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父与子
第二天是周六,鲁子敬特地进城,陪鲁振国出去散散心。考虑到鲁振国的身体,两人只是沿着运河边走边逛,从小河直街到大兜路,从大兜路到湖墅南路。他们家的老房子就在湖墅路旁边的新河坝,后来拆了老宅和老厂建了新小区,原那座钢筋水泥的水坝拆了重修。新水坝古色古香,父子俩并肩站长廊下,远眺平静的水面。水坝将古新河一分为二,上游是西湖水,水面高些;下游是运河水,水面低些。古新河也是唯一一条连通西湖和运河的水道。鲁振国戴着厚厚的棉帽,面朝下游:“小时候我们都在古新河里游泳。那时候的水多清爽,里面还有鱼虾,河边石头缝里还能钓黄鳝。”他朝旁边一指,“那里本来有个树墩,你小时候还有,还记不记得?”“记得,那么粗——”鲁子敬张开双臂比划了下,“我们还爬上去玩,上面很长很长的竹竿,撑起渔网来捞鱼的。”鲁振国:“那是后来了,早先那里有棵大樟树,三四层楼那么高。我小时候树还在,后来被砍掉了。”鲁子敬问:“为啥被砍掉啊?”鲁振国:“你爷爷知道的,解放前那棵树很灵的,保佑新河坝一带。大樟树在的时候,新河坝一带买卖兴旺。后来我当兵去,回来已经被砍掉了,说它是牛鬼蛇神。”鲁子敬:“扯淡。”鲁振国:“就是扯淡。砍掉以后新河坝的风水就不好了。还填平了我小时候抓鱼的几个水塘,建了扒灰厂。”鲁子敬对这个厂有印象,就在他们家斜对面。扒灰厂本名玻璃瓶厂。因为那时候不少人从垃圾堆里扒玻璃瓶去卖,街坊邻居又很讨厌这个厂的脏水臭气,就起了这么个难听的名字。老百姓起名字,就是这么爱憎分明有创意。鲁子敬:“我还记得有个扫地奶奶,养了一只大猫,她家的母猫有一年还把崽儿生到我们家走廊的角落里。”鲁振国终于挤出一丝笑意:“扫地奶奶是个好人,一辈子没结婚,帮邻里邻居打扫扒灰厂的垃圾,还帮大家看孩子。你别看她耳朵聋,弄堂里的小孩子她记得清清楚楚,有她在,一个都丢不了。”鲁子敬还记得他去过扫地奶奶家里,那一个破旧,连棉被都是补过又补的:“她是在等什么人?”他突然八卦起来。鲁振国想了想:“我算算她的年纪啊,你出生她就五六十了,应该是一九二几年的人,抗战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一个人,好像没结过婚,有可能,有可能的。”一个年轻女子,因为战争,苦苦等候几十年,是何等的执着。可惜,这背后的故事,随着九几年扫地奶奶的去世,再也无法知晓。两人看了一会儿,从水坝这头走到对岸。鲁子敬忽然朝前头小巷子一指:“爸,小花鸟市场还在!”有一阵没出去钓鱼的鲁振国顿时来了兴致,走到花鸟渔具店门口,喊了声:“老胡!”渔老板探出头来一看,想了想,很是吃惊:“啊呦老鲁,好久没看到你了啊!搬家啦?外面冷,来来来,进来说。”鲁振国看到老朋友也蛮高兴:“还在忙啊?”渔老板搬了个小马扎给他:“现在生意少,等下吃过午饭就关门回去睡一觉。”又看鲁子敬,“你儿子啊,以前跟你来的时候还在读书。”鲁子敬笑着说:“我女儿都五岁了,老板你还是这么精神。记得读书的时候最喜欢跟老爸来你们这看鸟看鱼,早先还有小狗,后来没了。”渔老板不无遗憾:“狗是不能卖了,要罚的。兔子乌龟还有。”鲁振国跟渔老板聊着,鲁子敬在旁边戳兔子玩。两人跟渔老板聊了一阵就告辞了,沿古新河一直走。鲁子敬突然问:“老爸,小时候好像听你说起过,这个胡老板,好像有点来头?”鲁振国想了想说:“是有来头。记得他们家原来好像是在小河直街那边开花圈店的,就是人死了,收钱办身后事。生意很好的,也有点真本事。”鲁子敬忽然想起,自己小学时候还去过那家白事铺子,被里头纸扎的假人吓了一跳。那时候胡老板的儿子刚出生,被妈妈抱着,见到花圈纸人也不怕。他们的儿子,现在也应该上大学了。鲁振国:“老胡喜欢钓鱼,这边要搞花鸟市场,他就索性盘了个店下来。”鲁子敬很是八卦地问:“胡老板有啥真本事?”鲁振国:“都是解放前后的事情了,反正运河这一片要是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找胡老板——应该是他爸——去看一看。”鲁子敬本想问他们家的花圈店还开不开,转念一想,多说这个话题会让老爸情绪不好,就没问,心说有机会定要去胡家的花圈店一探究竟。两人在古新河跟运河的入口处停下。鲁子敬:“有个作家写了书叫《湖墅八景图》,说太平天国藏宝图的线索就在运河旁边的湖墅八景里。这里就是八景里头的陡门春涨,那边过了德胜坝是夹城夜月,斜对面是半道春红,再往白荡海那边走是白荡烟村。”他见老爸情绪还好,尝试劝他,“爸,要么过年后我们再找别的医院去会诊下,确定下怎么治。以后你想吃什么,想去哪里走走,我们随时出发。心情好最重要。”鲁振国:“是病就要治,治不治得好再说。”鲁子敬:“癌症不是一般的病,特别是肝癌,还是慎重点。”鲁振国:“当年碰到土匪要是胆子小点就被砍死了,哪里还有你。”鲁振国当兵时是总参下面的技术兵种,曾奉命去大西北执行任务,遇到过好几次土匪。大部分是犯了事流窜过去的,最凶悍的几个据说是当年青海马步芳的残部,几十岁的老土匪,一把马刀一杆破枪就能要人命。鲁振国肩膀上的刀疤就是跟土匪遭遇时留下的。土匪最喜欢对他们这种没有重武器、又带着足够给养的考察队下手。鲁子敬:“有我妈,至少还有半个我。”鲁振国:“智商也只剩一半。”鲁子敬很想笑,这神吐槽,人狠话不多。“我跟小柔查了,像你这样虽然是晚期但还没有病痛的,可以采取中医保守治疗。有人就是在中医的配合下改善生活方式、放松心情,不但控制住了病情,还带病生存了好多年。”他小心翼翼的拿捏着措辞,说出他们的想法。“带病生存?”鲁振国冷笑,“带病活着有什么意思?自欺欺人。”鲁子敬知道老爸的性格,内向但自尊心极强。这跟他的经历有关。当初要不是在武斗中被打成重伤,被迫复员,以他的年龄和天分,完全有能力当上技术士官,继续在部队里干下去,甚至有机会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如果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后半辈子的人生轨迹也会完全不同。复员后,他用十年自学建筑,成为一名优秀的结构工程师。那次重伤不但打断了他的军旅梦想,也让曾经热血的他变得固执而保守,在同事一个接一个离开厂子自谋出路时选择留守,只接些零散的私活,最后熬到厂子关门,一次又一次的错过生活的机遇。性格决定命运,如果早十年出去,凭他的技术和经验,赶上头一桶金,至少能在建筑公司或是房地产公司混个中层骨干,高层也不是没机会,他家也不会是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两人沿运河走到乾隆舫,过江涨桥到大兜路。鲁子敬觉得老爸不论在认知上还是心态上都没有调整好,又不想跟他话赶话闹得不愉快,只好整理思绪旁敲侧击:“外公当初的糖尿病,天天打胰岛素,就是带病生存,坚持了十多年。关键在调整好心态和生活方式。”鲁振国不接茬,边走边看:“看来看去都是吃饭的地方,以前的运河哪里是现在这样的,两岸说书的唱戏的澡堂子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连妓院都有。那些在运河上跑船的赚了钱,要么是拱宸桥,要么是米市巷,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还有白荡海,你小时候看到的四个荡已经是小了很多了。我小时候,从你外婆家老房子那里到运河边,大大小小都是水塘,水塘跟水塘间还有小河,能坐船直接去余杭塘河。后来要修湖墅路,只好填掉一批。”鲁子敬:“小时候拱墅公园里还有个游乐场,现在拆了,连当年拍《金台奇侠传》的小楼都没了。”鲁振国话锋一转:“你爸我这辈子庸庸碌碌被人摆布,治疗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们不用多说。”鲁子敬只能祭出杀手锏:“爸,有个事情。小柔又怀上了。”鲁振国脚步一滞:“哦,好。”没有多余的表示。鲁子敬很是无奈,冲喜冲喜,完全没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