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伫于玄关口,我环视番起居室,住了脚。且从这精工雕琢红木玄关屏说起,里屋左右各置着半人高的凤金花纹玉香鼎,一桌两椅皆由上好檀木而制。房正中央,则摆这着个半径一米来长的圆床,下铺白绫底湘绣被,上悬银白半透明银帘,帘间挂坠明珠也是圆润可爱,闪耀动人。身后婢女打扮的女子见我停了脚,福了福身道:“公主请。”小粽子在我怀里微动了动,我低头瞅了眼朗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被男子强行“请”下轿后,我非常识时务地没有反抗,抱着已昏迷的小粽子跟着他辗转出了密林,自有轿子在山头等候,又是半日奔波才到了此处。一路上,男子并未用黑布或其他甚东西遮住我和小粽子的眼睛,似乎并不怕我们记道。起初,我还称奇,暗暗打着算盘,待轿子越行越险,渐渐上了悬崖我才体会个中奥妙。原道,这屋子竟屹立于一光秃秃的山头,道路崎岖,山道几乎立成直线,就算爬惯山路的农夫也无法到达山顶。可这男子却与四女子轻轻松松地抬着轿,运气蹬腿上了山头,如履平地。瞠目结舌之际,我却已被带到了屋内。女子笑盈盈道:“公主莫急,大人去洗漱换衣了。等拜完先祖自会过来探望的,您也累了一天了,也先休息吧。”我蹙眉,抱着怀里软软糯糯一团,终究决定一试。“这孩子被你家大人误伤了,也不知有没有碍,你们这可有大夫?”彼时我出轿,小粽子已不省人事,荒郊野岭,一来怕他被畜生叼了去;二来恐小粽子被下了毒,我便咬牙一并抱了他跟着走。见状,男子也只是挑眉不语,我猜,不论何如,这趟都应是冲着我而来,若小粽子真无足轻重,这些人口中的“大人”又已默许我带个拖油瓶上山,看个病应不成问题的。果然,闻言女子便掏了小粽子肉乎乎的胖手臂出来诊了诊,末了笑道:“不碍事,大人并未出手,只用掌风扫了扫,有些内伤罢了。”女子说得轻描淡写,却惊得我额头一跳一跳的,你家大人指头尖不动我家小粽子就成这样了,那如果他真动手,我岂不是连渣都不剩了?女子帮着我把小粽子放到床上,随手点了几道穴位,又喂了颗药。我瞅在眼里,也只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我为鱼肉,人为刀殂,小命全捏在别人手里,若真麒麟小子有个什么好歹,我也只有撞墙而亡。肉身给敏达王子一个交代,下去,也给素心有个交代。不过显然,小粽子和我还有些用处,他们舍不得杀。吃了药,没一会儿小粽子就出了身汗,呼吸有力脸色也终由白转润。女子见状勾了勾嘴角,颔首道:“这下公主可放心了,丫头们烧的水也该差不多了,我这就让抬进来,您也好消消疲。”语毕,施施然去了。我心里没个谱,他们怎么说只得怎么做。丫头们抬了木桶来,我便真宽衣解带去洗澡,这时才反应迟钝地发现那俩大香鼎的妙处。此刻已到严冬,本就是极冷的,再加上这里是山顶,本该冻得天翻地覆,可在屋中,就算把衣服脱光光也不觉半丝寒气。初来乍道只当这香鼎的迷烟是为造出些梦幻感觉,现在才知比家里的地龙更管用,只是不知这熏的是什么。水气腾腾地蒸了会儿,脑子却一刻也没停下。以前听小笨蛋说银狼抵御和生命力都极强,刚才男子那一手劈下去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大碍,我故意对旺宅视而不见就是盼它还未死,能传些信息给小笨蛋,可一想到彼时旺宅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心底就一阵阵抽痛,是不是也该把狼崽子一并捎来?可这又不是春游,小粽子至少是个人,还好说,万一旺宅来了,这又寒冬腊月的,屋里的人一高兴宰来煮了狼肉火锅可怎好?迷迷糊糊地浆成一团,等我出浴去摸屏风上的衣服,才发现原来的衣物都换成了新的,可这新衣物却新奇得很,既不是往日的碧丝罗纱,亦不像阖赫国的游牧靴服。水袖凤尾、宽袍窄领,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一进这屋就别扭得厉害,来古代这么久,只见这屋里的姑娘穿着打扮异于他人,倒像是异族。正踌躇着,却听身后传来低沉男声:“怎么?公主真是离开姆夏国太久,连自家的衣物都稀奇不已了?”我大惊,手忙脚乱地裹了衣服才缊怒道:“实话告诉你,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乌布拉托!”一路上我细细揣摩,觉得这群人委实不大像洛鸢帝的手下,所以,眼下唯一能解释的理由就是他们把我认错淇儿了。谁料,话一出口,男子却怔了怔,随及负手大笑:“听闻公主在洛云国受了些伤,把脑子撞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此看来,倒像真的了。”顿了顿,男子突然以肉眼无法辨认的速度窜到我面前,用手紧紧钳住我的下巴,眼眸犀利,恶狠狠道:“又或者,公主你跟着乌布敏达时日太长,竟也把他那套装傻的功夫学得惟妙惟肖?嗯!”我被他桎梏着,疼得眼泪直往下流,他手下却不松劲儿,大有捏碎我下巴的意思。“素心,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敢说不认识我?”“唔……呜!”我使出吃奶的劲想推开他,丝毫不管用,正挣扎不休,床上的小粽子忽然大喝道:“放开她!咳咳!”小粽子许是太用力,这一咳嘴角又咯出些血来,男子松了手,我趁着这个空档溜到床边,只管抱住小粽子问:“是不是胸口还痛?”见状,男子像受了刺激,癫狂地大笑起来:“素心啊素心,你还真不愧姆夏国公主,这般母慈子孝让掿言真是好生佩服。”掿言,原来这个男人叫掿言,我用最短的时间整理了下混乱的思绪,拥小粽子更紧些道:“掿言,到这地步,我也不怕把话摊开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确实在洛云国受了伤,以前的事一概不记得了,今天你抓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我都认了,只是这孩子跟你说的什么姆夏国、素心没半点关系,放了他,我任凭处置!”语毕,我呼呼地微喘着气,腿也不争气地有些发软。虽这话看起来混账些,但也比我说自己借尸还魂,不是素心来得好,不然这个掿言疯子一把火将我烧了也说不定的。谁料,掿言听了我这番慷慨激昂,背脊僵了僵,眼眸反倒生了冷光。“好,好!真好!”连呼几声,他颔首道,“麒麟小儿,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汝乃阖赫嫡氏皇孙,那你又可知,这女人是谁?!”小粽子被我抱在怀里一直没吭声,此刻被点名,反倒镇静自若,小小的黑亮眼珠也闪着泛着骇人的冷光,说句不应景的话,这孩子长大定比他老爹争气,倒更像一代帝王。小粽子稳了稳神,道:“你不用挑拨离间,我早知娘亲不是我生母,但娘亲待我如己出,不论她是谁,我都会侍奉她到老。”啧啧,这话说来,哪还有半点小孩的模样?掿言收了满脸错愕,扬眉拍掌道:“说得真好,素心,你这亡国公主,听着可是感激涕零?那你有没有告诉你的宝贝养子,她生母是你亲手用药害死的?”“你胡说!这事我早知,我娘亲是生我难产而亡,这些话都是诬陷!”掿言阴测测地冷笑,“真的吗?公主,你说呢?哦,我忘了,我们素心公主已经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没关系,既然你不记得了,我就一件一件告诉你。”听了这话,不知何故,我心没由来地喀噔一声响,身子微微发颤。素心,你的壳子这是干什么?掿言眼弯了弯,用优雅而残忍的语调一件件细细数来。“姆夏国456年,洛云国击败阖赫,阖赫被退外江,转掠夺路线为江内。当年,姆夏第一公主素心你三岁。”“姆夏国460年,阖赫相继灭掉簇团、南棉、木锦等小国,集中兵力大举进攻姆夏国。”“姆夏国464年,皇宫沦陷,大汗战死,姆夏国第一将军誓死救出素心公主。”“四年后,素心公主主动请缨假装农妇接近乌布拉托,意外被山贼袭击被乌布敏达所救,将计就计进了宫。”“再六年,阖赫第一皇孙诞生,可怜的王妃,却因无意识破素心身份,被迫毒死——”“不,不!”我愕然摇头,看向一直缄默不语的小粽子,“麒儿,不要相信他,他是疯子!是大骗子!”素心不会的,素心对乌布敏达的感情我是可以感受到的,不然不会再见他时流泪,不然不会看到小粽子是觉得莫名亲切,怎么可能不爱?怎么可能不想?她日日夜夜把那截的红绳小心翼翼地贴身放着,这能是阴谋?这能是算计?小粽子埋着头,刘海隐隐绰绰地遮了他大半张小脸看不清晰表情。掿言道:“是不是真的小子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我问你,可是每逢天寒之际,就似有虫子在咬你的骨、嗜你的血肉?可是一旦你这个娘亲给你药吃,就会好呢?”“………”小粽子慢慢抬头,眼眸清澈空洞,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喃喃道:“麒儿——”不要信,他是骗子;不要怀疑,素心是爱你的。小粽子就这么幽幽看着我,太小的岁数,本不该承受的痛苦,本不该拥有的压力就随着扭曲的表情浮于脸颊。顷刻,掿言终于说出最最残忍的那句话:“素心公主,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控制乌布敏达父子的感情和身体,待守得月开见月明,您再依计毒死乌布敏达父子,登上阖赫宝位,坐收渔翁之利。”我已看不真切周围的事物,只觉头晕目眩,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掿言,这番话,他的目的是什么?我该怎么办?素心到底是恶是善?小笨蛋知道我不见了,会不会着急?旺宅有没有醒过来,会不会也被虎豹叼了?………晃晃身形,我真有些支撑不住,却只见掿言那张嘴依旧一张一合:“我们说好的了,以其人之人,还治其人之道——”嘭!我终于体力不支,倒下去了。莫不是真着凉了,怎近日……如此爱犯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