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梦还凉
刘胤回城时得到奏报时,已是十日后的清晨。上邽不似长安那样宏大,只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南门通常不开,只有行军之时方可开城。此时刘胤站在洞开的南城门前,望着空荡荡的御道,厉声对面前人道:“你跪下!”韩钧单膝跪地,以手撑地,咬牙道:“末将护驾来迟。”刘胤一字字问得诛心:“自上次陛下离宫之后,孤已下令封锁城门,十日前为何又开?”“陛下持御印令牌在手,守将不敢阻拦。”韩钧只觉背上好似压了千斤重,却不得不答。“陛下出城,又为何不报?”刘胤目光越发冷峻。韩钧微一咬牙,振振道:“中宫产子,宫内混乱无章,臣得消息已是隔日,报入宫中时却无人理睬……”“休要巧言令色,”刘胤大声喝止他,声音却转沉郁,“报入宫中不得,就不知快马使人报给孤?你大胆枉为,究竟存的什么心?”存心?这两字好似刺到了韩钧心里,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黑眸熠熠生辉:“末将一心只为我大赵天下!”“住口,”刘胤薄唇微抿,不再看他,吩咐左右,“将他绑起来,押入天牢。传我号令,御林军全数出城,寻找陛下。”谢烨随侍在侧,相劝又不敢张口,只得偷偷给韩钧使了个颜色,转身便去寻找梁守信来说情。令刚传下,便有内侍来寻刘胤。“王爷,皇后娘娘有请。”刘胤挑了挑眉,按捺住心中不快:“她又有何事?”那内侍先四顾望了望,见无人注意,方才低声道:“皇后娘娘诞下皇子,照例该封太子而固国本,还请王爷为小皇子做主。”衣袍下的拳头已攥紧,皇帝出城十日未归,可她竟只念着自己儿子的封位。刘胤生平头一次,竟在面上带了三分恼意,冷冷地瞥了那内侍一眼,目光如刀,只瞧得那内侍肝胆俱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隔了良久,他方抿唇道:“回去告诉皇后娘娘,就说孤知道了。”回城便有无数事由需要他来处理,如今皇帝不在宫中,诸事便都压到刘胤身上,等他处理完所有事回到府邸,天色却已擦黑。一进门,便有两个宫中内侍候在门口,瞧上去都面生的紧,此时见到刘胤,两人都跪在地上,小声道:“小的是从承光殿来。”刘胤越发不快,脚步不停,淡淡道,“孤知道了,清早已使人回过皇后娘娘了。”那两人对望一眼,跟随在其后道:“并不是皇后娘娘,是承光殿的陈修容有事要小的告知南阳王。”“唔?”“修容娘娘说,陛下临行前,”那两个内侍中有个年长些的,略带玩味的开口,“是去过我们修容娘娘殿中的。”刘胤果然关心:“陛下可有话留下?”“修容娘娘让小的带话给南阳王,陛下怕是往长安去了了。”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刘胤瞬时间只觉脚下站立不稳,险些踉跄跌倒:“此言当真?”“千真万确!”那内侍凑到刘胤耳边,手心里亮出一抹纸卷,随即便掩在袖中,“修容娘娘说,这东西给王爷看一眼,您就明白了。”那是刘熙的字迹,他竟真是往长安而去?刘胤只觉脑中一声闷响,一时只觉心烦意乱,下午刚接到密报石虎大军已经向西而来,这当口,皇帝岂不撞个正着。他挥了挥手,强按捺住心神,对那两个内侍道:“你们先回去,告诉陈修容,就说我已知道了。”未想到年长的内侍却拦住了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的小声道:“修容娘娘还让小奴提醒王爷,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刘胤心中厌恶,越过他便向前走,连头也懒得回。中宫长秋殿内,庆喜的彩幡还未扯下,却已有些零落萧瑟。内侍跪在卜皇后的卧榻前,战战兢兢的回报道:“皇后娘娘,老奴按您的吩咐把话传给南阳王了。”“南阳王怎么说?”卜皇后的身影隐藏在帘后,产后的她消瘦不少,面颊深陷,好似一张皮覆在骨上。“王爷……”内侍不敢抬头,仍是复述了刘胤的原话。卜皇后面无表情地枯坐了一会儿,叹气道:“你下去吧。”那内侍想要退下,临行时,忽有想起一事,凑在卜皇后耳边耳语了几句。卜皇后果然震惊,竟从榻上一撑而起:“此言当真?”内侍小声道:“老奴听不分明,但修容娘娘殿里的人也去见过南阳王的。”“好一个表妹!”卜皇后面上闪过一丝凄厉的神色,忽的她的目光逡巡,却落在身旁的宋长御身上,心中盘算片刻,断然道,“传我的旨意,晋宋长御为良人。”宋长御是她从府里带进宫的侍女,此时讶然而惊,跪道:“奴婢怎敢当……”卜后注目于她,咬牙道:“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北地多植红槭,每到秋来,雁子回时,林间簌簌风气,满目红若朝霞,自是万叶千声。这日绮罗打开店门,扫尘洒水,忙碌了半天,却见不远处一排麻雀忽然腾空而起,仿若受惊一般。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麻雀乱飞,一时竟看怔了。“绮罗,绮罗。”桑娘唤了好几声,这才见绮罗回过头来,面上却有疲色。桑娘端详她的神情,道:“你怎么了?可是没睡好?”绮罗揉了揉眼眶:“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也不怪你担心,”桑娘努了努嘴,却是指向外面,“你看这城里搬走了不少户了,对面的纸铺、绸缎铺子也都关了门,这是要打仗了,生意越发难做了。”绮罗微觉奇怪:“这都打了几十年了,也没见打到过孟津来,怎么这么多户都要搬走?”说话间阿福却过来了,插口道:“昨日我听临河的王伯说,这一次怕是行军要从孟津过的,他要不是一把年纪了,也要搬走。”“既然如此,”绮罗心中暗惊,便道,“你们和沈书生他们说一声吧,也都收拾东西回家去,还是要小心为上。”谁知桑娘撇嘴道:“掌柜的,我们几个哪还有家可以回,你在哪,我们便在哪。”便连阿福也是点头,这时候沈书生和小胖也出来了,只听小胖道:“掌柜的,我们留下来看店,不然肯定有小贼把店里搬空了。”绮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们若不嫌弃,就把这里当家。只是要多加小心,这几日咱们不开门也罢。”几个人商量妥当,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就都决定留在店里。城里的人果然越来越少,又过了七八日后,有大军要入城的消息散漫开来,城中几乎十室九空,年轻力壮些的早就拖家带口的搬走了,剩下一些老弱之辈纵然搬不走,便也紧闭门窗。昔日里热闹的一座小城,如今白日里街市空荡,竟是死寂一片。既然没了客人,阿福和小胖都懒散了下来,每天在后院吃饱肚子就晒太阳聊天,过得轻松惬意。沈书生照例是在读书的,他仍是不忘明年要去举孝廉。只有桑娘寻他开心:“你年年都说要去举孝廉,怎么从没见你出过门?”“只有建康才有得孝廉可举,”沈书生也不生气,十分认真地跟桑娘解释,“等明年我读好了书,去了建康定会有大老爷举我做孝廉。”桑娘噗嗤便笑了:“我不信,举孝廉可是要德才兼备的,你整日里读书,却从不见修德,怎能举上?”沈书生果然留了心,放下书本道:“敢问桑姑娘,小生该如何修德?”阿福一眨眼,窜过来道:“这个我知道的,只需给桑娘买上十来匹彩绸、布缎,再来五六盒胭脂水粉,七八匣头面花钿,定然能修德。”沈书生却是当了真,拿笔在纸上记了下来:“五六盒胭脂水粉……”桑娘啐了阿福一口,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小胖也来插话:“公子,他们诳你的。只要给小胖买五六个蹄髈、七八个荷叶粉蒸肉,再加十个酱油焖肘子就能修德……”绮罗在一旁听着他们磨牙,也觉好笑,正惬意间,猛听外面鼓声喧天,马蹄声动地,门窗簌簌作响,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桑娘顿时变了脸色,惨声道:“天爷的,这是怎么了?”阿福最是机灵,赶忙跑到二楼隔着窗缝看了一眼,忽然大声叫道:“不好了,是大军入城了。”几个人一时都被吓住,一动都不敢动。到底是绮罗最镇定,先醒过神道:“不要怕,咱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人,无缘无故的,他们不会来犯咱们。”她沉着声色,又道:“阿福,你瞧清楚没有,他们打的旗子上写的是什么?”阿福面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又趴在窗缝里看了一眼,哭丧着脸道:“写的是个石字。”绮罗心里一沉,正此时,忽然听得门板被拍得震天响,有人粗着喉咙大声喊:“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在。”来不及再做反应,绮罗对桑娘使了个眼色:“你去开门,我不方便与他们照面。”桑娘双肩一抖,应了一声,竟是过去了。绮罗慌忙闪到后院,远远觑着这边动静,只见进来的是一位极魁梧的军官,腰间佩着刀,大跨步地走进店来,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兵士,瞧起来十分不善。见到这阵势,阿福和小胖早就吓得趴在地上,哪还敢言语。桑娘到底镇定些,上前一步道:“几位军爷,有何贵干?”那军官虎目一瞪,样子十分吓人。身旁的几个兵士便都拔出了腰刀,对准了桑娘。平日里最怯懦的沈书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一把拉开桑娘,站在她身前:“诸位远到是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必对一个小女子动粗……”“她是小女子,你是大丈夫?”那军官极是不屑,提小鸡一般将他提起来,扔在一旁,“你们掌柜在哪里?”沈书生被扔在地上也不气馁:“是我!”于此同时,桑娘几乎与他异口同声:“是我!”两人对望一眼,心神激荡,又不约而同看向那军官。只听桑娘强笑道:“我是掌柜的,这是我雇的账房先生。”沈书生却断然否决:“她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能当得了什么掌柜,这店是我的,她只是我雇的厨娘。”两人争执不下,军官却没了耐性,大声道:“你们都不省事,休管谁是掌柜,本军爷今日来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赶紧让厨子做好菜,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来,咱们大将军得胜还朝,还带着俘虏过来用餐,要是伺候好了,还会重重有赏!”这军官倒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罢一席话,也不等二人回答,竟是头也不回的大喇喇地去了。人须臾间都散尽了,小胖和阿福这才敢爬起身来,连连拍胸道:“可吓死咱了。”桑娘面色发白,却责备沈书生道:“适才你逞能作甚?”沈书生白了她一眼,依旧拖着慢悠悠的调子往外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桑娘气得咬牙切齿,还要追上去理论,谁知追到门口却被数个手持长戟的兵士拦住:“将军有令,此店已被征用,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沈书生的倔脾气上来了,果然又要理论。可兵士哪有话跟他说,只一亮明晃晃的刀戟,果然锃亮的紧。桑娘慌忙拉着他回到店里,此时却听绮罗在问小胖和阿福:“你们可否听清了,是谁要来咱们店里吃饭?”小胖挠头说不出来,到底阿福机灵些:“遮莫是什么大将军要来,还带了俘虏?掌柜的,咱们连门都出不了,怎么给他弄桌好菜?”小胖亦是垂头丧气:“要是做的菜不好吃,会不会被砍头?”绮罗眼前一亮:“有法子了,一会儿小胖带上阿福,就跟守门的兵士说,要出去买菜,他们不会不放你们出去。”她说着又看向桑娘:“桑娘,你带上沈书生,从后院溜出去,后院有个狗洞,钻出去也不费劲。”“掌柜的,为啥我不能从狗洞钻出去?”小胖果然有了疑问。“你太胖了,钻不出去。”绮罗毫不客气地回答。小胖果然有点伤了自尊心,抱着猪蹄又啃了一口。四个人听完她的吩咐,眼中都有了光芒。桑娘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掌柜的,我们都走了,那你怎么办?”绮罗道:“我得留下来,哄骗看门的士兵,不然他们久听不到动静,岂不要坏事。”“不行!”桑娘断然道,“我留下来,掌柜的你们四个先走。”“我留下来,桑娘你和掌柜一起走。”沈书生又抢着话头。小胖一咬手指:“公子不走,小胖也不走。”平日里最狡猾机灵的阿福也有了迟疑,他看了看众人,小声道:“你们都不走,我一个人走有什么意思?我也不走了!”“都别吵了,就按我说的办。”绮罗毫不客气地把他们都推到门口,“你们平时不老说我抠门吗,这店里我藏了好多金银财宝,不看着我不放心。”小胖和阿福果然很顺利地瞒过了守门的兵士出去了,两人一边出门还一边回头,气得绮罗赶忙关了门。沈书生带着桑娘从后院的狗洞里钻了出去,到了外面,桑娘到底不放心,又对绮罗恳切道:“绮罗,你也一起出来吧。”“我不走,留在这里还有事,”绮罗微微一笑,又对她道,“你们到城墙底下跟小胖他们汇合上,从我告诉你的那个城墙下的暗渠溜出去,小胖比较重,你们一定要拉住了他,不然可能要沉到水底下去。”她说的风趣,桑娘噗嗤一笑,眼泪却滑了下来,还想再说什么,可沈书生却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催促道:“走吧。”等到店里人都走了,看门的士兵听着没有动静,果然进来查问了两次,看到绮罗一个人在,不免有些怀疑:“其他人呢?”绮罗十分镇定:“有的买菜去了,有的在厨房里忙活,两位军爷要不要先吃碗面?”那两个士兵面上一板:“不用了,大将军还没用膳,哪里轮得到咱们。”他们说的虽然干脆,可肚子却都叫了,显然是一直没吃饭。“适才听说大将军是得胜归来,”绮罗笑着递给他们一人一个热腾腾的烤饼,不动声色地套话,“是真的吗?”两个士兵拿了饼,面色都缓和些,笑道:“那是自然,咱们石大将军用兵如神,银胄铁骑好生威风,出兵往长安擒住了一个小皇帝,这次回洛阳可是大功一件!”绮罗心头巨震,却装作不经意地笑问道:“如今不是只有一个天子在洛阳吗?长安哪还有什么皇帝?”“这你小姑娘就不知道了,”那个洛阳口音的士兵道,“在长安那个伪皇帝好像姓刘,年纪倒是很轻,被抓到的时候我远远看了一眼,估计跟我差不多大,也就是会投胎,要是我投到他娘肚子里,不也当几天皇帝过过瘾!”另一个士兵稍年长些,拍了他一掌道:“少做春秋大梦了,要是你做皇帝,老子都可以做玉皇大帝了。”两个人说的尽兴,也没察觉到一旁的绮罗面色煞白。他们吃完饼,对绮罗越发和颜悦色些:“小姑娘你好好做几个菜,等会儿我们大将军吃的高兴了,肯定会重重赏你。”说罢,重又去门口守着了。绮罗回到灶下,只觉心乱如麻,石大将军确认是石虎无疑了,可被他抓的长安的小皇帝,难道是刘熙?她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推测,但心底的声音告诉自己,恐怕真相就是如此。一想到刘熙,在她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个带着一脸笑意的太子,天生与人和悦,宛若一株未受尘世遮染的芝兰玉树,她擦了擦眼角,好像有沙子迷了眼,又取过一块布蒙在脸上。灶下热火朝天的忙了起来,不多时,便有阵阵饭菜香气飘了出来,门口的两个兵士都抽了抽鼻子,暗道:“好香,好香。”等到石虎入城的时候,天色已是擦黑。传令官亲自为石虎牵马入城,轻声道:“王爷,这孟津是座小城,十分简陋,仓促之下找了间小酒馆,做了几个家常菜,您看要不要去尝尝?”石虎一皱眉头,按他的心意,恨不能插翅赶回洛阳去。却听身旁的冉闵道:“王爷,此处离洛阳还有三十里地,大军辎重太多,又带着俘囚,行军太慢,若连夜赶路回到洛阳,城门多半也闭了,不如休整一夜,明日再上京?”“也好。”石虎一抿唇,简促道,“大军就地扎寨休息,多加人手,留神看守一众俘囚。”他想了想,又道,“你连夜回京一趟,将消息先递进宫里去,看看陛下的意思。”冉闵点了点头,心里却有几分发凉,连打了胜仗也要这般小心翼翼,他又问道:“要不要回府里去看一眼……”石虎的面色顿时柔和了几分,却叮嘱道:“阿霖怀着身孕,不能让她受惊。”“末将领会。”冉闵抱拳应声。传令官带着石虎进了“天然居”,石虎一抬头看到匾额,倒是赞了一句:“一笔好字。”在后厨的绮罗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倒是心底一颤,心道,果然是他,顿时变了颜色。她略一沉吟,重新换过灶台上的几碗菜肴,盛在漆盘中,自是入了客堂。到了堂外,却有传令官拦住了她,那传令官名叫卢松,望了她一眼,皱眉道:“怎么带着面罩?”绮罗低声道:“小女得了麻疹,不敢惊吓了贵人。”卢松十分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你就不要出来了。”说罢从她手里拿过漆盘,让她在堂外等候。此番排场却与平时不同,店中素有十余张桌椅,此时都撤去了,石虎一人端坐在中央,身后侍立着十余名将领,都是银胄为袍,盔甲未卸,却人人屏气凝神,垂手不语。只见另有两个小兵掏出银箸,将每样菜肴都尝了一口,又过了片刻才道:“王爷可以进了。”站在堂外的绮罗却是心中明了,这是专门试毒之人,她心底冷笑,封了王果然排场不同,却是目也不瞬地偷眼看这外面。石虎平日里的饮食十分简单,然而眼见面前几个菜肴虽然清淡,却红白有致,十分好看,不免也有了食欲,提箸先尝了一口最近的鱼,赞了一声道:“鲜美的很。”传令官卢松自觉面上有光,忙笑道:“王爷多进些。”石虎却停筷,问道:“这是什么鱼?”卢松忙使了个眼色,便有小兵下堂去问绮罗话。“是洛河里的鲤鱼,肉最鲜嫩,清蒸便可得其鲜味,”小兵回去一字不落地回话,“那厨娘还说,这鱼在店里还有个名头,叫作‘思归鱼’。”“哦?”石虎果然有了兴趣,“怎解?”小兵自是瞠目结舌。石虎颇有些不悦,问左右道:“如何不带那厨娘上来。”绮罗心里一惊,身子不由向后缩了缩。却见卢松凑过去在石虎身旁耳语了几句。石虎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再去问来。”这次是卢松亲自来问绮罗,绮罗说完菜肴来历,卢松便皱眉道:“如果还有别的,一并都说了,省的王爷一遍遍遣人来问。”绮罗便笑着又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卢松回到堂上,复述道:“子之于归,取其谐音,讨个彩头罢了。”石虎一怔,忽的投目于那道菜,目中大有探究之意。卢松不明所以,又指着面前的一道炸得金黄喷香鹌鹑道:“厨娘说,这道菜也是她们店的招牌,名叫‘越鸟巢南枝’。王爷请尝尝看。”石虎心中一动,又尝了一口,却是沉默不语。“这菜式可是做的不合口味?”卢松丝毫不敢马虎,赶忙上前便要请罪。“菜就罢了,”石虎摆了摆手,面上有了几分倦意,却道,“将长安的罪俘带过来,也让他用一口。”卢松一愣,自是不敢违抗,便吩咐一旁的校尉去传令了。石虎一推面前碗筷,再无半分兴致,起身便出去了,身后众将慌忙跟着出去了。卢松有几分狐疑,便向后厨望了一眼,却对上绮罗沉静的眸子又过了少顷,校尉带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年轻人过来,那人双手带着镣铐,低着头也看不清面貌。只听卢松满不耐烦道:“这顿饭倒便宜了你。”绮罗只瞧了一眼,一颗心便已沉到底。那年轻人纵然低着头,但瞧他身形,却正是刘熙。上次相见时,还是意气风发、锦帽貂裘的少年,只隔了不过一年,却物是人非。她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官爷,饭菜都凉了,可要去后厨热一热?”卢松鼻中哼了一声:“有冷饭吃就不错了,又不是皇帝了,过两天就要千刀万剐的人,还挑剔个什么?”说罢,他也无心看着一个阶下囚,只念着要去石虎面前邀功,平日里都是冉闵、郭殷他们在石虎面前得脸,今日好不容易有了他出头的时候,他便吩咐几个兵士在门口看好犯人,便也出去了。兵士奉命对刘熙看守很严,纵然是吃饭也不打开他手上的镣铐,却拿起碗,竟是喂了起来,只是他们喂的动作十分粗鲁,一口饭有一半抹在他的口鼻上。刘熙却好似习惯了一般,面上也无半分怒色,一口口慢慢咀嚼,纵然身上已是狼藉一片。忽听耳旁有个女子的声气轻声道:“我来吧。”他有些不敢相信所闻,猛地抬起头来,却见自己面前的女子面上蒙着面纱,可一双杏目含泪,眸光灵动,不正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一时竟也凝涩,双肩微微颤抖。那兵士早就不耐烦了,见绮罗主动过来,便把碗往桌上一搁,又道,“不许让犯人碰到碗筷。”绮罗忙对兵士奉承道:“后院还有一锅热饭,先带二位兵爷去用几口。”那兵士却不敢离开,直嚷嚷道:“就在这里用饭,快盛过来。”绮罗替他们盛好了饭菜,这才坐到刘熙身边来。在近处打量刘熙,只觉鼻子发酸,眼前的人身着一身青布粗裳,头发蓬乱,衣上便是狼藉。脖子上戴着长枷,双手双脚都有沉重镣铐,竟如街上的乞丐一般,哪还是那个翩翩佳公子。她低下头,忍不住目中含了泪,双手亦是颤抖。忽觉手心一动,她有些惊疑的低下头,却见不知何时手心里多了一物。此时监视的人就在近处,她不敢多问,只手心牢牢攥紧那东西,指甲仿佛要掐到掌心的肉里去。“我想吃碗面。”刘熙忽然说道,垂在桌旁的手却在绮罗的衣袖上扯了一下,目中透出一丝复杂的神情。“这小子,就要千刀万剐了,还这么挑剔。”那两个兵士在一旁听到这话,早就不耐烦,忍不住喝骂了起来。绮罗嘴唇发抖,低声道:“热汤面不费事的,一会儿就好。”看守的兵士听她这样说,便才作罢。不多时,她便捧着一个漆盘过来,盘中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另还有两坛子酒。她先拿了一坛子酒给看守的兵士,那兵士见到酒,果然眉开眼笑,便不再理她。绮罗这才含泪把热汤面放在刘熙的桌上。他忽的笑了起来,低声道:“最后送我一程的,居然是你?”“你怎会……”绮罗哽咽着,却说不下去。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也有无数的话想说。可话到嘴边,瞧到他消瘦见骨的脸颊,再不复往日熠熠神彩,她心中大恸,越发伤怀。刘熙轻轻拾起桌上的筷箸,缓缓敲击着碗边,一声声清脆又寂寥,却好似瞧在心上。绮罗颤声道:“难道没有人来救你?”刘熙摇了摇头,目中却有一抹怅然神色:“长安城虽不说固若金汤,却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攻克的。石虎大军一到,便有人开门揖盗了,恐怕现在我被俘的消息还没有传回上邽。”绮罗缓缓抬头,声音轻细极了:“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转达?”“绮罗,替我向大皇兄道个歉。”刘熙的目光投向她,眸中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只遗一丝闪烁晶光,“是我任性之过,悔之晚矣。若是父皇当年传位于大皇兄,也许反倒是我刘氏的幸事。”绮罗有些惊诧,倒想不到他会这样讲,一时竟语塞。他瞧着绮罗,心底微微叹气:“你若以后见着了大皇兄,便直言告诉他,我儿还小,难成大事,请他登基做主便是。”他顿了顿,又道,“再跟皇后说句话,让她好好抚养把孩子抚养大,做个平凡快乐的人就是了。”绮罗没想到分别一年,他竟已娶妻生子。但如今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她想了想,面上浮现忧色,却直言道:“你说这话,不是更伤你妻子的心。”“是吗?那就算了吧。”他略一怔神,很快明白了绮罗的隐忧。他的嘴角抹上一丝苦笑,却是盯着她的眸子不肯挪移,“大皇兄到底是比我有福,终还是有你一心对他的。”他的语声悲凉,好似无限感叹。绮罗想到他话里的含义,更觉凄楚,也只能小声劝道:“你莫这样伤感。”刘熙轻声叹息着,转移了话题:“饿了一天了,喂我口面吧。”绮罗颤抖着捧起碗,右手持箸,哆嗦半天,才夹起一根面条,却迟疑着不向前伸。刘熙注目着她,却是微笑:“绮罗,谢谢你。”他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说不出的清俊洒脱,笑容里却是十成的解脱与轻松。绮罗目中含泪,忽然想起那几个兵士说到“千刀万剐”的话,心里越发难受,但也只能咬牙如此,她便将面条喂入刘熙口中,却忍不住手一抖,还是有点热汤撒了出来,滴在他面前衣襟上。他丝毫不以为意,忽然眨眼笑道:“绮罗,你知道吗,你明明姓呼延氏,我父皇为何要你叫他五叔?”绮罗手一抖,直视着他:“这是为何?”她一直隐隐猜测,她明明姓呼延,为何刘曜会让自己唤他五叔?可刘曜已经去世了,哪还有人会知道当年的事?她心底一直在探寻的那个关于身世的秘密,始终求而无解。刘熙眸中的笑意越发莫测:“我自是知道的。”此时他笑的便如个孩子一样,眸中星光闪闪,全然一副计策得逞的欢意,剑眉微微挑起,纵然一身囚衣,却是说不出的倜傥样子。绮罗瞧得一怔,忙移开目光,心中好似鼓敲,急切道:“求你告诉我。”他望着她低低笑道:“去岁有人从建康来,说了几句前朝之事。我父皇与昭武皇帝同宗同族,按照齿序,我父皇行五。”绮罗脸色煞白,瞬间好似有如雷击。可刘熙好似没发觉她的窘迫,轻轻凑近了她耳边,低笑道:“你说你娘复姓呼延,而昭武皇帝的元后也恰好复姓呼延,可她十七年前却离宫而去,后来不知所踪。”他顿了顿,又道,“有人带了一幅呼延皇后的画像来,与你真是十分相像。若呼延皇后真是你的母亲,那你的出身尊贵无比。你放宽心,这事我已经让人处理了,不会再让人知道。”绮罗猛地抬起头,想不到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难怪刘曜一见到她,便让自己唤他五叔,他也认为自己是昭武皇帝的骨肉吧。绮罗脑海中划过无数个念头,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不能说,只有低低道:“谢……谢谢你……”“你我之间还谢什么。”刘熙的笑容终是微有憾意的,当初替她瞒下此事,却还有几分私心,他总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遇着她。想不到再遇着了,她已与大皇兄有了尺素之约。他终究是迟了一步啊,从遇到她开始,一切都只迟一步,却也是输了全部。刘熙微微笑着,大口大口地吃着绮罗喂的汤面,好似在品尝世上最香甜的佳肴。绮罗心如刀绞,却碍于有人在旁,一个字也不敢吐露。适才隔着衣袖,他递给她的,便是一个小小的瓷瓶。她在后厨打开,里面是白色的粉末,她虽然不知这药的用处,却读懂了他的眼神中含义,那一瞥里,有祈求,也有希冀。一碗汤面吃完,他笑道:“味道很不错。”绮罗再也忍不住,珠泪滚滚而落,低声而泣:“这面里……”“绮罗,”他的声音反而转了平淡,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不羁笑意,似在讥讽自己,“昔日昭武皇帝擒过晋室二帝,如今朕落得这个下场,与我父皇一样,大抵是我刘家欠的债该还了。”“吃完了就快走。”那两个兵士自也吃完了,便来催促刘熙。刘熙站了起来,忽然身形微晃,好似站立不稳。绮罗站的最近,已瞧清一抹殷红从他嘴角溢出,接着大口大口地向外喷出血来。“不好,快去禀报大将军。”两个兵士见状不妙,赶紧跑出去找人。“绮罗,快跑。”刘熙回过头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绮罗道,“离开这里……”桑娘跟着沈书生走到城墙下,果然见到了等待多时的小胖与阿福。四个人一汇合,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绮罗。桑娘到底心里有火,大声道:“你这人好没良心,适才为什么要拽我?把掌柜的一个人留在店里怎么行?”沈书生眨了眨眼:“难道你没看出来,掌柜的是故意要留在店里的?”桑娘有些迷茫地望向他,却听阿福也点头道:“刚才掌柜的一直问我那个军官的长相口音,我觉着掌柜那么怕和他们打照面,没准真是认识的人。”小胖最是焦急:“那掌柜的会不会有危险?”其他三个人互相而望,目色一沉,却都不说话。过了片刻,忽听桑娘轻声道:“我回去。”她声音虽轻,却很坚定。“还有我。”沈书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桑娘身旁。“算我一个。”阿福面色虽白,却露出了笑意。小胖最是欢喜,冲到了最前面:“咱们一起回去!”等冉闵赶到洛阳时,宫门果然已经下了钥。他递了腰牌进去,守门的侍卫不敢怠慢,不多时,却是一个面生的内侍出来回话:“陛下今夜不见,有事明日再启。”冉闵急道:“中山王送俘还京,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要务。”那内侍白了他一眼,却把腰牌丢还给他:“再十万火急,能有陛下的事大?明日再来。”说罢,竟是再不看冉闵一眼,让人关了宫门。冷不丁吃了个闭门羹,冉闵气的双手握拳,恨不能砸门进去。可眼前朱红的宫门上铜钉锃亮,好似在嘲笑他的无能。等宫门合上了,适才那个倨傲的内侍突然变了张脸孔,毕恭毕敬的对着门内黑暗处的一个人影行了礼,小心翼翼道:“王爷,小奴按您的吩咐答了。”那人嗯了一声,低声道:“你可听清了,他说中山王押解了什么人回来?”那内侍抬头想了想,迟疑道:“遮莫是长安的什么皇帝。”那人的影子在地上一晃,片刻,方才缓缓道:“让你送去中山王府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吗?”“都已按王爷吩咐安排了。”“你做的很好,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今晚见过我。”“小的理会得。”那内侍谄媚的弯腰行礼,可突然他的双瞳放大,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眼睁睁地看着一柄长剑刺入自己的喉头,接着,便喷出鲜红的血液。黑暗处的那人阴测测的笑了一声:“本王从来只信死人。”石虎重回“天然居”,眼风扫过地上已经冰冷的尸体,瞳孔顿时一缩。一旁的卢松只觉脊背发寒,慌忙道:“肯定是那个厨娘有问题,她想从后院跑出去,被我们捉到了。”“把她带上来。”石虎一字一句道,他看都没看卢松一眼,可卢松已感到彻骨的森寒,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为了将功赎罪,他亲自押了绮罗过来。绮罗跪在地上,双手反绞在背后,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石虎望了她一眼,忽觉她身形有几分熟悉:“抬起头来。”绮罗却没有抬头。卢松大怒,一扯她的头发,迫她仰头。眼前的女子青布蒙面,只露出额前碎发,和一双俏丽的杏眼,可那眼中的神情,分明就是哪里见过的。这种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石虎向她走近一步,一把扯下她面上的青布,伸指抬起她的下颐,忽然一抿薄唇:“居然是你。”绮罗轻哼一声,转过头去,目光却停留在地上的那具尸身。适才还笑语晏晏的与她说话,转瞬他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也不省人事。她眼里抹过一点黯淡,似有泪光泛起。石虎仔细的凝视着她,鹰一般的犀利目光,没有放过她一丝表情:“果然是你干的。”“是我又如何?”绮罗忽然抬头直视着她,目光如能化作利箭,定将他射的千疮百孔,“有朝一日您若为阶下囚,绮罗也不吝为您做碗下过毒的汤面。”“这大胆的贱婢。”卢松气的双目赤红,忍不住拿起手中的马鞭狠狠地向她抽去。他半是为这女子的大胆而震惊,也半是为自己可能要背上的灾祸而恼怒!这一鞭抽的她眼冒金星,背上的衣服撕裂开来,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卢松还不解气,又连连掴了抽了她好几鞭。直抽到她嘴角出血,她依旧强硬的仰着头,眼中却是掩不住的蔑视。卢松又怒又恼,眼见石虎看着也没什么反应,手下越发下力。行武之人本就手劲大,这下使了全力去打一个瘦弱的女孩,那鞭子舞得越发如急雨般,鞭鞭下去都带血痕,很快绮罗身上的衣衫都撕破了,裸露出的背部却无一块好肉,一快快如绽开的血花一般。可纵然如此,她连半句讨饶的话也没有,虽然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却双目直视着众人,目中的仇恨如火焰般炽热。卢松被她激怒,恼道:“王爷,这丫头这样倔强,不如将她送到营妓里去。”绮罗闻言,只觉胸口气血翻腾。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她突然爬起身来,直直的向店中的木柱撞去。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额头撞到的却是软绵的手掌。抬头看时,石虎直视着自己,嘴角带了一分玩味的冷意:“想寻死?哪有那么容易。”“果然是个胆大妄为的丫头。”卢松又惊又骇,要是当着面再让这丫头寻了死,自己大概得提头回洛阳了。他二话不说,恶狠狠地上前捉牢了绮罗的双手,就要把她往帐外推。营妓是做什么的,绮罗纵然没在军中待过,却也听说过这地方。寻常只有城破才会有罪俘女子充当营妓,可哪里还能有清白在。她又急又愤,忽然回身大声道:“石虎,若你还念三分阿霖的情面,便杀了我吧。”“死到临头,还想狡辩。”卢松重重的推了她一把,毫无半点手软。“够了。”石虎微微一顿,目光越发冷戾,“将她和刘熙的尸体关在一起,回京交给陛下发落,若再丢了人犯,就诛你九族。”倒未想到竟如此轻易的便放过了这丫头,卢松本是怒气冲冲,可听到后面的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叩头如捣蒜:“末将绝不敢出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