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苏幕遮
此时已接近寅正,晨曦前最为寂暗幽茫之时。就连月光都敛在一片乌云后,天地间只是晦深一片。绮罗听得耳边劲风起,心知不妙,一矮身子,只怕能躲过这劫。忽然只听耳边一声暴喝:“怎么还有个人!”却是不远处有石子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绮罗暗暗叫苦,难道陈宛卿也被发现了。显然这两个黄门对那边的人的兴趣更大,顿时都放下了绮罗,却是循声过去。好在夜里雾大,就算是对面也看不清楚人影。绮罗暗叫一声侥幸,记得来的时候近处有一片花木灌丛,便摸索着钻进林中。她刚在树下藏好,猛听得后面有女子的声音轻道:“今日多谢绮罗姑娘。”绮罗讶异地张大了嘴,刚要出声,那女子便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是刚才床下的宛卿。”绮罗心下略定,捏捏她的手背,示意自己不会出声。此时两人背靠着一棵松树而立,明明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对方的容貌,那女子放下了手,却捂住了小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好似很痛苦。绮罗小声问道:“你不舒服?”陈宛卿点了点头,想想她看不见,又低低道:“我有孕了。”绮罗忽然想起今日在灵堂中,几位夫人说的话,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皇后不让你生下……”“是,”陈宛卿小声应了,又哀求她道,“我有身孕的事,你不可让别人知道。”绮罗回想白日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皱起眉头:“你不是皇后的表妹吗,难道她不护着你?”陈宛卿本就体弱,又受了惊吓,此时动了胎气,额上冷汗涔涔:“表姐最是狠辣,她自己生的皇子根本就不是陛下的骨肉。所以她定会杀我灭口!”绮罗只觉天方夜谭:“你怎知她的皇子不是陛下的骨肉?”“陛下早就不理她了,哪会跟她生下皇子?”绮罗将信将疑,“我却听先帝提起过,皇后怀孕之事。若不是龙胎,先帝为何不发作?”陈宛卿知道瞒不住她,只得咬牙道出实情,“表姐虽然怀孕是真,可如今的小太子却不一定是她亲子。她自怀孕后,便一心要生下男胎,于是让家人在宫外秘密养了几个孕妇,她若生男婴便罢,若生出女婴也要偷龙转凤。我因着家里的缘故,本知道此事,但怕牵连家人,也为她隐瞒。”“这……”绮罗错愕得说不出话来。陈宛卿只是苦笑:“想不到我作茧自缚,帮她隐瞒却害了自己。等到三个月前,我发现自己有孕时,表姐却已先一步诞下皇子。她定不会容我怀的陛下的亲骨肉出世的,我只能隐瞒下来,只等陛下回来,再同他说此事。想不到陛下却一去不回,我费尽心机,隐瞒下这个孩子,谁知却被宫人告发。张妹妹为了保护我,已平白送了性命。适才皇后表姐想用鸩酒害我,幸有秦老夫人拼死相救,又有身边侍女换了我的衣裳,我这才能保住性命。”绮罗恍然大悟,原来卜皇后怀孕一事有诈,怪不得她容不下自己的表妹有孕。适才的两个黄门也该是皇后宫里的人,刚才秦老夫人又中毒惨死,怕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她听完宛卿的话,一时梳理头绪,便默不作声。宛卿抽泣道:“今日有缘相逢,只望绮罗姑娘若能逃出这里,有朝一日替我母子伸冤。”宫中处处都是卜后眼线,此举原是冒险之举,可她到现在也不得不一试了。绮罗道:“你怀了先帝的骨肉,我不会不管你。”她心中不喜陈宛卿,语气中便也带出些冷淡。宛卿固然可怜,但她也是自作自受,若她不为虎作伥,也不会有现在的事。没有身孕的时候,帮着皇后隐瞒,等她自己怀孕了,就想着要揭发皇后,更不惜利用身边的张选侍等人,却也不是什么好人。“多谢你了。”宛卿含泪涕谢,也不计较她语气中的冷疏,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绮罗的手,绮罗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适才秦老夫人既然救了你,想必会安排好你的去处,你又为何要冒险跑回去?”宛卿沉吟半晌,方含混地说道:“我还有一个不打紧的东西,留在了那屋子里,想去拿回来。”此言未免不尽其实,若是不打紧的东西,何须冒着性命之忧去拿。绮罗捏了捏掌心的硬物,心知她说的便该是此物了。这东西不知是什么来历,这位机关算尽的修容娘娘竟然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回去取,她不喜宛卿为人,便冷声道:“修容娘娘,性命可是大过天的。你若命都没有了,要什么都无用了。”宛卿面上一红,好在夜黑也看不清楚。猛听得咫尺距离中,竟有人大喊:“什么人!”似是刚才那黑靴人的声音。绮罗面色一白,想不到这两人又搜回来了。此时宛卿亦是急得身上冒汗,便去捏绮罗手心,示意求救。绮罗心中再不耐烦,念在刘熙的骨肉上,也不愿她落入皇后手中。她凑近宛卿耳旁,飞快地说道:“你若出去,不要找你父兄,去找南阳王。”说罢也不等宛卿回答,忽地拨开灌丛,迅速地跑了出去,意欲引开外面追赶的人。所幸她多少有几分三脚猫的功夫,还有些底子在,此时脚步轻便,跑得也又轻又快,一时倒也蹿出去数丈远。她定睛时,却发现眼前早已不是适才来的那条羊肠小路。面前模模糊糊好像分成了三条道路,却都比适才走的宽敞些。绮罗心知适才必定是转了向,可却也没有勇气再踏回半步。可追赶声越来越近,她无奈之下,便慌不择路地随便捡了条路便乱跑,哪里还辨东南西北。身后喊声越发大了,好似追赶的人更近了些。所幸这夜无月光,又有点下雾了,追的人也看不清,却是渐渐追到岔路上去了。她暗道一声侥幸,刚刚站立喘上一口气。忽然间天上乌云拨散些许,一线清光投向人间,顿时照亮了她的位置。临近的人似乎是发觉了自己追错了道路,呼喝着重新搜罗起来。绮罗听得身旁追自己的人一问一答,竟是两个都来了,不由得又惊又喜,惊的是两人来追,如何逃得掉。喜的却是,到底引开了追兵,宛卿就多安全一分。她仓促之下忙信手捡了两块石子,向前一扔。“是这里了。”附近搜罗的人闻声大喜,都朝她的方向而来。她偷偷吸了口气,矮身蹲入树丛中,忍着荆棘划着皮肤的痛楚,却向另一条阔大的宫路而去。这条宫道上却是燃着宫灯的,灯光虽然昏暗,但长明不灭,在深暗中星星闪闪,别有几分幽霾。绮罗应变奇速,另外两条小路虽然更暗些便于隐藏,但都会被搜罗,很快这些人便会找到自己。只有中间这条宫道有灯,躲在这里却更加危险——她就赌上一赌,这些人不会想到她居然敢躲到这里来。她做好决断,便沿着这条宫道向前而去,走了数百米,眼前只剩一道玉阶笔直向上,直通一处黑暗之所,数不清有多少台阶,竟然比适才那座宫殿还要高上数倍。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她暗暗咬牙,沿着玉阶疾跑而上,到了顶时却愣住了。这是一座高台。台顶皆是白玉为栏,四面宽阔,正是纳凉消暑的好去处,可此时,她心里却是叫苦不迭,这高台扩大,一览无余,却只有适才那一条白玉台阶通了上来,哪里还有别的去处。此时天光又晦暗下去,黎明前的最后一点黑暗偏也是最幽深无期的。她只暗暗祈祷那些人不会发现她躲在这里。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得身旁近处竟有人声:“好狡猾的丫头,竟然躲在这里。”她猛地回头,却只瞧见适才上来的玉阶上,有一个人影轮廓,却瞧不清面容。唯有声音让她触目惊心,正是适才穿藏青靴子的那人,这一夜几个照面,她只觉得穿藏青靴子的人倒真是个黄门,身手也比那个穿黑靴的人差了许多。绮罗一咬牙,便向玉台的边沿冲去。台下黑漆漆的,不知有多高,底下都被笼在一片黑暗中,好似无底的空洞,不知通向哪里。唯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上来,那下面竟是有人的!“这台上死路一条,你还想逃到哪里去?”那人阴恻恻地向她靠近几步。两人明明相隔就在不过数步,可是浓雾深重,竟面对而看请不请对方,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绮罗心中如若鼓敲,这人的声音……她定是在哪里听过的。忽然“当”的一声振聋发聩,不知何处钟声敲响,阖宫都该听见了。这是大行皇帝发丧了。那人只怔一瞬,心底暗暗冷笑,再不犹豫,劈掌过去,已是十拿九稳要抓住她了。只觉手里抓了个空。那人大奇,定睛一看,却只见那女子衣袂飘起,竟是已纵身向高台下跃去。满朝文武都立在清凉殿外阔大的空地上,正中便是巨大的棺椁,此时人人皆屏气凝神,保持着出殡前的肃穆。棺椁正前方,身着铠甲而立的正是刘胤,他见那宫装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而来,不由得微微诧异,问道:“皇后娘娘,张选侍与陈修容在哪儿?循礼她们亦要来送葬的。”按照匈奴之制,妻妾虽有主奴之分,但送葬时却都必须相送。卜皇后下意识地把孩子在怀中抱得紧了紧,不自然地瞥了一眼一旁的众臣,只见陈全还站在父亲卜泰的身后,略宽心了些,索性直言道:“张选侍与陈修容听闻皇帝驾崩,伤心过度,都自愿追随先帝而去。”“两位娘娘薨了?”陈全果然有些惊愕,抬头便向卜皇后看去。卜皇后心中不快,微微侧了头,却不敢直视众人的目光。便是刘胤也是心有疑惑的,只是这疑虑一闪而过,便听一旁的国丈卜泰开始发作钦天监:“钦天监长史,你既测定出殡吉时,为何还不见天光?”按照匈奴丧仪,需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向人间时扶灵送葬,逝者方可安魂轮回。钦天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极是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百丈灵台。这是阖宫最高的一处高台了,若出天光,第一缕便从那灵台上投下。可此时抬头看看天色,仍是黑漆漆的浓雾笼罩。猛然间云拨雾散,接着众人都听到丧钟敲响之声,一声声叠叠直击人心。钦天监终于透了口气,刚准备大声发令。忽见人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投向灵台。他也循目望去。从百丈高台上飘飘而落的,竟如风中之蝶。纵然羽翼皆白,却见翩然之姿。就在人们都在惊诧的片刻,刘胤双瞳一缩,浑身的血气好像都涌到头顶,似要喷薄而出。他猛地推开身旁的侍从,跃身便到台下,此时情急之下,便要伸臂去接。“不可。”韩钧一声疾呼,暗自吸了一口冷气,人从高台坠下,下坠之力何等之强,若已双臂去接,必然二人都遭重伤。韩钧眼见无法可施,忽然抽出腰间丈余长的银鞭,便向那落下之人的腰间卷去。他的鞭法精妙,一击便卷住了绮罗的纤腰,只是这下坠之力何等之强,他将银鞭挥送,平直向刘胤掷去。这一接一抛,下坠之力便化解了八九。没有想象中的头破血流、疼痛难忍,绮罗只觉自己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她轻轻睁开眼,忽然松了口气:“原来我还没有死。”对上她水银般幽亮的双眸,刘胤面色黑如锅底:“好端端的,你怎折腾地去跳灵台了!”内侍捧来一盅热汤,颇是谄媚地对绮罗道:“姑娘,您先进点热汤,一会儿小奴便让膳房送点心来。”绮罗接过热汤,瞧了瞧身边都是陌生的宫女内侍,心中颇有些发急:“我有话要对南阳王说,您能把他请来吗?”那内侍眼珠一转,面上殷勤半点不减:“姑娘适才也听到了,南阳王这是随着皇亲国戚们去给大行皇帝送葬了。这时候哪能回来,皇后娘娘让小奴好好照顾姑娘,您就在这长秋殿里耐心等候吧。”一口热汤险些喷了出来,绮罗面色大改:“你说这是哪里?”“自然是皇后娘娘的长秋殿了。”内侍似乎没有察觉她的神色变化,仍在喋喋不休道,“宫里再没有比这里更舒适更安逸的地方了,您只管安心休歇便是了。”这殿里的宫人都对绮罗颇为殷勤,想来是因为适才刘胤当着众人让人好好照顾她的缘故。人人都知,若是新君登基,南阳王只怕权势更大,又有谁敢轻慢。绮罗银牙暗咬,遮莫适才那两人说的就是长秋殿,原来这里就是秦老夫人葬身之所。她略一低头,只见这内侍穿着一双黑靴,看来宫里的内侍都着这种样式的靴子。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汤盅,微笑道:“我昨日是随着秦老夫人来的,不知老夫人现在何处?”那内侍面色略有些不自然,很快便说道:“老夫人守灵时身体略有些不适,被宫人搀扶到后殿休息了。”分明是睁眼说瞎话,绮罗心中暗恼,面上仍不露神色。再看那内侍屡屡向窗外望,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果然隔了一会儿,便向她告退了下去。等到四周无人,绮罗摊开手掌,手心却是一块小巧精致的金虎符,约只有寸方,底下刻有“制诰之宝”四字,印上却有一只金虎。她顿时了然,此物她曾受五叔重托,千里送至长安宫中,想不到时移世转,此物又辗转到了她手中。她细细把玩了一阵,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见印钮上多了一个小孔,便用一小截细绳穿了金印,系在了裙里。等到入夜,殿门这才开了。绮罗守了一整日,此时又惊又喜,可一抬头却愣住了,进来的人娇小玲珑,却是芙蓉。她面上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芙蓉面上亦是委屈的,挪了几步到了绮罗身旁,小声道:“姑娘,奴婢前来侍候你。”“南阳王在哪里?”绮罗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察觉出有几分不对劲了。芙蓉忽地红了眼眶,泪珠却在眸中打转:“奴婢也没有见到王爷,是奴婢的姑姑让奴婢进来侍候的。”深吸一口气,绮罗按捺下怒意,沉声道:“你一五一十地说来,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把我关在宫里。”“秦老夫人在灵堂后殿被人毒死,”芙蓉也顾不得她姑姑的叮嘱,竹筒倒豆子一般哭道,“好几个内侍都指认,只有姑娘中间偷偷离开过灵堂,必是姑娘下手害死了秦老夫人。”绮罗顿时大怒,血冲到颅中,拍案道:“我与秦老夫人素不相识,如何会害她。这分明就是栽赃。”说着,她越想越气,便要冲出殿阁,“不行,到底是谁这样诬陷我,我定要与他对质。”芙蓉慌忙拉住了她,苦苦哀求道:“姑娘千万不能去,您若再去对质,便会越描越黑。”绮罗气得快要呕血:“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从哪里说起越描越黑?”芙蓉却道:“幸好皇后娘娘为您作保,说您决计不会做出这种事,皇后娘娘让您在宫里暂时住下来,说如果您出宫去,太原王定会与您为难,到时候咱们王爷也不好做人。”绮罗几欲气结,但想想刘胤的性情脾气,心知他眼下处境着实为难,也只能叹了口气罢了。第二日,宫里的女官便送了新的衣冠配饰而来,数十个宫人手捧漆盘,立在她的屋外,人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发丝也不会动一下。携旨而来的宋良人正是芙蓉的姑母,她乌发束得齐整,亦是樱唇杏眼的一个美人,与芙蓉颇有几分相像。只可惜着了一身乌青的袍裙,也显不出身段来,额上偏又贴了几片花钿,俗气之余更显老气。宋良人本是中宫的长御出身,原是卜玉容的贴身侍婢,怜她机敏,特意提拔作了良人。此番唤她来颁旨,原也别有深意,只听她先对芙蓉点了点头,这才微笑对绮罗说道:“长秋殿中如今正缺着一位长御,便让绮罗补了这个缺。”又怕她不明白,解释道,“妾虽如今忝为一宫之主,从前亦是长御出身。长御专司中庭事,为长秋殿的女官,有百石俸禄。侍奉守夜的事有宫人来做,平日里长御需要仔细清点殿内用具、尤其是夜里看好火烛,还须教导宫人仪容,此外就是每日去长秋殿中谒见娘娘就是了,行动十分自由。宫中长御过去多半由朝中亲贵大臣送女入宫而任,娘娘此举也是为了平息太原王的怒意,等太原王消了气,再送您出宫去。”绮罗明白她是怕自己误会,忙道:“奴婢自知才质浅薄,这都是太后娘娘的抬爱恩典。”宋良人笑了笑,又道:“掖庭令早已安排妥当,长御的居所便在长秋殿内的西配阁。”她略一迟疑,又道,“等出了孝,太后娘娘吩咐,住得近了也好照顾。若是长御身体好些,须得尽快去向娘娘谢恩。”绮罗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顺着改了口:“奴婢谢过太后娘娘。”宋良人让人拿了笔墨来,又问她道:“姑娘何姓?”“复姓呼延。”绮罗低头恭敬道。见她识趣,宋良人亲笔在诏书上添了她的名字,又道:“既为长御,在宫中还可以挑几个宫人在身边侍候着。太后娘娘说等回了长安,宫室便宽敞的多,到时候再为您改换身份,择一处好的殿阁,在上邽这段时日就委屈些了。”若说此前绮罗对卜氏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听过陈宛卿的话,便是十成的信不过卜太后了。她心底冷笑,面上却不敢吐露分毫,只说道:“与太后娘娘住得近了,奴婢也好朝夕探见,多知些宫中礼仪。”宋良人笑道:“芙蓉是个笨拙的孩子,也不知侍候的得益否?若长御原有用惯的宫人,也可以送进宫来侍候。”按理说绮罗客气几句便罢了,可事到如今,绮罗不愿处处受她们挟制,于是她想了想说道:“芙蓉样样都是好的,就是年纪大了,也不能在宫里耽误了她。在南阳王府时,有个玉缕,年纪要小几岁,倒是极妥帖的。”宋良人倒也没说什么,带了芙蓉回去,到了傍晚,便送了玉缕进来。绮罗看到玉缕,极是欢喜,玉缕微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芙蓉被送回去时哭红了眼睛,奴婢瞧着也觉得不忍。”绮罗知道她是想为芙蓉说情,便缓缓地道:“宫中不比王府里,若稍有行差踏错,极难保全。芙蓉与宋良人是姑侄之亲,宫里的耳目千丝万缕,她是不适宜在宫里做事的。”玉缕一凛,低头道:“奴婢不该多嘴。”绮罗深知她是个知轻重的,反倒好言抚慰她了几句。夏日炎炎,长秋殿外有一大片太液池,绮罗所住的西配阁就临着太液池,白日里日头火辣辣的晒在水面上,水汽从接连的荷叶下蒸腾起来,很快便化作了一层蒙蒙的雾气。这样的时日,若是无风倒还好,若是一阵热风刮到屋室中,黏在人身上亦是湿漉漉的,着实是难熬的紧。好在绮罗身为长御,是宫中份位最高的女官,与侍中比肩,住处中也配了冰,倒是能解暑气。宫中长日无聊,绮罗闲听身旁宫人磨牙,登基那日,小皇帝还在襁褓中,被卜太后抱着坐上金銮殿,倒是哇哇大哭了几声,好不扫兴。幸好卜国丈饱读诗书,引了“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典故,又恰如其时地点出了洛阳此时正乱,众臣欢欣之下,果然都觉这个襁褓中的孩子是应了天子之像,一哭之威,竟如斯大,让那千里之外的石勒父子都丧了命。绮罗听得起疑,便叫那几个小宫人近处说话,小宫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她一笑,对玉缕使了个眼色,玉缕便端了几碟果子点心来,客气地招呼小宫人们吃些。小宫人们眼前一亮,见那果子点心里竟有寻常不易吃到的蜜云饼、羊酪酥,都有些心痒。便有个胆子大些的小宫女叫作小翠的,瞧见绮罗和气,便小心地袖了手,赔笑道:“呼延姐姐要听什么故事?”可旁边另有个年纪长些的,忙拉了拉小翠的袖子,面上却有惧色。绮罗与玉缕对望了一眼,玉缕知趣地起身站在廊外望风,提防着有人过来。绮罗摇了把纨扇,淡笑道:“刚才听你们说得有趣,皇上在朝上哭了一哭,怎得洛阳就出了大乱子?”那年长些的宫人越发害怕,低声道:“奴婢想起来还有些事没有做完……”绮罗也不为难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先去吧。”那宫人临走时,狠狠地剐了小翠一眼,似是警告。小翠被她吓得脸色发白,也喏喏不敢开口。绮罗亲自夹了块蜜云饼给她:“这是我做的蜜云饼,里面裹了时鲜果子蜜饯,外面是吃不到的。”小翠小心翼翼地尝了口,不由得露出笑容:“真好吃啊。”绮罗抿嘴笑道:“若觉得好吃,便常来吃。等会儿走时,让玉缕给你多带些回去。”小翠听得眼中有些发亮,随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扭捏道:“奴婢怎么敢受姐姐的赏赐。”她心里却很触动,这位呼延长御不似其他女官那样高傲,似真把自己当作姊妹一样。绮罗也不逼她,只与她吃茶聊天,说些果子蜜饯的做法。小翠反倒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绮罗:“呼延姐姐刚才想问洛阳的事?”“你若怕被黄门长史责骂,不说也罢。”绮罗好脾气地笑了笑。小翠目中闪过一丝激动,忙道:“不,奴婢知道什么都愿意告诉姐姐。”她偏了偏头,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奴婢听人说,洛阳那边好像换了皇帝,好像是儿子杀了老子,侄儿又杀了儿子,乱糟糟的好一番大乱,死了不少人呢。”儿子杀了老子,侄儿又杀了儿子。绮罗眸光一闪,追问道:“现在做皇帝的是谁?”小翠仰头想了半晌,却很为难:“听说洛阳如今可乱的很,姓石的人都觉得自己该当皇帝,打打杀杀好不热闹,奴婢也记不清那么多名字。”看来石勒是死了,这侄儿十有八九便是石虎了。绮罗心中狂跳,又追问几句,可小翠到底年幼,哪里说得明白,偏偏笑得天真极了,反而安慰绮罗道:“只要可恶的石老贼死了,咱们就能搬回长安去了,到时候呼延姐姐定可以分一间更大的屋子。”绮罗目中霍然一闪,这倒是应了那日来的宋良人的话。刘曜、刘熙父子皆是死在石勒手中,难怪人人深恨石勒,却不知石虎是个更加喜怒无常的残暴之人。她忽地想起阿霖,急忙道:“那这几日洛阳可有使臣来?”小翠茫然无知地睁大眼:“洛阳那些姓石的恶贼害死了先帝,还会遣使臣来?”绮罗叹了口气,心知她所知甚少。她转念一想,阿霖好歹也是石虎之妻,又为他诞下长子,若真是石虎登位,倒未必会不顾及妻族,小宣又一直与石虎交好,也该不会为难他,便到底放心了些,只对小翠笑道:“扰你说了半天的话,怕是黄门要骂你了吧。我让玉缕送你回去就没事了。”小翠眼中落下泪来,抽泣道:“在这里再没人比呼延姐姐对奴婢更好的了。”她又道:“姐姐不用为我担心,这几天宫里管事的卫总管不知道哪里去了,几位黄门和良人都急得要命,小卫公公已经出去找了好几天了,哪里还顾得上奴婢这样的小丫头。”绮罗知她说的小卫公公是卫侩,卫侩自被派到自己身边来,十日里倒有九日半是见不到人影的,她也乐得卫侩不在,更轻松些许,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卫总管却不知道是何人。她也没放在心上,笑笑便由小翠去了。卜太后对绮罗初时有些提防,隔两日便招她去见,或厉或喜,试探了她几次。瞧着绮罗似是真不知情的,渐渐地也放下了心,还宽慰她道:“你莫要着急,哀家已命人去查秦老夫人的死因,等到时候水落石出,定要还你一个清白的。”绮罗知她便是罪魁祸首,却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心下不齿,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只叩头谢恩。卜太后瞧见她出去的背影,私下里对心腹的宋良人叹道:“如今卫修不知下落,宫里便少了人手。若是有卫修在,何须哀家亲自来试探她的底细。”宋良人因着芙蓉的事,总有几分记恨着绮罗,此时便道:“太后若觉不便,将她身边的卫侩召回来便是,总归只是个小小长御,名为女官,仍是娘娘身边的奴仆。哪需娘娘身边的人近身侍候着。”卜太后摇头道:“那边还是要有人看着才是。哀家总有些觉得蹊跷,卫修失踪的事未免太巧,才命他去处置秦老夫人的事,他便失去音信,南阳王又让人肃清宫闱,害得那……那人也不能入宫来帮忙。要知道盯着呼延绮罗,就等于盯住了南阳王的半条命。”宋良人讶然而惊:“那日说这妮子害死秦老夫人,太原王是信了的,您瞧见南阳王当时的脸色,可是十分厌恶这妮子的。若不是您为她求情,只怕现在绮罗这妮子就在天牢里。要说您也是慈悲心肠,干吗要为她说情?”“卫侩做事不慎,空口无凭,指望能把所有事都栽到她头上?”卜太后似笑非笑地闭了眼,“太仓促了,破绽也太多。若不是当时哀家为她作保,打消了南阳王的疑虑,这会儿认真查起来,恐怕就是卫侩押在天牢里了。”宋良人踌躇片刻,近身道:“奴婢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