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步步莲
绮罗回到房里,见衣衫尽被羊乳所污,便换了一件罗裙,又用银盆泡了污了的衣裙去洗,刚走到净房外,便见如意进来,面色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笑容。她瞧见绮罗手里的银盆,颇有些诧异道:“这不是今早你才换上的那条新裙子吗?怎么这么快便污了?”绮罗低头不答,想从她身旁绕过去,却被她一把抓住。如意翻了翻她盆中的衣裙,大是恼怒:“是芙蓉又给你气受了?不成,我定要去找姐姐评评理,不能让芙蓉那丫头作践你。”她说着便要冲去长秋殿,此时玉缕刚取了皂角叶来,急得忙拉着如意道:“好姑娘,可不能再添乱了。今日是太妃娘娘存心发作,你这一去可不是火上添油。”如意怔了怔,看向绮罗:“是我阿姊与你过不去?”她心思单纯,一有疑虑便都写在脸上。绮罗也不看她,只低头道:“陈姑娘,让我过去吧。”如意一呆,好似不认识她一般:“你……你这是连我也怨上了?”“奴婢人微言轻,不值得您对奴婢这般。”绮罗说完也不等她回话,竟是自去了。如意又是伤心又是气恼道:“就算是姐姐给了她气受,我也没有得罪她,好端端姐妹一场,竟被她看得这样薄。罢了,真是寒心。”“陈姑娘,您莫要多想。”玉缕斟酌着说道,“适才娘娘有吩咐,要长御与您远着些。长御也是为了您好。”如意怔在原地,半晌方道:“原来真是阿姐。”宫里从护城河引了一条水渠入宫,聚成太液池,又分出数条河道蜿蜒灌溉林苑。宫人常在水渠边浣洗衣衫,倒比取井水方便得多。天气尚寒,渠水冰凉刺骨。绮罗在渠边洗了一会儿衣裙,起初指尖还麻麻的刺痛,后来连刺痛也感觉不到,她尚不觉什么,忽地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将她扯起身来:“你这双手还要不要?”刘胤扯得用力,绮罗不由倒退几步,差点踉跄跌倒,她手里的银盆却是翻了的,水泼在两人的衣襟上,具是狼狈不堪。绮罗也不顾衣裙湿了,眼见着银盆滚了几滚,掉到水渠里,便想奔过去捡,谁知左手扔被刘胤死死拽着。这水渠流速甚快,若是再不去捡,也不知会飘到哪里去。她一时情急,伸足便向刘胤的右足一踏,刘胤脚上吃痛,手便松了开。绮罗几步跃下石阶,伸臂去够却是够不着了。那银盆在水中打了几个转,晃晃悠悠地便飘到了河床中心。“这下捡不着了吧。”刘胤本在生气,见她这样情急,倒也好笑,谁知他话音未落,却见绮罗一下子跃入水渠中,头往下一埋,吐了几个水泡便不见了。刘胤面上一黑,大喊道:“绮罗,绮罗。”却哪里有动静。刘胤自小生活在北方,是不会凫水的,看着水流这样湍急,也不知深浅,心中越发慌乱,他一咬牙,便除下靴袜,准备下去捞人。谁知此时数丈开外的河床正中的银盆旁,却冒出一个头来,不是绮罗是谁。她手里举着银盆,笑的眉眼弯弯,大声道:“旱鸭子,谁说我捡不到?”刘胤又好气又好笑,喊道:“还不快上来。”绮罗推着银盆慢慢游到岸边,刘胤伸出手去,用力一扯,便把她拉上了岸,见她浑身湿透了,消薄的双肩不住发抖,忍不住责怪道:“小小一个银盆,怎值得你这样去拼命。”绮罗却说道:“长秋殿的事物都有造册,若是丢了银盆,又要吃一番排遣的。”刘胤面色一沉,不由自主地便摆出了南阳王的气度:“你自己身为长御,连这点主也做不了?”旁人若见他这般,必会战战兢兢,偏生绮罗不理他,吐了吐舌头,却只顾低头看那银盆,痛心道:“糟了,盆底被磕了一块。”刘胤又被晾在了一边,他这次是动了真怒,猛地将她拉到怀中,迫着她转过头来:“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四目相对,空气里仿佛蕴了水气,好似云山雾障。绮罗本就穿的单薄,此时身上都湿透了,薄薄的春衫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暧昧风流。绮罗双颊生晕,微微偏过头不敢与他对视。刘胤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忽地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厉声道:“若是冻病了便知好歹了。”话虽说的生硬,却是关心。绮罗心下温暖,忽地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刚才嘴还那么硬,说跳就往河里跳,这会儿还没说你什么却哭了。”刘胤见她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竟是哭个不住了,有些手忙脚乱,“是还觉得冷吗?”绮罗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了泪,用手帕擦拭眼角,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是有谁让你委屈了?”刘胤望着她颈后一缕微湿的秀发,忽然开言道。只见她双肩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闷声说道:“没有的事。”她低着头,伸足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水渠边的鹅卵石子。刘胤见她这样,心知是问不出来什么的,便转了话题,又道:“你再在长秋殿待一段时日,等回了长安,我便接你出来。”“要回长安了?”绮罗果然关心,她转身望向刘胤,一双乌黑的眼眸好像黑葡萄一般。刘胤点头道:“石勒死了,帝位悬而未立,洛阳人心惶惶。这正是我们挥师回长安的好机会,如今我朝根基稳当,只要上下齐心,别说是长安,何愁日后不收洛阳?”淡淡日光斜照在他面上,透出一种风发的意气,也许只有这一瞬才能看到他心底久藏的抱负与遗憾。绮罗凝目望着他,忽然问道:“你甘心吗?”他嘴角动了动,却只默然不语。绮罗心中百感交集,从那日告诉他秦老夫人之死时,想必他就已经对卜后起了疑心,可他仍然不动声色,明面上奉卜后之子为君,暗地里却搜集卜后的罪证。无论是仆妇还是知情的宫人内侍,都不是一个失去了外戚的陈太妃能够把控的,他早已掌握了可以致卜后于死地的罪证,却一直引而不发。如果陈太妃没有怀孕?又或是生下的是个女儿呢?那现在高高的帝阙里端坐的是不是他?她有些不敢想下去了,或是陈太妃孤身一人住在南阳王府里,若他心里但凡有点别的想法,刘熙的遗子便决计生不下来。到时候卜后的阴谋被揭露,他一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坐上那个位置。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等待,直到陈太妃产下真正地皇子,他才将真相一一展现在朝臣面前。他也是帝裔皇脉,就没有想过自己去做帝王吗?绮罗忽觉自己第一次看清了他的为人,她有些愧疚道:“从前是我错了。我以为你对你的父皇和弟弟心有怨恨,以为你也有意皇位。可你如此坦荡地保护了陈如卿,又扶持真正的先帝血脉做了皇帝。”他默然片刻,却道:“说心甘情愿却不是真的。若是我的,我定去争,可天命并不是我。”他的语声有几分苦涩,许是无奈?绮罗心中一动,有种冲动要把那东西拿给他,可秦老夫人的叮嘱到底在她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她默然半晌,低低道:“是,他们都误解了你。”他却失笑起来,打量着她的神情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皱眉头了,活像个小老太太。”“你才是小老太太。”她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两人说笑了一阵,眼见天色有些黯了,林间瑟瑟声响,却是起风了。上邽地处陇西,每到春时常有风沙卷地,十分恼人。两人眼见变天便欲回去,刚转过水渠旁的归离门,却听到前面隐约有人声。绮罗身上仍是湿漉漉的,又裹着男子的衣袍,自是不愿与人撞见,刘胤见她面色尴尬,便将她拉入门柱旁的箭楼中,两人刚刚站定,便听那来人越行越近,说话声也渐渐清晰起来。却是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子道:“你与你阿姐又吵架了?这次又为了何事?”绮罗还不觉什么,刘胤却微微一怔,认出了这男子的声气正是晋王刘驷。谢烨掌管宫中校尉,早有奏报这些时日晋王隔三差五便寻了由头往宫里跑。那女子隔了半晌,闷然说了一句:“阿姐好不讲道理。”这女子站在晋王身旁,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可她一开口,绮罗便和刘胤两人对视了一眼,此女不是如意是谁。晋王大是不以为然,带了几分玩笑的口吻道:“我瞧你姐姐十分果决善断,倒是你最爱撒娇痴赖。”如意顿时恼了,顿足道:“以后有什么事,再不同你说了。”晋王却慌了神,矮了身段道:“是孤的不是,你姐姐又坏又不讲理,真是讨厌极了。”“你才又坏又不讲理,”如意更恼,转身背对着他,“不许你说我阿姐的不是。”晋王道:“你阿姐一心想把你嫁给南阳王兄,你不会真想去做南阳王妃吧。”如意被他说中心事,越发恼怒,足下狠狠地踩着地上刚发的嫩草:“谁要嫁他,又凶又无理,我瞧着便觉得讨厌。”绮罗听得忍不住偷笑,转头去看刘胤,却见他的目光中也满是笑意。绮罗悄悄做了个口型,意说你瞧人家怎么看你的。刘胤亦是笑着无声回应:“她把我当草,有人却把我当宝。”绮罗面一红,啐了他一口。晋王却是闻言大喜过望,越发好脾气了,任如意怎样发作也不气恼,只笑嘻嘻地赔着不是。如意对他胡乱发泄了一通,也觉有些羞愧,小声道:“是我心里有气,不是对着你的。”晋王满不在乎,笑嘻嘻道:“没事,你若心里有气都对着本王来就是,本王生来钢筋铁骨,十分皮实。”如意扑哧笑了:“哪有人说自己皮厚的。”神色却对他更亲昵了几分。晋王见正是适时,忙从怀里掏出一物,说道;“如意,这是给你做的桃花散,你回去试试看。”他怕如意瞧不上,又解释道:“这不是宫人做的那等粗糙脂粉,是拿桃花与丹石炼成的香粉混在一起,内服可增肤色白润,外擦抹身也是适宜的。”如意嘴上说不要,手却接了过来,将瓶子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只见用的是极精巧的白釉凤首瓶,瓶身光洁如玉,更难得的是只有寸大的瓷瓶雕刻精细,凤身绕瓶口如含珠般恰衔瓶口。轻轻拔开瓶塞,扑鼻便是芳馥的桃花香气,倒出少许,见色若凝脂。如意心知此物制来不易,口中偏道:“这时节哪有桃花,该不是你去年便做好了,不知去哄哪个姑娘,人家不要的再来给我。”晋王急道:“苍天可鉴,这桃花是我央了宫中长史去西域的鄯善货市里换来的,又费了三日工夫才做成只这一小瓶,一担桃花一石金,哪里是拿陈年的哄你。”如意心里信了,却噘嘴道:“难道鄯善现在便有桃花啦?”晋王也有些为难,摸着发冠道:“仿佛是说从大夏运来的。”他见如意嘴角带了笑,忙讨好道:“你要是喜欢,我再让人多买些桃花给你做这香粉。”两人情意绵绵,一时间轻言细语,哪里能说得尽。刘胤和绮罗相望而笑,绮罗指了指箭楼内的一扇小门,示意偷偷出去。“这些已经够使了。”如意面上发红,把瓶子收好,又道,“你给阿姊的五石散也十分好,我阿姊现在一日都不能断。”听到这话,刘胤猛地止步,绮罗低声道:“怎么了?”刘胤目色中转过一丝不明的意味,却是止步凝听外面的对话。窗外的晋王含混了两句,好似并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如意忽然惊道:“呀,这里还有箭楼,要是里面有人怎么办,咱们说话可不都被人听了去。”绮罗大是头疼,这位姑奶奶这时才想到里面会有人吗?偏生刘胤刚才又突然站着不走了,如果真被他俩进来撞破,可有些尴尬。外面晋王却道:“这里偏僻的紧,不会有人的,天色晚了我先送你回去,不然你姐姐该着急了。”如意果然很听他的话,两人相携远去,背影渐渐不见。绮罗这才松了口气,吐舌笑道:“幸好晋王不太仔细。”刘胤显然有心事,他向外望了望却道:“你先沿着小路回去,现在天色黯了,不会有人知道。”绮罗虽然有些失望,仍是顺从地答应了。一路回了房中,所幸一个人也没遇到。绮罗提心吊胆地回去换过新的衣衫,又重新打水束好发,这才平静许多。她刚打开房门,便见如意沿着玉阶从西边过来,一张俏脸亦是红扑扑的。两人相见都有几分尴尬,绮罗忍笑向她行礼问安。如意却很有些不自然道:“刚才阿姐叫我过去说话。”绮罗不答话,只抿嘴笑着。如意循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眼便看到自己裙裾上沾有苔泥,越发窘迫万分。幸好此时芙蓉过来,对如意行过礼,却是板着脸对绮罗道:“娘娘要用晚膳了,长御还不进殿伺候。”绮罗也不吱声,微一整仪容便进了长秋殿。如意呆呆地站在殿外,一张脸尤自在发烧,却听芙蓉在身旁望着绮罗的背影冷笑道:“大逆罪人使过的人,就算是长御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如意听不过去,训斥她道:“莫忘了你姑姑也是先前卜氏的丫鬟,以后休要说这样的言语。”芙蓉顿时涨红了脸,喃喃说不出话来。明明下午还见着如意与绮罗拌了嘴,怎么这么快便和好了?她心里这般想,面上自然便带出了愤愤的神情,只是不敢当面顶撞如意。如意将她神情看在眼里,冷声道:“宫有宫规,你口出狂悖犯上之言徧该自罚,按宫规当作何?”旁边自有看热闹的宫人平日里就看芙蓉不惯的,忙添口道:“该掌嘴二十。若不领的,便交由掖庭令吴黄门那儿去受廷杖。”芙蓉吓得魂飞魄散,忙道:“奴婢甘愿领罚。”她忍辱当众自掴了几个耳光,心中兀自恨得咬牙。夜里芙蓉去见了姑母宋良人,宋良人倒很欢喜,抱着小公主迎了出来,又让人端茶。却是最粗糙的茶渣末冲成的劣茶,水也是半温的。芙蓉如今在长秋殿侍候,起居饮食倒比普通公侯人家更精致些,如何瞧得上这粗茶,她不动声色地将茶盏往外推了推,只对着宋良人哭说了今日受辱之事。宋良人的目光从她指尖略过,闪过一丝失望,隔片刻叹气道:“如意姑娘是太妃娘娘的胞妹,你当着她乱说作甚,仔细传到太妃耳里,你连这点好不容易挣来的体面也没了。绮罗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以后莫要惹她。”芙蓉恨得咬牙切齿:“如意姑娘我是惹不起的,她和太妃一母同胞,当面顶撞太妃也不过只挨了几句数落。可呼延绮罗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村姑罢了,竟成了长秋殿的正经主事了,姑母你当日在时,她可敢在你面前招摇?”她越想越是愤恨,又道,“姑母,你快将呼延绮罗与废后从前的事说给我听几桩,好让我出出这口恶气。”宋良人静静听完芙蓉的话,凝目望她:“你打听她与废后的事,是要说给陈太妃听?”她双眸黑而极亮,仿佛能洞人心底。芙蓉被她目光所迫,有些狼狈地低下头,不说话便是承认。宋良人心下越发失望,淡淡地道:“提起旧事固然能激怒太妃,但也会牵扯更多人。”陈太妃与卜后有不共戴天之仇,芙蓉想用卜后激怒陈太妃,却忘了真清算起来,宋良人第一个便逃不掉。也许她并非忘了,宋良人失势以来,尝遍世情冷暖,她的侄女平步青云而入长秋殿,数月竟未来看她一眼,这唯一的一次,也不过还有别的目的。芙蓉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仓促道:“姑母,如今太后最烦恼的便是如意姑娘与南阳王的婚事,侄女瞧着那绮罗倒似是个阻碍。你若将从前的事说给我,便是在太妃面前立功,姑母也可以得脸些。”说话间,小公主忽地哭闹了起来。宋良人拍了拍公主,好不容易将小公主哄睡了,这才对芙蓉道:“姑母老了,早没了这分争斗心。从前也是为了你,只盼你出息,替你弟弟妹妹们挣口饭吃。你如今飞黄腾达,以后姑母再也不能成你倚靠,你也少来看我这老婆子,省的阻了你的前程。”却是说的绝无转圜余地,她轻轻将那茶盏端起来,神情自若地饮了一口,如饮琼浆玉液。芙蓉如何甘心,死死地抓住宋良人的手,哀声哭道:“姑母,连你都不帮芙蓉,侄女还能求谁。”她声音本就宛转,此时哭起来越发催人肝肠,而抹得精致的脂粉此时被泪水冲得横一道竖一道的,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尖刻,倒显出了可怜相来。宋良人微微一挣,便任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心里一软,忽地想起早逝的兄嫂,长兄家生了姐弟三个,芙蓉是最大的,生的模样俊俏性子也拔尖儿要强,从小也是爷娘放在手心里疼爱的,到后来兵乱时兄嫂死了,芙蓉进了南阳王府,就靠做奴仆的一点微薄月钱养活了几个弟妹。也莫怪这孩子自私尖刻,若无这点势利眼,哪能容她活到今日。自己送她入宫,原也打算为她挣个前程出来。当日之事不成,却也是怪绮罗从中多事阻挠。想到此,宋良人便低声道:“罢了,我只与你说一桩事,以后多的事莫来找我了。”芙蓉双眸发亮,添几分颜色,道:“姑母快说。”“先帝的寝殿中,原是有一个木匣子的,那时候先帝情根深种,曾从南边找了人来打听当年的事,我当时就在卜娘娘身边伺候,却是听到了几句的……”宋良人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往事。暗夜中,只见偏僻的静室内点点烛光随风摇曳,好似天际的一抹微光。这年三月,石勒嫡孙石宣在洛阳称帝,改年号延熙。[历史上延熙帝是石勒的次子石弘,此处是小说家言,不必当真。]短短数月之间,洛阳却出了几件不起眼的事。第一件便是石宣登基后第三日,悄悄把他的舅父程遐从黎阳太守调任入京为三公之首的太尉。紧接着五日后,国师佛图澄上疏自陈双目有疾,不能事君,自请闭关在永宁寺中修行。石宣也未有挽留,大笔一挥便是准了。至此从石勒入洛阳开始修建的永宁寺香火鼎盛二十载,一朝山门关闭,僧侣尽皆驱散,许多信男善女闻信赶来,在寺前跪拜哭泣,倒是热闹了好几日。冉闵奉命给永宁寺送了些粮俸,从寺里出来后,却顺路转进了百井坊。临街有家酒肆,冉闵推门而入时,只见一个紫衣女子坐在临窗的一张木桌前,面前有两壶酒,一大盆铜锅煮羊肉,铜锅燃着热腾腾的炭火,煮得羊汤沸腾,香味四溢。可那女子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筷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铜锅壁,目光散漫地望着远处。冉闵与她是熟识的,捡了她对面坐下,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瞧去,笑道:“在瞧什么。”那女子回过头来,眸子里光彩熠熠,呖声道:“小冉哥,你来啦。”这女子正是郑樱桃。冉闵心头一热,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三分赧意,好在他生得黑,倒也看不出来:“既是你送信约我,我能不来吗?”“小冉哥。”樱桃眼眶顿时红了,哽咽地唤了一声,却不言语。冉闵心下有些焦急,望着她追问道:“到底怎么了?难道是谁欺负了你?”见她不说话,他越发急道:“你休要怕,虽然霖夫人害了中山王,但你救过小世子,在我们王爷心里你是大功臣一个。只要你愿意,我就去求王爷,风风光光娶了你,虽说没有多少荣华富贵,却也决计不让你吃亏。”“小冉哥,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樱桃慌忙截住他的话,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却又抽噎着哭个不住了。她本是个倔强性子,事事都掐尖的紧,平时少有服软的时候,此时见她这般,冉闵被她哭得心慌意乱,问道:“你别哭啊,有你小冉哥在,有什么事解决不了?”樱桃伏在他肩头哭个不休,沾惹得他肩上衣襟湿了一大片,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我虽然没了爹娘,家里只有玉琪妹子一个,但她也是很喜欢你的,我们冉家断断不会亏待你。”樱桃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美丽的星眸中饱含着泪水,长长的睫毛似蝶翅扑闪,可她却道:“小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只是什么?”“我想入宫去……”樱桃话一出口,便低下了头,双肩微微耸动,样子可怜极了。冉闵身子微僵,手慢慢收了回来,目光平视着面前的铜锅,只觉一颗心好似也在锅中沸了七八遍:“你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出来,又想入宫去做什么?”樱桃面如红霞,声似蚊蚋:“我过去与陛下有缘,这次陛下登基,我若入宫去,也许能……”冉闵顿时了然,慢慢地道:“这事我恐怕帮不上你,我位低言轻,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这事你得去求王爷,或是国师。”“我身份低微,与王爷和国师也不熟识……”她略有迟疑,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拉住了他的衣袍,哀哀哭泣道,“小冉哥,求你帮帮我,如若再不能成,我便死了这条心。”冉闵心底凉透,夹了一筷子羊肉,在面前的葱姜水中略涮了涮,慢慢放入口中咀嚼了片刻,平日里吃起来极香滑嫩鲜的炙煮,今日倒觉得如觉蜡味。他想了想,缓缓开口道:“若是这次还不能成呢?”樱桃粉颊一红,头垂得越发低,却不言语。这便是答案了。冉闵何等聪慧之人,一眼便瞧破了她内心最隐蔽的那层想法,虽然齿冷却不忍揭破,只站起了身来。见他要走,樱桃有些慌了,仰头道:“小冉哥,你要走?”冉闵一低头,正对上她那双点漆般的星眸,她仰着面,左颊上的梨涡便浅了些,往常含着的笑意此时都敛了,只摇曳出一丝楚楚可怜的神色,却如霁月清辉,映衬着衣上紫色鸢尾都失了颜色。到底是魂牵梦萦的人,他哪里狠得下心来,足下一顿,丢下一句话:“我回去安排安排,你听我的消息便是了。”樱桃含泪睁大双眼,怔怔地看向冉闵:“小冉哥,你答应帮我了?”她何等聪明灵秀,怎会不知他的所指。冉闵避而不答,只道:“我能力有限,只能略作安排,但之后的事,你可要想明白了。”樱桃偏过头去,沉默了一瞬,忽地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地道:“我早已想明白了。”冉闵垂头看她,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道:“你若真决意如此,我也可帮你这次。今日我就让人送你去一个地方。”隔不了几日,有两抬小轿从永宁寺佛塔后的小门一路抬进了隔街的中山王府,那前一抬轿子里端坐着的,正是自称有目疾的佛图澄。此时佛图澄下了轿子,双目炯炯有神地先环视了一下庭院,满意地抚了抚长须,笑道:“此处甚好,还是中山王最知老衲心意。”来接他的人正是石虎身边最得力的部将郭殷,他人如其名,待人周到热情,正是银胄铁骑中跟随石虎最为有功的八骑之首。此时他满面堆笑,对佛图澄道:“国师请随末将来,中山王在禅室中静候国师多时了。”他目光瞥见后面一顶小轿,略有疑惑道:“这里面是?”说话间,便有个窈窕女子姗姗从轿中走出,却是鹅蛋脸杏眼粉颊的一位美人。她见了郭殷也不行礼,只婷婷立在园中,便是站在那里就如一枝兰花一般,一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郭殷猜不出她的来历,便向佛图澄望去。佛图澄哈哈大笑道:“郭将军勿要多心,此女乃佛前虔心供奉的信女,老衲瞧她有佛缘,便收她做个俗家弟子。”郭殷点头道:“也好,那这位姑娘……”他一迟疑,看向那女子,却听她脆声道:“我叫樱桃。”“就请樱桃姑娘去暖阁暂先安歇。”郭殷在中山王府极得威望,便使人为她引路,谁知樱桃摆手道:“我识得道路。”郭殷微微诧异,却见她果然轻车熟路,自是往暖阁方向去了,一时间他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佛图澄入了暖阁,便见石虎却是换了汉人的宽襟衣袍端坐在正中,不由得高声赞道:“王爷好生风雅。”石虎无奈摇头:“当今圣上喜好文咏,又说汉装阔雅有上古遗风,让我等都着此上朝。”郭殷跟随其后,却笑道:“雅虽是雅致,上马弯弓哪有胡服便宜?”佛图澄在右侧软榻坐定,笑叹道:“少年天子,难免多些少年心性。喜猜忌,也是自然。”昔日石勒在时,并无许多繁规冗俗,胡人冠喜佩刀,入宫上朝亦不离身。可自从换了汉装,却连佩剑弯刀一律都卸了,入宫时专有黄门搜查。石虎嘴角划过一抹讥讽:“小子无见识。”正此时有小童送茶上来,郭殷见他们事议机密,便赶紧闭好门窗退了出去。佛图澄接过茶乐呵呵地尝了一口,说道:“昔日先帝在时,曾说今世非承平,不可专以文业教也。”石虎双目一闪:“先帝果真如此说?”“自是当真,”佛图澄笑道,“那日永宁寺壁画完工,陛下携中书令徐光、车骑将军夔安去看,那日正巧国舅程遐也在,以壁画上卧冰求鲤之事称赞太孙仁孝温恭,彩衣娱亲不输古人。当日先帝听了几位大人对太孙的称赞,却说了那一番话。”石虎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叹道:“今上实不肖先帝,如何守得住基业?”“那日程大人也有这样的担忧,”佛图澄语出惊人,缓缓地道,“当日陛下话音落了,程大人便道‘中山王雄暴多诈,陛下一旦不讳,臣恐社稷必危,宜渐夺中山威权,使太孙早参朝政’。”石虎暴怒而起:“当日秦、赵二王都在,他们对太孙虎视眈眈不利已久,这程老贼却只进孤的谗言?”“何止程邃大人,连徐大人也道‘中山王勇武权智,群臣莫有及者’。”佛图澄抚须而笑,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石虎盛怒之下忽而冷静下来:“既是群臣密议,国师如何得知?”“老衲虽不在阁内,但永宁寺的哑仆都在。”佛图澄笑而望他,目中似有波澜,“大王若不信老衲所言,可去问车骑将军夔安,当日他也在场。”石虎已信了九分,他起身在房内疾行兜了几圈,眉间浮现恼色:“小人竟敢害孤。”他微顿了顿,又问道,“先帝怎么说?”“先帝说,如今天下为未平,兵难未已,太孙冲幼之龄,需有强辅。季龙是朕的左膀右臂,亲同子弟,这才委以伊霍重任,哪里像爱卿们说的这样?倒是爱卿身为帝舅,日后辅佐幼主之时,不得擅权。先帝这席话说的可谓是疾言厉色,当时几位大人都跪在阶下,汗如雨下不敢抬手。”石虎听罢,怔然片刻,叹道:“叔父到底信我。”虽是今日才听说当年事,他仍觉惊心动魄,若当日石勒真听了徐、程之言,那今日恐怕他坟头的草都寸高了。佛图澄摇头叹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陛下当时虽这样说,但程遐大人并不肯作罢,直到陛下出永宁塔时,还大声道‘陛下不闻魏帝信赖司马懿父子,反遭鼎祚沦移,陛下若不除中山,臣已见社稷不复血食矣!’”石虎闻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们实在欺人太甚!幸好叔父未曾信他们。”却见佛图澄笑而不语,石虎忽然觉醒:“这是何时之事?”佛图澄屈指而算:“约是前岁元节之前。”石虎蓦然不语,面如死灰。半月后那一顿银鞭赏赐下来,抽得他众叛亲离,想不到竟都源于此。他面上涌起一股血气,竟有几分狰狞之色,怒道:“此仇不报,孤誓不为人!”佛图澄一眼望穿他心底,忽而笑道:“大王可想知您的命格?”石虎愫然而惊,低声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却见佛图澄屈指闭目,半晌道:“大王命格贵极,金木俱旺,如今还是潜龙于渊,一朝飞龙在天,此命更要贵不可及。”已然位极人臣,再贵不可及那边是……石虎眸光一闪,正色道:“国师噤声。”佛图澄淡笑:“程徐两人逆天而行,妄图阻断龙气,自遭天谴。”此语却越发露骨。石虎将信将疑,面露尴尬之色,低声道:“时也,命也。如今陛下已登基,孤不再做此想。”语中却有憾意。佛图澄苍声大笑,“大王天命所系,日后大王若不能荣登大宝,便剐了老衲这双眸子去。”石虎望定了他:“请国师指点,孤如今该做些什么?”佛图澄抬眼又闭眼:“时机未到,大王无需心急。”他顿了顿又道:“老衲安排一个人去了长安,日后也许能为大王所用。”“是何人?”石虎疑问道。佛图澄凑近石虎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石虎将信将疑:“此人无赖出身,可堪重用?”“能用与否,全在天王如何去用了。”石虎沉吟道:“此事到不着急,先按大师的安排便是了。”佛图澄见他并不全信自己,不由心中冷笑,又道:“三日后陛下将临府上,王爷还需早安排好接驾事宜为上。”石虎愫然而惊:“此话当真,孤怎全然没有听到消息。”佛图澄笑道:“这便是当今圣上的厉害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