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一次介入(下)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亮起。

鲁子敬跳起来。

杨美华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门开,护士打头,病床被推出来。

鲁子敬连忙迎上去。

鲁振国躺在病床上,面色发白,满头是汗。

“爸!”鲁子敬唤道,嗓音都变了。

杨美华被惊醒:“医生,怎么样?”

医生:“手术还算顺利,后续住院观察,看效果和身体反应。病人麻药还没过去,可能不是很清醒,要过段时间。”

鲁子敬抓住鲁振国的手,又叫:“爸!”

鲁振国居然听到了,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见老婆儿子都在,吐了一个字:“痛。”

鲁子敬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杨美华也别过脸去抹眼泪。

病房中,鲁振国挂着点滴,精神头还算不错。

鲁子敬找到主任医生办公室。主任看完鲁振国的术后监测记录,微微皱眉。鲁子敬让他直说。主任说因为担心病人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次介入用药剂量不大,病灶暂时被控制住了,但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鲁子敬:“就是没有杀死病灶了。”

主任点头:“是的,你父亲毕竟年纪大了。至于是否要做第二次介入,要看他的恢复情况和自我意愿。”

鲁子敬:“我爸妈知道这个情况吗?”

主任:“等观察几天后,我们会把总体的情况再跟他们详细解释一次。”

鲁子敬总觉得这个主任在敷衍。一次做不好再做第二次,老爸的身体受得了吗?可老爸现在的情况,别的医院都不收,唯有肿瘤医院能试。

鲁子敬回到病房,嘱咐鲁振国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就说。

杨美华:“他这个样子,我饭都吃不下。”

鲁子敬把她拉到外面,压低声音:“老爸这个情况,你要多笑多鼓励他,别总垂头丧气的,你的情绪会影响他。癌症治疗是一方面,心情也很重要,你唉声叹气的不利于他恢复。”

杨美华:“我怎么笑得出来。”

鲁子敬:“为了老爸,我们都不要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美华:“你就知道关心他,谁关心过我了?你爸要是没了,我怎么办?”

鲁子敬:“现在老爸最重要,我们在他面前都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不高兴也要装高兴。你可以多跟他说说,等出院了,一起去哪里玩,去吃什么好东西,鼓励他积极面对。”

杨美华:“我听医生的意思,这次介入效果不明显,到时候再做第二次吧。”

鲁子敬:“你以为这是感冒发烧?一次不行再做第二次?”

杨美华:“那总要治好的吧。”

鲁子敬:“现在的情况就是治不好了,只能带病生存。什么叫带病生存,你到底知不知道?”

杨美华很不耐烦:“我知道的。”

鲁子敬心说你知道个屁!他们背着他来做介入他就已经很搓火,语气就有些重了:“肝癌不是胃癌子宫癌,切一刀还有机会痊愈。肝脏是要命的地方,经不起折腾,晚期了最好就是保守治疗,小心翼翼控制病情,哪有一次又一次动刀的?我帮你把赔偿要来,不是让你们胡来的!”

杨美华:“我胡来?到底是谁那么多年不要孩子气他,现在又不让他治病。我就想不通了,治病有什么错?”

鲁子敬强忍怒气:“治病没错,病急乱投医就是害人!我再说一次,我反对做介入,建议中医调养。”

杨美华:“你爸不会同意的。”

鲁子敬:“你不要把责任都推给他。你少在旁边唉声叹气煽风点火就好。他那边,我来说。”

杨美华:“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倔起来谁的话都不听!”

鲁子敬:“他这么懒,你不陪,他自己会来?”

杨美华:“少给我来这套。”说完扭过头去,仿佛权威受到了严重挑战。

鲁子敬也不想跟她话赶话吵起来,就进去陪鲁振国呆了会儿,也没多说话,只是默默握住他消瘦的右手,心里一阵难受。鲁振国刚做完手术精力不济,很快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杨美华气鼓鼓的进来,在陪夜的折叠椅上一趟,不理他。

鲁子敬出去,定下一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男护工,先付了三天的钱,把收据交给杨美华。杨美华接过,说浪费这钱干啥。鲁子敬说翻身擦身扶着去厕所,你一个人做得来?杨美华不说话了。

鲁子敬走到病房外。从上中学起,母子间就是各种不服帖。杨美华嫌弃他不够瘦不够白不打篮球考不上公务员,成天顶嘴别扭跟她拧着来;娶媳妇回来又嫌儿媳妇不会讨好她,特别欣赏别人家能在老妈和老婆之间委曲求全两边讨好的儿子。鲁子敬烦她唠叨强控什么都要管成天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牢骚,智商情商双低。就算互相关心,两人也都是用强硬的方式直接互怼。

鲁子敬觉得他爸跟他妈根本不是一类人,当初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要从外地调回来才勉强在一起,婚后压根儿没有共同的情趣爱好可言;说起来是为了他才不离婚,其实磕磕碰碰一辈子委屈自己耽误对方,还真不如早点离了。

鲁子敬在外头吃了午饭,回到医院,让杨美华回去睡觉,说今晚他来陪夜。

杨美华不放心。鲁子敬说我给鲁越换了五年尿不湿,更衣擦腚你能跟我比?

杨美华被他气走了。

护工笑笑,说你妈真是操心。

鲁子敬说再不把她赶走,他们都得烦死。

鲁子敬陪夜的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鲁振国没有需求、不想说话的时候,绝对不主动去没话找话折腾他,像挂水进度、扶着去厕所这等事,他观察了护工几次,确认护工很尽职后便不再参与;唯有擦身、擦腚是两人配合,擦身他协助护工,擦腚换成人纸尿裤护工协助他。其余时间他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毕竟他也不年轻了,身体是自己的,保重自己才能更好的照顾家人。一夜下来,他轻松护工不累,鲁振国睡得也比较安稳。

次日上午,杨美华来换班,一来就跑进跑出找医生找护士问情况,把鲁振国闹得心烦。鲁子敬把她叫到病房外,把总结出来如何经济高效陪夜的几条说给她听。杨美华只一句:“我跑医院比你多多少,不用你教。还有你爸说了,他住院的事情,亲戚朋友一个都不要说。”

鲁子敬:“你不说,谁会知道?”

杨美华瞪了他一眼。她跟大多数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劳动妇女一样喜欢热闹,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跟无数人重复无数遍,既耐不住寂寞,又定不住性子。鲁振国就曾说她是蛐蛐儿,拿根草一碰就跳。

鲁子敬深以为然。

鲁子敬俯身在鲁振国耳边叮嘱几句。

鲁振国点头,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鲁振国住院期间,鲁子敬一周陪夜两次,周二一次,周五一次。不选周一是因为周一要看天下足球,周六上午跟杨美华换班后直接去火车站接姜小柔。他是A型血,不管多大的事情,都要安排得有条不紊、尽量每件事情都不耽误心里才舒服,绝对不会用某件事为借口放任生活一团糟。至于杨美华,根据他的观察,在熬过没头苍蝇一样的头几天后,她的情绪也稳定下来,才放心让她继续照顾。

鲁子敬带姜小柔和鲁越来看鲁振国。杨美华看到她们就哭,抱着鲁越不撒手,看到姜小柔略带审视的目光,别过脸去擦眼泪。鲁越看到爷爷躺在病床上神形憔悴的模样,像大人哄小孩一样让他听话吃药,下次给他买好吃的来。鲁振国听得含泪点头,让她们早点走,说医院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鲁子敬和姜小柔找到医生。按照医生的说法,鲁振国的状态还算稳定,介入后没有明显的排斥和不良反应。主要原因是这次介入用量很少,只是控制住了癌细胞继续往外扩散,并未真正杀死病灶。

回去的路上,姜小柔在车上问鲁子敬:“你不觉得你妈有点问题?”

鲁子敬:“她就那样,要么强控到死,要么委屈到死。要么听她的,要么就绝交,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姜小柔:“你不觉得她有点……假?”

鲁子敬一惊:“假?”

姜小柔:“她为什么不敢看我?心虚吗?”

鲁子敬:“你也别多想了,老爸都那样了。她就算演又能怎样?”

姜小柔:“她受不了不以她为中心,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老爸没了她怎么办。我觉得她有病。”

鲁子敬踩刹车重了点,车子一震。

姜小柔一手撑在副驾驶后背上一手抱住鲁越:“我是说情绪上。有种抑郁症初期表现为狂躁、控制欲极强、极度以自我为中心,一旦得不到满足,就会进入另一个极端,失眠、焦虑、自怨自艾。”

鲁子敬:“放心,我妈不会自杀,她很怕死的,有点小病小痛就去医院,一刻都等不了。像她这样成天小病不断、唠唠叨叨都往外发的人是不会得大病的,发泄掉了。”

姜小柔:“所以就苦了你爸。本来就内向、话少,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还成天对着个强控型话痨,既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共同爱好,心情能好吗?肝病是什么?肝病的源头就是肝气不舒。发泄不出去就攒下了。”

鲁子敬:“照你的话说,我爸的病是因为我妈长年累月压抑出来的?”

姜小柔:“唤你你不压抑?”

鲁子敬:“所以我跑了。幸好十年前就跑了,跑得远远的,现在也躲得远远的,要不然还真不好说。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变态。”

姜小柔:“还好你爆发了,逃走了,勇敢的跟她对抗,不然我才不嫁给个愚孝巨婴窝囊废。”

鲁子敬:“我是能跑,我爸跑不了啊。要说他这一辈子也是郁闷。年轻时有心报国,偏偏重伤被迫复员。在厂里呆了十年从工人自学到工程师,又娶了个不合拍的老婆。亲情归亲情,道理归道理,他俩是真不合适。老爸当年每个周末都去钓鱼,其实就是为了躲她。两看两相厌。”

姜小柔:“所以我说,让一个抑郁症的病人来照顾一个癌症病人,很危险。”

鲁子敬:“我还是多去去。至少我在的时候她还收敛些。”

姜小柔:“也不用天天去,我看再住几天就出院了。咦,你这是往哪开?”

鲁子敬:“拱宸桥啊。我约了个老中医,拿老爸的检查报告去给他看看。看完了我们在运河边逛逛。你不知道啊,拱宸桥是杭州的日租界,旁边的医院里有几幢旧杭州海关总署的老楼,抗战胜利后驻杭日军就是在那投降的。逛完我们去运河广场吃饭。越越,想不想去吃垃圾食品、去游乐场啊?”

“想!”鲁越大声回应。

姜小柔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第二十四章 第一次介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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