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步蟾宫
长天静,风扫林叶,枝上蝉鸣蛩响,明明还在伏天里,却竟有了几分衰草败叶的观感。梵钟叩响,银铎万声。一时惊得鸟雀齐飞,遮云蔽日。“晨钟暮鼓,真真发人深省。”来人闲庭信步,绕过佛殿,直向永宁塔顶最高层行去。佛图澄闻言霍然睁开双目,盯着眼前的青袍之人,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声,却是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礼,口中尤道:“老衲见过中山王殿下。”石虎虚虚一扶,笑容不减半分亲切:“大师佛法宽宏,能动神鬼,孤怎能受大师的礼?”佛图澄笑容略滞,声音转低:“中山王本得天象,老衲只是顺势而佐,不敢有逆天命。”他从旁让开两步,命人呈了茶盏上来,一旁的内侍总管李桓瞧着不妥,忙道:“这些事还是老奴来做便是。”就想让人先撤了茶盏,谁知石虎挥挥手:“你且下去,孤要与大师谈谈佛法。”一时人都退净,石虎指了指面前席榻,让佛图澄坐下,叹气道:“如今孤得了这个位置,却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佛图澄望了他一眼,淡然道:“天下之尊,莫过于天。如今万民归心,四海荡平,王爷之贵,更无人能及,难免寂寞些。”被他说破心意,石虎不免一凛,侧目看了他一眼,却见佛图澄眼眉低垂,如老僧坐定一般,便放下心来,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叔父一世英雄,偏有两个不孝子累他。那秦王是个奸邪小人就罢了,居然敢持兵符去夺我银胄铁骑的大营。孤本想留他一条性命,谁知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还想串联我军中将领谋反,被诸将乱刀砍死,连尸身也不能认。”他越说越怒,又拍案道,“赵王石恢,更是狼子野心,竟胆敢在宫中谋反弑父君。可怜我叔父何等英雄赫赫,却死在小人之手。最可气的是孤领兵入宫之时,那逆贼竟在与叔父的爱妃鬼混,叔父泉下有灵,定死不瞑目!”佛图澄微微笑道:“秦赵二王都是咎由自取,大王又何必这般焦心。”石虎一顿足,面上怒色更甚:“孤明明是为叔父报仇,杀了那弑父君的逆贼,可街巷却传是孤……”他咬牙不肯说完,但佛图澄已心知肚明,短短一日之间,石勒父子三人竟皆丧命,石虎临危受命,洛阳局势翻覆逆转,已成奇谈,只是人人畏惧石虎的威势,不敢公开议论,私下里却总有巷议不断,直道是石虎弑君父,诛手足,才是狼子野心之人。如此诛心之论,怎容石虎不怒。佛图澄也不点破,却用手蘸面前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字。银钩铁画,下笔极力,却是个端正的“宣”字。石虎微微一怔,略有迟疑:“大师想让孤奉宣儿为帝?”他面色一变,显然心不甘情不愿。佛图澄淡然一笑,目光锐利扫到他心底:“宣世子才是先帝的嫡孙苗裔,天潢金枝,贵不可及,天下何人敢言是非?”他伸指,却又抹去桌上字迹,只遗一毯水渍,“若不有退,何以为进?王爷意下如何?”石虎幡然醒悟,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水渍沉默不语。等到石虎走了许久,却从殿中影壁后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个素衣女子,未着钗饰,脆声道:“大师说要在中山王面前保举我,难道是要让中山王为我在宣世子面前……”她提起石宣时,嘴角扬起,似有几分羞赧。佛图澄瞧也不瞧她,平静道:“老衲说能帮你,既然信不过老衲,何以要留在这里。”那女子面上一滞,垂眉敛目道:“我救下中山王世子,他日中山王真能登位,我也是有功于社稷的,大师若不肯帮我,我自己去找中山王。”“樱桃,”佛图澄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目光深不见底,“你今日去找他,只不过是个有功之婢,最多不过赐你一斛金珠,赐你几亩田宅,再寻个普通的侍卫嫁了。可老衲瞧你有富贵之命,不免可惜。”樱桃心中一跳,慌忙道:“大师胡说什么。”佛图澄摇摇头:“老衲这辈子没有别的本事,不像师兄有活人救世的华佗本领,老衲独有相面一道能以自夸。你听我一言,今日时机未到,你按捺住性子,有朝一日,老衲定送你去那富贵滔天处,让你簪凤饰金,足你心愿。”樱桃怦然心动,将信将疑的用余光瞥着佛图澄,却觉得这西域老僧闭目而坐,端然有几分宝相佛光的。她一咬牙,便道:“好,我便信大师的话。”隔了数日,卜太后果然寻了个借口,要了卫侩回身边伺候。她怕绮罗不悦,还遣了宋良人送了新进的两篓子蜜桃来,宋良人让人堆了蜜桃在廊下,对绮罗道:“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只是这时节倒也少见,说是从江南贩来的,阖宫上下都尝个新鲜吧。”绮罗故作受宠若惊状,连声道:“太后娘娘这样厚待下人。”宋良人见她这样识趣,面色稍微缓和:“太后娘娘还为着卫黄门的事,怕你心中不喜呢。”绮罗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太后娘娘太过于牵挂了,我只不过一个小小奴婢,如今这么多宫人内侍跟着,反而觉得行动不便。”“哪里是奴婢了,总是有百石俸禄的长御,不可妄自菲薄,”宋良人不知不觉地端出了说教的架子,却瞥了一眼旁边的玉缕,心中浮起淡淡的不悦,又说道:“而且一两个人如何够得,虽说卫黄门要回去侍候太后娘娘,但你身边的人太少也是不成话的。喏,太后娘娘又命送一个宫人过来听候差遣。”闻言都是心惊,玉缕与绮罗对望一眼,绮罗勉强笑道:“既是太后娘娘赏赐,奴婢不敢推辞。”宋良人心中冷笑,却拍了拍手,果然走进来一个小宫女,身形娇小,她一抬头,绮罗却愣住了,竟是那日聊过天的小翠。不过隔了几日,小翠便被教习过礼仪,恭敬地给绮罗行了礼便站到了一边,举动间小心翼翼。玉缕果然又瞥了小翠几眼,双眉暗锁,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宋良人却好似极舒心怀,又坐着吃了好几杯茶,把屋子里的每一样果子糕点都称赞过了一遍,直到太阳落了山,这才姗姗地去了。回去长秋殿内,宋良人连衣衫都没换,便去见太后。卜太后面上波澜不兴:“她怎么说?”“倒是没说什么,她手下的丫头瞧着面上倒是有些不大情愿的。”宋良人眯着眼,回忆起绮罗的言行举止,又额外道,“奴婢瞧着绮罗虽然年纪小,倒是个极有主意的,能耐得一时气,也不怎么显在脸上。”一旁的卫侩赔笑道:“她平日里不怎么出门,也不爱支使下人,是个没脾气的。玉缕那丫头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倒是挺没眼色。”卜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悦地瞥了卫侩一眼:“若不是你哥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哀家也不用这样烦心,还不给我滚出去找人。”卫侩如惊弓之鸟,慌忙连滚带爬地出了殿。卜太后瞧着他的背影,犹自气得胸口起伏,宋良人上前替她拿捏肩背,低声劝道:“卫侩年轻了些,还不太知事,娘娘莫气坏了身子。”卜太后气冲冲地道:“让他去绮罗那丫头身边,半点消息也没打听出来。末了还折了他哥哥进去,若他及得上他哥哥一半,哀家何至于这样提心吊胆。”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可压不住心中怒火,柳眉倒竖道,“你也知道,宛卿可是怀了身孕的,张氏那贱人竟然伙同她一起瞒了哀家这么久!要不是被底下的人报上来,哀家还不知道要糊涂到什么时候。明明吩咐了秘密处置了,随着先帝一起殉葬,怎么就那么巧被秦老太给撞破了,逼着哀家连她一起灌了鸩药。”因陈修容是卜太后的表妹,平素里倒是有几分体面地。这些事宋良人都是知情的,回想那日情景,也是叹气;“卫修平时办事何等稳妥,怎么那天竟然出了这么多纰漏,竟然又……”她陡然想起不能给太后更添烦心,忙转了口风道,“不过卫修找不到了也不打紧,秦老夫人和张娘娘、陈娘娘都死了,如今新帝登基,太后娘娘您稳如泰山,只管等咱们陛下长大了欢欢喜喜的孝敬您。”卜太后微微展颜,可随即又皱眉道:“虽说如此,但先帝贴身不离的金虎符怎么会找不到?此物一日不得,我总觉得不安生。”“那大概就是陛下随身带着了,”宋良人心知蹊跷,却不敢火上浇油,只捡好听的话安慰她,“您想那石阎王何等残暴,咱们陛下身上的东西定然都被石阎王搜刮走了。”卜太后摇头:“陛下带在身上做什么,十有八九是交给了宫里的人。哀家想着不在宛卿手里,就在张氏那个贱人手中。张氏一顿廷杖,竟然死咬着不松口,还敢诅咒哀家。”她想着张氏临死时睁大双眼盯着自己时恶毒的咒语,仍是不寒而栗,“宛卿那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居然敢大声呼救,还引来秦老夫人,害得哀家不得不哄着她们免得声张出去。”那日秦老夫人撞破卜玉容使人杖死张妃,老夫人大怒,摆出族亲的身份来教训卜玉容。她不得已设宴赔罪,席中给秦老夫人下了鸩毒,本想解决了她再拷问陈修容,谁知陈修容机警,借着更衣时,不声不响地跑回承光殿,一把火烧了寝宫。消息传来,卜玉容恨得咬牙,却也无法只得依例算她是殉葬,捡了几根被火烧如焦炭的骨头出来,倒是风风光光的和先帝一同葬入帝陵。私下里,她命人翻遍了两人的宫室,连同服侍的下人都在掖庭被杖死了,竟然死活吐不出半个字来?此事若有一日翻出来了,总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宋良人迟疑道:“陈修容怀有身孕,印玺在她手里的可能性许是更大些,娘娘当时顾忌她是自家亲戚,也许她家人时常探望,会不会是交给娘家人了?”“可惜她也死了,”卜太后一咬下唇,目中露出恨色,愤愤地道,“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宋良人一个哆嗦,不敢再接话。深宫不觉日久,转眼间夏去秋至,北雁南去,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小皇帝已登基满了百日,虽然日日临朝时都由卜太后抱在怀中,但诸事却都由国丈卜泰做决断,偶尔臣子会有不同的奏议,太后只要淡淡地发句话,便也无人再敢有异议。前朝风平浪静,后宫更无琐事。宋良人虽为一宫主位,可她从未得过一日恩宠,自新帝登基,更是日日侍候在太后御前,一应事物具由她安排妥帖,形如从前为掌事宫女时一般。绮罗察觉她的用心,索性乐得清闲,将自己身上的差事都推给宋良人。而宋良人仿佛也找到了从前做管事女官的乐趣,乐得绮罗不爱揽事,每日里喝五斥六,也在长秋殿中更加威风起来。玉缕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可小翠却闲来也会学舌给绮罗听,她留意到绮罗偶尔会问起几句,越发打听的卖力,只是说嘴道:“咱们宋良人如今越发威风了,自己有寝殿不肯回,今日又教训了几个小丫头,还罚她们在殿外长跪了三个时辰。再这么下去,干脆像国丈一样弄套九锡才好。”小翠恐她不知,特意为她解释,“只有功劳盖世的臣子,才能被皇帝御赐九锡,古时只有魏武才有此殊荣。”从古至今被赐九锡的臣子何止魏武,远有篡汉王莽,前朝有司马伦、司马冏叔侄,小翠读书甚少,也不知听谁说来的。绮罗也没有说破,只淡淡笑道:“国丈倒是受了滔天的荣耀。”小翠咂了咂舌:“那可不是,连南阳王都没得九锡。论起来,到底还是国丈更风光些。”绮罗留了意:“南阳王为何没赐九锡?”小翠偏头想了想:“听宫里的姐姐们说,本来是同封赏南阳王和卜国丈两位的,可南阳王坚辞不肯,只有卜国丈受了。”绮罗若有所思,眼角余光瞥到玉缕进来,便道:“你有多久没有回南阳王府了?也该回去看看芙蓉了。”玉缕似是不解其意,抬头间与绮罗目光相触,便识趣地点头应了。第二日玉缕从宫外回来,关了殿门和绮罗说起悄悄话:“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刻意避过了王爷,却见到了陈修容娘娘。”绮罗大是惊喜:“她现在可安好?”玉缕连连点头,面上亦有喜色:“陈修容娘娘如今在王府的后院里住着,王爷拨了许多人手照顾她,奴婢见到她时,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了,精神也很好,还让奴婢来感谢姑娘,说要不是姑娘相救,她和小皇子都将性命不保。”绮罗欢喜道:“她已知肚子里的是个小皇子了?”“十有八九是错不了的,”玉缕轻声道,“奴婢听芙蓉说,王爷请了好几位有名的大夫去看,都说是男孩呢。”“谢天谢地,”绮罗十分欢喜。刘熙英年早逝,卜后的孩子又不知真假,所幸陈宛卿虽然性情狡诈,却留下了他一丝血脉。她回想那日宫中情形,也是不寒而栗,她转念又有些紧张,“陈修容的事该不会被发现吧?”“咱们南阳王府倒不会有事,”玉缕语声却有停顿,看了绮罗一眼,“只是……”“只是什么?”“只是修容的娘家陈全大人府上,却出了事,”玉缕迟疑片刻,还是说出真相,“半个月前,陈大人的夫人被太后招入宫中,不知为何回去就犯了急症,第二天就断了气。陈大人伤心过度,重重地责打了几个下人。结果半夜里,有刁奴心怀忿意,竟把陈大人和妻眷子女十人都刺死了。”绮罗只觉匪夷所思,唯恐自己听错:“陈家的人都死了?”“如今这案子满京里都传得沸沸扬扬,可凶手至今都没有追到呢,奴婢回来的时候还见宫门上贴着悬赏追拿逃犯的通令。”绮罗微一思索,很快发现其中的不对,皱眉道:“此事太蹊跷了,陈夫人我是见过的,好端端怎么就得了急诊死了。而且堂堂二品大员,家中多在繁华闹市里,看门护院该是防护周到的,怎会一家十口都横死家中,这岂是一两个刁奴可以灭门的?”“谁说不是蹊跷,”玉缕重重地点头,目中也有忧色,“如今王府里都瞒着那位修容娘娘,怕她知道动了胎气。”绮罗心中忽然一跳:“该不会是冲着她去的吧……”玉缕面色一僵,强笑道:“修容该是还不知情的,见到奴婢时,还欢欢喜喜的让奴婢转告姑娘。如今请姑娘忍耐些,等到若是日后还宫,她定会报答姑娘,不让姑娘的心愿落空的。”陈修容果然是个厉害的,这个时候还不忘市恩与人。玉缕心中暗想,却不敢说,姑娘还能有什么心愿,除了嫁给王爷也没有别的心愿了。可现在王爷不发话,太后娘娘更假装不知道,反而招了姑娘进宫做什么劳什子的女官,竟是死死地把姑娘抓在手心里了。长此以往,姑娘可该怎么办?而绮罗亦是大感头痛,陈修容想做什么?看来她心心念念都是回宫取代卜氏做太后了,卜太后狠毒狡诈,可陈修容亦不是省油的,若她回宫来,指不定又要翻起什么腥风骇浪。她不过出神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却见玉缕眼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神情里好似有几分同情。绮罗不由得笑了,“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奴婢在想……”玉缕斟酌着说道,“奴婢都回王府好几次了,您就真的不递个话给王爷?还总让奴婢避着王爷。”绮罗面上一白,旋即回复了淡淡的神情,漫不经心地道:“清者自清,他不信我,我巴巴地赶上去解释又有什么用。”这个主子什么都好,别的事样样心细如发算无遗策的,可到了自己身上却是一头雾水。玉缕一闷,还是不死心的小声劝道:“话虽是如此,但若不说清楚了,总是会有心结。奴婢听家里的老人说,吵和吵和,两个人若不吵吵闹闹的,也没了和气……”她还想多劝几句,却见绮罗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眼眸望着窗外,随口问道:“芙蓉怎么样了?”玉缕说道:“芙蓉如今不在府里了,听说是被家人接回去了。奴婢前几次出宫找她,她也避着不见我。”绮罗倒也不放在心上,只说道:“芙蓉心气高,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咱们是为了她好,让她别卷入到这些事非中来。等过段日子她便想明白了。”玉缕却叹了口气:“只盼她能想明白姑娘的一片苦心就好。”大年初一,是新帝临朝的第一个正日。虽然不能如长安那样大摆宫宴,长秋殿外仍然布置了数十席,只待晚上开宴。宋良人特地让人去叫绮罗:“虽说太后娘娘体恤,但你到底是长秋殿的长御,晚上的宫宴还需小心值守,让人仔细看好火烛。”绮罗便带了玉缕与小翠去了趟内库,从黄门令处领了数百支宫烛,命两人好生收在长秋殿后的小库房中,又去看过殿中当值宫人,检查了她们的衣饰装扮,将几个刻意浓妆艳抹的宫人挑拣出来,令她们回去好生闭门反省,晚上不得出来。那几个宫人又是失望又是畏惧,伏地哀哭恳求不已,其中更有个面貌姣好的宫人一扭纤腰,伏地呖声哭泣道:“凭什么都关着我们,还有人也在宫里学着唱曲,又涂脂抹粉的,却不关她?”绮罗问道:“是谁?”那宫人气愤道:“长御若真秉公执法,去传畅音阁的掌事黄门一问便知。”绮罗心下微奇,一旁的玉缕却神情有些尴尬,小声道:“要不算了,总归也不是您的差事。”那个宫人越发冷哼道:“长御大人果然是欺软怕硬的,独独只敢制我们,却不敢制那些有点身份的。”绮罗大怒,“任管是谁,都不得在国孝时浓妆涂抹,你只管说是谁便是了,我必会一视同仁。”那宫人一扭脸,却是一脸的不屑。不多时畅音阁的掌事黄门过来,带来的却是芙蓉。绮罗又惊又怒:“你怎会在这里。”芙蓉跪下伏地不语,那掌事黄门却仰着脸赔笑道:“芙蓉姑娘是宋良人亲自送进宫来,还请呼延姑娘高抬贵手,便装作不知是了。”绮罗盯着芙蓉看了看,见她果真是涂抹的甚是浓艳,一张芙面本是清丽的,此时却妖冶得有些过了,这必是有蹊跷的。她心下掂量,缓缓开口道:“还在国孝之中,不得浓妆艳抹,芙蓉是宋良人的侄女,更需恪守宫规。教导宫人仪容是我分内之事,黄门大人违令不遵,莫是想去掖庭领二十廷杖?”那畅音阁的黄门吓得簌簌发抖,再不敢分辩。这是绮罗头一次在众宫人面前摆出了女官的威风,其他人瞧着她暗暗想,这位呼延长御倒是比宋良人更难说话些。芙蓉忽地抬起头来,语声尖利道:“长御好生威风。”玉缕大惊,忙道:“怎能这样对长御说话。”芙蓉心下冷极,气道:“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惹着呼延长御这样不喜,三番四次的刻意刁难。”绮罗不愿与她争执,便道:“是谁领她来的,便送她回去,好生闭门思过,无事不要出来了。”等到宋良人得知了芙蓉被关在房中禁足的事,气得快要发疯。此前卜太后透露口风,新帝登基,各地郡王入京拜谒新帝,今晚的宴上是要为几位未婚配的王爷择亲的。她存了私心,见芙蓉容貌出众,便悄悄设法送到畅音阁专司音律,好不容易捡了这个机会入宫,若是被哪位皇亲贵胄相中,少说也能封个姬妾,怎甘心白白被绮罗断了前程,她咬牙不已,暗自去找卜太后求情。谁知卜太后却不以为然,斥责她道:“呼延氏所说字字在理,如今正值国孝,的确不宜浓妆艳抹,你的侄女这样轻佻,哪能得侍贵人。又叫哀家如何开口帮你,真是好不知趣。”宋良人心中暗恨,只道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谁不知你也安排了家中女儿入宫来,找了许多人为她裁衣打扮、描眉画唇,为的不就是攀龙附凤?却不许我的侄女多抹点胭脂。但宋良人无论如何含怨,却是半个字不敢说的,只能暗暗忍气吞声。绮罗回到自己屋里,看到玉缕一脸的欲说还休,便笑着灌了口茶水:“罢了罢了,你别来乱求情。我罚她禁足是为她好,宴无好宴,这可是个是非窝。芙蓉虽然要强,本性却是单纯老实的一个人,何苦被她姑姑带进这些是非里来。今日关她一晚,明日就送她出去,欢欢喜喜的待嫁岂不更好。”玉缕又是惊骇又是好笑:“姑娘偏是这样爱开玩笑的。奴婢从听说宋良人悄悄把芙蓉送到协律所去,便提心吊胆。好在这个祸事算是为她除了,姑娘一片菩萨心肠,只盼她能体谅。”绮罗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若早些告诉我,也不必今日被那几个宫人白看了场笑话。”玉缕又羞又愧,低头道:“奴婢知错了……”酉时三刻,夜雾渐起,太阳落下山去。今宵倒是月朗风清,难得的竟未下雪,室外也并不觉寒冷。卜太后抱着小皇帝含笑坐在上首,凤目中都是怡然自得的神情。今日席中多是亲贵大臣携家眷而来,挨着卜太后的左边席上便是她的父亲国丈卜泰,如今卜国丈加了九锡,夫人陈氏也晋了吴国夫人。绮罗侍立在卜太后身后,悄悄瞧了过去,只见吴国夫人满面红光,穿的十分华贵喜气。她身旁还同席坐着一位二八年华的美貌少女,瞧上去却与陈宛卿的面容有几分相似,亦是瓜子脸,眼珠乌澄澄的,虽然着了一身华贵新衣,可耷拉着眉眼,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没精打采。“今日南阳王未着铠甲,更见轩昂。”忽听卜太后笑道,却是向她右首的人说话。“臣在御前,不敢失仪。”刘胤淡淡地道,信手饮尽了面前金樽中的佳酿。绮罗循声望去,他今日果然卸了铁甲,只着一身青袍,长发束起,面容轮廓不似平日那样冷峻,唯有嘴角微抿的弧度,才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忽地回过头来,目光恰与她相触,绮罗心中一惊,忙低下头去,心中怦怦直跳,好似鼓敲。微一出神,便错过了太后的几句问话。等到太后又唤了几声“南阳王”,一旁的晋王刘驷拉了拉他的衣袖,刘胤这才有点回过神来,却见卜太后面上的不满一闪而过,扭过头去和一旁的吴国夫人说话。晋王刘驷是他远房的族弟,本在平阳驻守,这是头一次入上邽拜谒新帝,此时偷偷笑道:“兄长刚才可是故意给太后没脸?”刘胤微微侧头:“适才有些走了神。”“我还道兄长是故意的,”晋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就是在贪看哪位美人了。”他的目光扫过席间,暗暗纳罕,席上列位的都是朝中大臣,家眷也多已年纪大了,忽地,他的目光停顿,落在了正在与太后说笑的吴国夫人身边。吴国夫人身旁端坐着一位俏丽佳人,如今是在国孝中,却很别出心裁的在素衣上滚了茜色的芙蓉花,瞧起来流光溢彩,十分耀眼。可同是素白,吴国夫人这年纪穿起来便显的肤色发黑,有些衬不住的土气。但同样的衣衫穿在那位佳人身上,却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好似一朵盛放含珠的山茶花。晋王的眸光一闪,他身旁的河间王刘昀是他同祖父的堂弟,平素里最是自诩风流的,虽然为立正室,但府里的姬妾却数目众多。此时亦是小声笑道:“听说太后想给我们这些打光棍的郡王们指婚,还想着要怎么逃过去。不想竟有这样的美人,若是指给我了,就委屈些收了也罢!”晋王收回目光,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只是手指却抓紧了面前的金樽。好似觉察到了许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佳人身上,卜太后的嘴角抹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轻轻咳嗽一声,顿时众人都静了下来,却听她对那位佳人招了招手,和悦地笑道:“如意,坐到哀家身边来。”原来这位佳人的闺字叫如意,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默念了一声,目光都追随着她碎步移动的身影,瞧着她轻巧地在太后身边坐下。卜太后对众人道:“不怪哀家宠她,这是哀家的舅舅家表妹。”说着,她轻拈起绣帕拭了拭眼角的泪,“可怜先帝刚刚驾崩,她姊姊陈修容便随着先帝而去。而舅舅一家,夜遭横祸,幸好这孩子那夜住在哀家的娘家,这才逃过一劫。”陈全一家惨死的事众人早有耳闻,这已成京中悬案,离奇的是凶手至今还未找到。有心人悄悄看向这位陈姑娘,果然与昔日的陈修容面容有三分相像。听太后说起娘家人,国夫人陈氏亦是流了几滴泪,却不如太后哭得那样哀切。如意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好似有所感动,轻轻地拉住了卜太后的手,柔声道:“请娘娘保重凤体,莫要为臣女伤心过度。”卜太后果然闻言止了哭声,摸了摸她的手,皱眉道:“怎么这么凉。”语中怜惜之情一望可知,其实太后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好似一双并开的鲜花,只是她这朵还盈盈待放,而卜太后却有些盛极而衰了。如意好似有些不惯,身子微微一僵,刻意地抽出手来,笼到了雪白的裘袖中。太后也不以为意,转身对身后的女官低语道:“去拿哀家的手炉来。”众人皆不以为意,独有刘胤身子一僵,呼吸陡然深重几分。晋王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不由得向那女官打量过去,却见亦是个眉目如画的俏丽佳人,只是着实清瘦了一些。只听一旁的河间王果然两眼放光地评点道:“长秋殿里的美人果然不错,连这个女官也生的好模样,不过太瘦了点,恐怕不好生养。”晋王刚觉有些什么不对劲,便听刘胤回过身来,给河间王面前的金碗倒满了酒,笑道:“昀弟,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来来,为兄敬你一杯。”河间王瞠目结舌,他虽喜爱流连花丛,酒量却是最差,平日里几杯就倒,怎能饮这么大一碗。晋王刚想解围,才说了半句:“要不换小杯吧。”便被刘胤驳回:“我匈奴大汉马上能厮杀征战,饮酒当用金碗!”晋王无话可说,暗在一旁只觉这位族兄的笑容怎么让人觉得冷飕飕的。眼见着刘胤已先饮尽了自己手里的一碗,又将那金碗递到河间王手里,皱眉道:“怎么,昀弟这样不给为兄面子?”河间王无计可施,苦着脸捧着那金碗喝了起来,好不容易一碗饮尽,顿时满面通红,只觉头晕眼花。刘胤语声云淡风轻,又信手在河间王的金碗中倒了满满一碗,笑道:“这第二碗,我要敬昀弟成了郡王。说起来这碗贺喜的酒今日是喝晚了。”刘昀离开长安时,还是世子,如今他的父亲去世,继位成河间王,只在这两三年间。刘昀虽然面红耳赤,还是硬着头皮又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此时人人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见河间王喝得醉醺醺的,连站都站不稳,而一旁的刘胤唇边含笑,手起酒落,却不含糊,竟又给他满了一大碗。晋王张了张口,却觉刘胤的眼风好似能射出飞剑来,慌忙转过身去,假装没瞧见。听刘胤笑道:“昀弟,这第三碗,我替先帝敬你。先帝昔日曾叹,‘昀弟少年守藩河间,着实不易,他日当与朕浮一大白’。你说这碗酒是喝还是不喝?”晋王肚子里暗暗叫了一声“狠”,先帝尸骨未寒,太后母子都在眼前坐着,若是这一碗不喝,河间王还有何面目回封地去?少说一个不敬的罪名是逃不掉的。果然河间王虽然酒醉深重,但脑子还是清醒的,慌忙道:“我喝,我喝。”便抢着举那金碗到唇边,也不顾酒溅的衣襟湿了大片,大口大口地便咽了起来。晋王闭起眼,果然只听身旁“嘣”的一声,一碗酒下肚,烂醉如泥的河间王摔倒在地,已是醉的人事不知。偏生刘胤还要夸赞他几句:“昀弟少年英雄、耿耿忠心,真乃国朝之幸。”连卜太后也是点头连连:“河间王是个忠心的。”又吩咐了席边两个美貌的宫娥道:“你们扶河间王去后殿歇息。”便是要赏人给河间王了,这是席间应有之意,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那两个宫娥面上一红,娇声行了礼。晋王有些索瑟地蜷起身子,偷偷瞥了刘胤一眼,心中暗道,以后千万不可得罪这位族兄!如此闹了一场,席上气氛便活泛了些。晋王偷眼看去,那身着长御服饰的女官果然从殿内捧了个银丝手炉姗姗出来,悄然递到如意的手中。晋王暗自想,这女子姿容不俗,若是真个打扮起来,远在如意之上,若是等会儿太后非要赏赐,要这个也罢。他多看了几眼,心神刚岔,猛听得刘胤在一旁唤自己:“驷弟,愚兄还没有……”晋王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这位南阳王兄怕是要对自己下手了,他吓得慌忙逃了席,直窜到对面太原王、浔阳公的席上去,早把什么女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宫中许久没有这样的乐事了,卜太后谈性甚高,是夜连召歌舞,早有一群如花似玉的美貌宫娥舞姬或歌或舞,将这宴席妆点的活色生香。卜太后眼力极好,眼见着在座王公亲贵沉迷于酒色中,便挥了挥手,那些美貌宫娥会意,如蜂蝶扑开,散入众人身边。这却是昔日洛阳里巨富石崇的法子,用美姬为客人佐酒,若客人心悦饮下,便赏赐姬人于客。不多时,每人身边都有了一两个美貌的宫娥侍奉在侧,就连晋王也含笑而对。独有刘胤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新晋的车骑校尉谢烨身旁,低声吩咐什么。晋王斜眼瞥见,暗笑他狡猾,偏这时候领起了掖庭的职责来,但刘胤确实领着龙骑将军职衔,都统宫内侍卫,这也是指责所在。卜太后面色微沉,显然亦是有几分不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