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谒金门
离此百余里外,洛阳城风潮暗涌。石勒在麟仙宫里等了半宿,却迟迟得不到侍从的回报,他动了肝火,连下了三道旨意,催促中山王石虎速速入宫觐见。赵王石恢却老练的多,他按下宫里发出的旨意,只在宫城内悄悄布置。等到石虎一夜奔波,飞驰至洛阳时,便有一位使者恭候在阖闾门外。石虎缓缓勒马,倒没想到眼前人竟是赵王石恢。此人平日里对石虎颇有怨意,今日见了石虎却鲜见地换了副和善面孔,礼数周全道:“兄长千里奔波,车马劳顿。陛下命小弟在此恭候出迎。”只说劳顿,却不提功劳。石虎心惊,到底宦海沉浮多年,只瞥了身后传话的侍从一眼,简促道:“既然是我府里出了事,还是先回去看一眼。”谁知石恢却拦住了他,仰面笑道:“兄长此举未免不妥。”心头火起,石虎按捺住不悦,淡淡地道:“入宫前顺路回去看一眼,也不费多少事。赵王若忙碌,便不用随我一道了。”“小弟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陛下还在宫中等待……”石恢面上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迟疑道,“秦王兄事先也有交代,若是兄长不愿进宫,便得让小弟先入宫为您解释一二,以免触怒陛下。”石虎暗暗咬牙,但石恢便是这等阴险性子,怎能不借机在石勒面前搬弄是非。他无奈地望了一眼铜驼路往南的方向,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一振马鞭,道:“陛下既在等候,还是速速入宫。”手起鞭落,马蹄扬起的瞬时,到底暴露了石虎内心的焦思。石恢跟在他身后,瞥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敛起。石虎走得极快,浑然不知,此时冉闵就在离他数十丈外的巷口,数十个侍卫正拦着他。这一夜之中,冉闵想出城报信而不得,想寻城内王公大臣相助,可人人府门紧闭,哪会见他,反而被石恢的人抓了起来。好不容易他得了贞乐的帮助逃了出来,却到底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石虎入宫去了。行到宣阳门前,石虎忽地住了步,回头望向石恢道:“怎么是往内宫去?”石恢面色如常:“太极殿自从去岁遭了大火,德阳宫又未修缮,父皇不上朝时,都是在芙蓉殿理事的。”芙蓉殿是徐妃的寝宫,石虎虽出征在外,也听闻这位刚刚诞育了小皇子的年轻嫔妃深得石勒欢心。他也没有起疑,便跟着石恢继续往殿内走,只是眼前偏偏静的很,连一个宫人侍卫都无,除了他们一行人往前走,这里竟是空荡的,好像一座冷宫一般。走到近处,这才看到芙蓉殿的殿门是紧闭的。石虎心中一紧,跪在殿前,叩首道:“侄儿季龙前来请罪。”他的声音洪亮,按理说殿内的人早该听到,可偏偏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又说道:“臣石虎前来向陛下请罪。”可里面依旧是安静的。石恢在他耳边轻声道:“父皇恼怒的紧,四更才睡下。王爷不如进去等候,在一旁服侍着。等父皇醒来看到您,怒气自然就消了。”石虎微觉诧异,刚想张口,便见石恢用一种淡然的神情瞧着自己,小声道:“兄长放心,小弟会命人照顾好您的侧妃,等陛下消了气,自然不会与一个妇人多计较,就放她出来了。”这就是说,阿霖还关在掖庭。石虎心知若自己冒失去救人,多半会更加触怒石勒,又不知她犯了什么大错,竟然被关押起来。他思来想去,只有在这里跪着赔罪,让石勒消气,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点了点头,对石恢道:“如此多谢赵王殿下了。”“兄长不必客气,”石恢目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替兄长照顾好心上人,是小弟的职责。”来不及咀嚼他话里的深意,石虎推开了芙蓉殿大门,放轻脚步跨了进去。里面黑漆漆的,迎面便是一根朱红立柱,矗立好似顶天的神针。尤为奇怪的是,这殿内弥漫这一股淡淡的腥气,闻着让人欲呕。他隔了一会儿,方在能在暗中视物,然而他的目光瞥到地上的颜色,心中却陡然叫了一声“不好”。身后的殿门重重落了锁,隐约能听到石恢低低地吩咐着殿外的侍卫:“好生看管起来,不许放人进出。”可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分明看清,面前的朱红立柱下,侧卧着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一摊血泊中,那人双目紧闭,白皙的脸颊上褪去了胭脂色,皮肤仍是柔软可触的,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刚刚入梦。“阿霖。”他快步过去,抱起地上的人,极轻声地唤了一声,好似不信怀中的人已经远离了自己,声音轻柔的如在唤醒梦中的情人。地上的人尸身早已冷了,触手可及哪还有半点余温。他紧紧地搂住她的身体,双眸幽黑的可怕,瞳仁深处,似有什么在灼烧。只浅眠了两个时辰,石勒便从睡梦中被次子赵王石恢唤醒,来人一身铠甲,含泪跪倒在他的卧榻前:“父皇,大事不好。中山王造反了!”石勒蓦地翻身坐起,双目瞪着石恢,大声道:“你说什么!”几时见过父皇这样震怒?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石恢心中发寒,硬着头皮道:“父皇派出使臣,传召中山王卸令入宫,可中山王拒不交出将令,竟然胆大妄为地闯入宫中,直奔芙蓉殿,意欲谋反弑君!幸好父皇今夜移宫,此时儿臣已命人将芙蓉殿围了起来,请父皇速下旨意,捉拿其他逆贼。”石勒本是一脸怒色,听他说完,忽然又变了脸色,追问道:“你说他带了多少兵马入城?现在人在何处?”“只……只他一人,说是要入宫来朝见父皇。可他一入宫便闯入芙蓉殿去了,侍者拦也拦不住他,可不是要去谋反!”石恢说得越发没了底气,目中透出几分畏惧闪烁的神情。徐妃见状不妙,忙从旁小声道:“陛下,中山王威望最高,在朝中一呼百应,再加之武功又高,可不能亲视。”石勒果然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拍床榻,从床边拿过马鞭,大声道:“他的胆子越发大了,让田戡捆了他过来,让朕亲自来教训他。”石恢眸中神色微闪,迟疑道:“父皇,乱臣贼子,何必还要见他。这逆贼武功高强,在御前莫要伤了人。”石勒点点头,好像完全听不出他语声中的犹豫:“你说的是。那就把他交给你和弘儿处置!弘儿在哪里?”“兄长担忧那逆贼要谋反,星夜出发,已去孟津接管大军。”石恢颤声道,“父皇身边,有孩儿侍奉,定要护父皇周全。”一旁的内侍高安都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眉道:“陛下,既然是今晨中山王才反,为何秦王昨夜就知道了,还星夜赶出城去?”石勒蓦地站起身来,一挥长鞭,重重地向石恢头上抽了下去,怒声道:“你个逆子!真当朕老糊涂了吗!”昔日石勒是有名的武将,马上能开十石弓,这一鞭下去打得石恢眼冒金星,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心知不好,忙抱着石勒的腿,大哭道:“父皇,父皇,请饶恕儿臣。”石勒怒气难解,一鞭鞭抽得毫不手软:“说,是你的意思?还是你那个没出息的大哥的意思?你们究竟想做什么,要先杀了季龙,再来弑君吗?”石恢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脸上:“儿臣不敢,儿臣和兄长都是父皇的亲骨肉,自然是一心一意为父皇考虑。儿臣只是看不惯,那厮不过是仗着多打几次仗,便目中无人,将大哥和父皇不放在心上,常出狂悖不堪之言,实在可恨啊父皇!”石勒气得手发抖,下手越发狠了:“去叫田戡来,田戡在哪里?”石恢心里也有点慌,虽说他和石弘早就拿捏住了田戡的软肋,田戡也事事唯他们马首是瞻,但今夜宫变,信传出去了三四次,田戡却始终没有如约入宫来,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数?他心里慌乱,口中便道:“儿臣也不知道,武威侯可能还在家中。”石勒心中稍安,心知城中兵防还未乱,便又责骂他道:“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朕为你们担尽了心,你们不过仗着是朕的儿子,不然你们有何功劳,也敢居王位?你们不但不思进取,反而还嫉妒你们的堂兄,若让你们上阵打仗,不要说对阵刘胤了,怕是连洛阳都要被你们丢掉。你们俩真的要活活气死朕吗?就你们还想当什么太子?为了我大赵的江山,朕也应该把皇位传给季龙。”他是动了真怒,鞭子没头没脸地就朝石恢身上抽,一时用力过大,那鞭子竟然断了。徐妃慌忙抱住他的胳膊,哭道:“陛下,请您息怒。赵王殿下是您的骨肉啊。”石勒反手一掌,推开徐妃,盯着她怒骂道:“还有你这贱妇,若不是你让朕移宫,季龙怎会中他们圈套被捉住。你与他们都是一伙的,竟然还想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中?”徐妃又惊又怕,竟没想到石勒这样犀利,一眼就看穿了他们几人的计谋。她双唇发抖,肝胆俱裂,只想叩头求饶。冷不防,忽见石勒身子一僵,猛地往前一扑,她仓促躲过,却见石勒竟然倒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对上石恢阴冷的目光。一旁的高安尖声大叫:“陛下!”石恢既然出手,便一不做二不休,挥刀又杀了高安。徐妃大惊失色:“赵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石恢冷声道:“你没听见父皇刚才说要把皇位传给石虎吗?”徐妃此时惊恐到极致,没想到眼前人竟然这样狠辣,连生身父亲都能下手。石恢亦向她走近了几步,目光颇为不善。徐妃心中更骇,结结巴巴道:“赵王……您……您……”石恢提刀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虽然花容失色,但丽色实姝,除了那日见过的石虎的那个小老婆,哪里能有这样美的丽人。他不由得笑了笑,用刀刃抬起了徐妃的下巴,瞧着她惊慌失措的小脸,狞笑道:“放心,孤是怜香惜玉的人,不会要了你的命。”徐妃面上略有些血色,她惯是会察言观色的人,此时只顾活命,忙换了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一手推开刀刃,身子便向石恢身上靠去,娇声道:“殿下,差点要吓死臣妾了……”箫声隐隐,似天外仙籁。好似漫游在仙界天宫,身旁云雾缭绕,瑶池琼林,幽寂莫过于此。忽而移情换境,又似飘到了冰山雪原,四面白雪茫茫,冻彻肌骨。彷徨中忽见水声清泠,如高山涌泉,一滴一滴落下来,如敲金缀玉。她喜不自禁,忙用手去捧那甘泉,想凑到唇边去饮一饮,果是冰凉又甘甜的。……她从梦中醒来时,身旁却是柔软的被褥卧垫,头顶上是翠竹织银丝的罗绡帐子,睁开眼好似看到满天星光。触到手边滑腻的罗缎,她有一瞬的迷茫,随即便被身旁侍女欢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谢天谢地,姑娘您总算醒过来了。”“这是哪里?”绮罗有些不解,望向那个眼睛圆溜溜的侍女。“这是上邽的南阳王府,”那侍女抿嘴而笑,她何止眼睛圆圆的,一张脸庞亦是圆的紧,嘴角微微上翘,总让人觉得一脸喜气,“奴婢叫芙蓉,是来服侍姑娘的。”上邽?她怔了怔神,突然意识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撑起胳膊,想坐起身来,却觉得背后皮肤撕裂一样的疼痛。芙蓉吓得不轻,忙扶住了她:“您可不能乱动,这背上的伤上过药,还没有愈合,要是留下疤痕就不美了。”绮罗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那石虎手下的传令官卢松曾对自己好一顿鞭打,想不到竟然伤的这么重。芙蓉一边柔柔地扶着她躺下,一边絮叨起来:“为了您背上伤,咱们王爷可是愁坏了,寻了多少名医来开药,最后连宫里皇后娘娘都惊动了,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御医来为您开了方子。”“皇后娘娘?”绮罗微有诧异。芙蓉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咱们皇后娘娘是卜太傅的长女,最是有贤名的,入宫就诞下了如今的皇长子殿下,长安城的人都说天下的福气九成都落在了卜家。”绮罗微微讶异,随即想起刘熙之前说过娶了位皇后,原来就是卜玉容。想起刘熙,绮罗的心里微微一酸,随即又有几分欣慰,到底他是有后的。正此时,又有一个年长些的侍女进来,见到绮罗醒来,亦是很高兴,却不怎么爱说话,只打了盆水过来,慢慢替绮罗擦身。芙蓉是个活泼的性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她说的有些口渴,那个年长些的侍女轻声道:“芙蓉,你拿些点心进来。”芙蓉微微一怔,这才有些红了脸,绮罗从醒来到现在怕是还饿着呢。绮罗不由得对她留了意,轻声道:“你叫什么?”那年长些的侍女微微躬身:“奴婢玉缕。”芙蓉蹦蹦跳跳地捧了一大盘糕点进来,一边伺候绮罗进着点心,话题一转,又落回到刘胤身上:“这次姑娘病了,咱们王爷又向掖庭要了西蜀贡来的蜀锦丝被罗帐,说是轻软不会触到伤口,这蜀锦一年也不过贡来数十匹,据说掖庭里也没有了,最后是皇后娘娘从宫里拨了送来的,可不是顶贤惠的。”这话听到心里,到底是有几分甜蜜的,绮罗顺从地躺了下来,只觉这被褥果然柔滑的紧,摸上去寸寸都是软的,背上一点也不觉得疼。她面上不易察觉地抹上一丝红晕,想了半晌,方才小声道:“他在哪里?”“您是说王爷吗?”芙蓉却是极活泼欢快地笑眯了眼,“王爷上朝去了,等他回来看到您醒来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绮罗心中一动,越发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岔开了话题问道:“我还有几个同伴,他们在哪里?”这却问住了芙蓉,她一头雾水地望着绮罗,睁大了眼睛:“王爷只带了您一个回来,可不见其他人啊。”绮罗停了一刻,却听玉缕淡淡地道:“王爷吩咐过,若是姑娘醒来,问起那几个朋友,就给您看这封书信。”说罢,她从案旁妆盒里取出一封信函,双手递给绮罗。字迹是她看惯了的记账本子上的沈书生的手笔,只是更潦草些,看起来是仓促写成。信却很长,绮罗看了开头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沈书生的开篇就是骈五俪六,满口之乎者也,什么“夫泰极剖判,造化权舆。体兼昼夜,理包清浊。流而为江海,结而为山岳。列宿分其野,荒裔带其隅”。又是“岩冈潭渊,限蛮隔夷,峻危之窍也。蛮陬夷落,译导而通,鸟兽之氓也”,绮罗看得头昏脑涨,终于看到他感叹完了天时地利,又开始描述当地风物。也难为他在逃难中居然还有心写了洛河两畔的垂柳,江南的春草燕子,北国的风霜,还有描述奇闻轶事的,“穷陆饮木,极沈水居。泉室潜织而卷绡,渊客慷慨而泣珠。”绮罗简直要大呼头痛,如果沈书生在眼前,她定要把这页信笺扔在他头上。好在纸张有限,沈书生在用了不少艰深典故,洋洋洒洒的终于写完了一篇送行赋。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却是娟秀得紧:“把掌柜交给放心的人,我们也可以走了。我要随沈书生回他的家乡成亲了,我们安葬了阿福,小胖也跟我们一起走。掌柜日后成就姻缘,莫忘了分给我一杯喜酒”。绮罗鼻子发酸,脑海中浮现出桑娘爽朗的笑貌。她转眸再看纸上,旁边还有几个狗爬一般的字:“掌柜的莫听桑娘的,千万不要嫁给小白脸。”她扑哧一笑,这自然是总嚷着要娶她的小胖的手笔了。看过信知道了几个朋友的下落,她总算安心些,小心折好信纸,一眼却瞥见芙蓉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玉缕,好似茫然不知情。而玉缕却眼观鼻鼻观心,竟是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一点声息也没有。绮罗心中一动,不免微微留了意。一直等到入夜,刘胤都没有回来,她许是有些心焦,好几次都想起身去张望,却都被忠心耿耿守在床边的两个侍女阻止了。她有些好笑,对两人道:“你们俩这一整天对着我大眼瞪小眼,可不无聊?”玉缕腼腆一笑,也不说话,只过去给她掖好了被角,芙蓉却会说话些:“奴婢们被王爷拨来侍候姑娘,才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呢。姑娘天仙一样的人,嘻嘻,奴婢巴不得多看几眼,怎么会觉得无聊。”这样皮赖偏又嘴甜,绮罗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将头蒙到了被子里。说是宫中有事,却转眼过了小半个月都没有音信。宫里的御医到底有几分手段,绮罗身上养得渐渐好了,背上伤口也都愈合了,她沐浴时玉缕特意捧了铜镜替她照看,果然背上光洁一片,只能看到淡淡的红痕,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连一点疤痕也不会留下的。绮罗到底心喜,微笑道:“这药果然管用。”芙蓉又是那副喜不自禁的模样:“那可不是,咱们王爷亲自去请来的宫中御医,又有皇后娘娘的叮嘱,能不拿出掖庭最好的药材来?”绮罗想到刘胤对自己的关心有加,心里越发是甜的,不由自主便问道:“这几日宫里可有信?”玉缕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姑娘别急,王爷这些时日脱不开身,等办完事回宫必会先见姑娘的。”“那就好。”绮罗点点头,想起刘熙已死,刘胤赶去时应是知情的,如今宫里定然是乱作一团了,难怪他脱不开身。芙蓉为了讨她欢喜,见她略好些,便特意带她去了西厢房后的一间书斋:“姑娘若是闲闷,可以在这里写写字。”绮罗打量书斋,只见布置精巧雅致,案上有不少兵书,一望便是有人翻得旧的,心知是刘胤的书斋,便有几分犹豫。玉缕见状便道,“姑娘无须挂怀,这是王爷之前交代过的,让姑娘无事时可以在这里写写字。”既然得了这句话,再推托倒也不好,绮罗于是每日里所幸便在这书斋里读书写起字来。芙蓉和玉缕两人又怕她闷,时常撩拨她说说话,听她问起煎茶的事,两人便喜道:“府里恰好有套煎茶的器具,还是从长安带来的,只因上邽这里也无人会用,竟是搁置了下来。”绮罗闻言大喜,想起从前刘曜在洛阳囚禁的那段时日里,曾经手把手教她煎过茶,只是后来久不重拾,竟是生疏了。她便让玉缕拿了那套煎茶的器具来,却见一套碾子、拂末、罗盒水方果然都是齐全的,皆是银制,做工十分精致,一望便是大内用物。芙蓉又去取了银丝碳来,将铜铸的伊公炉燃了。绮罗亲手执银壶取水,无意中瞧见银壶底铸了小字,却是“宣室”两个字,心知这必是从前刘曜所用的茶具,她又是惊讶又是伤感,想不到刘胤仓皇迁都上邽,还带了这么一套先帝生前煎茶的用具而来。看到这是故人之物,她心中越发添了几分恭敬,事火煮水兢兢业业,回忆起当年刘曜教诲的笑貌音容,无人时,悄悄落了几滴泪。这一日直到傍晚,却有个不速之客到了。二婢慌张地开了门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进来的女子却是熟识的,分别不过短短数年,卜玉容依旧是老样子,只是脸庞略丰腴了些,从前的瓜子脸变成了鹅蛋脸,凤眼细长,双唇极薄,不笑的时候嘴角微抿,倒有几分庄严。她通身是淡雅素净的宫装,也未着珠饰,只有发髻上松松地绾了支三龙二凤的白玉簪,显出了不寻常的身份,她身后也未带许多从人,只有两个内侍跟着进来,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后。绮罗撑着便要向她行礼,卜皇后忙过去按住了她,笑道:“你身上还有伤,不用行礼了。”绮罗略有些不自在,便侧卧着道:“民女见过皇后娘娘。”床榻旁有张高凳,卜皇后略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内侍便跟过来拿了软垫铺上,卜皇后这才就着边坐下了,扫了眼屋子里的陈设,便和善地笑着对绮罗道:“我们从前也是熟识的,何必这样生分。皇叔这几日事忙,心里挂记着姑娘,却又无暇分身照看。妾身便来看望姑娘,也是应当的。”绮罗不敢造次,仍旧小心地回话道:“怎敢劳动娘娘大驾。”卜皇后神色和悦,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绮罗,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花容月貌的是个美人,难怪咱们皇叔这样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便是宫里的张选侍,陈修容她们都是比不上的。”她顿了顿,又道,“陈修容你也该记得的,就是从前哀家的表妹宛卿。”绮罗恭敬答话道:“娘娘谬赞了,民女贫姿陋质,怎敢与宫中贵人相比。”卜皇后乐不可支,回头笑着对那两个内侍道:“你们听听,这要是带了张选侍她们来,听了还不得羞死。枉她们日日描眉画眼的,比上人家简直就是无盐东施了。”她话说得俏皮,那两个内侍却不敢笑,只呆立着如木桩一样。正此时,芙蓉奉了茶盏进来,听了这话天真地一笑,仰头望着卜皇后道:“哪里有无盐东施?”绮罗慌忙道:“芙蓉,不要无礼。”芙蓉却道:“奴婢天天伴着天仙一样的姑娘,只道这已是神仙了。今日又见到了神仙妃子一样的皇后娘娘,沮丧了半天,只有奴婢才是无盐东施呢。听到皇后娘娘说还有无盐东施,自然要去瞧瞧,省得奴婢一个人独自伤心。”卜皇后越发笑得合不拢嘴,指着芙蓉道:“这也是个促狭的妮子。”芙蓉得了意,赶忙递了茶盏上去。卜皇后身后的内侍面色一沉,就要拦过。谁知卜皇后却不以为意,笑着接过茶盏,送到唇边抿了抿,赞道:“南阳王府上的茶煎得极佳,比宫中御茶的长史还要强些。”绮罗道了谢,不肯多话。芙蓉却不愿她的才华埋没,插话道:“娘娘有所不知,从前府里也无人会煎茶,咱们姑娘来了之后手把手教了奴婢们煎茶之技,若是姑娘亲手所制,更是不同凡响。”果然卜皇后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你竟有这样的技艺。”她顿了顿,又道,“我入宫时,也听宫人们说起过,先帝爱煎茶之技,宫里倒有不少精致茶器,只是迁都之后没有带来,都留在长安宫中了。想来姑娘若早生数十年,先帝也会惊艳于姑娘的技艺,也许会亲赐一套御用之物,如今却是有些可惜。”绮罗心中微动,只是恭敬道:“不敢当娘娘这样称赞。”卜皇后心中微觉不耐,她试探了许多,怎得这人竟似个木头一样,半点反应也无,难道传言有假?但她到底是一国之母,风度仪表还是不肯失的,喝过茶,又说了几句闲话,见绮罗面上有些倦色,这才拉着绮罗的手叮嘱道:“姑娘住在上邽,就当是自己家中一样,这里虽然比不上长安的富贵,但衣食住行都是不会短了的。姑娘想吃什么,用什么了,只管遣人报进掖庭来,定无办不到的。”她见绮罗谢过恩,又笑着指着身后的一个瘦一些的内侍道,“卫侩是在宫中多年的黄门,最是伶俐的,宫掖中也熟悉。就留下来侍候姑娘,有什么事就遣他去跑动,倒也是个得力的。”卫侩赶忙过来给绮罗磕头。绮罗慌忙道:“不敢擅用娘娘的宫人。”她此时却瞥见,站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玉缕神色微微一变,好似在打量卫侩。卜皇后摆了摆手,笑道:“无妨的,这算什么事。我们既是故交,眼下又更不同了。名义上你虽叫我一声皇后娘娘,可放在民间去,我们便如妯娌一般,只怕过不了多久,我还要叫你一声大嫂呢。”这话说得绮罗怦然心动,面上果然便红了,卜皇后瞧在眼里,这才心中稍安些,又细细地叮嘱了几句,方才去了。眼见他们出了府,芙蓉这才笑着掩了门,转身对绮罗道:“姑娘,奴婢可没说错吧,这位皇后娘娘端庄贤淑,真是不负贤名。奴婢的姑姑就在皇后身边服侍,时常夸赞娘娘的贤德。”“你姑姑在皇后身边服侍?”绮罗微微诧异。芙蓉脆声道:“奴婢的姑姑是老来女,只比奴婢大了三岁,在娘娘身边已经服侍了十余年,再没有比奴婢的姑姑更知道娘娘性情喜好的了。”她语声中不无得意。绮罗的目光扫过适才卜皇后坐过的高凳,一眼便瞥到上面的锦垫,目光略沉了沉,却什么都没有说。长秋殿内,却是另一番情景。卜皇后惯是爱朴素的,殿内也没有多少陈设,除却几张竹制桌椅,一应用具都是半旧的。适才跟随着卜皇后的另一个内侍名叫卫修,此时见卜皇后阴沉着脸靠在高高的竹榻上,便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捶着腿,小声道:“娘娘留了卫侩下来,要不要小奴再给他递几句话过去?”“告诉他,警醒着些。南阳王府去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打听清楚。府里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卜皇后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沉着脸,瞧上去亦是不豫的。卫修连声应了,又觑着皇后的脸色小声道:“娘娘还在担心陛下的事?国丈已经递过话进来了,陛下虽然还未发丧,但便是这两天的事了。等过几日国丧一举,您和太子殿下的位分定下,还有什么可担忧的?”“父亲是老糊涂了,以为当年南阳王对立后的事没有阻挠,就真心站到我们卜家这边了?”卜皇后冷哼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寒芒,“那女子倒是个送上门的机会,让卫侩看紧些,若刘胤听话就好,若他敢有二心,就把那女子胁入宫来。”卫修听得胆战心惊,却不敢不应声,只道:“小奴这就派人去转告弟弟。”“慢着,”卜皇后目光略动,嘴角牵起一丝狠戾,“你今日瞧着,她与那人,到底像也不像?”这句话却不好作答。卫修心里闪过一个影子,暗自在脑中比照了一会儿,到底不敢擅专,叩头道;“约略是有三分像的,画上的人总有几分失真,小臣也不敢乱猜。”“还需要猜吗?”卜皇后冷哼一声,“你去把那画取来。”一时间卫修心跳如鼓,心知不该卷入这等是非中,他兄弟两人原本就是侍候在大殿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投靠到皇后这里,若不再做出点事情让她放心,兄弟两人如何能行的稳妥?到底无计可施,他只得应声去了,不多时,便捧了一个错金嵌玉的木头匣子来,匣子约有尺长,估摸着约是花梨木,入手便沉甸甸的。匣子也未上锁,只是虚掩着,唯有匣盖顶上有一块包铜处磨得有些旧了,正是时常把玩的痕迹。卜皇后接过拿在手里,久久凝望着匣子顶上一个小小的“熙”字青玉印嵌在木纹理,蹙眉半晌,面上浮起了薄薄的怒色,好似想起了许多旧事。她面上神情变幻了几番,却到底没有打开那匣子,只随手丢在一旁。又隔了半晌,方才开了口,只是声音平淡无波:“罢了,先不理这一桩。你去将宫里那几个都处理了便是。再派心腹的人去打听这女子的来历,她从前既然在长安宫城里住过,又与长公主熟稔,其中必有什么缘故。”得了这句吩咐,卫修才透过一口气来,只觉背上汗湿重衣,忙低声应了“是”,眼睛觑着那木匣子,却不敢再节外生枝。“你如今是我长秋殿的人了,”卜皇后的目光何等犀利,在他面上淡淡一扫,似是电光一彻,却让卫修陡然提起了心,偏偏她只不紧不慢地道,“别的事倒还罢了,只有一桩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曲台殿、承光殿那边也该派人盯着些。”曲台殿、承光殿里住着的是张选侍、陈修容两人,前者还好,就算报个病殁也无人敢声张什么。可后者却是卜皇后嫡亲的表妹,又有个修容的封号,可听皇后这意思怕是容不下她们了。卫修心下一凛:“小奴省得的,如今太子登基在即,断不让娘娘还为这些琐事烦心。”“你省得什么?”卜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右手轻轻叩击着榻沿,“只不过让你盯着些,若她们老实本分也就罢了,若是有个三心二意的,这掖庭里便容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