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御街行
涵碧轩,夜凉风寒,四周寂寂。偶有几声蝉鸣,很快便也被值守的小黄门黏了去,又归一片无边的寂静中。朱漆窗台上搁着紫檀的镂花座架,上面放着一对青绿的三足鼎炉,悠悠袅袅的轻烟缭绕,飘过泥金字的纸绢美人挂屏;夜风撩拨起榻前的夹绸缦微微拂动,床榻上的人本在睡梦中,却骤然惊醒,猛地翻身坐起,额上冷汗涔涔。一旁值守的宫人亦是惊觉,急问道:“冉姑娘,您怎么了?”那榻上人正是冉玉琪,她呼吸又急又快,面色发红,急问道:“陛下在哪里?”值守的宫人道:“陛下自是在太极殿的……”话音还未落,却见玉琪竟然起身下了榻,赤着双足便往外跑去。慌得宫人们都在后面追:“冉姑娘,您这是要去哪里?”玉琪步伐轻盈矫捷,一路奔得甚快,从涵碧轩一路向西而去,不多时便到了太极殿外。里面灯火尚明,想来石宣还未休歇,她想起适才的噩梦,心下总算平复了些,便悄悄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到东侧殿的廊窗下,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一个梦而已,怎生便当了真,急匆匆地跑来瞧他,落在宫人眼中,又不知该怎样笑话自己没规矩。想到规矩两字,她顿时有些气馁,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程太后那张庄重总不失凤仪的面孔。程太后是不喜欢自己的,从入宫待选伊始,程太后最称赞的是徐凤娘的仪态,也常夸赞夔云儿的学识。玉琪内心里颇有几分惴惴不安,虽然人前从不示弱,可只有对着二哥冉闵时才会露怯,嘟着嘴不知跟谁赌气:“就算是做个选侍,我也要留在这里。”冉闵目也不瞬地望着她,问得极认真:“你当真这样想?”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只见冉闵望了她很久,一字一句道:“你放心,二哥绝不会让你只做个选侍。”不过短短数月,风光一时的徐凤娘便因家族的倾败被送出宫去。凤娘出宫那日,她遥遥的在明月楼上看着,入宫时千尊万贵的相府千金,身后带了如云从人,出去时,不过薄薄一顶青布轿,悄无声息地便从南苑门抬了出去。隔不了几日,大将军夔安以自家孙女有疾为借口,也遣人接了夔云儿出去。至此宫里只剩了她一个,人人都知她是几乎没有争议的未来皇后了,就连二哥也命人送了支金凤钗进来让她安心。可她就是惶恐的紧,莫名其妙地做那样可怕的梦。她只要一想起梦里的情形,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赶忙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金凤钗,好似能感觉到一点薄薄的余温,这才觉得心神定了些。又看着窗上透出的他的身影,更觉内心甜蜜幸福无限,忍不住便想推窗进去。只一时出神,忽然猛听得殿内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气:“怎么还不安歇了?”玉琪起初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这声音熟悉的紧,正是自己最畏惧的太后。她顿时止了进去的心,后退几步,屏住呼吸,唯恐被太后发觉自己站在外面。她躲在一根朱柱后,过了片刻,只听里面声音小了,心中到底好气,又悄悄地伸指蘸了点唾液,在纸窗上戳出一个小孔,顿时殿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却见石宣坐在书案旁,一边立着的正是太后。只听书页翻动的声音,石宣的语声却是淡淡的:“母后还不是这么晏了也没安歇。”“宣儿。”太后唤了他一声,发髻上珠钗轻晃,语声温柔,却欲言又止。“母后有话不妨直说。”石宣索性合了书页,目也不瞬地望向太后,目光中却无多少亲昵神情。太后心中一寒,半晌方犹豫着说道,“是你舅舅的事……”“舅舅年纪大了,也该致休颐养天年了。”石宣毫不迟疑地打断了她的话,“母后不必多心,虎叔不会把舅舅怎样,连同两个表兄,也稳妥的很。”国舅程遐的两个儿子多有恶迹,此番弹劾更是非议漫朝野。得了石宣这句保证,程太后心下微安,见儿子神色倦怠,想想仍不甘心,又问道,“徐家和夔家的女儿都送出宫去了,宫里选妃太过于冷清了些。你表妹蓉儿是个乖巧孝顺的孩子,与你是同岁的,小时候也与你处的好,你还记得吗?”窗外的玉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么不偏不倚,太后就是偏心她的外甥女。石宣面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的神情,他如今早已不带金面具了,一张面孔被佛图澄修补的天衣无缝,只是这俊美异常的面孔下,多少是缺了些表情的,从中透出冷意来。他轻轻用手掌叩击桌面:“母后潜心修佛,儿子在宫中也为母后修了佛堂,怎还理会这等凡俗琐事。”他顿了顿,又道,“依儿子看,选后封妃只交给几个族中的命妇长御去办便可,母后也不必操心了。”被他当面顶撞,太后面上哪里挂得住,便怒道:“你是哀家肠子里爬出来的,哀家管你的婚事天经地义,怎成了多管闲事?”石宣却低头不作声,抗拒之色并无掩饰。太后又气又急,连珠炮般道,“你把徐夔二女都送出宫去,现在就剩下冉家的那个丫头在,那丫头又刁蛮又没礼数,这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怎能坐镇中宫,立后这等大事不可胡闹!”好似晴天打了个霹雳,万万想不到平日对自己还有三分客气的太后,内心却将自己看的这样不堪。冉玉琪在窗外听着,顿时双眼发红,一双粉拳纂的紧紧地,只觉心里委屈极了,自己在宫中处处委曲求全,唯恐行差踏错,然而落在太后眼里仍然是个刁蛮没礼数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罢了!却不容她多想,只听太后续道:“冉家背后有谁?无非就是石虎撑腰。石虎一心要害你舅舅,便是为了自己的权位,世人谁看不清?他又处心积虑把刁蛮无礼的冉氏女送进来做皇后,更是没安好心。前朝有司马氏父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看他也差不离了。他赶走了你舅舅,下一个便是要对你下手,你怎么这般糊涂,娶这样一个人在枕边,如何能够安眠?就是为娘,也是夜不能寐的!”如果说前面的话还只是打压玉琪,这几句便是毫不掩饰的对石虎与冉闵的诛心之论了。玉琪脚下发软,只觉站立不稳,双手里全是冷汗,心底大声道:“不是这样,我不会害他,哥哥和王爷也不是这样想的。”可她眼中明显有三分犹疑,哥哥和中山王到底怎样想,若真只是爱重她,不忍她受委屈,将徐、夔二女送出宫便罢了,何苦还要为难他们的家人。她好像觉得这数十年的亲厚、信赖一时间全都崩塌了,世事一片迷乱,哥哥和王爷的心深若沉潭,连她也探不清底细。石宣也不抬头看太后,索性放下了奏折,拿起一旁银匙剔着灯芯不语。太后望了他片刻,神色惨淡道:“罢了罢了,你是为绮罗的事还忌恨着我。我从此不管你的事。”这句话却说得蹊跷,窗外的玉琪一分神,有些琢磨不透。暗夜风动,星子万点,如铺在夜空里的万顷繁灯。可玉琪哪还有心思看这凉夜美景,只等太后的脚步刚刚离开大殿,那窗忽然被推开,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石宣以手支窗,好似不耐室内的闷热。玉琪不作多想,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从窗外扑入室内。只有一瞬的错愕,石宣看清了她满脸的泪痕,一只手便伸了过来,明黄龙纹的袖口,还带着淡淡的竹枝香。玉琪闻到这熟悉的气味,浑身颤抖再无半分力气,她蜷缩在他怀里,抽咽如一只受伤的小猫:“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他的手猝然一收,隔了片刻才缓缓舒展,轻轻拍着她的背:“朕知道。”她缓缓抬头,正触到他的双眸,深不见底,却多少有了一抹温柔的神色。便是被这一抹温柔所打动,她骤然间放松了所有的紧张,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电石火光的一瞬,她终究拿定主意,局促又小声道:“宣哥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石宣平静地听完她的话,慢慢地道:“这事还有谁知道?”玉琪摇了摇头,迟疑道:“并无旁人了。”她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那支金凤钗,极是留恋地看了一眼,终还是递给了石宣:“这只钗是哥哥送来的,他……他让我安心。宣哥哥,我心里有你,可我不愿做你的累赘。都是为了我,才出了徐家和程家的事,我……我不配做你的皇后,这钗儿,你给程姑娘吧……”一只鎏金的九凤钗,钗头凤口衔一颗耀眼夺目的夜明珠,若是放在宫中也是丝毫不逊色的一件珍宝。石宣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淡笑道:“倒难为了有人找来这个。”玉琪睁大眼,不明所以。却见石宣将这凤钗掷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是我父王从前送给一个宠姬的信物,父王为了那个姬人很年轻便丧了性命,想不到几番颠沛还转,又回到这里。若是太后看到,怕是会发疯。”玉琪瞬间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道:“哥哥……哥哥为什么会给我这个。”“这件事知者甚少,怕是你哥哥也不明所以,才会让人送钗给你,”石宣微微一晒,显然不以为然,“你把这钗收好了,别拿出来惹祸。”玉琪涨红了脸,忙把那凤钗小心收好,低声道:“我不知这钗儿还有这么多牵连。”“你回去好生歇着,这些事不用多想,”石宣显然没有多留意,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涵碧轩。”玉琪小声道。却听石宣微微拍掌,唤了两个心腹宫人进来,吩咐人将她送回涵碧轩去。玉琪低头告退,走到大殿门口,听石宣忽然又道,“把墨床上那件雀翎大氅拿上,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夜里风大。”玉琪心头一跳,眼角瞥去,只见他依旧坐在临窗的灯下,细长的手指微翻过册页,纷杂的光影在桌案上碎成斑驳光点,好似又织起了一层厚厚的金丝蛛网,将他裹在一层杳远的旧梦中。宫人脚步窸窣,取来了雀翎大氅,她接过谢了恩,再无话可说,又极是留恋地回望了一眼,却见他低着头半点没有察觉,便顺着宫人的指引出了大殿。等到人都散尽了,石宣这才微微抬头,眸中却是化不去的郁色。许是因窗子开着,窗外的玉簪花散落了几瓣在书案上,皎白中划了几脉殷红,好似抓破的美人面容。他心情无端的烦躁了起来,抬手拂去花瓣,触目却落在书案下的金丝匣中。他心中蓦然一动,伸手打开匣子,取出触手冰冷的一对金玉双蝉在掌中握了握,好似隔了漫长的时日与距离,眼前又重新浮现出那张俏丽如花的少女笑容。隔了半晌,他默默叹了口气,将那双蝉重新锁回匣子中,再不看一眼,手在空中无声的划过,好似要抹去什么印记。可停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又怎会轻易抹去?人世最憾然的便是如此,你越想忘记的,往往是越发忘不掉的。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曙光微曦。吴甫在陈太妃的未央宫外跪了半炷香,脖子也伸得长了,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他心里有些慌乱没底,问一旁的侍卫道:“太妃娘娘可是还没起?”那门口值守的侍卫极是不耐地点点头,却不怎么搭理他。吴甫越跪越是心慌,又探头探脑遥遥地看见远处宫门外似有军士的身影晃动,心里越发惊恐,忙道:“老奴确有急事禀报太妃娘娘,片刻耽误不得。”“这时辰正是娘娘服散时,吴公公若是不怕掉脑袋,不放进去试试。”那侍卫的语声很不客气,宫里的黄门和宫人都畏惧掖庭,可侍卫却是不怕的。吴甫被他的话噎住,一转头只见一队校尉远远而来,他此时已如惊弓之鸟,顿时吓得面色苍白,刚想起身逃开,冷不防忽有一个华贵衣饰的妇人撞撞跌跌地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太后寝宫的大门,哭泣道:“太妃娘娘,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殿门打开,里面却是黑漆漆的,只有一股似麝非麝的甜香飘了出来,让人一闻便有飘飘欲仙之感。吴甫跪的近,早已看清那华衣妇人正是新晋的晋王府掌事娘子翠儿,却不知她如何会这样惊慌失措,竟然直冲到太妃的寝宫来喧哗。隔了片刻,只听里面传出陈太妃恹恹的声音:“都给我滚进来。”翠儿与吴甫对望一眼,双双跪爬入殿。殿内实在太黑,隔了半天吴甫才看清殿内的陈设。大殿内北间靠墙设着一扇朱红油贴金凤的三屏风,两旁各悬一幅楠柏木包金的宫训图挂屏,一旁摆着一架白玉磬,黑漆翘头案上搁着霁红美人抱月瓶。四角的随红油香几上都设着墨青色的羊角灯炉,上面罩着铜丝罩,杳杳的香雾蒸腾而上,迷离而朦胧,好似在云宫仙境一般。唯有正中南床上布着金黄妆缎的褥子,陈太妃端坐于上,只着一件素色的阔大白衣,平日里梳的端庄的乌黑秀发皆披散在肩上,眉眼间略带倦意,大抵因为没有着妆,眼角眉梢的凌厉之色都淡了些,粉面缺少血色,却好似一尊玉面观音。此时她双眸微睁,直直地盯着跪在面前簌簌发抖的翠儿,眼神颇有几分游离,缓缓道:“何事喧扰?”翠儿双肩一抖,明显有几分惧意,小声哭泣道:“太妃娘娘,是晋王殿下……他不见了。”吴甫眉头一皱,暗道不好,翠儿怎连避人也不知。他不由眼角瞥向陈太妃身旁立着的两个童子,具是道童打扮,一人手捧金盂,一人手托银碗,瞧上去具是清秀极了,却不知是什么来历。而说来也怪,陈太妃平素里最是小心谨慎的性子,可此时却不甚为意。正此时,屏风后又转出一个俊雅的道士来,手持拂尘,眉眼如画,好似神仙一般。此人一手接过银碗,递给陈太妃道:“娘娘,先服了仙露。”陈太妃就着他的手饮尽,又微微皱眉,品呷道:“有点苦。”那道人却一笑,颇见出尘之姿,只是神色却有些轻佻:“仙露焉有甘甜如蜜的?娘娘先服五石散,再饮仙露,阴阳调和,指日便可飞升成仙。”陈太妃按他的吩咐运气,果然觉得有一股暖意从丹田而起,向五脏六腑化散开来,好似熨平了一切烦恼,整个人都适宜极了。她不由点头夸赞道:“仙露确实神奇,道长有劳了。”那道士倒是极不拘的,也只不过一点头,却在一边坐下了。陈太妃低头又看向翠儿,不耐烦道:“你适才说什么?”翠儿早就瞧着呆了,此刻如梦初醒,怔忡道:“奴婢说……晋王殿下不见了……”陈太妃皱着眉头听完翠儿啰啰唆唆地说清原委,却原来三日前翠儿便被晋王遣去城西的翠峰山礼佛,翠儿诚心实意地在翠微寺里吃斋礼佛,可等她回了家,晋王早不知去向。她慌乱的魂魄都丢了,也来不及找府里的管事问个清爽,径直就奔进宫来找太后了。陈太妃盯着她问道:“你去翠峰山礼佛,他为何不去?”翠儿哭泣道:“王爷……王爷说翠峰山求子最灵,让奴婢好生虔心去吃几日斋,佛祖便会垂怜……”陈太妃冷哼道:“他说让你念佛求子,你便去乖乖住到山上去?几句好话就哄了你,哀家调教你何用?”翠儿眼角泪水未干,低头簌簌发抖不敢言语。瞧她蠢笨的样子,陈太妃越发嫌恶:“没用的东西。”她本想用翠儿监视住晋王,谁知翠儿竟然这样不堪重用。道士在一旁原本不吭声,此时忽然插口道:“如意姑娘可还在宫中?”陈太妃初是惊愕,随即面色一变,若是晋王跑了,如意难保不随他一起走了。她顿时厉色道:“快命人去叫如意来。”宫人很快便回来复命,如意所住的小屋早已空不见人,却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都是一群废物!”陈太妃气恼极了,头一偏望向吴甫,恶狠狠地道:“你又有什么事?”吴甫早已吓破了胆,此时哆哆嗦嗦讲了水牢里的事。陈太妃听完与那道士交换了个眼神,问道:“那丫头死了没有?”这却把吴甫问住了,他一愣道:“老奴急着来跟娘娘报信,还不曾去水牢里看,大概是死了的。”陈太妃烦躁不堪,脱口道:“怎得让她死了,如意逃出宫去定和这贱婢有关联,现在又去哪里寻回如意。”那道士却开口了,目视着吴甫道:“她确实死了?死前可招供了什么?”“当然是死了的。”吴甫哪里服气,争辩道,“那水狴犴何等厉害,就连铁打的汉子也未必能熬过去,更何况一个小丫头。不过那丫头嘴硬得很,倒什么也没说。”那道士站起来,走到吴甫身边,淡笑道:“此言当真?”此时吴甫无论如何都要死扛到底了,咬牙道:“老奴敢以性命担保。”“那就好。”那道士微微一笑,忽地一扬拂尘,从吴甫头上拂过。只听吴甫一声怪叫,仰面跌倒在地,额上鲜血直流,竟是不活了。翠儿在一旁骇得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却很快又自己捂住了嘴。“元祁,何必又弄得一地血污。”陈太妃微微皱眉,但她心中却甚是赞许这道士的做法,昨夜百密一疏,竟教吴甫去捉拿绮罗,若是把宫闱中的秘事传出去岂不麻烦。只可惜这丫头死了,如意的下落便难找了。这道士名叫元祁,原本是个无赖汉,不知怎的竟去了终南山修道,阴差阳错得了缘法,入宫炼丹。此时他一挥手,两个道童便手脚麻利地把地上都清理干净,又将后殿门打开,将地上的尸身拖了出去。翠儿胆战心惊地伏在地上,只听陈太妃清咳一声,她顿时浑身发抖,颤声道:“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报娘娘。”至七月,司空穆景奏报,邺京宫室营造已毕,广殿灵台,敞阔明丽数倍于洛都。隔五日,石宣策拜叔父石虎为丞相、魏王、大单于,加九锡,以魏郡等十三郡为邑,总摄百揆,又即日迁都于邺京。迁都之日,王侯贵臣、庶士豪家,皆倾城而出。入邺京是从东而入,东面有三座城门,左边“建春门”,右边“东阳门”,独有中间一门匾额空空,却是空留皇帝来书写。到了城门下,司空穆景便捧了纸砚来,见石宣只是凝神不书,便赔笑道:“昔日宫室还未建成,高祖皇帝指点皇舆图时曾言,东为‘青阳’。”他话音刚落,果见石宣一挥格玉管笔,却在纸上落了三个大字,他定神瞧去,却倒吸一口凉气,那纸上写的却是“望京门”。穆景向一旁的魏王石虎望了一眼,见他紧抿双唇,面色不悦,便也不敢多言语。石宣倒来了兴致,一时又叫人呈上了其他九座城门的匾额来看,穆景额上冷汗涔涔,哪敢造次,忙命人赶紧呈上来。谁知石宣也并无过多意见,大多都点头认可,只提笔将向西的“西明门”改作了“承明门”。入城门过了御道,便要在内宫之中的大夏门宫楼上集百官而诏告天地。此处按下不表,且说太后一行却是凤辇径直入了慈寿宫。邺都宫室宽阔,慈寿宫一带宫室百间,高台林立,十分富丽。住不了几日,太后便以宫中冷清为借口,将自己的外甥女程蓉接入宫中,安置在自己寝宫西面的观畅堂中,又亲自拨了四五个宫人去服侍,起居用度一概比肩冉玉琪所居的涵碧轩。今日赐绸缎,明日赏酒席,太后对外甥女的恩宠之厚一望可知。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涵碧轩和观畅堂中住着的二位,一个身后是魏王,一个身后是程太后,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邺京宫中人人越发谨言慎行,唯恐不知开罪了谁。比起程太后的高调张扬,魏王石虎却更按捺得住性子,明面上并不与宫里通气,甚至主动交出了戍守宫城的兵权,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在这种状况下,人人都以为皇后的凤位该要花落程家了,可谁都想不到变故却出在皇帝这里。自从石宣登基后,便要追封早逝的父亲石兴为太宗皇帝。许是因为心里有气,到了中元节前,太后便传出口谕,要回洛都去祭祀大行文皇帝。太后身边自是离不了侄女程蓉的,又不放心留冉玉琪在宫中,一道懿旨传下,竟是让二女随她同行。冉玉琪虽然畏惧太后,却也无计可施。等到太后出城那日,车驾何止百辆,随行宫人如云,阖宫中服侍的宫人竟有半数都随驾出城,程太后抬眼一望,随行的侍卫首领却是冉闵,顿时面色变青,不悦道:“是魏王让你来的?”“末将并非奉魏王之令,”冉闵极是精神的一抱拳,爽朗道,“是陛下的旨意让末将随行扈卫。”太后却是不信的,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便上了凤辇。众人皆不敢言语,便是玉琪也离得远远的,面上都是惊恐神情。唯见冉闵神色自若,竟是坦然上马,扬鞭道:“出发吧。”一路烟尘滚滚,迷人眼目。时人在路旁皆跪拜而暗叹,太后之势如此之盛,程氏一族兴许还有再起之日。也有眼尖的人,远远瞧着太后凤辇旁有一银甲将军,剑眉星目,着实相貌英武堂堂,自是不免窃窃私语“这是谁家儿郎,生的这样好?”,这时便有知情的人悄声道,“噤声,那是魏王麾下最得力的小冉将军。”余人都是啧啧称奇,“便是那个在昌黎以两百精锐奇袭慕容氏打仗的冉棘奴?竟生的这样好相貌。”此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百姓们都知道了,竞相争来看“冉棘奴”的风采,反倒无人关心太后的仪仗。洛阳离邺京也只半日便到了,车驾至玉真观外,太后扶着程蓉的手臂慢慢下车。众臣还是第一次瞧清程蓉的样子,却见果然是个肤色白皙的貌美女子,一双凤眼极肖太后,只是眼波流转,更见几分俏丽。太后向前走了数十丈远,仿若大梦初醒一般,又回头唤道:“冉氏呢?”冉玉琪早已跟随在众宫人之中,此时听到太后召唤,急忙快步赶来,她是习过武的,步伐轻快倒也不费劲,只是这几步路赶得急了,姿态自然不如程蓉走的那般从容端庄,冉闵站在不远处微微皱眉,轻咳一声。玉琪被兄长点醒,顿时慢下脚步,想起宫里学的规矩,不疾不徐地姗姗向前慢行几步,堪堪扶住太后的右臂,态度不卑不亢,自有一番洒脱大方。众人在旁看着,自是又叫了一声好,只觉玉琪竟又是一种不同的爽朗风度。两女站在太后身旁,恰如春兰秋菊,各擅其场,俱是美不胜收。太后倒未想到她入宫不久有如此长进,竟能应对得体,她心下不悦,面上却不带出半分,只扶着二女的手臂,缓缓抬步向观内走去,自有一番沐浴斋戒祭祀的功夫要做,冉闵瞧见众女眷都进了观中去,当下叫来了郭殷叮嘱吩咐了几句。郭殷一一应下,忍不住问道:“小冉将军要到别处去?”冉闵点点头,目光望向了外面的街市:“我还有点私事要办。”这几日因着迁都,百井坊临街这一片胡人易货的商铺便动工拆建起了起来,运砖砌瓦的工匠来往穿梭,一片嘈杂声中,冉闵凭着记忆中的印象进了一家小店。这季节正是炎热异常,这店家虽未关门,却也没有什么生意,店里的几张桌子还是原样摆着。冉闵走到窗边的那张坐下,店家却还记得他,笑道:“客官,可还要烫个锅子?”冉闵摆摆手:“罢了,这样热的天,还吃什么锅子。”那店家也不啰唆,端盘送了两斤酒过来,又切了盘卤牛肉,拌了几个爽口的小菜,冉闵自斟自酌,不多时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便去柜前算账。店家收了他的银两,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就前几日,去年那个紫衫的姑娘也来过。”冉闵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了店家所指,他涩声道:“是吗,她又来这里了?”那店家点点头:“这次请了一位年轻的姑娘,瞧着颇有几分富贵相呢。”冉闵点点头,再不想问了,垂着头快步便离开了这小店。七月十五,正值中元。又逢月圆,邺京彻夜灯火通明,百姓倾城而出,手持帛纸香烛祭祀先人,一时间阡头巷陌俱是火光。然而背街处,雍风一吹,行人便渐稀少。在城北越发如此,从永和里向北,原本有一大片连绵的宅院,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本是汉末时董太师的宅院。后来汉末之乱,高楼大宅多已废弃,前朝齐王司马冏重修为府邸,房庑连属,丹槛炫日,复现繁华景象。待到永嘉南渡时,一把大火烧了连绵十里,倒阔出了一大片空地来。司农寺瞧上了这片地,拟做籍田典农之所,谁料先帝朱笔一圈,却将此处拨给了石兴做世子府,世子不喜高楼广厦,只起了一座三进的小院,而周边之地依旧归了司农寺做太仓。石兴薨逝多年,宅院早已废弃,门上刷了乌漆,连牌匾也无,檐角皆是黑瓦琉璃,在暗夜看去越发显得阴郁而神秘。一个男子慢慢地沿着院墙踱步,不时抬头打量着檐角上的立兽嘲风,许是因为烧得漆黑的缘故,却见那平素里不引人注目的小兽今夜却格外的狰狞舞爪,一双大眼睁得滚圆,四爪张开前倾,但又好像只是定格在那个瞬间,便被瓦上无形的手拽住了后尾,在檐上似跃非跃,挣脱不得。他忽然觉得自己生出的这种想象有些好笑,嘴角微微牵出一点弧度。“陛下。”一个贴身的侍从从后面疾步过来,轻声道,“我们武威侯在前面路口相候。”他很快便收敛了神情,微微点头,正色道:“朕这就过去。”衣衫轻动,摇出一点桂花香气,他深墨色的衣裾在地上投下浓重的影子,依旧是踱着步的,可每一步却都平实坚定。那侍从跟在身后,悄悄抬头望他,只疑适才见到的那抹轻松却是看错。到巷口的路不长,巷口有几株老槐树,根粗叶茂,几只晚归的老鸹在树顶声声啁哳,那声音听起来刺耳极了,却在暗夜中分外响亮。老槐树下停着一队青油篷的羊车,田戡本在车旁守待,见石宣过来,不由得露出笑容,迎上去道:“陛下又来这里了,倒叫末将好找。”“今夜也无事,便过来走走。”石宣说得很随意,却睨了田戡一眼,“武威侯如今镇守夷地,怎入京来,是找朕有事?”田戡是个识趣之人,自是顺着他的话笑道:“臣近来也无事,来找陛下喝酒。”石宣面上浮现出一点笑意:“武威侯倒是个洒脱的人。”两人四目相触,各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熟悉的影子,具是会心一笑。也不必多说,田戡一扶石宣的右臂,一手掀开羊车的布幔:“走,今夜臣来做东,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