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四合香
从长秋殿出来,绮罗只觉外面的雪光晃眼,她伸掌在眉上,好半天才看清眼前。却是长秋殿前的青砖石都被撬了起来,许多黄门领着工匠在重铺白玉石板。她心里存了事,便没有太留心脚下,却是不小心脚下一滑,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慢些,刚铺的石板有些滑。”身侧一只纤纤素手扶住了绮罗,却是如意。她颇有几分担心地看着绮罗,温和道,“你的脚没事吧?”绮罗只觉左足脚踝处针扎一般的刺痛,想来是崴到了,忍着道:“多谢陈姑娘。”“你这个样子怎么行,”如意极是担心的样子,一边吩咐着身旁的侍女,“去找御医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话音未落,只见一袭黑色的袍角出现在眼前,接着便是个熟悉的声音道:“怎么不小心点。”“南阳王殿下。”如意一抬头,便见刘胤已站在面前,慌忙向他行礼。却只见刘胤的一只手从面前伸了过来,如意松开手,只见刘胤极其顺手的扶起绮罗,人也蹲了下去,皱眉瞧着绮罗的脚踝道:“把鞋袜除下。”如意只觉心口一跳,面上竟是红了,忙退了几步,只觉自己横亘在中间竟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再看绮罗微微迟疑,还未等她多想,刘胤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坐在地,让她半个人倚在自己的胳膊上。绮罗忙道:“我自己来。”一边艰难地弯下腰去,但还没碰到脚踝便轻轻地“哼”了一声,大有痛楚之意。大抵是见她行动不便,刘胤干脆抬起她的左脚,亲手除下鞋袜,仔细看了看伤处,见红肿的厉害,便用掌心为她轻轻揉按。如意顿时面红如霞,赶忙偏过头去,她到底是闺中未嫁之女,顿时绯红了双颊。她一边往后退,一边小声道:“我还要去照看小皇子。”声音细若蚊蚋,见两人都背对着自己,便慌不择路地跑远了。听得她脚步声渐远,绮罗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而被他握着的脚踝处不经意地一紧,却是那双碧眸中转过点光影,他好似问得漫不经心:“怎么了?”“你何苦要拿我做个幌子,”绮罗心中微微泛酸,小声道,“这里也就她对我还算友善了。”他的手便松了些,虽是侧着头,也能看到他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淡淡地道:“那又如何?”绮罗越发觉得无趣,可她不喜争执,索性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他越发恼怒,伸出右手去抬她下巴,迫她抬起头来:“我如何对你?又该如何对她?你倒是说说你的想法。”他的手上有老茧,掐的她的下巴生疼。她果然有些生气,怒道:“你是怕宛卿将她妹子塞给你,便故意拿我当挡箭牌。你只需跟她明说罢了,你对她是有恩的,她也不会强迫你。何苦要……”她到底脸皮薄,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你知道就好,”他松开了手,却直起身来,离她的距离更近了些,两人面孔几乎相抵,呼吸可闻,“可是吃醋了?”绮罗一怔,还未说话,却忽觉唇上一凉。如清风拂过,双唇的触感温柔又热烈,仿佛还带着淡淡的竹香。她蓦地睁大了眼,还未回过神来,他却已放开了她。他走了好远,她才回过神来。半张俏面烫的惊人,偏生这时还有小宫女过来,见到她轻声细语地行礼:“向长御大人问安。”绮罗几乎是逃也似的,掩面便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去。白马寺中久无人住,屋顶多半破损,梁上尘埃久积,每到下雨时,檐外大雨滂沱,屋里也是滴答作响,越发显得破旧逼仄。石宣在屋外略顿了顿足,收起油伞,他身后的玉琪赶忙接过,见他又弯腰去除雨靴。玉琪忙道:“宣哥哥,屋里脏的紧,就穿鞋进去又如何。”他摇了摇头,仍是把雨靴除下,整齐地堆在廊下。玉琪是一路从王府里追出来的,忙道:“宣哥哥,让我跟你一同进去吧。”“你不许进去。”石宣皱起眉头,见她一张小脸有些涨红,右肩往下竟是湿透了,裙襟仍在滴水,想起适才她只顾为自己打伞,连身上淋湿了也顾不上,到底心里软了几分,缓和了语气道,“我见过师父就出来。”玉琪见他脸色转晴,忙高兴道:“好,那我在门口等你。”石宣只穿了素袜踏入殿门,仰面却见一尊铜佛高高供在殿中,佛前供着两盏鎏金的铜油灯,蜡油顺着灯壁滴的浅淡不一,遮盖住黄铜本身的颜色,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擦洗过了。一点灯苗如豆,借着昏暗的灯光,却能见那殿中佛像竟是张口的,怒目垂视,蓦地让人心神一惊。他心里是存了事的,一见这佛像如怒目金刚一般,心中便是一滞。他按捺住心中的惊意,轻步向佛像后走去,却见一位老僧面对着佛像的背面,如入定般盘膝端坐在地,双目合紧,一手持念珠,一手的中指名指轻捻大指,手成空拳,却是结了个羯磨印。石宣见到老僧,心中略定,便恭敬的侍立在一旁,并不敢打扰。过了约是半炷香,只听那老僧忽然唤道:“宣儿。”“师父。”石宣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心中暗自惊奇,师父慧理大师并未转过身来,怎会知是自己来了?慧理依旧背对着他,持珠的手指了指身旁的蒲团:“你坐在这里。”石宣如言而坐,小心翼翼地道:“师父,弟子听闻您回到洛阳,便在府里盖了几间小小禅房,并不敢用度过奢,只以清净整洁为上,盼能让师父专心修行,如何都比这里强得多。”慧理沉默一瞬,又道:“坐下。”石宣茫然不解:“弟子已经坐下了。”慧理缓缓道:“未有。”石宣看了看身下的蒲团,又望向师父的背影,半晌方才会意,低声道:“弟子知错了。”“你错在何处?”“蒲团已在身下,便是修行,弟子不该以执念打扰师父。”石宣自幼跟随慧理,很快便明白了他语中禅意。“世人往来皆有理由,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纵然是三界之外也不能免俗。你有来找为师的理由,为师也有来这里的理由。”慧理语声不高,一字一句却如钟磬声鸣,直落到石宣心底。石宣被他道破心事,面上一红,赶忙低下头去,老实道:“徒儿确实有件烦心事,还请师父指点迷津。”他见慧理大师仍是背对,便说道:“自从祖父驾崩,两位叔叔都遭横死,国已无主。虎叔再三遣人来劝我继位,昨日已是第三拨使者来劝。师父请指点徒儿,我当接不当接位?”“你想做皇帝?”慧理忽然开口道。石宣一时结舌,半晌方吞吞吐吐地道:“徒儿从无功于社稷,从未做此非分之想。”“那你又为何来问为师?”“徒儿……”“你想不明白,社稷江山、天子之位,你究竟是否有份?”慧理索性道破石宣心中最隐秘的一层迟疑,“为师说的是也不是?”石宣低声道:“是。朝臣推举虎叔,因为他劳苦功高,江山大半是他打下的。可徒儿不甘心,祖父死的蹊跷,三叔谋害祖父,秽乱宫闱死有余辜。可二叔却是死在他的银胄铁骑之中,据说当时二叔连话也来不及说上半句,便被他的部将快刀斩下首级,横尸在地。”他说到这里,双手握紧,又道,“只是徒儿是残废之身,半张脸孔都毁了,如今只能戴着面具示人。试想天下岂能有我这样面目的君王,徒儿虽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慧理看了他一眼:“你究竟是来听为师的建议,还是来找为师医治你的脸?”天下医道之精,无人能出慧理其右。石宣沉默片刻,却没有开言,但这已经是一种表示。慧理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睁目直视着已经长大的小弟子,说道:“宣儿,坐过来,为师给你说一个故事。”石宣忙道:“徒儿洗耳恭听。”说着,他便盘起双膝,坐得离师父更靠近些,闪念间好似回到了年幼时,与绮罗一起听师父说故事的时候。他想起往事,不由得更有几番怅然若失,慧理看在眼里,却也不说破,只说起故事来。“在南海有一种名贵的伽南木,色若金丝,入水即沉,更有异香持久,若焚烧之则终日不散,世人以为珍宝,一片能抵万金,只是这种香木很难找寻,于是越发珍贵。可有一日,一个农夫上山伐柴,偶遇一株伽南木,他欣喜若狂,便伐木下山,以为获得至宝,谁知到了市上,却并没有人能买得起。他一连在市上待了十余天,连来问价的人都很少,反倒是一旁卖碳的邻居日日都是满载而归。”石宣似有会意,叹息道:“寻常百姓哪知伽南珍贵。”慧理大师微微一笑,继续讲道:“过了十余日,这位农夫气急败坏,一怒之下将一车的迦南木烧成了碳,再挑到市上去卖,果然卖了一车的碳钱。农夫自是很满意,高兴地带着钱便回去了。”他说完这个故事,便注目石宣,问道:“你听了这个故事觉得如何?”石宣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一车伽南贵若黄金,无知愚夫却换了碳钱,岂不可叹。”慧理闭上眼,摆手道:“罢了,你且回去。等你再想几日,再来与我分说。”石宣大是失望,可眼见师父竟是不容分说地转过身去,又哪里理他。他垂头丧气的从殿中而出,玉琪本坐在廊下百般无聊,正拿着纸伞闲闷不已,见他出来,赶忙迎上问道:“宣哥哥,大师如何说?”石宣也不答话,一头便扎入密密的雨帘中。玉琪急道:“喂,是好是坏到底给个话啊。”可她眼见着石宣的背影越来越远,忍不住气得跺足,“这个人真是的!哥哥还等着我回话呢。”冷不防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玉琪回过身来,却见是樱桃中臂上挎着个篮子,一手撑着伞,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冉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玉琪原本就是认识她的,只一怔便怒冲冲道:“你都能来得,我为什么不能来。”见她说话像是吃了炮仗一样,樱桃也不与她计较,她笑着便探头便想往里瞧:“慧理大师可是在这里?”玉琪陡生狐疑,歪着头看着她道:“你怎会认识宣哥哥的师父?”她本不是个精细的人,此时心中的疑惑与猜忌全然都写在脸上。樱桃说道:“是国师托我来给慧理大师送点东西。”她见玉琪仍然疑惑,便笑着解释道,“国师同慧理大师本就是师兄弟。”玉琪亦是见过国师佛图澄的,顿时释怀,忙高兴地拉着樱桃的手道:“樱桃姐姐,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也像那些势力的人,听说宣哥哥要做皇帝了,便来纠缠他。”樱桃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地道:“哦?世子要登基?”玉琪点头连连:“那是自然,宣哥哥是先帝的嫡孙,中山王已经三次上奏,要拥立宣哥哥为皇帝。”樱桃忆起出门前佛图澄让他来寻慧理大师时,嘱咐她的那席话:“你若见到慧理,便给他这篮子东西,他看了就明白。”她在路上早就打开看过,分明就是一篮子草药,又有什么打紧的,让她巴巴地冒雨送来。此时她听说石宣要登基,心中更是又急又恨,见玉琪探究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勉强笑道:“冉姑娘,你帮我把这个给慧理大师送进去。”玉琪接过篮子,好奇地解开盖着的蓝色麻布看了一眼,顿时掩住鼻子道:“呀,好冲的味道,这是什么东西?”“是国师送给慧理大师的。”樱桃心事重重,简略地交代了玉琪几句,便转身出了寺门。“好奇怪,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玉琪疑惑地摇着头,跨着竹篮走回寺中,她一进殿便见一个老和尚正闭目打坐,玉琪却是不怕生的,笑着便唤了声,“师父。”慧理大师睁开眼,见她陌生,还未开言便听她已经笑嘻嘻地介绍起自己来:“我是玉琪,一直听宣哥哥提起师父,今日见到师父,真觉得亲切。”说罢,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在地上咚咚地给慧理磕起头来。慧理忙道:“够了,不必磕头。”“多谢师父。”玉琪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她厚着脸皮也管慧理大师叫师父,见慧理并不反驳,她心中越发窃喜,便将那一篮子草药放到慧理大师身边,捂着鼻子道:“师父,这里面是什么啊?”慧理大师只掀开略看了一眼,便淡淡道:“是王不留行。”“王不留行?”玉琪却是愣住。“一种草药,能治疗毒。”慧理大师淡淡解释道,“是何人让你拿来的?”“是一位姐姐给我的。她说是永宁寺的国师让送来的,还说国师是您的师弟呢。”她虽怕闻这草药的味道,可听了慧理大师的话,却有些着急,忙问道,“师父,是您生病了吗?要服用这些草药?”慧理见她的关切出于真心,便笑了笑道:“老衲没有生病。”玉琪赶忙拎起篮子远远地放到殿角,说道:“那您师弟干吗要送这东西来,真是难闻死了。”“王不留行,嘿,王不留行,”慧理自言自语地说道,“师弟还是这样的老脾气,机锋打得都满是火气。”玉琪虽然性格豪爽,却并不笨,她眼珠一转,很快明白了内中含义,拍手笑道:“我明白啦。王不留行,就是王不留下行人,这是要赶您走。”“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慧理含笑夸了她一句,却又道,“将那篮子拿过来。”玉琪对石宣的师父十分敬重,赶忙依言拿过来,双手递给慧理,却看慧理拈着一株王不留行细细在手中把玩,仿佛毫不在意这股味道,她不由得有些奇怪:“师父,您不怕这臭气吗?”“很多年前,老衲便闻不到任何气味了。”慧理大师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得的事,“年轻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极奇异的病患,那人中了奇毒,要用师尊留下的秘书上的药方来治。老衲的师尊在世时,曾反复叮嘱不可轻易试那药方,但当时病人危在旦夕,也顾不得许多,就配了一副秘药。却原来这秘药中有一株无鹫萝与王不留行是相冲克的,老衲当时煎药只闻了一下,从此便再也闻不到什么味道。”他看着手里的王不留行,唇边浮起淡淡的苦笑,“想不到四十年过去了,却又见着了。”玉琪怔了片刻,忽然觉得其中的不对:“师父您的医术这样高超,您的师尊应该更加厉害,怎会不告诉你这其中冲撞的两味药材是什么?”慧理大师面上神色变幻了几次,仿佛忆起了一桩极痛心的事,半晌方才归于平静,将那篮子里的王不留行尽数收在一个小小的木匣中,又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的矮柜中,这才转向她道:“罢啦,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你这小妮子倒是个聪明的,说吧,你来找老衲做什么?”玉琪被他说破心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扭捏道:“也没有什么事的……”只见慧理大师微微一笑,瞧着她不做声。她被瞧得心里发虚,想了想和石宣的相处情景,一时又觉甜蜜又觉忧伤,索性便直言道:“师父,玉琪有一事想请师父释疑。”她当下也顾不得害羞,便将自己与石宣之间的事老老实实地都说了出来,从自己如何对他一见倾心,他又如何对自己始终淡淡的,虽说不上讨厌,却也不算上心。玉琪虽然坚信,只要自己真心对他,总有一天能打动他,可这么久的时间了,却也不见这座冰山融化。她问慧理的问题也是心中最困惑的:“师父,宣哥哥他心中究竟有我吗?如果他喜欢我,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如果他讨厌我,为什么我天天跟着他,也不见他厌烦?您是他的师父,定是最了解他的人了。请您告诉玉琪,我该怎么办?”慧理大师闻言微笑:“孩子,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为何要来问老衲?”玉琪懵懵懂懂,好似抓到一丝光影,却又瞧不甚明,她仰起头,一双黑眸明亮极了,却是世人少有的纯澈。慧理大师微微动容,轻声道:“世人有七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你心中有执念,宣儿何尝没有执念?都莫过于陷入苦厄,却不知自救。”“我知他心底有个人,”玉琪面色一白,低声道,“他虽然不说,可他闲时常摩挲一只玉蝉,目中也常有忧伤的影子。”她顿了顿,声音越发小了,“我知道,我来晚了。我没有道理争夺宣哥哥心中的那个位置……”慧理大师拿起手边的木槌,轻轻在木鱼上敲了一下,声音轻亮,久久余音不散。“世人陷入自苦,不知自救,是世人的迷途。若有一个有缘人来渡,救人救己,对彼此都是功德。就好像这木槌和木鱼,若不敲击这一下,谁也不知它们能发出这等鸣声。”玉琪的双眸霍然变亮:“师父,玉琪明白了。”许是慧理大师的话鼓舞了她,一时间她心中喜悦极了,整个人都有了神采。慧理大师颇感欣慰,眼前的小女孩虽然稚嫩,可天性聪慧敏颖,竟不在石宣之下。他微微沉吟,忽然开言道:“老衲也教你一样本事,不负你白白的叫了这么多声师父。”玉琪面上一红,赶忙摇手道:“我管您叫师父,是真心……真心……的敬佩您,可不是为了骗您的本事。”慧理大师的目光如炬,在她面上打了个转,却哪里看不透她小女儿的心事,只摇头笑道:“不成,出家人总不能白白占了这么大个便宜的。这本领你学了有益无害,也许将来有用时,还能救命。宣儿那孩子,虽然聪明,到底太莽撞,又心有执念……”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玉琪听他说的慎重,隐约觉得他说的这个本领应该与石宣也能有帮助,便来了兴致,认真道:“师父,弟子定会认真学的。”说完,她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慧理大师见她磕得虔诚,越发喜悦。玉琪一连磕了七八个,这次却都是真心实意地磕得砰砰作响,只听慧理大师道“足够了”,方才直起身来。初春阳光和煦,照在身上亦是暖暖的,宫中常爱在凭窗处设几张小几,供人休歇。“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陈太妃一手笼着朱漆描金龙凤纹的手炉,一边看着正在窗边小己上习字的妹妹如意,只见妹妹圆润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肌肤充盈饱满,年轻的脸庞上满是青春的活气。如意手下微滞,便有一滴浓墨落在了纸上,很快便散漫开来。她握住格玉笔管,小声道:“姐姐是指哪一桩?”陈太妃斜觑着她,却笑道:“就是上次与你说过的南阳王,你在宴席上也见过的。他年纪正当,生的俊雅潇洒,也无婚配,与你正是良人……”她有心为妹妹做媒,越说越是高兴,双眉飞扬。可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如意也只闷头不做声。陈太妃便笑道,“可是小女儿怕羞?放心,有阿姐在,保管你称心如意。你道阿姐不知,你是瞧上了那位南阳王的……”可她话音未落,便被如意慌忙打断:“姐姐,这件事休要再提。”陈太妃面露讶异,又瞥了瞥她桌上练了一半的字,带了几分探寻道:“你平日里是不喜练字的,这难道不是为了他?”宫人都知南阳王能双手作书,可傲为一绝。如意神色惨淡,扔笔在地:“那我从此不练便是了。”陈太妃面上浮起薄薄怒色,低声呵斥道:“前几日与你说时还欢天喜地,如何今日就别扭起来?”如意越发含羞带愤,双泪滚落下来,抽泣道:“阿姐,我说不愿,便是不愿意的。”陈太妃怒道:“此事由不得你任性。”如意虽不回答,却哭得越发哀切起来。到底姊妹关心,陈太妃缓和了语气,慢慢地道:“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如意越是默不作声,陈太妃便越发证实心中猜测,冷声道:“看来这长秋殿里多嘴多舌的宫人实在不少。”如意怕她迁怒旁人,忙道:“不是旁人说的。是南阳王心里就没有我这个人。姐姐,我想要的夫君,是心里真心实意地对我好的。若南阳王瞧不上我,我……我也不稀罕嫁她。”“说些什么孩子话,”陈太妃啼笑皆非,耐着性子劝解道,“世上的姻缘有几对是你情我愿的,日子过得久了便也有了感情。傻妹妹,南阳王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你外甥年纪还小,江山做的不稳,宗室中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御座。陈家已经无人了,只有南阳王可做依靠,他若既是伯父又成姨夫,有了这亲上加亲的关系便万无一失。”如意本一直低头抽泣,听了这话冷不防抬头直视着姐姐:“阿姐到底是在为妹妹挑夫婿,还是拿如意的终身大事做玦儿的垫脚石。”陈太妃怫然而怒:“你休要不识好歹,此事你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如意以袖掩面,头也不回地疾奔而出。陈太妃怒意未平,拿起手边茶盏猛地掷在地上,慌得门口侍立的宫人忙进来收拾。陈太妃也不说话,静静地低头看着跪在地上收拾的宫人,半晌忽道:“你叫什么名字?”“奴婢芙蓉。”那宫人虽低着头,可声若黄鹂,呖呖婉转动人。陈太妃微怔,倒未想到一个小宫人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便道,“你抬起头来。”芙蓉微微抬首,她原本就生的不差,又爱调脂弄粉,更出落得楚楚动人。陈太妃顿时留了意,对她招手道:“你跪的近些,我有话问你。”芙蓉又惊又喜,膝行几步跪到陈太妃足边:“娘娘有何吩咐。”冷不防忽地一个耳光抽了过来,陈太妃用上了十成力气,打的她眼冒金星。芙蓉惊惧到极致,也不敢哭,捂住左颊惶恐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陈太妃似笑非笑,慢慢用帕子擦拭手掌:“你错在何处?”芙蓉仰着面呆呆地看着陈太妃,哪里说得出话来。如意一气奔出殿外,直跑到花园里,这才觉得心下略平静些。她慢慢收了步,呆呆地看着花园里凋零的花木,怔怔地缀下泪来。忽听身后有人朗声笑道:“虽是冬寒,花木未发,姑娘也不需这样悲伤吧。”如意面上一红,慌忙便转过身去,小声道:“你是什么人,怎如此放肆,仔细我去告诉掖庭的吴黄门。”那人只看到她的背影,便当是个小宫女,也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见你哭得伤心,好意劝解你,你却这样恩将仇报。”如意却觉他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好似在哪里听到过,她微微怔神,一时竟没听到他又说了句什么。“好意问你,你又不说话了。看来真是傻的。”却是他又打趣道。如意啐了一口,微微侧过面来,嗔道:“晋王好没正经。”那男子正是晋王刘驷,他倒是愣住,正待仔细去看那女子,却见那女子用一把纨扇遮住面,却是沿着小径匆匆而去,只是临去时那微露的半张芙面,如惊鸿一瞥,他一时看得呆住。等美人走远方才回过神来,颇有些自失地一笑,正待离去时,忽见草地里有一抹鹅黄,不由得弯腰拾了起来,却是一块绣帕,想是她跑的匆忙,不慎落下的。“殿下。”小翠此时从偏殿而出,她如今已做妇人打扮,满头珠翠金钗,颇见华贵,只是双眼却是红红的,她面露疑色地望向如意走远的方向,“殿下在瞧什么?”“无事,随便看看,”晋王将帕子笼在袖中,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爱妃见到了小云儿没有?怎么又哭了。”小翠把头靠在晋王肩上,郁郁道:“宫人们都不说小云儿在哪里,奴婢也不知道问谁。”晋王不以为然:“傻丫头,那不过是个奶娃娃罢了,连话也不会说,整日里只会哭闹吃奶。你不过就抱了她两天,怎么就这样茶不思饭不想的。”他话音未落,便被小翠急切地打断:“王爷休要这样说,小云儿又聪明又可爱,奴婢真心喜欢她。”“你喜欢她什么?”晋王望着她只是笑。小翠轻张薄唇,却说不出来。晋王不免失笑:“罢了,你要是这么喜欢孩子,咱们自己生一个就是了,何必巴巴地赶来看别人的。”小翠又羞又躁,垂着头不敢看晋王,说道:“王爷又取笑翠儿。”晋王哈哈大笑,自是携她出宫而去。几日前新帝继位,陈修容已升做了太妃,不过抱着皇帝上了几日朝,她的眉目间便能见几分凌厉。此时见绮罗跪在地上,也不唤她起身,仿佛没见到这个人一般,却吩咐身旁人道:“芙蓉,你替哀家把五石散备来。”绮罗微微讶异,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芙蓉极伶俐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步履轻快而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白瓷莲花盘,一入殿中便有一种淡淡的香气。芙蓉很娴熟地将莲花盘中的几种研成的细末混在一支白玉小管中,又用羊乳兑入,再倒在一个金漆小碗中。陈太妃接过小碗,却不忙着服用,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今日的羊乳怎又瞧着不鲜?”长秋殿的饮食都是由长御掌管的,绮罗不得不回话道:“启禀太后娘娘,这几日天气太寒,御园中饲的羊很少产奶。而长秋殿所需的羊奶又实在不少,膳房都是将羊乳窖在井底保鲜,可能不会如当日新产的羊乳那样鲜甜。”陈太妃还未开口,芙蓉却抢着说道:“长御好会自辩,又推说什么天冷,难道我偌大的上邽城里还找不到几只下奶的羊羔来?我看定是底下的人偷偷拿去吃了喝了,才会这样敷衍长秋殿。”芙蓉心中对绮罗怀恨,此时趁机刁难发作她。绮罗忍气吞声道:“奴婢不敢怠慢太后娘娘。但是每日陛下所需酪盏虽只要三碗,却是数十斤的上好羊奶才能练成。至于长秋殿中,光每日晨昏敷脸的玉罗霜、沐浴的琼浆中新鲜羊乳的需量就超过百斤,至于酪盏、乳饼更是废料,御膳房也是出于无法,才把冷窖过的羊乳拿来度药。毕竟五石散中原无羊乳这一味,也不会影响药效……”她话音未落,便被芙蓉抓住话柄:“长御这是指责咱们长秋殿用得太多了?娘娘母仪天下,哺育陛下,何等辛苦操劳,一日又能用多少羊乳?长御却说得好似长秋殿如何奢靡一样。”果然,陈太妃闻言面色阴沉至极,狠狠地将手中金碗掷在地上,滚烫的羊乳溅的绮罗一身都是。芙蓉心中得意,挑拨道:“娘娘,您可别气坏身子,仔细让那起子小人得意。”绮罗气得浑身发抖,双手握拳,指甲狠狠地掐入皮肤中,只道:“若娘娘对这个不满意,奴婢再去取一碗新鲜的来。”她越是这样忍让,芙蓉便越发觉得她是心虚,怎肯轻易放过她,见她连身上的衣裙也未换过,端着一碗新鲜的羊酪来了,又阴阳怪气道:“原来御膳房还是有的嘛,就是娘娘的面子不够大,还得长御亲自去取。”绮罗忍着不还口,又取来莲花盘,将其中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石钟乳五味粉末各挑了指甲盖大小,和在鲜羊乳中调匀了,这才端到陈太妃面前:“娘娘请服散。”陈太妃也不接过,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宫中的碗盏本就烧得极薄,绮罗慌忙之下没拿盏托,羊乳又是滚烫的,只端了一小会儿双臂便已酸麻,指尖烫的发红。好不容易这碗五石散服下了,绮罗刚想起身,却听芙蓉适时道:“太后娘娘用了可还适宜?”绮罗无奈之下,只得继续高高举手端碗,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跪在一旁。陈太妃眯着眼,懒懒地道:“嗯,近日里乏的很,倒是晋王这个方子用了还算提神。晋王每日里捣鼓汉人这些东西,也真是奇妙的紧。”“可不是嘛,”芙蓉谄媚道,“娘娘自从用了五石散的方子,啧啧,真是肤白如脂、莹洁如玉,在奴婢这等肉眼凡胎看来,娘娘就好似神仙一般。”她谀词如潮,一时却也说不尽,好不容易等她恭维完了,绮罗方才小声道:“若无别的事,奴婢就先退下了。”“你去吧。”陈太妃眼也未睁,等绮罗退到殿门口,方才说道,“以后若无旁的事,少与如意混在一块,她年纪轻,不知事,可我却不是眼里揉得了沙子的。”绮罗忍辱应了,眼见陈太妃无话,这才小步退下。却说绮罗一出殿,芙蓉一边给陈太妃捶腿,一边小声道:“奴婢瞧着长御可不是和娘娘一条心的。”陈太妃淡淡道:“你懂什么。”芙蓉眼珠一转,说道:“奴婢的姑妈告诉过奴婢,这位呼延长御的来头可大着呢,她从前在南阳王府住着时,奴婢服侍过她几日,也不是个正经主子,却一向眼高于顶,她眼里怎会有娘娘。”“你还知道什么?”陈太妃好似漫不经心。芙蓉越发来了劲头:“从前在南阳王府的时候,王爷就对这位绮罗姑娘可上心的紧,连前头的太后——不,是卜氏都亲自上门去南阳王府探望过她。后来不知怎的她留在宫里做了长御,南阳王也很少来瞧她,大抵就是过了新鲜吧。”她话说的刻薄,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股嫉恨的神情来。陈太妃看在眼里:“你不太喜欢她?”芙蓉并不是笨人,笑道:“奴婢哪有什么好恶,只是瞧不惯她仗着有人撑腰,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你倒是个忠心的。”陈太妃点了点头,又道,“你在长秋殿这么久了,可见她和南阳王还有什么来往?”“好似没有,”芙蓉回想了一会儿,眼见陈太妃面色发沉,心里害怕,忙道,“不,奴婢想起来了,有一次,是在殿外。奴婢瞧得不仔细,隐约见着是长御不知怎么脚崴了,本来是陈姑娘扶着她,后来南阳王来了,陈姑娘便走了。”陈太妃凝神半晌,咬牙道:“如意是个老实孩子,难怪她不肯应婚。果然是这贱人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