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双飞燕
永宁塔九层高,巍然便是城中最显眼之处。此时塔边也无人驻守,然而整座宝塔灯火通明,就连塔顶的呈露玉盘上亦是燃着长明不灭的风灯。冰凝雪融,薄薄的冰晶凝在灯壁上,宛若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霜。风露渐变,悄悄至更替。隔着檀木窗垅,塔内的人声却清晰可闻。“火树银花夜,中山王不在家里陪娇妻爱子,却来看老衲,岂不唐突了良辰。”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出窗外,刘胤和绮罗却都变了颜色。刘胤色变是因为听到了“中山王”三个字,他忍不住双手悄悄攥紧,此番来洛阳就是为了打听石勒的布军动向,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绮罗却是因为认出了这是国师佛图澄的声气,她双肩微颤,很快便被刘胤察觉。里面的人都是身有武功的,若是被他们发觉可不易脱身。刘胤心神微动,正此时,忽然一阵北风刮过,塔顶金铎铮然和鸣,一片清越之声。这般好的机会岂能错过,刘胤足下轻点,借势抱着绮罗跃上塔顶,悄悄将塔顶的瓦片挪开一块。顿时里面的灯光透了出来,塔内情景一目了然。外面虽然是寒风雪夜,屋内却是一室融融。地下约是铺了火龙的,殿内也不见炭盆,却有暖意或者浓浓的龙脑香气传了出来。地上铺了厚厚的锦毯,沿着窗有两张卧榻,皆东西而设,榻上煮着一口双耳小金锅,此时大概是银丝小炭都燃尽了,锅里凝着一层油膏,瞧起来诱人极了。殿中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僧人正是佛图澄,他在左侧榻边坐定,望着榻上俯卧的那位绯色宽衣的人,一边上药一边笑道:“既然已经见过陛下,王爷如今作何打算?”刘胤与石虎在沙场上多有交手,此时却极为诧异,只见石虎袒露着上背,横卧在榻上,背上笞痕交错,竟是受了不轻的伤。“叔父今日见了我,赐了几盒良药给我疗伤,我涂了药却觉得更加疼痛难挨,这才来寻大师。”绮罗听了不以为意,可刘胤却留了心。石虎是沙场厮杀惯了的人,寻常小伤哪会放在心上,可连他都说疼痛难挨,那必是刺骨锥心的。刘胤却不知,今夜石虎在酒肆中与石勒相见,石勒好言好语的抚慰他之余,又命人送了几盒伤药给他。圣命难违,当着众人的面,石虎涂药在身,还要叩谢石勒的大恩。可那药抹上去是刺骨之痛,他跪在地上时已在腿上掐出血痕。等送走了石勒,石虎再不敢耽搁,便直向永宁塔来寻佛图澄。佛图澄听他说过事情原委,也不多话,只熟练地从金锅里舀出那层油脂来,又不知加了什么香药,慢慢地涂在石虎背上的伤口上。石虎眉头皱起,看来颇是疼痛的。“王爷稍忍耐些,要去除毒性可费事的很。”“果然是下了毒,”石虎恨恨道,“陛下鞭笞我也就是了,又在疗伤的药里下毒,果真是容不下我。”佛图澄哈哈大笑:“若是陛下下毒,可就不是这种微末之药了。这毒药只能让王爷的伤口久不愈合,没有什么致命的毒性。说明下毒的人希望你的伤好不了,却也不敢真要你的命啊。”石虎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此人好恶毒的用意,让我的伤口不好,就不能领军出征,陛下必会疑我拥兵自谋。我却也会对陛下有怨怼之心。此人究竟是谁?”佛图澄见伤口包好,便摇了摇桌旁金铃。不多时,便有素袍小童进来,手里捧着盥手的金盆和锦帕。他自是洗过手,又用帕子拭尽,方道:“想看到这个结果的人大概不会少,今晚陛下赐药时一旁有谁?”石虎回忆起当时情景,面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咬牙哼了一声。佛图澄却笑道:“王爷与其考虑这人是谁,不如想想该如何走下一步棋?”石虎并不答话,却有些戒备地看向一旁的小童。佛图澄会意,笑道:“无妨的,这塔里都是哑童,也都不识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在塔顶上的绮罗却听得背上发寒,竟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见此时石虎却是神色惨淡,垂在榻旁的手握拳道:“叔父猜忌我至此,还能怎样?”“昔日老衲劝过王爷,莫管陛下家事,只掌好兵权便是。可王爷却不肯听,执意要上奏不可修邺宫。王爷却看,如今邺宫也修了,陛下的宠幸您却都失了。”石虎闷然半晌,方道:“天子无家事。”佛图澄忽然大笑,站起身道:“王爷若还如此执迷,何必要来找老衲。”那童子见他要走,便捧着金盆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石虎忙道:“请大师留步。”他披衣而起,竟是有些发急。“阿弥陀佛,”佛图澄转身凝视着他,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爷先把那些都抛下了。再与老衲来论逐鹿天下的大事。”“叔父当年说,天下是有为者居之,他的王位也是如此,”石虎怦然心跳,颤声道,“可这些年却早不提了,我以为叔父心里早有了变化,难道……难道……”他一时双耳发热,激动不已。“王爷何等幼稚,”佛图澄挥了挥手,那童子便退了下去。他冷眼瞧着石虎,毫不留情地给他兜头泼了冷水,“若您登位,会不传儿孙,反传侄儿?陛下就算现在心里纠结不定,也只是纠结在二位王爷与世子身上,几时与您有关过?”石虎一下子便颓然了:“果真如此,那国师为何还要我千方百计地迎逢陛下。”“老衲从未劝您争取陛下的传位,只怕您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失去兵权,”佛图澄在他面前从不讳言,他正色道,“只要兵权在手,您就是威震天下的石大将军,人们唤您石阎王,阎王是什么?是遇神杀神、遇妖诛妖,行的是修罗道,天下还有谁可惧?”石虎面色一震,只听佛图澄续道,“试想有朝一日若您没有兵权,连个田戡都可以来鞭笞您。但从今日事看,恐怕陛下很快就要夺您兵权了。田戡这一次征东夷立了大功回来,陛下晋了他武威侯,王爷还瞧不出他的处境吗?”石虎咬牙道:“田戡这小人。他对我挟有私怨,处处与我作对,却不知他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哼,他这次去征东夷,一把火烧了东夷王的行宫,天知道他私匿了多少奇珍异宝。连同东夷王尔吉的那个小妾,也被他私占了。”“哦?”佛图澄闭目凝神,“老衲仿佛记得那小妾还是陛下所赐?”“正是。那女子本是长安太原王刘隗的女儿贞乐郡主,是叔父赐给东夷王尔吉的,他也敢私纳了。”“王爷想如何?”佛图澄霍然睁开双目,“难道要去陛下面前检举武威侯?”石虎一时怔住。只听佛图澄道,“区区一个女子,若往大了说是心存不轨,欺君罔上,若往小处看,也无甚大不了的。陛下眼下正宠信武威侯,这种事不过一笑置之,说不定还顺水推舟赏给他了。王爷何苦做这个恶人。”石虎心知他所言确实,吐了口气道:“孤也就这么一说罢了。”“王爷不妨卖个人情,借机与武威侯修好,倒是一桩因祸得福的好事。”佛图澄点拨他道,“秦赵二王都是庸人,只看得了眼前,看不到长久之计。他们眼下嫉妒武威侯得势,知道了这桩把柄,定要胁迫武威侯,但以武威侯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会心甘情愿?王爷借机卖个人情给武威侯,收买人心正是时候啊。”佛图澄说着轻轻捻了一颗佛珠,“老衲仿佛记得,王爷府里的霖夫人也是从长安来,与武威侯私纳的郡主还是堂姊妹吧。”一语惊醒梦中人,好似一道光芒豁然出现,瞬时照亮了石虎心底微茫黯淡的前程。他一瞬间心里闪过许多念头,背上已是冷汗涔涔,忽然他滚落在地,俯身道:“求大师教我。”窗外的人亦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凑近去,想听清佛图澄究竟要说什么。只见佛图澄微微一笑,忽然以手沾墨,飞快地在掌中写了什么。然后他以掌示石虎,石虎顿时怔住,半晌都皱眉不语。窗外的绮罗暗骂这和尚狡诈,哪里能看到他在掌中写了什么。她身旁的刘胤亦是努力想去看清,然而佛图澄和石虎都是面窗而坐,自然也是徒劳。忽听佛图澄笑道:“难道王爷不舍得?”“哪有的事,”石虎脱口便是否认,可随即便噎住,半晌方道,“只是贸然行此计,恐会被陛下猜忌。”“富贵险中求,从来温柔乡磨人心气,”佛图澄朗声大笑,“老衲只怕王爷沉溺于儿女情长,失了英雄气概。”这几句对话说得好似打机锋一般,绮罗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她侧目望去,只见刘胤双眉皱起,竟是有几分薄薄怒色。再看石虎愫然动容,满殿凝起一股暗涌冷流。“国师所言,我定会好生揣摩。”轻笑从殿中响起,只听佛图澄笑道:“这永宁塔中的天竺秘法,王爷可要参详?”绮罗又是愣住,却觉得箍住自己的双臂忽然一紧。她转头只见刘胤面上全然是略不自然的神情。“什么是天竺秘法?”绮罗小声在他耳边问。刘胤略是愕然了一瞬,面上浮起一点可疑的红晕。正此时,只听殿内石虎已推辞道:“夜色已深,就不打扰国师了。”佛图澄似是不意外,眼中闪过似笑非笑的光芒,语意亦是别有深意的:“也好。那老衲就恭祝王爷一切顺利。”殿门开了又关,佛图澄送了石虎出去,又摇响金铃,吩咐小童进来打扫收拾妥当后,亲手锁了殿阁的铜锁,自是飘然入宫去了。待殿内烛火都暗了下来,刘胤始透过一口气来,拉着绮罗的手也放松了三分。此时他足底踏着瓦片,这才觉得脚下飞雪都凝结成冰,一低头间,只见绮罗亦是冻得双唇发紫,他心里略有愧疚,解下外裳搭在她肩上。“到底什么是天竺秘法?”绮罗扬眉望着他,仍是不放过这个谜题。刘胤咳了一声:“小姑娘家,怎么对这种事情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无奈绮罗还是不明白,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目也不瞬,瞧起来却也俏丽极了。刘胤无奈之下,凑近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绮罗顿时涨红了脸,伸手便去捂耳朵:“我不要听了。”她尴尬之下,又倒退几步,脚下忽然一滑,竟然正好踏空了一片琉璃瓦。这一下变起仓促之间,眼看着整个人向后仰倒,就向殿内跌去。须知这永宁塔高有九层,每层足有三丈,他们已在最高一层之顶,顶上玉盘金铎足有千斤之重,匠人为了承重,将这顶层大殿又加高两丈,用巨木所撑量,此时她若跌下,便是五丈之高,哪里还能有命在。刘胤情急之下,便去抓她裙角。却只听裂帛扯锦的一声撕响,他手里只剩半片裙裾,而绮罗整个人已堕入大殿中,强大的下坠之力如疾风一般,吹得她衣袂翩翩舞起,好似一只空中飞舞的彩蝶。刘胤心中一凛,再不及思索,竟也向殿中跃去。此时四周空旷旷的,哪里有可以借力之处,刘胤应变极速,双眸一闪,足下在殿顶横梁上一点,忽的抽出腰间长鞭猛地向下一送,恰恰在离地半尺处卷住了绮罗的纤腰。这一下何等惊险,待刘胤双足踏地之时,背上已全然被冷汗浸湿。再看怀里绮罗,面上亦无半点血色,瞧来也是惊恐到了极致。“让你不听,你偏要听。”刘胤竟还有心情调侃她,一壁轻舒长鞭,解下了她腰间的束缚,“差点丢了性命。”绮罗扫了他一眼,本想嗔怪,可一想到适才的惊险,便红了脸道:“谁知道那老和尚那样龌龊。”她顿了顿,似是在想用什么词形容,又道,“还好石虎那恶人虽然平日里凶恶,倒也没这样下作。不然……不然我定要去告诉阿霖……”她说到这里,蓦的住了口,眸里闪过一丝后悔的情绪,只偷眼去看刘胤。刘胤却好似没有认真留意她的话,只侧着头打量四周。只见这塔顶大殿原来甚是空旷,此时殿中的灯火全灭了,便有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得殿内一片清辉。殿中有十六扇朱门,此时皆是紧闭的,想来是下了锁。绮罗循着他的目光而望,小声问道:“咱们该怎么出去?”刘胤摇了摇头,又抬头看着殿顶,只见这顶上琉璃瓦被掀开处投进月光来,但平地毫无借力处,想要跃上五丈高的殿顶,又怎么可能?“大概要在这殿里歇一晚了。”刘胤起身向榻边走去。绮罗一愣,伫立在原地,追问道:“在这里吗?”刘胤倒很闲适,靠在卧榻上翘起二郎腿,似是送乏了双腿,漫不经心道:“等到明日有人来开门再出去吧。”绮罗听了这话,心里隐隐不安,便显愁颜,又问道:“那明日如果是佛图澄来开门,咱们如何出的去?”刘胤轻挥袍袖,好似在掸开衣裳灰尘,却有些困乏的闭了眼:“事已至此,还想这些,岂不是自寻烦恼。你也歇会儿吧。”说着他一侧身,和衣而卧,竟是真睡去了。“你!”绮罗气的无语,可转瞬想到若不是自己失足跌下来,他也未必要陷入这等窘境,埋怨的话自然说不出口。眼见着西窗下还有一张小榻,她便也走过去,默默地抱膝坐在榻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在想什么?”刘胤忽然出声。“我……”绮罗抬头一看,他却还是背着身子对着自己,不免有几分气馁,又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在想要是明天没有人来,后天也没有人来,甚至十天半个月都没有人来,咱们该怎么出去?”“竟还是个这么爱操心的人,”刘胤的语声里明显是轻松和悦的,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想来是笑着说的,“我在夷人的杂营里关了四年,开始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每天都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后来被关的久了,就忘了这件事,便习惯了。”“四年?”绮罗一怔,有些迷惑不解,“你怎么会被夷人捉去?”刘胤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她,目中的光线却飘渺起来:“很难理解是吗?看起来是天赫显贵,其实你看过我出生的地方,就在洛阳市井的白马寺里。我母亲原本是个下贱的胡姬,被前朝开国的光文皇帝赐给了我的父亲,名为侍女,实有监视之意。但多年相伴,我母亲对父皇渐生情愫,从未说过对他不利的话,还处处在光文皇帝面前为父皇遮掩。后来我母亲怀孕时,父皇恰好领兵出征,等再回来之时,却俘了位大晋的皇后回来。”“大晋皇后?”绮罗吓了一跳,一时有些迷茫。刘胤目中光芒幽深,嘴角扯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就是陛下和阿霖的母后羊皇后。羊后着实是位传奇女子,她十六岁入宫,先为晋帝继后,五废六立,大晋灭国之际,流落为罪囚。国破之时,她竟又得我父皇倾心相爱,从乱军中将她救出,立为正妃,后又入宫再度为后。”原来羊后便是刘熙与阿霖的母亲!绮罗听刘曜回忆过他这位早逝的妻子,情谊深重绵绵。但在刘胤面前,她不想纠结于这个话题,岔开道:“光文皇帝是谁呢?”“至于光文皇帝,”他目望向远处,轻声解释道,“光文皇帝讳渊,才是我匈奴真正的开国皇帝,他一生文治武功,皆是了不起的。只可惜在立储之事上颇有犹疑,结果被庶子出身的昭武皇帝谋得机会,以至光文皇帝不得善终。”这段宫廷秘事,他语焉不详,绮罗却也没有多少兴趣,大抵只明白了原来光文皇帝就是声名赫赫的昭武皇帝刘聪的父亲了,她唇角微动,可心绪很快就转移到了长安未央宫中。未央宫里那一支琵琶,鸳鸯交颈,钿头罗锦,绮罗心中忽然闪过一点朦胧的影子,她怔然道:“你母亲就算不得宠爱,但你好歹也是长子,怎会生在洛阳的市井中?”刘胤目中闪过一丝冷冽讥诮,续道:“羊后既然为我父皇正室,便容不下他人。我母亲知道自己位份低贱,也不愿因自己惹出是非,便带着身孕住到了白马寺中,直到生下了我,也没有再回去。”白马寺逼仄的厢房里,庭中高大的枇杷树下,留下了他童年所有的记忆,就连三尺头顶的一张蛛网,也常能让幼年的他目不转睛地看上半日。他眉梢微动,可眸中蓦地凝了一层寒霜,一双碧眸里染了三分赤色,明明是一张清俊面目,却又好似修罗殿里冷酷阎君。绮罗瞠目结舌:“难道你父亲一直都不知道有你这个儿子?”“父亲也许是不知道的——当然他或许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刘胤眼中寒气更甚,好似结了九尺寒冰,目中摄出迫人寒光,冷哼道,“他与羊后倾心相爱,光文皇帝大为光火,要将他下狱治罪。是后来的昭武皇帝为我父皇做保,才免过一劫。等到我五岁的时候,昭武皇帝继位,更是对我父皇和羊后格外优容,亲为媒聘,许以成婚,那日我父皇终抱美人归,在洛阳城中驰马游街,金婿佳人,何等荣耀,世人传作美谈。”他语声微涩,苦笑道,“那一日我母亲便牵着我的手,站在白马寺外那株枇杷树下,静静地看着父亲坐在高头大马上,迎着他心爱之人的大红车轿,缓缓向王府而去。”他微微眯起眼,似是想起了当时的胜景。马蹄踏落花,落下繁锦如皱,千万朵繁华浓艳里,红绡铺地,爆竹动天。十里红妆无尽中,马上的人青衫缓缓,引着花轿,行向绮陌红楼。恍然间烟水隔了许多年,岁月流经的时光里,有的人白了鬓发,有的人没入尘土。过往的无尽中,也许谁都不知,彼时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他,就站在路旁的那株枇杷树下,把当日暮宴朝欢、对酒流连的情形记得这样清楚。一念即转瞬。那年他还不到六岁,尚不知道马上那个俊朗清逸的男子就是自己的父亲。只觉那人衣饰华贵,好似画里人物一般,周遭都是人们山呼呐喊的声音,崇敬的,发自内心的拥戴与敬爱。他那时只觉得羡慕,大声道:“母亲,我长大了也要做那样的男子汉。”却觉得母亲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半晌都是无言。幼小的他侧过头去,只见两行清泪从母亲已有皱纹的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尘土里,很快消失不见。可落在他小小的心里的那滴呢,那是母亲肝肠寸断的泪。彼时他不知晓,如今全然都懂了,但母亲却已化为尘土,无论是笑是泪,也只能永远封存在记忆中,永不会再让他看见。“再后来我父亲封了王,要去就藩。那一年我已经有九岁了,羊后,哦不,那时还是羊妃,”他嘴角微勾,“来白马寺寻到母亲,让她带我同去藩国。”绮罗蓦地心惊,“难道她容不下你们,想……”“不是的,”刘胤摇了摇头,目中更见空洞,“羊后其实对我母子十分优待,从未为难过我们。那时候她想接我们一起走,多半是瞧出了京中时局不好,想维护我母子二人。她与我母亲闭门恳谈多时,可我母亲却拒绝了她,最后羊后失望而走。”白衣薄裾的妇人,高髻入云,桃腮粉面,好似是不染凡尘的天宫仙子一般,竟那样突兀地出现在狭小又阴暗寺院中,仿若是照亮世界的一轮清和月色。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有记忆之时起,她每每和自己说话都是笑着的,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可他一闻到她身上淡幽醉人的酴釄香气,便惊恐地躲开,不愿再靠近一步。“过了不久,就传来中山王携眷回封地的消息,母亲听到传言,只干笑了几声,呕出两口血,夜里便生了重病,过不了多久,就咽了气。她咽气之前,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你母亲说了什么?”他深邃的双眼中抹过一丝伤痛,却是没有开口。帝里风光,当时虽年少,可旧梦怎会忘却。母亲拉着他的手,艰难又小声地问他:“胤儿,若是以后那位好看的姨来接你回去过好日子,你还会记得娘吗?”“我不去。”他死命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好像要撕心裂肺地喊出来。什么好看的姨,什么好日子,我哪里都不要去。只要母亲还在。母亲努力地伸出手,好像要擦掉他眼角的泪。可她到底没有触到儿子熟悉的脸颊,手便松松地垂下了。她走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是一抹淡淡的愉悦神情,微微抿起嘴,竟是心满意足的,好似得到了一样心爱的宝物。他霍然想起,在与母亲相伴的有限时光里,他从未见到过母亲这样笑过。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多是淡笑、浅笑,也有涩笑、苦笑,可只有临终前的那一瞬,她笑得满足又喜悦,那笑意深深印入他的心底,他发誓,无论如何要完成对母亲的承诺,无论怎样,都不会跟那个抛弃自己的父亲去过什么好日子!无论怎样气血翻涌、肝肠寸断,都早随雨打风吹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到今日能说出来的,却只有平淡的一句话:“母亲就是在白马寺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去世的,临终时守护身边的,只有我一个。”绮罗想想,也觉得心酸。世人所传颂的、艳羡的,都不过是表面的美好,在刘曜与羊后的传奇恩爱故事背后,又有谁读过这一出跌宕却悲情的故事?“你的母亲,”绮罗斟酌措辞,小声道,“活得很有尊严。”“尊严?”他苦笑得险些要落泪,“我母亲这一世,除了这一点尊严,她什么都没有了。”绮罗心下一动,人生第一次觉得他也是这样的脆弱无奈,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只听他续道,“再后来又过了四五年,昭武皇帝离奇驾崩,宫里靳太后辅佐幼主登基,朝中是国丈靳准把持朝政。靳准父女倒行逆施,大肆屠杀刘姓宗室子弟。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洛阳便成人间地狱,京中刘氏宗亲几乎被屠杀殆尽,尸骨就堆在铜驼路上,积得快有山高。那时我父早已就藩,逃过了一劫。可我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他眼中波光微敛,笑容更加苦涩。绮罗抬眼望他,心神巨震:“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岁孩童,难道也会被牵连?”“我从出生起便未享过一日父亲的恩泽,可是清算仇敌时,却是首当其冲的。朝中逆党很快得了消息,知道了中山王刘曜的庶长子养在白马寺里,第二日就把我抓到大牢里去。我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们刘氏有这么多宗室子弟……”他似是回味般抿了抿唇,笑着看向绮罗,“洛阳地牢有数千间,里面密密麻麻关满了人,每天居然还不断有人被送进来。”绮罗直觉骇人听闻:“这么多人,难道靳准他们都要杀掉。”“此事也是稀奇,”刘胤亦是皱眉,“我至今也未想明白,那靳国丈如何会对昭武皇帝和我刘氏宗族为何有这样大的仇恨。他杀人如麻,每天地牢里都是惊惧的哭喊声、哀嚎声,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拖出去砍掉脑袋。”他越说声音越低,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不过酒菜十分不错,大抵是狱卒也知道这都是要死的人,每天流水席一般好菜好酒地送进来,我那几个月倒是吃得很饱。”他说的轻松,好像是一件全不在意的有趣之事。可听在绮罗耳中,却是更觉悲哀,一个十岁的孩子,四目无亲的在大牢中,不知自己哪天就被拉上断头台,这是何等绝望。“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是大夫韩陆,他把自己的长子送入地牢,把我换了出来。”刘胤终究双目微凝,隐隐有了痛意,“韩陆昔年受过我父亲大恩,说自己有两子,决不让我父亲的骨血死在牢里,便花了天大的工夫才把我换出来。最后替我上断头台的,便是如今韩钧的大哥韩垚。可韩陆大夫却不知道,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有了羊后所生的一对双生儿女,我也不是唯一的独子了。”他微微苦笑,好似在说一件讽刺不过的事,“你瞧,连我父亲也不在意我的生死,偏是一个外人,竟然用自己亲生孩儿的命换我出来。”“韩陆是个忠义之人,”绮罗低声道,“难怪如今韩钧也对你这般死心塌地,果真是一门忠义之士。”“我欠韩家良多,”刘胤叹了口气,“靳准乱政,天下便也大乱。狄人、羯人都趁机入京作乱,韩陆力战而死,城破后,我和韩钧流落夷人营中为奴,整整四年,夷人待我们如猪狗一般,动辄鞭打喝斥,我们都忍下来了,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有朝一日定要屠尽这些夷狗。”其实那时候他们为奴仆的时候,正是刘曜和石勒起兵勤王如日中天之时。绮罗心中不忍,忽然又想到刘熙,自幼在父母的锦衣玉食的呵护中长大,哪里会想到大哥在夷人军中为奴仆。“你们在夷人那里,可吃得饱饭?”“哪里有什么饭吃,夷人让我们这些奴仆不停地干活,如果运气好,可以给一个发馊的窝头,运气不好,鞭打一顿是少不了的。”“那你们怎么办?”“不给吃的,就只能去偷,”他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不给穿的,就去抢来。被发现逃跑,就会被关起来,饿上十天半个月如果死了,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我们不愿意等死,就自己解绳索,割刀片,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寻找活下去的机会。就在那时我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赐给你的,都是得靠自己去争抢来。”这段不堪的往事,被他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可任谁听到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如狼似虎的夷人手下为奴仆的悲惨往事,也会动容。“好在后来你和韩钧还是逃了出来。”绮罗顿了顿,颦眉道,“若不然,哪有今日的南阳王。”“若我本心,死也不会求我父皇救我,”刘胤轻描淡写地说,“可是韩陆大夫临死前,已派人送了书信给我父皇,我父皇带兵入京后,竟然真找到了我。等我再见他时,只觉得他鬓边白发已生,并不是记忆中当年在马上意气风发的那位英雄。讽刺的是,羊后的面容依旧美艳,她一手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金童玉女,亲热地让他们抱住我的双足,唤我‘大哥’。”他回忆起这段往事,只觉咂然而生苦意,碧眸闪烁间,内中一片幽凉。长夜漫漫,四野低垂,此时许是深夜了,外面喧嚣声、爆竹声渐渐晏了,两人在窗前喁喁细谈,风声中金铎轻响,似是礼乐和鸣,竟是不觉时光悠长。听他说完这段往事,绮罗眸中幽闪,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只觉得往事里的这些人,竟是各有各的不得已,可一切不得已的结果,便是刘胤所受的一切苦楚。她轻声说道:“你父亲与羊后既然倾心相爱,就不该耽误你母亲的一生。至于生了你之后不闻不问,任你母子在寺庙中贫困疾苦,更不是一个好父亲和好丈夫。”刘胤向她投以一瞥,目中闪过暖意,却淡淡道:“大抵对于我父皇而言,我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一段不光彩人生的见证,也是他与羊后相濡以沫的爱情污点,所以他逃避我,厌恶我,大概都出于此。”绮罗想起刘曜丰神俊朗的威仪,温和如春风的神情,记忆中的那个五叔始终无法和刘胤口中的父亲印象重叠在一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许人就是有许多面的,不可能对所有人都那么好,也许在刘曜的一世里,也有自己不愿承担、需要逃避的内容。这样一想,便愈加为刘胤觉得凄苦:“所幸羊后是个明理的女子,不曾亏待过你。”“是的,”刘胤也点点头,对于羊后,他倒不失敬意,“羊后是极其少见的聪慧果敢的女子,她的心胸眼界,不输于英雄好汉。羊后先嫁晋室皇帝,又改嫁我父皇,一女二嫁在民间都不能容,更何况是帝王家。不过寻常人虽不敢议论,我却听我父皇问过一次。那时候她刚登后位,那年中元节,我父皇多喝了几杯便问她‘朕与司马家儿郎比之如何?’”“你父皇必定是喝多了,”绮罗又是讶异又是好笑,“哪有这样问自己的皇后的?”虽然问得唐突,却足见羊后在刘曜心目中地位之重,竟让一位帝王如此小心翼翼,唯恐皇后觉得自己不如前夫。刘胤却似笑非笑地问绮罗:“要是你是羊后,该如何回答?”绮罗小脸有些发红,啐了一口,星眸微闪,倒是认真思索起来,半晌方道:“我定一杯酒浇到他头上去,让他别喝醉了酒胡吣。”刘胤哈哈大笑,直觉胸中积郁散尽,指着绮罗打趣道:“看来你是做不了皇后的。”“谁稀罕呀,”绮罗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嗔道,“那羊后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刘胤微微颌首,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羊后回答说,‘陛下是开基之圣主,那人不过是亡国之暗夫,怎能相提并论呢?臣妾自从侍奉陛下以来,才知道天下真有大英雄大丈夫!’”绮罗听得怔了,眸中有了一丝水雾:“羊后竟是这样敬爱他的丈夫。”“不过是应酬之言,你还当真了。”刘胤不以为意,他虽然不讨厌羊后,但决计说不上有多喜爱。也许刘曜与羊后的爱情是真挚的,热烈的,这些话可能都是他们的真心话。绮罗嘴唇微动,可以目光触到他略有伤感的眉眼,心中不忍,话到口边又咽住了,只道:“故人都已逝去了,你也不必耿耿。你父亲与我分别前,有一次提到了你。”“唔?”他好似不以为意,可他的眉峰微耸,出卖了他的内心。绮罗看在眼里,一字一句回忆道:“你父亲说,在他的子女之中,阿霖与熙儿都活泼聪慧,却不谙世事。只有胤儿果敢明决,其实是最似我的。”她说了一半,却隐了后半句话,当时刘曜还说,“只是他心思深沉郁郁,恐怕难有容人之心,须得有人时时提点帮扶他。”但这话却没必要告诉刘胤了,他本就成见已深,若再知此事,难免会更加多想。“父皇真的这样说?”刘胤深吸一口气,笑容里带了一丝苦意,“我还以为他从来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在。”绮罗张了张口,闷然道:“其实自我出生,连父亲的面也没见过。母亲也不肯告诉我父亲的任何事情。”刘胤微微诧异,抬眼看她,只见她眼角薄有湿痕。“有时候我想,如果让我能见我父亲一面,管他是什么天大英雄,还是无赖醉汉,都不打紧。”刘胤蓦然触动,眼里闪过一丝震动却又怜惜的光芒。她的语声轻柔,垂眸望着脚下,雪白的面上浮起一丝企盼的神情:“我只想和他好好说一会儿话。”他微微挑眉,凝视着她。两人坐得这样近,好似鼻息可闻,咫尺可触。他见过她许多种表情,感激的、愤怒的、忧伤的、得意的、惶恐的。可头一次,他竟见到她面上这样失意又渴求的神情,好似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沙漠中渴求一点水源的小心翼翼,如同在水月镜花里企盼一个模糊的镜影,卑微而哀伤。心头似有个不易触碰的柔软所在被打动了一下,他舌尖萦绕了一点苦意,一时竟是结舌。绮罗抬头望向他,两人目光相触,她忽觉一点暖意,那目光里的关切、怜惜,竟是她十余年人生中极少感受到的。一个瞬间,她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片雪地里,还是眼前的人带给她的一片温暖,让她暖彻心底。这大概就是她一直找寻的那点温暖,她苦苦寻觅这么多年,终于在他身上重新找到了。虽然默然无言,可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依恋的神情,竟让他怦然心动。夜风透凉,塔下风卷铎鸣,隐隐有兵胄之声作响,交和在明亮月光里,却只如浮云略去。他踟蹰着,轻轻揽过她的肩头。虽无什么动听言语,可温柔的动作里,却包含了一切珍爱与怜惜。这一瞬时,她竟泪盈于睫,肩头微微颤抖,连他掌心也能感到她的变化。“你……”他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双唇被一阵柔软覆盖,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好似在探知他心底的秘密。有一点错愕,更好似迷离一场黄粱梦,梦里樱香暗吐,馥蕊流芳,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不知自己所在何处。眼前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似成一道温柔的绳索,将他一道道缚紧。什么家国、什么征战,顿时在脑中抛却,此时只有温香软玉相伴。其实只不过一瞬,窗外金铎猛地响起,千音万和,铮然如黄钟大吕在耳边重击。他须臾间惊醒过来,猛地松开手。等他抬眼时,却只见她的笑靥近在咫尺。鼻尖相触,呼吸如兰间,只听她悦耳的笑声如金铃轻响:“这一次,我还回来了。”他面上竟有一丝红晕,测过脸去。淡淡月光勾出他清俊的面容,可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样迷乱,人生一直都按照预计在行走,除了她,似乎是一点意外。许是有薄薄的恼意,可适才的缱绻深情中,唇间那一点温热依旧,他不禁回味起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甜蜜的、欢喜的、还有一点慌乱迷离的。好似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的,少女轻轻将头倚向他的肩上,仿若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鼻息微沉,竟是心安的睡去。侧目顾盼间,他似是看到她微微合上的双睫,如飞舞的蝶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