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乌夜啼

两人沿着原路出去,一路走回到适才进来的佛像背后,两人正想出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了动静。刘胤神情一凛,搭在那门上的手便止住了,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却是个女子的声气,嘶哑之至:“你是谁,我又不识得你。”刘胤心中微奇,这老妇的声音听起来耳熟的紧。正此时,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他回头只见绮罗拉了拉他的袖口,却是指向了头顶上的一束光亮。

此时两人正在佛像之中,这佛像内有七八根楠木大柱搭起,支撑着中空的佛像。他们举头而望,那一束光线却是从佛像额头的那块黑玛瑙处透出来的。刘胤微一沉吟,一手揽住绮罗,脚在楠木柱上轻点,已纵身跃到了横梁上。这横梁亦是整根楠木柱搭成,阔约数尺,恰好能让两人立定,而从那黑玛瑙向外望去,佛殿中的情景一清二楚。

只见大殿之中,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正面对着佛像,正低头跟地上的老妇说着什么。而那老妇背对着两人,看不清相貌。绮罗凝神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一事,凑在刘胤耳边道:“还记得几年前在这寺里也有个老妇说话吗?”刘胤刹那间恍然大悟,想起了那日之事,心下越发生奇。他一瞥之下,已认出那老僧正是石虎的国师佛图澄,可这老妇却是谁?正蹊跷间,只听佛图澄开口道:“木槿,你真的不识得我了?”

那老妇抬头瞧了瞧他,神情木然,半晌方道:“不识得,不识得。”

佛图澄苍然道:“咳,二十年了,我一直为你留在洛阳,每隔数月便来瞧你一次,便是为了有一日你能认出我来。可你却还是不识我,难道在你心中,竟这样不能原谅我?”那老妇摇头如拨鼓,大声道:“我不识你,走开,走开。”声音粗噶之至,闻之若鸦声。

绮罗听得蹊跷,二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未生,浑然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可刘胤却心中一动,二十年前,那岂不正是建元年间的事,那时候还是……他不自觉地瞥了绮罗一眼,却见绮罗双目炯炯地看着外面,显然听得入神。

“木槿,你是汉女,我是龟兹王幼子,你我胡汉有别,这一世能相识相遇,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恩怨。”佛图澄长叹一声,盘膝坐在地上,慢慢地道,“我九岁时,父王被属下臣子所害,我从西域逃到长安,阴错阳差被你父亲郑云继收养。郑恩公医道奇绝,为人端正,从未对我有半点瞧不起,更将毕生绝学都传授给我。你兄长郑子华比我年长两岁,我们意气相投,亦有半师之谊。木槿,你我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恩师也意属我们成亲。可你及笄之时,恩师奉旨回洛阳任画院奉召,将你们兄妹带到洛阳。我因龟兹国中出了变故,便回去处理了些旧事,等我赶到洛阳时,却遇永嘉之变,刘渊父子领兵攻占洛阳,城中一片混乱。”

“乱军入城,流民失所,我又哪里还寻得到你?当时兵荒马乱,匈奴人见城中青壮汉人男子便杀,我从乱军之中救了你兄长郑子华,自己险些丧命,幸好左司马靳准大人是我父王的旧识,他救了我和子华兄,又将我们安置在这白马寺中。”

“那时我见师兄时惊喜至极,谁知他却告诉我恩师已经丧命乱军之中,你在逃难时失散,下落不知。于是我们师兄弟二人就在这白马寺中暂住下来,只待能找到你,谁知隔了数十日,子华兄不辞而别,我遍寻洛阳而不得见,一夜须发皆白,临近童子皆唤我老叟。也就是那时,我在这佛寺中翻遍角落,竟意外发现这佛像之中竟还有一条地道直通石室。”

绮罗听到这里心里一颤,却觉黑暗中刘胤握住了她的手,意示安慰。

“后来还是靳准大人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你们兄妹为报父仇,竟然双双入宫,伺机杀死昭武皇帝。”佛图澄顿了顿,好似想起无限往事,怅然道,“你们辅佐那大晋清河公主,竟真刺杀了昭武皇帝,可你兄妹二人也难保平安。危急之时,靳大人收你为义女,又将你哥哥从牢中救出,送出来时,将他扮成了天竺僧人,改换度牒,名为慧理。”

绮罗惊极,竟不知慈眉善目的慧理大师竟是刺杀过她父皇的人。刘胤目光微沉,亦想起了市井传闻中,十七年前那段惊心动魄的秘事。

“我得知此事时,你已成尊贵无比的靳太后,此生便再无出宫之期,我心念巨灰,亦在此剃度为僧,却始终对你兄长欺瞒我的事不能释怀。听闻你哥哥去辅佐中山王刘曜,我便远走襄国投奔赵王石虎,从此我们各为其主,各行其道。木槿,你在宫中做着太后,哪里会想到我和你兄长都成了方外之人?”

那老妇抬起头来,目中透出迷茫的神色,好似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佛图澄又道:“后来没隔多久,靳准便密谋反叛,洛阳中惊心动魄之事一件接一件传出,刘氏亲族几乎被屠杀殆尽。我知如此下去不得长久,便告辞赵王回洛阳来找你,可等我赶来之时,却又晚了一步,靳准大人已被太宰刘易所诛,你所居住的芙蓉殿被烈火焚烧,是我冒死在烈焰中把你救了出来,你醒来时看到自己半面容貌尽毁,惊叫数声,竟是疯了。我私心恼恨你哥哥不顾你我婚约,便将你从此安置在白马寺的地室之中。这十多年来,你哥哥来洛阳找过你多少次,却都失望而归,他决计想不到,是我一直从中作梗,你们兄妹俩也没能再相见。木槿,你若现在神志清醒,又恼我不恼?”

慧理与佛图澄两人,一般的名震天下,虽各为其主,想不到两人之间的恩怨竟如此之深。此时刘胤与绮罗已听得大半明白,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所剩的一点疑惑,昭武皇帝的灵位又是谁放到石室里的?可等了许久,佛图澄和那老妇都不说话了,两人静默而坐,大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绮罗性急,别要冲出去问个分明,刘胤却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先别急,再看看究竟。”

冷不防,忽听寺外传来几声女子的轻笑,暗夜听来竟格外尖利:“国师的过往当真精彩,只是天王一生最恨之人便是靳准,若天王知道国师曾是靳准的故人,又会何等惊喜啊?”

佛图澄面色陡厉,转头瞧向殿外,可等他瞧清了殿外之人,面色便缓和了下来,点头道:“是你来了。”

那女子大步迈进殿内,手中提着一把长剑,面上如笼严霜。绮罗一惊,这女子竟是郑樱桃。而刘胤见过樱桃数面,只知她是石虎宠妃,此时推断她话里的含义,却觉如罩五云中。

郑樱桃手腕一翻,手中长剑指向了佛图澄咽喉,厉声道:“把弥勒散给我。”

佛图澄淡淡地道:“弥勒散是天下至毒之物,更在牵机丸、九思丹之上,若是服下,却也要在体内十年后才慢慢发作。如今天下只剩一帖而已,你已贵为贵妃,想杀谁不能直接动手,要这个阴毒之物做什么?”

郑樱桃目中寒芒闪过:“你问得这么清楚作甚,我只要弥勒散而已。你若想保全你和她的秘密,就把弥勒散给我。”

“你想杀的人,是太子石璲吧,”佛图澄佛图澄一整袈裟,双手握住执珠,缓缓闭目,“你有幼子石琮傍身,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日太子即位,也会尊你为太后,何必还要行此险招?老衲劝你收手吧。”

郑樱桃长剑往前送了一寸,阴恻恻地道:“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把弥勒散交给我就是。”

佛图澄瞧了一眼一旁呆若木鸡的老妇,平静地道:“我知你的秘事太多,纵然把弥勒散给你,恐怕今日也不能活命。”

郑樱桃呆了一呆,手里长剑一滞,忽然目光也瞥向那老妇,咬牙道:“你不交出来,我便先杀了她,再杀了你。再把你俩剥光了衣衫丢到永宁塔上挂起,让天下人瞧瞧国师是什么货色,让你们两人永世不得超生,这一世纵不相认,下辈子也做不了欢喜鬼。”

佛图澄双手背在身后,忽然朝着刘胤他们藏身之处轻轻做了个手势,然后很快双手又合十在胸前,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刘胤在旁瞧着,忽然惊道:“不好。”绮罗闻声瞧去,却见佛图澄竟然向前一跃,直直地向郑樱桃的剑上撞了过去。郑樱桃一惊,忙撤回剑来,只见长剑上鲜血淋漓,而佛图澄倒在地上,亦是气绝。郑樱桃呆了呆,面上神情变化,似有犹豫。可她很快又咬紧牙关,黑着脸提起长剑向那老妇走去。

那老妇疯癫多年,哪知嫌恶,尚且咧着嘴傻笑不止,半张面孔的伤疤黢黑,越发怕人。绮罗情急之下,用力踢开佛像背后的暗门,冲出去拦在那老妇面前道:“别伤她。”

郑樱桃瞧见是她,倒是一怔,很快便竖起柳眉道:“你让开。”

“樱桃,这老婆婆已经疯癫了,你为何还要伤她?”绮罗拦住她道,“何况她还是慧理大师的妹妹,我不能见死不救。”

郑樱桃面色僵硬道:“她听到的事太多,我不能留她活口。”

绮罗注视着她道:“樱桃,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狭隘偏执之人。这老妇疯疯癫癫,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你何必滥杀无辜。”

郑樱桃面色戾气陡生,剑尖斜斜指向绮罗:“你让不让开。”

“住手。”刘胤跃了出来,伸指轻轻弹开她手里长剑,伸臂护住了绮罗。

郑樱桃不怒反笑,厉声道:“好嘛,今日倒是故人聚得齐全,堂堂南阳王诈死不说,还胆敢潜回洛阳来。”她口中说的很硬,可脚下却不知不觉向门口退去,她情知自己敌不过刘胤,只后悔没有多带几个侍卫来,便想伺机夺路而逃。

刘胤一瞥便知她心意,缓缓拾起地上长剑,用锦帕拭去剑上血迹。郑樱桃面色一变,声音发抖:“你要做什么?”绮罗亦是不忍,拉住刘胤的衣袖道:“别……”刘胤对她微微一点头,目中露出安慰之意,便转过头来,对郑樱桃冷道:“你滥杀无辜,作恶多端,你说我要做什么。”郑樱桃越发惧怕,骇得倒退数步,大声道:“这可是我大赵的洛阳,你在此伤我,插翅也逃不出去。”刘胤嘴角微扬,不疾不徐:“贵妃娘娘还有什么指教。”

郑樱桃面上神色巨变,嘴唇抖动数下,却始终没有开口求饶,半晌她方惨然道:“罢了,今日是我算计不周,不能敌你,活该我丧命此处。”

“你可知佛图澄为甚宁愿一死,也不肯把弥勒散给你?”刘胤瞧着她好像在看笑话一样,嘴角挑起一个鄙夷的弧度。郑樱桃睁圆了眼睛望向了他,只听他淡淡地道:“贵妃娘娘,你想作什么我不关心,但我劝你下手之前先想清楚自己的退路。那弥勒散的厉害,难道只有你一人知道?主少国疑,吕后之患,你真的想不明白吗?”

郑樱桃呆了一呆,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目光转向地上的佛图澄,眼中猜疑不定:“难道是他来过?”刘胤双手一抛,那长剑落在地上:“我话已说到此,你走吧。”郑樱桃眸色陡深,银牙咬紧,深深一揖:“谢南阳王不杀之恩。”说罢,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绮罗在后面急急唤她。

郑樱桃已走出去数丈远,头也未回,好似未听到一般。

“哈哈……”殿内突然传出一声长笑。绮罗和刘胤变了脸色,回头却见那老妇不知何时竟捡起那长剑,对准了自己,好似在看一件很稀罕的东西。

“小心。”绮罗和刘胤同时疾呼,两人冲了过去,伸手去夺剑,却到底晚了一步,那长剑刺偏半寸,却也插入了老妇的胸口。

老妇仰面躺倒,双手乱摆,可口中依然笑声连连。这情景可怖至极,这老妇果然疯的不轻,刘胤低头查看伤口,便对绮罗摇了摇头。那剑深入数寸,却是难救了。绮罗与这老妇虽不相识,但到底她是慧理胞妹,又是昭武皇帝的继后,恐怕也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最后一人,她便连声问那老妇道:“婆婆,你可知道昭武皇帝和呼延皇后是否有过一个女儿?”

那老妇茫然不明,喃喃道:“皇后?皇后?”这一瞬时,她忽然看清了绮罗的面容,目光陡然变了,惊叫道:“皇后!皇后娘娘!”绮罗愣住:“皇后娘娘?”

刘胤早已猜测绮罗是呼延皇后之女,此时老妇的话更验证了他的猜想,他问道:“婆婆,您说的皇后,可是昭武皇帝的元后呼延皇后?”绮罗愣了一瞬,忽然连声问那老妇道:“我娘真的是呼延皇后?”

可那老妇一双浑浊的眼珠又向绮罗面上定睛扫了扫:“不,不,你不是呼延皇后。你是于夫人……是于夫人的……”她这句话到底没说完,头一偏,便咽了气。

绮罗茫然地松开手,怔怔地坐在地上,目中没了神采:“于夫人到底是谁?”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山顶云雾中,好不容易一阵清风吹来,吹散了身边的迷雾,可很快更大的一片迷云又飘来了。

刘胤沉吟道:“于姓在我匈奴中并不多见,若是向当年匈奴五部的老人打听,也许能求得答案。”可匈奴五部的老人能去哪儿找呢?两人相视一望,都想起了一个人来,异口同声道:“太原王刘隗。”

转眼花红柳绿,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而郑樱桃回宫不久,又被诊出有了身孕。她再次怀孕,宠眷更甚,上一次生石琮前,石虎为她晋了贵妃。这一次再怀龙子,她离皇后的封号便真的只有一步之遥。朝中之人都惯会见风使舵,朝贺的礼物早入流水般送到承光殿来。而郑樱桃亦满怀欣喜地盼着封后的诏书,但石虎却迟迟没有动静。

长夜漫漫,三更时分,绿珠忽然被一声凄厉之极的尖叫声惊醒,她顿时清醒过来,只见郑妃抱着锦被已坐起身来,双目发指,面如白纸,喃喃地道:“琮儿,我的琮儿!”绿珠惊骇的为她披上外衣:“娘娘,您怎么了。”

“我的琮儿在哪里。”郑樱桃厉声道,“快,快,抱我的琮儿来。”

“小王爷已经睡了,这时候要唤醒他?”绿珠有些为难。可郑樱桃状似疯癫一般,哪里听得进去。绿珠百般无奈,只得去内室叫醒奶娘,抱来了石琮。郑樱桃见到石琮,慌忙抢过,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唤着,见儿子果然是全手全脚睡得正香,这才舒了口气,面上显出疲惫之色。

绿珠瞧出几分门道,小声道:“娘娘可是梦魇了?”郑樱桃点点头,薄唇微抿。她梦中之事着实可怕,却不愿对贴身的侍女说出来。

自从这次怀孕后,郑樱桃的脾气便不大好,每日吃不下又睡不好。太医每每进来请平安脉,都说脉象正常得很,劝她多注意休息。可她不仅不能安眠,反而越发急躁起来,隔三差五便要鞭笞几个宫人,因此承光殿中人人心惊胆战,都十分畏惧于她。此时见她眉头皱起,绿珠轻声道:“娘娘,要不宣太医来为您请个平安脉,开几味安眠的药调理身子。”只一说吃药的事,郑樱桃的秀眉便又皱了起来。

绿珠知道这是她要发火的前兆,忙赔笑道:“娘娘看,小皇子睡得多香啊,这眉眼,这鼻梁,简直和娘娘一模一样。”

郑樱桃看了看熟睡的儿子,面上终于露出一点喜色,笑道:“琮儿生的是更像我一些。”她哄了一会儿儿子,可她随即又想起一事,扭头道,“陛下今晚歇在哪里,一连四五日都没见了。”这个绿珠知道却不敢实言以答,只含混道:“陛下近来忙碌的很,这几日一直在德阳宫处理朝事,奴婢连李公公都没见到。”

“陛下这样不注意身体怎么能行?”郑樱桃站起身来,将孩子递还给奶娘,长长的凤衣在身后迤逦铺开,“去把小厨房炖的莲子羹端上,随我去德阳殿。”

绿珠骇了一跳,想要阻止她,却又不敢多言,只得硬着头皮去取了莲子羹,随着郑樱桃往德阳宫方向而去。到了德阳宫外,远远便能瞧见里面灯火通明,隐隐竟有丝竹之声传出来。郑樱桃一怔,随即扭头看着绿珠,面色难看极了:“不是说天王在处理政事吗?”绿珠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哪里还敢言语。郑樱桃头顶一阵疼痛,一把拿过绿珠手中提篮,径自推开了殿门。

德阳宫内,红烛高照,满地锦衣随步皱,一派旖旎之色。大殿正中,歌舞尚欢,石虎怀中搂着一个窈窕胡姬。此时两人听到动静都转过头来,那女子容色极是俏丽,肤色极白,一双美目却是碧色,瞧上去艳丽万分。郑樱桃提着竹篮站在殿口,气得眼泪险些流了出来,她生生忍住了,只对石虎微微屈膝:“臣妾怀有身孕,就不行大礼了。”

“罢了。”石虎挥挥手,倒是不太在意。郑樱桃的目光向那胡姬身上扫去,上下打量,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偏生那胡姬半点不自在也无,反而偎依的石虎更紧密些,娇笑道:“这位娘娘的眼光好生厉害。”石虎被她提醒,瞧出了樱桃面色不善,目色便阴沉几分:“爱妃来寻朕可是有事?”

“臣妾几日不见天王,”郑樱桃心中气闷难忍,却兀自陪着笑道,“特煮了莲子羹来侍奉天王。”

石虎似是有些感动,点头道:“呈上来吧。”

郑樱桃打开竹篮,捧着铜盅款款上前,若在平时她这几步走的摇曳生姿,定是款款而有风情的。可自她生产之后,着实体宽了许多,那胡姬咯咯一笑,凑到石虎耳边娇声说了几句,石虎亦是大笑了起来。郑樱桃心里有气,便问道:“这位妹妹说了什么,逗得天王这样开心,说出来也让臣妾乐呵乐呵。”

那胡姬刚要说话,石虎便斥道:“郑妃比你位尊,不许胡闹。”虽然是斥责,却是带着笑的。那胡姬委屈地转了脸,嘀咕道:“奴婢不敢说了。”她越是如此,郑樱桃便越发想听,将那莲子羹放在桌上,眼风却是扫了过去:“臣妾能给天王添点乐子有甚不好,妹妹说来听听。”

“既然娘娘这样豁达,”那胡姬眼波流转,掩口笑道,“奴婢就直言不讳了。适才奴婢对天王说,娘娘的步子走的好看,可像奴婢房里的阿香?”

“阿香是什么?”

“阿香是奴婢养的一直波斯猫,最近刚刚怀了孕,走路时腆着肚皮小心翼翼地,十分有趣呢。”胡姬说得天真,可郑樱桃鼻子都要气歪了,脸上再也挂不住,手臂一抬,那碗莲子羹便迎面泼到了胡姬脸上。这胡姬本来笑得花枝乱颤,冷不防一碗热羹兜头泼了过来,哪里躲闪的急,她哇的一声惨叫,俏脸却被烫的红肿一片,这胡姬最是爱俏,一眼瞧见铜盅上自己面目的影子,顿时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石虎霍然站起身来,急道:“快传太医来。”李桓等人忙跑不迭的出去通传,石虎气得脸色发青,回身指着郑樱桃道:“你这悍妇。”

郑樱桃跪在地上,却不肯认错:“这贱婢辱臣妾至斯,臣妾不能不罚她。”

“蘼姬从西域来,年纪还小,天真烂漫了些,如有不是之处,应当慢慢教导。”石虎越说越气,一瞥过去却见那蘼姬花容月貌的一张俏脸烫的如猪头一般,越发心头火蹿:“你当着朕便这样下手狠辣,背地里还不知怎样包藏祸心。”

郑樱桃本已气得浑身发抖,闻言猛地抬头道:“臣妾陪伴天王这么多年了,在天王心中便是这样不堪的妇人吗?”

石虎冷哼一声,瞧着她头上金凤摇晃,越发觉得碍眼,厌恶地转头对李桓道:“郑氏骄奢好妒,行状无端。褫夺贵妃封位,收了她的金册。”李桓被吓了一跳,还想劝解几句,却见太医都来了,便对郑樱桃悄悄打了个手势。太医查看了蘼姬的伤势,犹豫道:“天王,这殿里熏香太重,不利于伤口愈合,还是先抬回寝宫去吧。”石虎焦急万分,自是跟着一起去了。郑樱桃依旧跪在大殿正中,绿珠双眼含泪,小声道:“娘娘,这地上凉的很,您先回去吧。”

郑樱桃眼底微光熄灭,木然道:“我是天王的妃子,除了身体发肤,一切皆由天王所赐。他要我跪在这里,我便跪着就是了。”绿珠急得无法,偏生郑樱桃是个执拗性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约略过了小半个时辰,却是李桓回来了,对郑樱桃行礼道:“娘娘,那边无事了,陛下让您先回宫歇息。”

绿珠喜道:“李公公,你来得正好,娘娘还怀着身孕,可不能这么折腾身子啊。”李桓目视着郑樱桃,声音中不起波澜:“老奴在宫里侍奉过三位主子了,也算见多了宫里的事。娘娘,这宫里要想走得顺畅,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郑樱桃木然地站起身来,罕见的没有发作,却紧闭了双唇,扶着绿珠的胳膊,慢慢地回承光殿了。绿珠一回去就张罗着让人烧热姜汤,又为郑樱桃除去了靴袜,见她膝盖上青紫一片,更是急得要去请太医来。“不必了,”郑樱桃平静道,可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今日就不要去折腾太医院了。”绿珠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正此时,值守的小黄门跑得满头大汗:“娘娘,太傅的药送来了。”绿珠接过他手里的锦盒,顿时喜笑颜开地递给郑樱桃道:“娘娘,先服保胎药吧。”郑樱桃接到手里,细细检查过匣子的封条完整,正上是刘隗手书的“承光”二字,方才放心地点点头。绿珠启开锦盒,只见里面却只有一个乌溜溜的药丸,却有鸟蛋大小,她倒是一愣:“这次倒是只送了一丸来?”

那小黄门点头道:“刘太傅说这次只配了一丸,下次再送来。”郑樱桃跪在地上久了受了凉,小腹隐隐作痛,也有些后悔晚上的鲁莽,心道只要有琮儿在,与那微贱的胡姬置个甚气,白白惹得天王厌恶。她怒气既消,便道:“罢了,既然是太傅大人送来的,总是最好的,就先服了这个。”

绿珠大是放心,亲手把药丸调在蜜水中划开,又服侍着郑樱桃用了药躺下,她还须在床边值守。这一日过得身心俱疲,至此绿珠才觉得略松泛了些,她倚着罗帐边朱红的缠枝漆柱,渐渐眯上了眼。

隐约到了天明时,绿珠在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她顿时睁开眼来,只见郑樱桃横躺在地上,面如金纸,已不省人事,地上血迹斑斑,却依然不断有鲜血涌出,她细细看去,正是从郑樱桃的裙下漫出的。绿珠惊骇至极,冲到外面大喊:“快来人啊,郑妃娘娘出事了。”

石虎匆匆赶到承光殿,却被值守的女长御拦在屋外:“天王,郑妃娘娘小产,室内污秽,您不能进去。”石虎心头一震,止住了脚步,喃喃道:“小产了?”少顷,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却是樱桃熟悉的声音,平日里见惯了她婉转呖呖在面前承欢,也见过她背地里疾声厉色发作宫人,却从未听过她这样哀婉凄绝的哭声,一声声撕心裂肺,仿如哀鸟悲鸣,都敲在他心头。医女捧着血肉模糊的银盆从房中而出,他远远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竟忍不住开口问道:“是男是女?”

医女未想到是石虎在殿外,忙放了银盆在地上叩头:“回禀天王,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石虎的目光瞥到那银盆中,斑驳的素布染满了血污,里面裹着一团肉,暗紫青红,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却是小小的一团。他本能地偏了偏头,李桓便呵斥那医女道:“还不快退下去。”可真等那医女急匆匆地端着银盆走远了,石虎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了几眼,目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戚然。从本心里,他是不愿意让郑樱桃生下这个孩儿的,也曾明里暗里地敲打过刘隗。可真见到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肉,他心里竟有些空落,刘隗倒真是下得了手。

李桓小声道:“里面收拾的差不多了,天王要进去看看吗?”

“罢了,不去了。”石虎转头便往外走,“让郑氏复贵妃之位吧。”

刘隗今年刚过五十岁,面白有须,体貌端严,平日里素是庄重不苟言笑的,在哪里一站,都是一副安泰和气的模样。人说刘太傅脚下该有千斤坠,八风吹不动。可此时刘隗双腿微微发颤,仰头望了一眼承光殿高大的飞檐,竟觉举步艰难。

“进去吧。”殿外侍候的黄门道,“娘娘等您多时了。”

承光殿里光线昏暗,纵然已入初夏了,殿内仍然铺着厚厚的绒毯,殿角点着火盆,竟好似过冬一样,刘隗一入殿,便觉得背上浸出一层汗来。偏生榻上的郑樱桃浑然不觉,她身上盖着厚被,微微一颔首,算是招呼道:“太傅大人来了。”

“臣不敢。”刘隗跪在地上,额上都是冷汗,心中只是猜疑不定,郑贵妃到底知道没有?谁知郑樱桃却与平日无宜,扭头对一旁的侍女道:“怎么还不给太傅大人上茶?”

绿珠拿了绣墩过来,刘隗捡了个边坐了,却见她又捧了一个玉盖盅过来,茶香扑鼻,却是上好的玉芽团。郑樱桃轻声道:“一别长安多年,太傅大人还记得这茶的味道吗?”刘隗心中一寒,手里不稳,那玉盖盅咣的一声摔在地上,茶水沾湿了半幅衣襟。郑樱桃嘴角抿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太傅大人如今倒是胆小了。”

刘隗沉默了一瞬,跪在地上,毅然道:“贵妃娘娘恕罪。”

郑樱桃秀目圆睁,柳眉倒竖,指着他斥骂道:“你不过区区一个降将,这里有谁看得起你,若不是本宫,你能得今日富贵?你倒是胆大包天,竟连我也敢害。”

刘隗情知事发,硬着头皮道:“臣不知贵妃娘娘所指何事。”郑樱桃怒极反笑,举目望向漆金藻井,数起一根芊芊玉指道:“你女儿贞乐先嫁东夷王子尔吉,待尔吉死,又被武威侯田戡所纳。田戡被天王厌恶,满门抄斩之时,是本宫将她救出,又为她改换姓名,收作义妹,今日她能成修成侯冉闵的夫人,你道是谁帮得她?这是其一。”

说着,她又伸出一根指头:“你不过是个降将,在天王眼里猪狗不如。若无我郑樱桃保你,焉有你今日富贵?你父女二人的性命都是我所给,我能举你,也能灭你满门,这不过翻掌之间。前事自出有因,本宫也不追究了。往后你仔细想明白了,你究竟是谁的人。”

刘隗心下一凉,他思忖些许,心头念头转过了百个,终是拿定主意,缓缓道:“娘娘明鉴,臣当日也是迫不得已,那是陛下的谕旨,臣不能不遵。从今往后,臣和女儿贞乐定会鞍前马后服侍娘娘,绝无二心。”

只一诈便知道真相了。郑樱桃心中印证了猜想,果然是石虎在幕后指使,她眼前一黯,只觉心底凉极。她沉默良久,忽然哑声开言道:“好,你既然决意忠心于本宫。今日本宫就命你去办一件事。”

刘隗抬起头来,目光闪烁未明:“娘娘尽管吩咐。”

绿珠亲自送了刘隗出去,回来时却有几分忧心忡忡:“娘娘,刘大人会办这件事吗?”

郑樱桃闭了闭眼:“把太傅的妻眷都接进宫来,就说本宫思念故人了。”绿珠应了一声,又道:“太傅的长女随着修成侯去任上了。”郑樱桃缓缓地道:“贞乐虽然不在,刘隗在邺京不是还纳了三房妻妾,生了三个小娃娃吗,都接进宫来。”

绿珠想了想,又小声劝道:“娘娘,这件事着实重大,还是要三思。”

“本宫还有退路吗?”郑樱桃面上倦色越甚,疲惫地摆摆手,“你也退下吧。”

39.乌夜啼
绮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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