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铁狴犴
说要帮如意去见晋王一面,可如今太妃的口谕传遍宫内,谁人又敢违抗?绮罗苦思半日,还是让玉缕递信去晋王府。玉缕很是迟疑:“陈姑娘是太妃的亲妹子,做出什么事来自有太妃娘娘为她做主。可您的身份不同,真要这样冒险?”绮罗恳切望着她道:“我只是不想让一对有情人含恨远别。”玉缕叹气应了,等她回来时,却已是四更天。她刚一进屋,身子便向前一倾,赶忙撑住了椅子,却是连站都站立不稳。绮罗慌忙扶住她,瞧她一张俏脸都是雪白的,额上冷汗涔涔,又心疼又着急道:“怎么弄成这个模样?”“奴婢不碍事的。”玉缕咬牙坐下,慢慢道出原委。却原来她出宫本很顺遂,可回宫时却不知怎的被芙蓉撞了个正着,芙蓉存心发落她,捉了她犯了宵禁的错处逼着她在宫门口长跪,若不是后来值守的校尉是从前南阳王府的故人,她恐怕天明都不能脱身。可玉缕却说得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带过了,又从怀中摸出令牌递给绮罗,轻声道:“姑娘,这出城的令牌是回来的时候谢统领给的,但现在宫门已经下钥了,芙蓉存心要盯咱们的错处,这会儿如何能送陈姑娘出宫去?”绮罗尚不明所以,问道:“出宫也需有令牌?”玉缕点头道:“宫门除了把守的侍卫,每日还有四班小黄门轮换值守。奴婢也算是宫里得脸的宫人,时常出入内廷,只需在黄门令那通报一声便能出去。可如意姑娘却不同于奴婢宫人,她若要出宫,拿不到未央宫的牙牌怎能出去。”绮罗大是着急:“未央宫的牙牌在何处可以拿到?”玉缕偏着头想了想:“过去是宋良人收着的,如今怕是交在她侄女芙蓉那里。”绮罗沉思半晌,咬牙道:“我去找她。”玉缕担心地瞧着她,一咬牙便要强撑着起身,说道:“要不奴婢再去跑一趟?”绮罗忙将她摁住,目光扫过她通红的膝盖,眼圈顿时红了:“不可,你现在去找如意,让她收拾好东西,我拿到牙牌就去找你们。”今夜最得意的人莫过于芙蓉,原也是凑巧,她夜里睡不着想出去透透气,谁知道竟然看到未央宫后殿闪过一个人影。芙蓉本就目力颇好,站在暗处很快便看清那人是玉缕。她暗叫一声侥幸,也不声张,却偷偷跟在玉缕后面,一路跟到南宫门,见玉缕递了腰牌准备出宫去。芙蓉原本想叫人来,但转念一想,此时若抓住她,仔细这小蹄子要耍赖不认账。她也当真有耐性,竟然耐住夜里的寒风,耐心地在宫门的北檐阁的廊柱旁等了起来,等了小半个时辰,芙蓉险些要没耐心了,却见玉缕竟又回来了。这次她可不会客气,得意扬扬地冲了出来大声叫嚷,喊来了值守的小黄门,当面直斥玉缕犯了宫规竟敢下钥出宫。玉缕被她逮了正着,只得自认倒霉,一声不吭地跪在宫门口。芙蓉心中大是畅快,打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玉缕几眼,心道:“玉缕平日里不是牙尖齿利的很,今日怎么这样老实?莫非是还做了什么说不得的事?”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退后几步看了玉缕几眼,越看越是起疑。玉缕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宫女,有什么事得深夜出宫去?定是有人指使她的,这简直不用想,除了绮罗,还有谁能差使的动玉缕?可绮罗又要她去哪里呢?她忽然回想起姑母宋良人告诉她的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侥幸,侥幸!竟让我捉到了这样一桩大事。我若是去告诉太妃娘娘,便是人赃并获。到时候看那个绮罗还嚣张什么!”芙蓉心里打定主意,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未央宫赶去,一心要揭发这桩天大的事。她在宫中本就路明道熟,兴冲冲地赶到未央宫的西厢房外——这正是回长安后陈太妃的住处,只是此时里面黑漆漆的,却连值夜的灯烛都没有点。芙蓉心里略有诧异,暗道这值夜的宫人都去哪躲懒了?她虽然不负责寝夜的差事,却也知道西厢房夜里是不能少过四个陪值宫人的。这又算是绮罗的一桩错处了,芙蓉心里暗道。她正寻思着,脚步便慢了,心里倒有点没主意——若是有值守宫人在,可以让她们去通报给陈太妃,此时太妃若睡熟了,自己贸然打扰岂不是桩过错?可一想到绮罗簧夜差使人出宫,定是有什么密谋,芙蓉便觉得连血也沸热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她上前几步,凑到门外,刚准备敲门通报,冷不防忽听得门内传来一声极旖旎的女声,似吟如叹,叫人缠绵遐想无限。芙蓉刚一惊,却听里面有一男子极低的声音谑笑道:“我走了这几个月,你可想我了没有?”此人声音低沉却又充满魅惑,只是熟悉得很,好似在哪里听过,芙蓉一时还没有想起是谁,紧接着便听到那呻吟的女子声气道:“该死的冤家,若不是回了长安,你哪里能记得还来找我。”接着又是几声低笑,却都是些让人血涌面红的床笫欢语。此言一出,芙蓉却如遭雷击,这声音正是自己日日服侍的陈太妃无疑。她脑海中一片空白,顿时踉跄几步,冷不防额头忽地撞在窗棂上,嘭的一声轻响,虽然极轻,在寂静暗夜听来却是颇为惊心的。且说房内的两人一时情浓,轻曼罗帐下,正是云雨欢悦时。忽地被这一声刺破鸳梦,陈太妃顿时推开那男子,厉声道:“谁在外面?”芙蓉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在外面待着,慌不择路的便向暗处跑去。暗夜寒凉,未央宫外朱廊回转,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绮罗也未张灯,全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着便往寝宫西侧的四排厢房走去。刚转过一排抱厦,便见着西进间的前檐窗下闪过一个人影,瞧着倒似是芙蓉的样子。绮罗走近几步,离得近了便瞧的清楚,果真是芙蓉鬼鬼祟祟地躲在柱旁,猫着腰不知再探望什么。绮罗心里暗骂一声,这丫头果真是半夜三更不睡觉的,刚捉了玉缕的错处,这又是要做什么鬼?可绮罗有求于人,到底堆了笑脸,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喊了一声:“芙蓉。”芙蓉闻声忽然浑身一抖,乍得转过身来,一张脸惊得煞白,好似见了鬼一样。待她瞧清绮罗,双唇一抖,竟拔腿就往外逃,只听“当”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她却转头就往夜幕中奔去。绮罗倒有几分被她唬住,本想叫住她,却见她真似掉了魂一样,蹿的比兔子还快,哪还看得到人影。她一低头,地上那东西明晃晃的,拾起来正是未央宫的牙牌。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绮罗心中暗喜,赶忙收到怀中。正待离去时,冷不防听到不远处有人低声喝道:“什么人?”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气。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远处那人似站在长廊的尽头,黑漆漆的瞧不清面容,她也未做多想,只当是值夜的侍卫,便轻声道:“未央宫长御呼延氏。”那人也不说话,听着脚步声似是走远了。唯恐夜长梦多,绮罗拿到牙牌便去见如意,说道:“你换一身宫人的衣衫,今晚便随玉缕一起出去。有这张令牌在,不会有人为难你。”如意双目含泪,深深向她拜谢。玉缕张了张口,脱口道:“姑娘,您说怎么办……”绮罗打断她的话,“就按我说的做,赶紧趁夜出去,等明日有人来便晚了,你现在便带陈姑娘去换衣裳。”绮罗见如意换了宫人衣衫出来,略想了想,又取来一些深色的脂膏抹在她的颊上。如意一照镜子,惊喜道:“果真认不出来。”绮罗本来想笑,可想到分别在即,又有些心头发酸,叮嘱她道:“还是要小心些,宫里见过你的人多,不知会撞上谁。出去时不要说话,就低着头跟着玉缕便好。”玉缕忧心忡忡,只是想劝绮罗。可绮罗却不让她再说话,急忙催促着她们快走。临行时,如意再三拜别绮罗,含泪道:“你我虽非亲姊妹,但胜似骨肉至亲。今夜待我之恩,日后定涌泉相报。我姐姐是个狠心的人,我走之后她定会为难你,你万万要小心,尽早也离开这里。”绮罗想起这些时日相处的情形,也觉眼角湿润,宽慰她道:“我的事你无须挂心,我自有脱身之法。你若见了晋王,要好好思量日后之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绮罗提心吊胆地等到半夜,也未听到有什么消息传进来,心知如意该是平安出去了,她细心地将如意的床铺铺开,自己和衣躺在她的床上,夜里似有小丫鬟来瞧了几次,见她一直侧身睡着,也未多加留意。辗转到天明方醒,却是数位黄门闯进房来,不由分说便绑了她出去。绮罗心知事发,便问道:“是去见太妃娘娘?”为首的黄门瞧着面生,对她颇不客气,冷笑道:“去了就知道了。”到了未央宫里,正上的御榻上坐着的便是陈太妃。她一张俏脸黑青,只瞪着绮罗道:“大胆的贱婢,还不跪下。”绮罗双膝一软,跪在了阶下,却不言声。陈太妃见她这个样子,越发恼怒,呵斥道:“你还不知罪?”绮罗奓着胆子抬头道:“奴婢不知自己有什么罪?”陈太妃怒极,便命左右道:“去搜她身上。”绮罗本想挣扎,却哪里挣扎得了。不多时,芙蓉从她身上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却是一枚纯金的虎符。她将东西递给陈太妃,谄媚道:“奴婢那日就看到呼延长御在房里鬼鬼祟祟的,就是看这个东西呢。”陈太妃接过那东西,眯着眼细细端详了一瞬,心中已是狂喜。若有了这个东西,天下兵权尽在手中,那时南阳王刘胤还有何惧?她再看绮罗的目光便格外狠戾:“贱婢,你敢欺瞒哀家恁时。”未央殿西北一带,有数十间黑瓦的房屋,一概黑墙铁壁,墙缝里仿佛铸过铜浆,摸上去触手冰冷,虽然阔大却显得十分阴冷,这里便是长安宫城内闻者色变的掖庭。在前朝掖庭本是黄门令处理内廷事务的所在,后又成了专门处罚宫人的刑所,每每有人被发至掖庭,便很难再见天日。绮罗耳濡目染已久,然而真正下到掖庭来却还是第一次。如今的掖庭令亦是宫中黄门所任,名叫吴甫,最是尖刻寡薄之人,从前宫人都惧怕与他,连行路也尽量绕行掖庭。绮罗与他初次谋面,便领教到他的厉害。此时吴甫在一间无窗的房中坐定,四面铁墙无窗,只在墙角点一根白色的膏烛,望去面色幽暗不明。见到绮罗进来,也无多话,便先让人将一桶冷水兜头浇她身上,又有两个小黄门拿了拳头粗的木棍出来,就向她重重打去。这是掖庭的惯例了,犯事的宫人无论何等品级,若进了掖庭便先受二十棍杀杀锐气。绮罗紧紧咬住双唇,生生受了二十棍。待棍棒打完,吴甫挥了挥手,执棒的小黄门都退了下去,只见他的三角眼一转,盯了绮罗几眼,皮笑肉不笑道:“呼延长御还请包涵则个,这是掖庭的规矩,就是老奴也破例不得。”绮罗面色煞白,扭头不语。却听吴甫又道:“您今日犯下的是大罪,太妃娘娘有口谕,任谁也休想求情。你昨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都要一一从实招来。”绮罗自送了如意出去,便没想过她会回来,此时便冷笑道:“如意是太妃娘娘胞妹,她的事自有太妃娘娘做主,我又能知道什么?”“陈姑娘出了什么事?”吴甫倒有几分诧异,冷哼一声道,“少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你休想侥幸!”他翻脸极快,见绮罗面色倔强,便疾声厉色道,“我劝你还是把昨晚的事乖乖说出来,少吃些苦头。”说着他瞥了瞥墙边的种种镣铐刑具,威胁之意显而易见。绮罗冷哼一声,只道:“我不知。”听她这样嘴硬,吴甫瞪她道:“你这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见绮罗不为所动,倒是奈何不得她,又想起陈太妃的吩咐,心中再不做多想,便喊道,“来人,先送呼延长御去见识见识水狴犴。”所谓水狴犴,原是汉时内廷的一种刑具,前朝覆亡,但此刑具仍留至长安宫中。乃是在一间铁铸的牢笼内,四面无窗,只有一条暗渠从太液池一直引入牢内,中有一只足有一丈高的铁狴犴,麟头豸尾,形容十分威武。平日里水不过没其四足,可若要行刑时,便将犯人绑在铁狴犴上,又打开水闸,直到水过狴犴的腰腹时,犯人便尽在水中。此刑最骇人便在并非让人速死,而是慢慢看着水位涨起,其中绝望惊惧,却甚于其他酷刑。绮罗纵然镇定,深处这水牢之中也觉肌骨生寒,别有幽惧。那两个小黄门倒是驾轻就熟,不容分说便将她绑在铁狴犴上,又用铁链将她手腕锁到铁狴犴的后足上,其中一个略年轻些的黄门下手甚重,将她的右臂捏得又红又肿,绮罗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他便大声斥责道:“这般娇弱,还指望你还是宫里的贵人呢?”说罢手下更是使力,另一个年长些的约是有些看不过,劝道:“既然来这里就是将死的人了,何必跟她一般见识。”那个年轻的黄门这才住了声。绮罗还没有站立稳妥,很快便被两人推入水中。虽然是六月的暑天,但水牢里密不透风,别有几分冷森。此时的水正没腰,这水乃是内苑引下的山泉水,冰凉异常,她一入水中便浑身打了个寒战,好不容易刚站稳脚跟,略过一会儿便觉得双脚似有千万根小针所扎,痛入肌骨。约是过了半炷香,吴甫又进来了,在水牢外望着她冷笑道:“现在可想好了要不要说?”绮罗冻得面色惨白,就连嘴唇亦是发紫,却仍然默不作声。吴甫瞧着越发有气,咬牙道,“果真是块硬骨头,这就是找死了。”此时水声渐渐小了,而水位倒也不涨,只是偶有波澜泛起,溅起几滴水。绮罗冻得双足全无知觉,此时方知什么叫作生死不如。人在极度苦痛之时,便有困意,唯有脑海中尚有一丝清明神思,她咬紧双唇,强力的支撑着自己,万万不能睡去。吴甫等了片刻,见绮罗半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耐心尽失,恶狠狠地道:“你道今日还能活着出去?太妃娘娘早想取你性命,也不在这一两日了。你若是个聪明的,老实说出昨夜去未央宫做了些什么,就给你个爽快的死法。若非要溺死在这水牢中,也由得你去,横竖铁狴犴上也不怕多你一条亡魂!”他喊了几遍,绮罗仍不言声,吴甫恼恨地挥手道,“开水闸。”水声须臾间响亮了起来,水流声潺潺而起,却流的极慢。这便是水牢的残酷之处,若等水没过铁狴犴的顶时,人也在水下溺死了,但这个过程却足有两个时辰之长,人在水中溺命之时痛苦异常,绝望没顶的恐惧更是放大了万倍。吴甫亲自锁了门出去,吩咐手下看好水牢,两个时辰内谁也不许放进来。那两个黄门起身应了,等吴甫出去,年长些的那个便对年轻的说道:“今日又造了一桩杀孽,喝点酒去去晦气。”做他们这行的,最忌讳的便是晦气。年轻的那个也极是赞同,却有些犹豫地看了眼牢房:“吴公公让咱们守着别动。”那年长的却道:“都绑死在铁狴犴上了,还能插翅飞出去?”年轻的那个想想也是如此,便笑道:“都由大哥做主。”年长些的那个憨厚的一笑,挽着他的手往隔间走去:“前几日得了一坛子上好的竹叶青,来来,咱们好好喝几盅。”花开两朵,暂表不提。且说吴甫刚刚走到牢房外,只见天色晦暗,远处乌云低沉,黑云压城,恻恻寒风一刮,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是要下雨了。吴甫让人搬了一张椅子来,刚在檐下坐定,忽见几个银甲之人行了过来,为首之人头戴盔甲,腰间佩一般宝石鞘刀,大声道:“吴黄门,今日可有宫人送进掖庭来?”“没有的,老奴在这里守了一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吴甫眼也不眨,谎话脱口而出。他识得来人是新任的禁军都统韩钧,哪敢怠慢,忙起身笑道,“韩都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进来喝杯茶歇歇。”韩钧皱眉道:“罢了,你这地方晦气,爷就不待了。”说着却是拔腿要走。吴甫眼珠一转,又殷勤问道:“敢问韩都统是在找什么人?”“未央宫走失了一位长御,你若得了什么消息赶紧送个话来。”“那是一定的。”吴甫含混应了声,“老奴定派人去打听。”韩钧也未作多想,转身便带着人大踏步而走。吴甫望着他的背影,蓦地黑了脸,对身旁的小黄门道:“去看看,水牢里怎么样了?”那小黄门胆怯道:“这是要放人?”吴甫面色狰狞,压低声音厉色道:“要做死吗?连韩钧都在找人,这是惊动了南阳王了。太后和南阳王谁都是咱们得罪不起的,赶紧去把人处理了,就埋到后面的土丘去,谁都不许走漏了风声!”他瞧了瞧天色,脸色越发阴郁,拔腿就往外走。那小黄门又喊道:“公公要往哪里去?”“去未央宫。”吴甫心神不宁,头也不回地走了。小黄门心下害怕,悄悄跑回水牢里,却见两个看守都不见人影。他喊了几声,也无人回答,又隔着牢门望了一眼,只见里面的水早已没过了铁狴犴的顶,里面的人想必早已沉在水底,哪里还看得到。他想叫几个人来开门,但牢中阴森森的,哪能叫到人出来?正踌躇间,忽见水池里冒了几个水泡,他顿时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忽然只听切金断玉的一声,外间的牢门铜锁轰然落地,发出沉重的声响,小黄门惊诧地回过头去,只见南阳王刘胤提着一柄弯刀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韩钧、谢烨等人,皆面沉如墨,瞧上去如怒目金刚一般。刘胤还未发话,便听韩钧怒声道:“吴甫这狗贼在哪里?”“吴……吴黄门去了……去了……”小黄门吓得结结巴巴,刘胤一把提起他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人在哪里?”那小黄门吓得肝胆俱裂,指了指背后水牢的大门,哪里说得出话来。刘胤神色大变,手顿时松开,将他掷在地上,手中弯刀猛向水牢的铜锁上劈去。此时牢门大开,里面的水已涨到丈余深,堪堪没过了铁狴犴的头顶,只有一对犄角露出水面。众人心底都是一沉,韩钧更是脸色惨白,喃喃道:“末将死罪!”说着,他一解盔甲,便要往水中投去。一旁的众校尉慌忙拦住他,道:“将军不识水性,还是末将下去救人。”而谢烨水性最好,自是二话不说第一个跳了下去。紧接着四五个会水的校尉都跳了下去,自是摸索着游去铁狴犴处救人。水面平静无波,仿若一潭静泓,深邃又如墨玉。刘胤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池边,怔怔瞧着水面,好似万把钢锥戳在心头,又仿佛心口被人剪了个窟窿,空落落地透着风,脑海中一片空白,哪里还听得到周围的声音。猛然间下水的几个校尉都探出头来,异常兴奋地高呼着:“这水下没有人!”韩钧猛地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们可搜仔细了?”谢烨钻出水面时,手里高高举起一个铜制的东西,大声道:“下面没有人了,铁狴犴上的镣铐被打开了。”韩钧大喜过望,慌忙跪在刘胤脚边,激动道:“王爷,绮罗姑娘没有死……”他心里虽然不喜绮罗,可这次见到刘胤的神情,他再傻也该明白绮罗在刘胤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喊了好几遍,刘胤这才醒过神来,喃喃道:“当真?”此时谢烨已经上了岸,顾不上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慌忙将那铜环递给刘胤:“臣在水下搜罗了四五遍,铁狴犴上的铜镣铐都解开了,早就没有人了。水下实在太黑,也看不清有没有别的出路,但人应该是不在水池里了。”刘胤接过那铜环,细细看去只见上面有一道青色的印迹,看来是被利器所隔断。他心下暗暗纳罕,铁狴犴是灌了生铜铸的,何等坚固,能锯开这镣铐的器物必是割金断玉的宝器。那瘫痪在一旁的小黄门喃喃道:“牢门锁着,人不可能跑出去。唯一的入水口就在铁狴犴的嘴上,出水口是池底的一排墙缝,又都用铁网围着,怎么能跑出去人?”众人心头一沉,这地牢连墙垣都是铁铸的,四面无窗,怕是连只鸟也飞不出去。若是人还在水池里,那便是凶多吉少了。韩钧气恼至极,重重地踢他一脚,骂道:“这该死的阉奴。”谁知刘胤却吩咐道:“立刻让禁军封闭掖庭,先将这里的池水放干。”很快池水便放干了,众人都松了口气,池中空无一物,而在铁狴犴的底部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那小黄门睁大了眼,诧异道:“这里怎么……怎么还会有个洞?”此时众人都顾不上他,只见刘胤二话不说,抬足跃入池中,向那洞口细细查看,却见那黑洞深不见底,里面漆黑幽幽的水波不兴,竟是深不见底。黑洞的边缘有一点白色,与周边格格不入。谢烨离得最近,便捡了起来,却是一角素帛的衣襟,他将那一点素帛递给刘胤,低声道:“都是属下办事不力,若是昨夜发觉有异去禀报王爷,便不会有今日之事。”谁知韩钧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不关六弟的事,是我昨日拦着六弟不让他报知王爷。”谢烨面有愧色,嘴唇微动,却没有言语。韩钧道:“那女子奸诈狡猾,几次险些坏了王爷大事,昨日又与晋王勾连,定然筹谋不利。东征之事,筹谋已久。今日梁大哥已在城外集结好大军,只等王爷发号施令,如今已近午时,王爷还在这里为一个祸乱人心的妖女再三耽搁大事,若我找到这妖女,定要一刀砍下她的脑袋!”“四哥,少说两句吧,”谢烨见刘胤脸色铁青,心知这话他是听不进去的,他伸手拭了拭水温,顿时变了脸色,这水冰寒刺骨,又比适才的池水冷了不少。而眼前的水洞又深又黑,却不知通向哪里,人若从这洞里出去,怕是性命要去大半条。他犹豫道:“王爷,要不要派几个人下去探探?”刘胤眸中闪过一丝幽光,略一迟疑,摇头道:“不必了,让人封闭阖宫,所有水路全都要有人看守。”韩钧面色发青,又催促道:“军令如山,耽搁不得。”“你先出去,让梁大哥再等待片刻。”刘胤沉声道,语声却不容质疑。韩钧无可奈何,带了人退了出去,自去布置练兵事宜。水牢内空落落的,刘胤手里紧紧地攥着那角素帛衣襟,眸色越发深沉。他低头又看了看那个漆黑的大洞,波光粼粼,好似一面无形的镜子,照出别样的幽暗。“这水渠是通向城外的。”谢烨很快便探清了这水洞的走向,对刘胤跪下恳泣道,“请王爷以大事为重,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找不到绮罗姑娘,便提头来见。”刘胤见事已至此,也无他法,便被众将簇拥回到外面的沙场之上。却见大军早已集结妥当,梁守信盼他已久,此时见他虽然迟了片刻仍是到了,不由得大喜,忙策马奔到近处道:“末将梁守信,集结三十万将士,见过东征军统帅。”刘胤翻身上马,正待披上大红征袍,发号施令之时,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声气冷冷道:“皇叔见此物还不跪下?”众将领都回过头来,忽然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众人此时都看得分明,只见陈太妃左手抱着小皇帝,右手中拿着的金光闪闪的,正是天下调军如御令的金虎符!韩钧第一个便站到刘胤身前,厉声道:“太妃娘娘何意?”“见此物而不跪,难道你们想谋反?”陈太妃面色陡厉。韩钧面上怒气更甚,还想冲上去理论,却被梁守信拉住,他指了指默不作声的刘胤,示意听他的举动。却见刘胤亦是双目直视那金虎符半晌,忽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王爷,”韩钧心中一惊,顾不得许多,慌忙去扶他,“这如何使得。”“皇叔还认识此物便好。”陈太妃心中石头落地,大声道,“既然见到金虎符,还不交出将令。”这便是要夺他兵权了。何止韩钧面色不好,便是梁守信等人亦是面青如铁,人人都是注目刘胤,只等他一声令下,便是将陈太妃就地擒了又是何妨?陈太妃见到众将士凶狠的眼神,心中一寒,忽然有些后悔今日托大了,只凭一枚金虎符便来收刘胤兵权,万一众人不认,她母子今日怕连命都没有了。不过过了片刻,对每个人来说却像度过了极长的时间。刘胤沉默半晌,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的玉笏,递给了陈太妃。陈太妃大喜过望,柔声道:“皇叔能识大局,便是大大的忠臣。传谕旨,加封皇叔九锡,赐上邽良田千亩,重新修缮南阳王府。”加封九锡是亘古未有的荣耀,可上邽远在千里之外,地又偏僻,这便是让他远离长安了。刘胤俯身拜倒在地,闷声道:“臣谢主隆恩。”陈太妃亲手扶起他,目光中是挥之不去的得意之色:“皇叔辛劳已久,日后好好回上邽享享清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