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相见欢
城北僻荒,少有歌宴之所。羊车历历而行,沿着御道行了一段,过了开阳门,便能感觉到外面热闹繁华起来。羊车停在御街旁一幢三层的小楼旁,门匾上刻着“瑶光楼”三个大字。石宣自登基后甚少出宫,忍不住驻足回望,却见屋舍栉比、店铺骈罗,行人熙熙攘攘穿梭其中,好一派热闹景象。数十载征战不断,国朝百废待兴,这几年休养生息,终于始见国库充盈,这市列珠玑的景象已是多少年未见的了。石宣刚刚莞尔,却不想陡然听得数声胡马乱嘶,却是前面有人喧哗起来。在御道上设摊的贩夫走卒好似逃难一般,纷纷收拾东西侧避到一旁,偶有收拾的慢的连东西也不要了,慌忙便向旁跑开。石宣不由得怔住,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数十衣饰华贵的少年子弟策马疾驱而来,行动迅疾如风,金珂鸣响,有一贩梨的老者心疼一车大梨刚刚运来都城,还未来得及停到路边,便想去推开车,却被一旁的小贩慌忙拉开,直低声道:“老伯不要命了!”话音未落,便见群策马的少年子弟早已横冲而过,一车大梨都被掀翻在地,被马蹄践的稀碎。琼果玉浆四处飞溅,惹得行人避闪不及。领头的少年郎要系一条寸余宽的金腰带,生的相貌俊秀,见此情景反倒哈哈大笑,只见他极潇洒地一挥手中白玉鞭,转瞬奔驰而逝,只衣襟留香。石宣见状早已眉头紧皱,心下愠怒不已:“这是谁家子弟?”田戡冷冷地瞥了一眼那远去的众子弟背影:“是陛下的表弟,国舅爷家的儿郎。”国舅程邃,生有二子,长子程允,次子程励,皆顽厉不成器,国舅既然犯了事,想不到子侄还是张扬如此。石宣一怔,胸口勃然生起一股怒意,昨日用膳时,太后还特意提过,要替舅舅的两个儿子捐个越骑校尉。正此时那贩梨的老者忽地坐地号啕,哭声凄绝,教人不忍听闻。一旁有几个小贩悄声议论:“真是作孽,吴老伯还指着这一车梨换了钱回去给他家三郎买人参吊命。”“可不是,他家三个儿子去从军,只活着回来这一个三郎,还是个丢了半条命的残废。这下休说买参了,他家那个病秧子怕是连饭都吃不上。”石宣扶起吴老伯,见他双手粗粝,满脸皱纹,一件侉衫尽是补丁,情知是穷苦之人,便低声道:“老伯,莫哭,这一车梨钱,朕……我赔给你。”说罢,他便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皇帝出门,哪有带钱的。他便去解腰间玉佩,田戡慌忙拦住,从袖中摸出一个金锭,塞在那老伯手中。那吴老伯一时骇住,战战兢兢道:“这……老朽如何敢受?”石宣心中难过至极,摆了摆手,快步向酒肆中走去。那吴老伯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泣声不能自已:“求恩人留下姓名,老朽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厚恩。”此时一旁的众人中有眼尖的,认出了那羊车旁值守的军士皆着银胄,不由惊呼道:“是银胄铁骑!是魏王千岁。”顿时,众人都跪地山呼千岁,一片诚挚爱戴之心,并不掩于色。更有人喜呼:“魏王殿下爱民如子!”田戡皱眉道:“待末将去向百姓解释。”“不必了。”石宣抬手制止了他,目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哀色,“民心所向,何须掩避。”田戡见他神色郁郁,也不多劝,便将他请到楼上,又招来了一个名叫荼娘的俏丽女子吩咐道:“寻个上好的雅间,再叫蘼娘来。”石宣道:“喝酒便是了,不必招倌人。”那荼娘眉目灵动,双眸发碧,一望便知不是汉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此时知他误会,便掩口娇笑起来。石宣甚少来此风月之所,被她笑的一时有些尴尬,田戡却笑道:“是只唱曲的清倌人,一会儿看了便知。”雅间设在临水处,回廊两重,中间便空出一片露台来。露台四周布着鲜花,芬芳极馥,台上轻缦飘舞,彩缎牵连,谐妙难已摹画。两人在台边坐定,面前案几上空空如也,只有两把盛酒金壶,荼娘垂首立在一旁,却不动作。田戡笑斥道:“这妮子越发抠了,连盘果子也不备下。”荼娘笑着拍手道:“今日让侯爷瞧个稀罕。”说着她一拍掌,那露台上彩绸忽然舞动起来。须臾间丝竹响起,嘹亮绕廊,那彩绸越舞越急,姹红皂紫,竟如彩蝶蹁跹,却是一窈窕女子踏着鼓点而出,身姿婀娜,舞态优美。白皙的一张容面上高鼻深目,一双明眸含笑生情,眸中微泛绿意,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之人。“这便是蘼娘了。”田戡附在石宣耳边道,“此女从疏勒国来,极擅幻术,陛下仔细留意观看。”正说话间,蘼娘赤足已舞到席前,她微一勾手,那金壶便到了手中,她双手倒提壶把,那壶竟是翻转了过来。石宣脱口道:“小心酒洒了。”蘼娘嫣然一笑,将壶嘴对地舞了几舞,却原来是两把空壶。此时只听荼娘笑道:“蘼娘,休要顽皮,快给二位贵客斟酒。”蘼娘含笑点头,旋步在席前为他们斟酒,这壶是倒流壶,酒水从壶底注入,翻覆过来后凤口轻点,琼浆玉液汩汩而出,须臾间便将两人面前的金樽斟满。两人都瞧得惊了,石宣拿起金盏,便觉酒香扑鼻,知是陈年好酒,侧目望去见田戡已是一干二净,也不多话,满满尽饮了樽中玉酿,脱口赞了一声:“好!”也不知是说酒好,还是人好。田戡哈哈大笑,却对蘼娘道:“既又美酒,怎能无佳肴飨客?”蘼娘笑生百媚,双手向身后一勾,彩绸轻舞,宛若芙蓉,她动作伶俐极了,一手在彩绸中好似隔空取物一般,竟捧出一大盘青碧诱人的葡桃来,笑盈盈地端到席前。石宣凝神去看,见那葡萄上还沾着水痕,竟不知她从何处变来。此时蘼娘舞的起兴,源源不断地从彩绸中抽出各种鲜果佳肴,蜜瓜甜枣摆了一桌,琳琅满目,竟有数十种之多,一时间那矮几上哪里还放得下。田戡捡了个葡桃丢入口中,笑道:“这些尽够了。”蘼娘却犹似未尽,猛然间一旋步,双手虚虚向半空抓去。这一次抓下的不是玉酿瓜果,她纤手一张,手中却是一枝新折的牡丹,抛向了两人面前。石宣瞧得目瞪口呆,却见田戡将牡丹拿到鼻尖一嗅:“好香。”蘼娘越发得意,有意夸技,双足舞踏如陀螺,双手不断向四面八方抓去,却是一枝又一枝的牡丹花抛向了席前。顷刻之间,两人身旁已堆了半人高的花朵,若不是触手可及,仿若以为置身梦中。一曲终了,蘼娘垂首立在席旁,垫足向两人行了一礼,一双碧眸转了几转,却不说话,只弯腰又为两人斟满了酒。荼娘在旁解释道:“蘼娘刚来洛阳,不会说汉话,还请贵客见谅。”石宣赞道:“炫乎神技,精湛若斯,当浮一大白。”说罢又饮尽了面前美酒。牡丹本无香气,可此时室中却始终萦满了一股芳馥之香,堆在身旁闻起来,更让人醺醺欲醉。田戡也依样饮了,却信手拾起一枝牡丹,斜簪在蘼娘的如云乌髻上,笑道:“只有荼蘼香似酒,等闲开自不妨迟[这是宋人方岳的诗,此处借用,小说家言,穿越一把,勿要当真。]。”蘼娘含羞带笑的一福身,却是飞手折去了田戡帽上的金帽钩。荼娘急道:“这孩子,可不得对贵客无礼。”蘼娘手持金帽钩,站在一旁有些迷茫地看向众人,一双碧眸闪烁,说不出的娇俏。“罢了,就赏赐这孩子了。”田戡不以为意,却看向荼娘打趣道,“你说有稀罕要瞧,今日我陪贵客来,可不能不拿出真本事来。”荼娘与蘼娘对望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只见蘼娘微微点头,荼娘便笑道:“我妹子还有一门绝技,轻易不能展露,今日有贵客临门,又赠金帽钩,她便答应要演给贵客来看。”田戡、石宣两人果然大感兴趣,只听荼娘脆声道:“我妹子能飞空幻惑,入人梦境,贵客若有梦中缺憾之事,今夜许能实现。”她说着含笑望向石宣:“贵客可愿一试?”石宣摇头大笑:“梦乃虚幻事,怎能实现。”田戡亦是望向荼娘,微微皱眉,似也心存疑虑,“要如何入人梦境?”“只需指尖一滴血便可。”荼娘笑着解释道。可她话音刚落,却见田戡脸色顿时变了,厉声喝道,“这如何使得。”石宣目光转向一侧,淡笑道,“玩笑罢了,不足为信。”蘼娘虽不能言汉话,却也明白他们是在怀疑自己的本事。她略有些气恼地嘟起嘴,忽地来到席前一把扣住了石宣的手腕。田戡被她骇得酒醒,与荼娘异口同声道:“不可无礼!”他是习武之人,反应急速,早已拔出腰间佩剑指向蘼娘喉间。荼娘惊得脸色煞白,跪地道:“贵客休恼,蘼娘只是年轻不懂事,并不是要冲撞贵人。”石宣伸指弹开田戡的佩剑,淡淡地道:“何至如此。”田戡已是一头冷汗,跪地道:“臣有责在身,敢不殚精竭虑。今夜臣邀主人出来,只为饮酒作乐,绝不敢让闲人伤到主人贵体。”蘼娘瞧瞧石宣,又瞧瞧田戡,一脸的迷茫,好似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石宣沉默片刻,忽地转头对蘼娘道:“且让你来一试。”这句话蘼娘却是听懂了,顿时面露喜色。但她也不敢造次,一手托着一个白玉小碗,有些畏缩地看了田戡一眼,忽地眼睛一亮,指了指田戡的佩剑,示意要用这个划破指尖。石宣微微点头,伸出右手,便是认可了。田戡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却见石宣心意已决,伸指在剑锋上一抹,一滴殷红的血便落在玉碗中。蘼娘捧着玉碗走到露台中央,双目轻闭,右手捻了个法诀,空中虚虚一抓,竟然抓出一张数丈宽的素色绸缎来,而她的左手却伸指入碗中,点了那滴鲜血,便在素缎上飞速涂抹起来。此时也不知她如何做法,露台上陡然升腾起迷离烟雾,如云遮雾绕,又似海上日升。田戡与石宣早知她技艺惊人,也不免暗暗纳罕,再看这重烟气越来越大,很快便将众人都笼罩其中,好似身处云端。而蘼娘纹丝不动,端坐在烟雾最深处,手上的涂抹却不停止。说来也奇,明明只有一滴血入玉碗中,可蘼娘以指作画,那鲜血好似取之不尽,很快便在素缎上涂抹出一个虚虚的人型来。石宣凝神去看,却见那人影颇有几分眼熟,他心念一动,正待细看,却忽觉身旁景色换了,竟已不在适才的那间雅室中。此时他心下足够惊骇,打量四周,却已是站在了一处极空寂苍茫的海边,海浪翻声,明月高挂,身旁的桑蘼二女都不知何处去了,就连田戡亦是不见人影。他本待呼喊,可忽地一抬眼,海边悬崖下竟然转出一个人来。那人只是背对着他,遥遥地隔了数十步的距离,素衣碧裙,踏浪而立,竟如凌波仙子一般,衣袂微微飞起,缥缈若无,周身都笼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仿佛随时都会御风而去。他一时眼涩舌结,张口欲言,万语千言却都凝在喉间,竟不敢置信此情此景。却见那女子微微侧了半面,缓步向他走来,一抬首间,只见她面上罩着一层薄纱,可露出的半面柳眉入鬓,星眸微闪,这神情是何等的熟悉。“绮罗。”他轻唤了声,颤颤伸出手,好似怕只触到一个虚幻的梦影。她目光微错,轻声唤道:“小宣。”语声虽低,脉脉含情无限。石宣一时竟不敢相信双耳,心头狂喜,不由自主地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天可怜见,终教我又遇着了你。”而她罕见的极其顺从,纵身投怀,伏在他肩头吐气如兰:“我心亦如君心。”隔着珠帘轻缦,田戡立在堂庑下,透过雕花的朱栏窗,静静地看着屋内的情形。“侯爷请放心,蘼娘的药用了极大的分量,此事必无不成的。”不知何时,荼娘已站在了他身旁。“成与不成,与我何干?”未想到碰了个钉子,荼娘见他神情冷淡,倒颇觉诧异,细细打量他几眼,见他已移开了目光,果然并不如何萦心。她正低头思索,却听田戡又问道:“这药用了,不会有什么害处吧?”“汉人也服五石散,蘼娘的迷药只是药性更烈些,只能让人致幻,却不会伤身。”荼娘顿了顿,又添了句道,“只是此药醒后,会汗出如浆,不可饮热酒,否则易伤心脉。”她说罢,又等良久,也不见田戡说话,便不敢造次,默默地退下了。田戡又向屋内望了一眼,果然见到戏码已演得入巷,那沉静如墨的男子不知何时卸去了周身的防备,却是轻拥着一身素衣的女子,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瞧着那絮絮的神态,该是说着别来的情思。情字一脉,竟让人如此刻骨铭心。他嘴角微动,目光又挪到那女子身上,只见她垂眸含羞浅笑,神情中难掩一抹自得的神情。这倒是他第三次见这女子,头一次是在石虎的府邸里,那时她只是石虎宠姬身边的侍女,言辞便给不肯屈与人下;第二次见,却是在这洛阳城中的一个小酒坊里,她遣人邀了他与贞乐说有要事相谈。他初觉诧异,与一个小小的婢女有甚好谈?贞乐与她有旧交,便从旁说情。他看在贞乐的面子上便去了,这女子娓娓道来,程太后、魏王都有女子送入宫中,独他镇守一方的武威侯没有宫内支援,岂不可惜?不如与她联手,互为助力。那时他便对她留了意,只觉这女子颇有几分心机。然而真正见识到她的手腕胆识,却是今夜的这出好戏。她不过小小一个侍女,竟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痴心妄想,能遣动佛图澄为她说情设局。他本不愿答应,既然已经抽身出来,如今魏王势大,是不必多生枝节。但贞乐却一言点醒了他:“这郑女出身低微,满眼攀龙附凤。”田戡心中一动,若真是个只想攀龙附凤的小侍女,便不怕拿捏不住。那日他随口问道:“你有何法,能伴陛下身侧?”“自是攻心为上。”她郎朗而言,并不露丝毫怯色。田戡果然留了心,不由得对她高瞧了一眼:“说说你的攻心之法。”她却卖了关子,对他深深拜下:“贞乐郡主是奴婢在长安时的故交,盼望武威侯瞧在郡主的面上助奴婢一臂之力。奴婢是个孤零无靠之人,如若事成,奴婢此生定会结草衔环相报。”眼前谜底揭破,原来再简单不过,这妮子竟是知道从前里面这位的那段玉蝉的旧事,便想出了这么个一出李代桃僵的计策来。他微微一哂,难为她竟有这样的胆识,今日倒叫她趁了心意。眼见得室内越发旖旎,田戡转开目光,便意欲离去,正待转身时,猛听得室内咣当一声,竟如一声平地惊雷!田戡须臾间收住脚步,却听得里厢中脚步迭乱,紧接着便是朱门开合又重重关上之声。他也觉尴尬,赶忙隐在柱后,却见石宣竟是赤足疾奔而出,他面上尚带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意,可一双眸子漆黑清明,分明是神情极清醒的。田戡心知必是出了什么变故,目送着他走远,方才推开一侧的小门。却只见室内还是适才的样子,轻缦细纱,云山雾罩。空气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似麝非麝的气息,金樽玉盏皆散落在地。他细细寻觅了一番,方在重重纱幔围绕中寻到了那个女子,云髻半偏,一抹嫩黄额钿被酒渍晕开,污了细心描画好的远山眉黛。她耷着眉眼,神情竟如死灰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一任罗绢的披帛滑落到肩畔,露出肩头一点春色可疑的胭脂斑痕——这情景看去香艳又支离,好似刚刚绘好的一幅春宫,展眼就倾倒了荼蘼架,画面须臾间僵死定格在那一刹,只余下一点未绝的余音。田戡信手拾起地上一条散落的纱缦递给了她,她垂着头接过,隔了良久,本就瘦弱的肩膀终于微微耸动,她终是小声地抽泣起来。田戡驻足片刻,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便道:“我让荼娘来替你收拾。”“侯爷请慢……”樱桃忽地开了口,只是声音粗哑的紧,“请让奴婢一个人待在这里。”荼娘早已惴惴不安地等在屋外了,听着这话,心里更觉一惊。再看田戡转身出来,赶忙低声请罪:“妾办砸了差事,请侯爷责罚。”谁知田戡却并没有发作她,只淡淡地道:“你在这里守着,等明日天亮,将她送回永宁寺去。”夜沉沉,已三更。冷风扑面一吹,凉爽中带几缕未散的烟火气息,石宣蓦然停住脚步,人便清醒了几分。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路上行人都早已散去,只余下星点火光,大抵是未燃尽的纸屑,在阡陌间微微闪烁,明灭不尽,偶有片片半焦的纸叶飞起,好似鬼火余光。这个时辰倒也无去处可去,若是回宫,只怕又惊动守门的禁卫,平白惹出极大的阵仗。邺京的道路他并不算熟识,索性便信步而行,捡着有亮光处慢慢前行。行了约略小半个时辰,便觉得身上又泛起那种难耐的燥热来,他心头莫名起了一阵烦躁之意,一抬头,便见身旁的背街处挑着面小小的青布酒旗,他便信手掀开门帘,迈步进去。酒家掌柜原也没想到这光景还有生意能做,正歪在柜后做着酣梦,忽听得脚步声响,睁了一只眼,并未十分清醒,口中兀自喃喃地张罗道:“客官里边请。”石宣瞧他睡眼惺忪的模样,忍不住失笑道:“罢了,我自己来便是了。”那掌柜倒是乐得躲个清闲,一指墙角的几个坛子:“酒都在那里了,碗在纱橱里,五个大钱一碗,自行堆在柜上就是。”说罢,那掌柜的一闭眼,竟是裹了薄毯又睡了去。店内也没有点灯,只借一点月光略能看清店内的陈设,却是两丈见方的一间小店,两面临街,却是齐齐整整地码着几张竹桌,黑漆漆的背着光,也看不甚清。靠土墙的碧纱橱下,堆着七八个酒坛子,旁边搁着一把葫芦瓢,石宣从碧纱橱里取了个碗盏出来,摸着只觉手里甚是粗粝,借光一看却原来是乡野惯烧的土陶碗,他也自觉好笑,果然是用惯了宫中烧得细腻如玉的青瓷碧玉盏,倒有些年头没见过这个了。他打开酒坛,一闻却是农户自家酿的高粱酒,冲得紧,但闻久了也别有一番浓厚的馥郁香味。他刚给自己舀了半碗酒,冷不防身旁一只芊芊素手伸过来,却拿去了那葫芦瓢。他微微一怔,侧头望去,却见那女子半蹲在墙边,一头乌亮如云的长发也未束,任自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半边面容,黑暗中也瞧不清神情,只见她一只手端着一个同样的土碗,另一只手拿着葫芦瓢已舀进了坛中,手却不稳颇有几分醉意,看来是已经饮了不少酒了。他有一瞬时的心悸,怔怔地望着她的行动,心中狐疑不已,却见她已盛毕了酒,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转身的一瞬,一阵穿堂风过,拂起她左颊的一茎秀发,而正此时云拨雾开,却有三分清冷月光投进室中,映出了她的半张芙面,娥眉似颦,一双杏眼微睁,目光凝在面前的酒坛上,一张脸庞白如美玉一般,唯有颊上一抹胭脂红色,显出了那七八分的醉意。却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谁?电石火光的一瞬,他双手一颤,那土陶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跌成了三四块。掌柜听得声响,迷迷糊糊地嚷了一声:“一个土碗五个大钱,一并放在纱橱里。”说罢,竟是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呼噜声倒又起了。石宣心中惊喜若狂,索性捧了那酒坛过去,却见果然在最里一张竹桌旁,坐着一个长发女子,手里捧着一个土陶碗,桌上另有一大碟枣子,颗颗足有鸟蛋大小,红玛瑙一般煞是诱人。他便在她对面坐下,她转过头来,瞧着他却也不吃惊,只怔了怔神,竟笑道:“你倒似是……似是……我的一位从前旧友。”此时两人面对,他瞧得分明,眼前的女子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却竟然真的是她。只是她今夜怕是饮得不少,说话竟也颠三倒四,一双星眸似睁还闭,神情也与平日截然不同。石宣乍一见她,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碟,也不辨是什么滋味。一时也无话说,抬手便倒出了一大碗酒,竟一口饮尽了,这才觉得一跟火线火辣辣地从胸腹间窜起,一直冒到嗓子眼。却见她忽地一挑大拇指,斜眯着眼觑着他,赞了一声道:“好……你喝……喝酒也比我那位朋友爽快。”他忽地想起小的时候,约莫六七年前,那时候还跟着师父一起住在孟津。有一次绮罗去给王富户家送酒,却不想刚一出门,就便被野狗追撵,她胆子本来就小,抱着酒坛子跑了三四条巷子,突然脚下踩了块碎石,一跤跌倒在地,酒坛子飞出去也摔碎了。幸好自己闻信赶过来,拿着竹棍子赶走了那几条凶恶的野狗。可绮罗却抱着碎了的陶罐,哭得伤心极了。一坛酒撒了大半,她伏在地上捡了碎陶片,仍旧抱着回去,二婶倒是个宽厚人,见她脚踝肿得老高,便让她拿了那半坛酒回去敷在脚上。这是从前乡下人的土方子,哪里摔了跌了,就用烈酒擦一擦,全当是用药了。慧理大师却不认同这土方子,亲自去采了草药给绮罗敷在伤处,又将那一坛子酒钱赔给了二婶。并没有人责怪过绮罗半个字,可那晚绮罗哭得伤心极了,石宣记得自己怎么哄也哄不住她,最后无可奈何,他忽然想起大人们说过“酒能消愁”的话来,便撺掇绮罗一起把那半坛子酒喝了。绮罗抬起头,一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眨了眨,瞧了那酒坛子半晌,终是好奇的,便也迟疑地点头算是应允。他须臾间高兴起来,忙上忙下地翻捡半天,家里却也只有一个半残的土陶碗,便倒了一大碗。到底是第一次喝酒,石宣望了望那波光粼粼的酒水,又耐不住扑鼻的酒香诱惑,先喝了一大口,这滋味他从来没忘过,烈酒入喉的那一瞬,他险些要喊出声来,真是辣!但他一抬头,看见绮罗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抱怨的话便咽了下去,促狭心起,他把那碗一推,大声道:“真是好喝!”绮罗将信将疑地捧起土碗也喝了一大口,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她会皱眉哭鼻子的神情,甚至她都没有像平日一样揪着耳朵骂他,她竟是十分平静地咽了下去,还意犹未尽地抿抿嘴,好似在回味其中滋味,心满意足地说道:“果然好喝。”他有点不敢相信,看了看她满足的神情,难道自己适才没有喝对味道?他起了好胜心,端起酒碗一口把那碗酒干了,然后他便后悔了,还是辣,只不过这次是好似一条火线一直从嗓子眼蹿到胸口。小石宣咕咚一声,栽倒在土炕上,顿时人事不知。往事如烟水,离了这么多年的岁月,原以为本已模糊的那些记忆陡然浮现在眼前,却是历历在目,好似昨日发生的一般。他嘴角抹上一丝苦笑,不自觉地垂下了手,轻轻握了一握袍服下玉带里系着的玉蝉,只觉那对小小的双翅微温又凉,一如他此时的心,就好像一块冰凉的大石头,又被一桶沸水浇得冷暖不知。对面的人却不知他此时的心情,此时却似趁了酒兴,一双晶亮的杏眼里醉意迷离,觑着他却是莞尔笑道:“好,你饮一碗,我便饮两碗。”这竟是要拼酒的意味了。石宣知她酒量极好,也不阻拦她,瞧着她饮了两大碗,便也饮了两碗,又捡了两颗枣慢慢嚼了。绮罗哪里肯服气,她本就是个好胜的性子,翠眉微微一颦,竟又抱着酒坛子往碗里倒起酒来。石宣抬手拦住了她:“罢了,你这样牛饮又甚意味?”绮罗停了手,忽地面上蕴起薄怒,嗔道:“你才是牛饮。”瞧她薄怒轻嗔,他有一瞬时的心旌,却忙拉回了自己的绮思,只解释道:“昔日夏桀无道,做酒池肉林,酒池中一鼓牛饮者三千人,可不是糟蹋了好酒。”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绮罗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懵懂,她呆呆地想了一瞬,点头道:“倒是有理。”却是有几分落寞神色落在眼眸间的。他收在眼底,徐徐为她斟酒,推盏到她面前:“不如来行酒令。”绮罗大感兴味:“如何行法?”“先说一个落地无声之物,再说二古人,一问一答,讲出现成两句诗结尾。”他娓娓而言道,“我先说一个。”绮罗睁大双眼瞧着他,见他抬头望了望天边一轮孤月,便道:“明月落地无声,抬头见许攸。许攸问魏武,何处见地虬?魏武云,生年不满百,常做千岁忧。”绮罗扑哧一笑:“魏武皇帝何等英明神武,怎会这般促狭。”“许攸是个嘴快的人,也只有他敢问了。”石宣将那碗酒浅浅饮了一口,推到她面前,故意激她道,“若是行不出酒令来,便得做牛饮了。”绮罗面色微红,不服气道:“谁说我做不出来了。”石宣淡淡一笑,也不催她,却看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却真是在认真地思忖了起来。他一时不免有些好笑,与她喝了这么半天的酒,知她醉意怕是有七八分了,连人都认不出来,只有这好胜的性子半点不淡。果然,越是过了片刻,知听她欣喜道:“有了。”她食指轻轻蜷起,扣着桌子道:“青丝落地无声,抬头见青女。青女问姮娥:何不奏一曲?姮娥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石宣心念一动,慢慢抬眼望她,却见她一张芙面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得意而又兴奋的神情,一如许多年前一般无二。“我做得如何?”她见他不语,便追问连连。“做得好。”石宣慢慢地道,抬起那陶碗,一饮而尽,“当浮一大白。”谁知绮罗竟做出了兴致来,她双指夹了颗枣,捏在指尖,微微一眯眼,忽道,“我又有了一个。”说着便道,“飞花落地无声,抬头见文君。文君问相如,妾好花貌好?相如曰,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个做得不好。”石宣连连摇头,“好端端的一对鸳鸯眷侣、女貌郎才,怎么突然就生出了忧伤以终老的感叹?可不是煞了风景。”绮罗叹了口气,说道:“文君自然是长情的,可惜司马相如并不是。这两人到得最后,还不是落了个‘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下场?只是枉了那样好的长门赋竟是这样薄情的男儿写出来的。”“那你觉得他俩应该是何结局?”“自然是,一生一世,只此一双人而已。”他从旁望去,只见她面色虽然醉红,可一双眼眸亮如初星,竟好似是有光芒的。一生一世,值此一双人是吗?他忽然觉得想笑,他脱口问道:“你找到了那个一生一世的一双人吗?”她微微失神,然后竟笑了起来:“我背一首诗给你听。”石宣早已有了醉意,点头道:“好。”“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她的声音很清婉,如潺潺流水,好似敲在人的心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微微顿了顿,面色越发红晕好看: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石宣笑接道:……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不错,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她的笑声越发清泠好听,却始终是有些憾然的,“喝酒便该说些高兴的事,这才是娱心意。”忽地,他抬眼起来,望定了她:“他对你不好?”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满满的一碗酒终是洒出了几滴。几滴珠泪本想忍住,还是滑落出来。她伤心至极,伏在桌上哀哀地哭泣起来。他一时间又气又恼,多少年来,在他心中当做如珍似宝的一个人,竟到了这样境地。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别哭了,我娶你。”她的手却抽了出来,抬起了头,一双明眸中含着清亮的泪珠:“当真吗?”“自然是当真的,”他有些气恼,“朕一言九鼎。”绮罗美丽的大眼睛眨了眨,瞧向他的目光好似有些迷茫:“你真像……真像……”“真像什么?”他追问连连,一时心儿狂跳,她终于认出了自己?可她却又不说话了,双眼轻轻闭起,头一偏便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不多时呼吸声均匀,竟是沉沉睡去了,眼角兀自挂着一滴晶莹的泪,却是好梦香沉。他的心底空落了一瞬,怔怔地望着她皎白无瑕的脸庞,这一刻只觉她虽近在咫尺,又好像隔了无尽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