行,夜凉如水,绮罗轻声细语,絮絮地说着这些人的来历,也说着这两年生活的细碎情节。刘胤默默地在旁听着,心里忽然觉得,这少女一人支撑着一个店面,着实也很不容易。风中传来几声轻啸,似鸦鸣鹊啼,又似银珠滚地。绮罗还不觉得什么,可蓦然间刘胤脸色一变,一把拉住绮罗,忽然一侧身隐到墙边的一处城垛后。“小心,有人来了。”他极低的在她耳边快速说道,双手牢牢地箍住她的腰,将她身形彻底隐藏在城墙的黑影中。她吓得脸色一变,刚问了半句:“在哪?”瞬间已被刘胤掩住了口。紧接着便听到铁甲撞击的声音忽然近了,如同一种强大的威压欺在心上,四周好似笼罩了一层杀意。她抬头看向刘胤,只见他面色忽然一肃,竟是十分警觉的神情。月满如轮,清白的月光洒向城中,处处本洋溢着温情和愉悦。可此时都被这铁甲声所撕裂开来,刀枪声、胄甲声冰冷刺耳,一列列银甲兵士忽从宫门中直冲出来,散开向洛阳的大街小巷。街上顿时慌乱起来,看灯赏月的人被兵士们冲散开,皆是惊喊哭泣之声。但这些军士哪里理会,将人们都团团围住,便有一个银盔的将军站在高处,大声道:“奉命捉拿长安来的奸细,没有路引与凭证之人一律锁拿到大牢里去。”他语声干脆,听到绮罗耳中,却惊得血液倒流。刘胤低头望她,松开了手,用唇语道:“你识得此人?”绮罗面色苍白地点点头,亦是用唇语回他:“是石虎手下的将领冉闵。”刘胤神色骤变,打量四周情势。此时那些银甲兵士已开始在街上搜罗起来,铜雀大街并不算长,很快便会搜到城垛这边,那些兵士手里拿着火把,若是四下围住了城垛,到时候插翅也难飞出去。他们所靠的这面墙已是宫墙,墙高数丈,黑黢黢的影子将他们深深隐藏在黑暗中,可墙顶太高,却被月光照的明彻无比,毫发毕现。突然间,月色忽然变暗几分,刘胤抬头望去,只见一片乌云正缓缓移向月亮,渐渐将月影遮住了一些。他暗暗心急,眼见着那些士兵越来越近,再无计可施,他低声对绮罗道:“你伏到我背上来。”绮罗微一错愕,刘胤已转过身来,将她负在背上。他双脚一点,已跃起丈高,整个身子如壁虎游墙一般牢牢的贴在宫墙上,此时兵士们恰好搜罗到了底下。此时士兵们的议论声恰好就在他们脚下,听得一清二楚:“王爷有令,今夜有刺客出没城中,这条街要好好搜罗,全城紧闭,谁都不许放出城去,若遇到可疑人等一律都要抓起来审问清楚。”此时那片乌云又移过来一点,头上便黑了一片。眼见得那些士兵们便要举起火把向头上照去,这火把光照足以照彻头顶一丈之内。刘胤反应奇速,竟在这光滑的墙面上借力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宫墙之顶。正此时,那一大片乌云正好完全遮住了月光,宫墙顶上须臾间便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到了。刘胤暗道了一声侥幸,宫墙这样高大,只要没有月光,那火把是无论如何也照不上来的。再看脚下的兵士们搜索无果,又向前搜罗而去。此时他只觉背上伏着的人微微发抖,便轻声问道:“你害怕?”绮罗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黑暗中看不清她面上神情。她牢牢地用手臂环住刘胤的脖子,只觉与他贴近一分心里才安宁一些。夜永对景,心下都是惊恐。刘胤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道:“别怕,我们马上就下去。”此时又一队兵士搜寻过来,眼望着铜雀大街上全都是银甲兵,哪里有地方可躲。而头顶上忽然有了一缕光线,却是那一大片乌云此时又快要散开了,若是月光再现,这墙定便成四下里最显眼的目标。刘胤无计可施,只得咬牙向宫墙内纵身一跃。他脚尖触地只觉柔软,却是落在一片土丘上,四周郁郁葱葱,地上又有厚草,倒是一处绝好的遮掩。刘胤这才觉得背心有些冷汗,忙放了绮罗下来。直到站在柔软的草地上,绮罗惊魂方定,小声问道:“是来捉你的?”“也许是城里真有奸细,还不知道是在捉谁。”刘胤一眼瞥到她苍白的脸色,略顿,便道,“若是被他们盘问是有些不妥的。”若是被抓住,何止是不妥而已?绮罗面色稍缓,眼中闪过一丝庆幸的神色,不由自主地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刘胤环顾四周沉吟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四周倒是颇为冷清,并无人来人往的痕迹,唯有眼前便是好大一片宫苑,琉璃顶聚,朱墙椒壁,却不闻人声,绮罗转目望去,忽然微微一怔,脱口道:“我们怎么进到这里来了?”“唔?”刘胤目光微闪,却是凝望着她。“这里是永宁寺,是石勒为国师佛图澄所修的佛寺,”绮罗手指着不远处一座高塔,轻声道,“那座就是永宁塔,咱们白日里看到过的。”刘胤凝神望去,只见隔了几重华殿宝刹后,果然有一座巨塔拔地而起,几是直插云霄,在暗夜望去,那宝塔通体都是白玉嵌壁,依旧璀璨光明,华美晶莹如琉璃夜场。“到塔上去。”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斩钉截铁道。“不可,”绮罗慌忙阻他,“那国师佛图澄可是个妖僧,他最会使毒,心地十分歹毒。”“佛图澄?”刘胤微抿薄唇,“难道就是石勒最信任的那个西域僧人?”“就是他。”绮罗点了点头,一想起这妖僧她便气的牙痒,“这妖僧的毒药可着实厉害,连我也差点……”她差点便把实情说出,赶忙止住。“差点如何?”刘胤侧目望她,却见眼前的少女目光闪动,好似要躲闪隐藏心事。“差点便……便被他揭穿了身份。”绮罗想了想,终于找出了一个搪塞的理由。刘胤明知她说谎,也不揭破,只笑笑道:“那我们今晚就去会会这位国师。”绮罗站立住脚步,双眼圆睁,双目间如流转着一泓秋水:“你不要命了?!”刘胤拉住她纤弱的手腕,目光在她凝脂剔透的肌上微一停顿,随即便拉着她前行。绮罗还想挣扎反抗,自从那次毒发后,她在这世上最畏惧之人便是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和尚了,还要去见他,岂不是自寻死路。也不容她再说话,见她挣扎的厉害,刘胤一箍她的双手,干脆将她打横扛在背后,这下绮罗却遭了罪,适才背着还好,并看不到什么。可现下却是头朝下的,一路之间刘胤脚下如点云踏雾一般,竟是在殿顶琉璃瓦上疾行如履平地。绮罗本就最是恐高,此时看着离地数丈树木葱郁,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她忙小声告饶:“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听她服软,刘胤果然住了脚步,将她放在殿顶上,笑道:“早些就好好走,岂不少受罪。”姣好的玉颜上顿时闪过一丝青气,绮罗显然气的不轻,可眼前的人若要硬碰,十次有九次都是讨不了好的。绮罗双目一转,竟然笑吟吟地向他凑近一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小声哀恳道:“是我错了。”咫尺处,呼气如兰。刘胤睁眼看她,只见她一双星眸中眼波盈盈,好似月光流转,双唇微微翘起,却是似嗔带喜的弧度。这般明艳绝伦的少女,偏又是软声细语地告饶,任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心神一荡,两人靠的这样近,目中神情倒映在彼此眸中,都是一片绚烂迷离。刘胤果然微微挑眉,目中闪过一丝惊艳的神情。活该你要遭报应。绮罗心里冷笑一声,面上的笑容越发甜润,双手已是各扣了一枚银针,便要悄无声息地要向刘胤颈上穴刺去。忽然腕间一紧。她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怎会瞬间他就从自己面前退到数步外,而且是牢牢箍住了自己的双手。“果然长进不少,又学了些新把戏。”刘胤用两指夹住她手里银针,微微眯眼望了一瞬,只见针上微微变色,竟是浸过药的。绮罗急得呼吸变促,挣扎着脱开他的掌控:“快还我的银针。”须知那些日子小宣替她治病时,她可是暗暗记住了不少穴位的。“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反而折损自己。”刘胤一双碧眸中陡然幽深几分,轻轻一松手,那银针便弃落在草地里。瞧着她愕然又恼怒的神色,他忽然觉得心情大好,忍不住便弯了弯嘴角,将她的手略松开了些:“你有心去学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不如真的好好练练功夫。”他一松手,绮罗便忙蹲在地上,在草地里摸索起来,这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一样,绮罗摸索半晌,没有结果,顿时双眉一颦,差点哭了起来:“我的银针找不到了。”见她真的急了,刘胤倒有些讶异:“不过两枚银针而已,针上煨的也是普通的迷药,你何必这样执着?”“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绮罗嘴唇微动,声音暗哑了几分,她蹲在草地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瞧上去可怜极了。看着少女瘦弱的身影,还有发间微微颤动的凌霄花,隐约间,他忽然生了几分愧意。伸手过去,揽住了她单薄的肩头,柔声道:“别难过了……”话音未落,他忽然跃出几步远,左手已捂住了右腕。烟光月色里,见那少女笑吟吟地站起身来,一手捏着一根银针,摇头看着自己,目中都是得意的神彩。刘胤眉心一动,神色有些古怪。他低头只见右手腕处微不可见地被戳了一个小空,隐见一丝血痕,虽无血珠,可伤口却有点发青。他心头大震,脚步微晃,竟是站立不稳。“这三脚猫的迷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绮罗吐舌一笑,轻快道,“刚才忘了告诉你,桑娘的故乡最擅幻药,这迷药也就只能让人昏睡一两个时辰而已,醒来后全身乏力,头重脚轻。”刘胤沉眉不语,神色极是阴郁。偏生绮罗还要再刺激他几句:“你上次辱我的事,我还没忘!”她脸色有些发红,显然想起了一些尴尬的回忆,又道,“再加上这次,旧账新帐一起算了。我只小小地刺你一下,本来也不算报仇。但看在你适才也救过我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那么多了。”说着她小心地将银针收入怀中的小小锦囊袋中,又拍了拍手笑道:“好了,我要走了,你就乖乖在这里睡一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来这里。等明天再出城吧。”她刚向前迈了一步,忽然听背后有个低沉的声音道:“你适才说我折辱过你,是也不是?”这话听起来语气平平,是求饶,还是威胁,抑或是讽刺?绮罗闻言一震,回过头去,却见他已大步走了过来。她骇得一跳,惊道:“你……你怎么还能走路?”“这点迷药就能伤我?也不用活到现在了。”他极是不屑地抬起右手,竟是灵活自如的将绮罗拎了起来。绮罗陡然心惊,见他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一双碧眸大概因是恼怒,已有淡淡的赤色。她慌忙叫道:“你要做什么。”刘胤这次全然不再顾她感受,毫不客气地将她头朝下的倒挂在背上,飞也似的向那宝塔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