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倚风行急 · 出降
寿安公主萧妙仪出降鄯州的前一天,平卢军的捷报送抵大梁城。拖沓经年,战事终了,又逢今上幺女出嫁,本该普天同庆,热闹非凡。天公却不作美,早春三月,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御街前的桃花才开几日,就在疾风骤雨中委于泥土,街上行人寥寥,更谈不上一丝半点喜气。御街尽头正对着皇城内的晏安宫,老内臣走下白玉石阶,手中的伞斜向跪着的人:“殿下回去吧,没用的。”雨太大,他等得半幅身子湿透了,也没得到只言片语,只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伞放在寿安公主身旁,回去复命了。不一会儿,晏安宫里传来一阵咆哮,半个皇城都听见了。“是谁教的她,三番两次行这等忤逆事?来人,传廷仗,饮水居的宫人们挑唆公主目无君父,打到公主明白礼义孝悌为止。”邢凳已经排开,宫人们趴在上面,提心吊胆等了半天,棍子也没有落下来,只见凌乱的步子踏进水塘中,老内臣一急起来声音更加尖细,他叫道:“还趴着干什么,殿下晕倒啦,还不快扶回去。”苏合捧着太医刚送来的汤药,疾步进了的寝殿,碧石雕花屏风外站了七八个医女宫婢,脸上愁云惨雾,眼下一片青紫。众人脚不沾地忙了一宿,还要时刻担心再被拖去杖毙。许是听见脚步声,屏风内出来一个凤眼圆脸的小婢,对苏合福了福身:“多谢姐姐。”她接过汤药,舀了一勺在小杯中饮下,等了片刻,才把药盏放端到床头。苏合轻移步子,掀开了芙蓉色的祥云纹罗帐。罗帐内的少女十六七岁,头上搭着湿巾子,面色潮红,眼睛肿得像桃子,柳眉微蹙,羽睫轻颤,可能在梦里也不能如意,泪水从眼角落下,滑过白瓷般的肌肤,尖尖的下巴,合着汗水,滚落乌黑鬓发里去了。苏合问那圆脸小婢:“豆蔻,怎么只你一人,降真和沉香呢,这几日不都是降真亲自侍药?”“降真姐姐想着出宫前要到贵妃娘娘那儿再回禀一声,她走时着沉香打点吉服冠饰去了。”苏合颔首,这几日公主大病一场,铁了心不嫁,也不准下面的人预备婚仪,事到临头才会这般匆忙。两人服侍公主喝了药,见她又发了汗,额头也不似先前那般烫,便命人备水梳洗,忙完已经过了寅时三刻,离大婚的祭礼只有两三个时辰了,就各搬了一个杌子守在床头。迷蒙中,妙仪只觉得身上一轻,几双轻柔的手上下忙碌,还有一个年长妇人的声音,是贵妃身边的李嬷嬷。她以为是贵妃来了,叫了一声娘,声音却哑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睁开眼,模糊一片,看不出床前的几个人影中哪个才是她。李嬷嬷走到床榻前,对众人道:“殿下醒了,你们伺候了一夜,都回去歇着吧,吉礼后就要启程,自己的行装也都打点好,不要耽误了时辰。”众人一散,李嬷嬷就扶着妙仪坐起来,软下声音道:“我的好殿下,你这又是何苦,陛下定了事,哪那么容易收回成命……白白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妙仪扶着李嬷嬷浑圆的手臂,似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恍惚道:“父皇也就剩下我这一个女儿可嫁了,这次原不指望他收回成命,只想拖些时日,等母妃好些了再走。”李嬷嬷心里一酸,周贵妃大不好了,昏迷半月,却一直瞒着公主。陛下怕贵妃薨逝,冲撞了婚期,特意命礼部重拟吉日,急匆匆就要送公主出嫁,已全然不顾皇家体面了。李嬷嬷是看着妙仪长大的,她心疼道,“娘娘的病需将养,没个一年半载好不了,殿下的婚事却不能一直拖着,且不说陛下急着调遣西平郡公的兵马,贵妃娘娘也盼着三皇子殿下有个得力的亲姐夫。”她见妙仪不说话,没有半分待嫁女儿的喜气,又宽慰道:“这西平郡公正值壮年没了夫人,长得英武周正,还没有子嗣,听说府里原有的几个通房侍妾也大多遣散了,想必是个知情识趣的。公主这般尊贵,又随了娘娘,生的仙女一般,定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妙仪听到她提起西平郡公,凄楚的神色一闪而过,她一个碧玉年华的公主要去给一个四十岁的武夫做填房。人人还都告诉她,可真是段好姻缘哪。妙仪悠悠道:“嬷嬷,我娘那样性子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她从来都愿我有个情投意合的夫君,不然当年也不会求陛下为我退了定安侯家的婚事。”李嬷嬷被她戳破,脸上讪讪,只好打开一个乌檀木的细长匣子,里面是支羊脂玉簪,用细细的金线镏了祥云的纹样,道,“这是娘娘给殿下的……殿下别怪奴婢多嘴,前几年若不是你央着娘娘同赵将军退了婚,哪里会到如今这般局面。今后万事都放宽心,就会有好福气了。”妙仪黑压压的睫毛下泛着水光,虽没有泪珠子滚滚落下来,眉头依旧不依不饶地蹙着,无力道:“有个人遇到饿狼,割了肉喂给它,嬷嬷,你说那狼是吃了肉就走,还是吃了肉再吃割肉的人?”李嬷嬷哑口无言,半晌又听妙仪道:“我就是父皇割的肉,还妄想什么福气?”“殿下还嫌陛下不够恼么!你再这样,娘娘和三皇子殿下都要受连累啦。”说罢,李嬷嬷给她掖了掖被角,叹一口气道:“再睡一会儿吧。”卯时一到,一众宫人捧着翟衣凤冠,鱼贯而入,不过三刻,便穿戴齐备。等提举官奏引时,早先的药力已过了,李嬷嬷见妙仪精力不济,便命降真,苏合二人左右扶着。许是圣上体谅幺女还在病中,吉礼比照华阳长公主的精简不少。大礼一成,寿安公主便登上了翠羽翟车沿着御街出城。大雨连绵,礼乐虽响,街上依旧冷冷清清,无人观礼。人们在家中把窗子打开,看老天爷为这位寿安公主掬一把泪。如花似玉的天家女儿又怎么样,只要爷娘一狠心,还不是像货物一样拉出去换些个强兵健马来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