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展图现
一刻钟后卫兵撩起帐帘,沈荨负手而入,看见顾长思,笑了笑。顾长思忙起身行礼:“末将参见沈将军。”“哎,坐吧,坐吧。”沈荨摆摆手,坐到他上首,瞄了一眼谢瑾,又转回头瞧着顾长思,“顾校尉有话要说?”她身上伤没好,今儿不打算带兵操练,所以没着戎装,穿了一身玄色袍子,腰上束了条暗红色革带,行走间开叉的袍角内现出暗红马靴,漆黑发髻上也点缀了一根红色发带,玉面星眸,神采奕奕。谢瑾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合上文书,也看向顾长思。顾长思犹豫片刻,拱手道:“末将多谢沈将军垂青,只是末将之前多受谢将军点拨,还是希望能跟在谢将军身边,一是能再多得些谢将军的指点,二是……”沈荨点着头:“嗯,跟着谢将军的确长进很快,二呢?”顾长思咬牙道:“末将家贫,家中还有老母幼弟,希望能尽快挣到军功,改善家境。”“我明白了。”沈荨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笔直,语气很温和,“你觉得跟我去骑龙坳,出不了军功?”顾长思不语,默认了。“顾校尉是将门之后,在军中也有三四年了,最近才被调来了北境军,当知道军令不可违抗。”沈荨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话虽如此,你们自身的意愿也不能忽视,什么事都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我知道你的理由了,你也听听我的理由。”她笑了一笑,接着道:“当年西境军和北境军本是一家,十二年前划开,骑龙坳这个地方形同鸡肋,本是划给拥有十万兵力的西境军的,但当年谢侯爷一力争取,把这个地方争回了北境,顾校尉知道为什么吗?”顾长思有点疑惑地摇了摇头。沈荨笑道:“那我再问,既然骑龙坳乃天堑之地,易守不易攻,数十年来也没人吃力不讨好地去碰这个硬疙瘩,为何谢将军还在北境军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往骑龙坳安置了八千守军?而且那里山势险峻,峰回路转,本不适于骑兵作战,为何八千守军中还有一个五千人的骑兵营?”顾长思想了想,道:“是为了便于增援附近的要隘?”沈荨没摇头,也没点头,语声平稳地说:“有这个因素,但山路难行,附近要隘一旦有险情,从骑龙坳去支援,是有些费时费力的。”顾长思不由朝一边的谢瑾看了一眼,道:“这……”谢瑾眸光如常,看不出什么波动,但唇角挂着一丝隐约的笑意。“谢将军的谋思布局,”顾长思呐呐道,“岂是我等能猜的?”“此言差矣!”沈荨摇头,颇有些严厉地道,“既想要在军中出人头地,眼光可不能局限在自身的位置上,把自己的身位拔高,试着从上头的角度来看一看,想一想,如此方能举一反三。当你坐上更高的位置时,才能有所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力不能支……顾校尉莫非想做一辈子的校尉?”顾长思被她说得冷汗直冒,谢瑾在一边瞅着他暗叹一声。顾长思勤勉好学,勇猛无畏,但心思的确不够敏捷,大局观也欠缺一些,还有待磨炼。沈荨看了一眼谢瑾:“麻烦谢将军把骑龙坳的地图给我。”谢瑾早就准备好了,听她一说,便将案上的一个卷轴拉开,起身挂到桌案后的楠木屏壁上。顾长思跟在沈荨身后走到地图跟前,看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注视着他的沈荨微微一笑:“想到了?”顾长思道:“末将试着说一说。骑龙坳往上便是西凉国和樊国的接壤之处,谢将军在这里放的兵力,其实不是守,而是攻。”“对了!”沈荨一拍手掌,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她照着谢瑾横了一眼,笑道:“谢将军前几年在这个地方放这么多兵力,西凉人和樊国人早已习惯,就算之前有过警觉性,几年过去也磨平了,只当是他为附近的要隘协调兵力所用。所以一旦决定要从骑龙坳攻上去,根本不需再从其他地方调先锋军过来,因此也就不会引起西凉国或者樊国人的注意,可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顾长思若有所思地瞧着那幅地图。沈荨随手拿了靠在楠木屏边的一杆长枪,枪头在地图上指了指:“骑龙坳的悬崖下,是澂水,对我们,对西凉和樊国都是一个阻挡,越过澂水往上一线,是地势高的戈壁荒滩,其他三面往下都是丘陵。这块区域不属于西凉,也不属于樊国,正好是一个空白地带。”谢瑾侧着身,慢条斯理补充道:“而且这个地形,对于习惯了游牧生活的西凉国和樊国来说,难以长期驻军,谁都不会为了来看着我们这八千人而为难自己。何况西凉人和樊国人长期习惯于主动进攻,几乎没有防守国界的意识,他们一贯的方式就是通过进攻来扩张领土,自身的边界线也时常在波动。”顾长思肃然道:“末将明白了。”沈荨笑道:“只要我们渡过澂水,这块地形对于我们来说既便于藏身,也便于冲锋,而驻守骑龙坳的这八千人,因驻守地形的特殊,会比其他队伍更具有山地行军和游击作战的优势。这是隐匿在此处等待号令的一支奇兵,在需要的时候便能成为杀入敌人后方的尖刀。”她顿了一顿,强调:“所以不出军功则已,一出必是大功。”她说罢,朝着谢瑾无声动了动唇,那口型分明是三个字:“小狐狸。”谢瑾唇角习惯性一抿,微微掀动嘴唇,回了四个字:“彼此彼此。”沈荨冲他一笑,目光转回地图,缓缓道:“想必顾校尉也看明白了,这里既可东攻,也可西攻。如今西境线虽平稳,但西境军刚刚经历了一次大的战役,正在休整和补充兵力中,很难料定西凉人不会趁这个时机发动进攻。”顾长思有点诧异:“西凉国不是也元气大伤了吗?”沈荨沉声道:“顾校尉也知道,西凉国和樊国是由塞外游牧民族部落间的吞并而来,早就习惯了部落之间你争我夺的战争方式。他们崇尚武力,孩子从断奶开始就放在马背上养着,男人女人都一样,彪悍凶勇。每个正当壮年的人,只要上马,给他们一把刀,一杆枪便可杀敌,所以他们对战争的承受力比我们高得多,兵力恢复起来也比我们快。”顾长思默然点头。沈荨放了手中长枪,走到谢瑾案前,端起他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才继续说:“可是你看,一旦我们大规模流失兵力,就得像谢将军这样进行长时间的集中操练。在大宣,在上京,也许你们这批北境新军的战斗力已经是数一数二了,但一旦去到西境和北境,你们便会知道,比起西凉人和樊国人凶悍的战斗力,你们还差得很远。”顾长思略有些不安,谢瑾往茶盏里添了茶,递给沈荨。沈荨摆了摆手没去接,只瞧着顾长思道:“所以跟我去骑龙坳,机会有很多,当然,我说不准这种机会什么时候会来。”顾长思皱着眉头,问道:“可是西凉国不是刚遣了和亲郡主来我朝吗?他们难道会不顾她的死活悍然发兵?”沈荨摇摇头,道:“这位和亲的蓝筝郡主,我在西凉国与她打过交道,回京的时候也与她一路同行,她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城府的人。”她停了停,斩钉截铁道:“当然,也许他们并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但我们并不能就此掉以轻心,唯有做好万全准备,才能不惧风雨,以不变应万变。”顾长思微有动容,看了沈荨一眼,随即垂眼沉思。沈荨走回座位坐下,清了清嗓子,叹道:“其实顾校尉不愿跟我去骑龙坳,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顾长思只低头不语。沈荨瞧着他,轻声道:“顾校尉的父亲曾是谢家旧部,当年西北划开后,统领西境军一个骑兵营,但在八年前被西凉军围在蒙甲山翠屏山谷被剿杀,连尸骨也没能寻回来……”她眼中现出悲切之色,喃喃道:“我知道你们虽怨吴文春,但觉得我爹当年太过无能,未能管束好部下也是惨事发生的一个原因……顾校尉心里对吴家、对沈家有怨言我也明白,我希望终有一日——”她顿了顿,坚定说道:“我能化去顾校尉心里的怨气。”顾长思抬头看向她,胸口微微起伏,欲言又止。沈荨沉默了一会儿,道:“言尽于此,我明日等候顾校尉的回音。”“好。”顾长思肃然应道,对谢瑾和沈荨各行一礼,转身出去了。沈荨长叹一声,走到谢瑾案前,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埋怨道:“谢将军真不会待客,都不让人送盏茶给我,说了这么多口水都说干了。”谢瑾笑道:“不想喝我的,你不会自己让人送茶来?再说你是客吗?”“你说,顾长思会不会随我去?”沈荨眨着眼问他。谢瑾颔首:“我若是顾长思,早就被你说动了。”沈荨走到他身后,伸出两条胳膊往他肩上一圈,笑道:“真的吗?你不怪我抢了你的人?”“人都已经是你的了,我还能怎样?”谢瑾皱眉,“沈将军自重,青天白日的,这里是军帐……”说罢,也忍不住笑了,正要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却将手抽了回去。“还有两个副尉,要不也一起叫进来说道说道?”沈荨瞅着他,笑盈盈问道,“谢将军能否代劳?我可是负伤上阵——”“咦?你是肩和腿受的伤,又不是嘴受伤。”谢瑾嘴上一点都不客气,“你自己的人,自己去说。”沈荨瞪他一眼:“一点也不知投桃报李,我明儿还给你操练骑兵呢。”谢瑾板起脸:“不行,三天后再操练。”沈荨往他腿上一坐:“我闲不住。”谢瑾赶紧将她拉起来:“闲不住也得先养着——你别这样,我……有正事。”“我又不想怎样你,”沈荨掸了掸衣摆,不高兴道,“你慌什么?那我回自己营帐了,待会儿那两名副尉来了,你让人来叫我。”说罢掀帘出去了。谢瑾瞧着她的背影,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出了营帐,上马往校场内行去。沈荨进了自己的营帐,对候在里头的朱沉笑道:“哎呀,好说歹说,终于把顾长思说动了一些,我瞧着,多半会跟我们走。”朱沉抬头看她一眼,情绪没什么波动地说:“他要跟我们去那也是因着将军,跟我没什么关系,那年我决定要跟着将军,我俩就吵翻了。”沈荨啧啧有声:“吵翻了还不许和好?多大点子事!”这日下午沈荨带了朱沉,骑马上了扶鸾山的半山腰,看了一会儿谢瑾在校场内的练兵情形,又把准备带领骑兵上山操练的路线过了一遍,仔细查看了山势,回到营地时,已经是晚饭时分了。姜铭禀告说谢将军请她去中军大帐。沈荨净了手,咕嘟嘟灌了一整盏茶,一面走一面叹道:“又要费口舌了。”她进了大帐,果然除了谢瑾,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副尉等在帐内。谢瑾的案前放着食盒,一碗粥舀出来放在一边晾着。沈荨看了看那两人,女孩子叫李蓁,很年轻,浓眉大眼,看去不过十七八岁。沈荨心头一酸,想起了跟随自己多年,至今还被沈渊扣押着的孙金凤。两名副尉见过沈将军,都主动表示对主帅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沈荨松了一口气,女孩告辞出去了,那名男副尉却嗫嗫嚅嚅地表示有话要说。沈荨咳了一声,谢瑾瞄她一眼,默默往案前的茶盏内续上水。小伙子叫方平,不时拿眼偷觑沈荨,羞羞答答地不说话。沈荨大马金刀地坐着,等了半天见他仍是不吭声,尽量温和地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要有什么顾虑。”方平道:“我……不,末将……末将……”谢瑾看他一眼,脸色冷了几分:“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方平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沈荨面前,语气激动地说:“末将……末将能追随沈将军,实在是三生有幸,末将……末将日后自当肝脑涂地,绝不负沈将军恩义!”他一张稚气的脸涨得通红,望着沈荨的眼睛里散发着几丝狂热的光芒。沈荨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起身去扶他,笑道:“好,好,我知道了,你起来再说。”小伙子被她一扶,手都在微微发抖,话倒是说利索了:“末将要说的就是这话,沈将军今后但有吩咐,即便是刀山火海,末将也在所不辞!”他说完,又朝一边脸若玄冰的谢将军行了一礼,红着耳根子出去了。帐内一阵静默。半晌,谢瑾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很好啊,恭喜沈将军得此忠将。”沈荨心情舒畅,一时忘了肩上的伤,伸了个懒腰,“哎哟”一声,才看向面色不善的谢瑾,笑道:“怎么,你有意见?”谢瑾哼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意见?只是不知你几时对他施了什么恩义……你们以前认识?”“没有的事,我上哪儿去认识他?”沈荨将椅子拖到他案前,坐到他旁边笑睨着他,“粥凉了没?我肚子饿了。”谢瑾揭开食盒,取出几碟小菜,将那碗已晾好的粥推到她面前,给自己盛了一碗热些的,道:“快吃吧,吃完了好走,瞧这天气,说不得晚些还下雨。”晚秋暮色上得早,天边尚还有几缕晚霞,帐内已完全昏暗下来。谢瑾拿了案上的火折,将灯罩内的蜡烛点燃,黄灿灿的火光跃动着,一帐秋寒都驱散了不少。沈荨一手掌着粥碗,一手握着羹匙,一双眼睛在案前瞟了瞟。谢瑾左手边叠着几封文书,上面一封的左上角处,以颜体写了“加急”两个字样。沈荨认得这字迹,知道信是北境军驻扎在望龙关下大营内的军师崔宴寄来的。崔宴算是北境军中的元老了,早年西北未分家时也是一员猛将,还曾领兵驻守过西境寄云关。后来西境北境划开,他随着谢戟去了北境,此后未再上过战场,只在谢戟帐下安心做一名军师,在北境军中威望很高。谢瑾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将崔宴那封军报取过来往她面前晃了晃:“想看吗?”沈荨将眼光撇开:“不想看。”“真的吗?你不好奇?”“好奇又怎样,你会给我看吗?”沈荨哈哈一笑,“我品级虽未降,但毕竟现在在谢将军麾下,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种僭越的事,我是不会做的。”“嗯,还挺明白事理,”谢瑾点着头道,将那军报放入案下抽格内锁上,“其实若是你说想看,我不会不给你看的,你既然不想看,那就算了。”沈荨脸上笑容顿收,狠狠瞪了他一眼,埋头吃饭。谢瑾瞅着她笑,夹了一块红烧肉到她碗里。“骑龙坳都给你了,沈将军还有什么不满的?”“满意得很。”沈荨气呼呼地扒拉着碗里的食物,含糊不清地说,“你有必要在我面前上锁吗?谁稀罕看!”“俗话说家贼难防,我还是小心些为好。”谢瑾调侃,见她脸上变了颜色,笑道:“怎么?生气了?”沈荨将碗一推,忽地一下站起身来:“不吃了,省得被人像当贼一样地看。”谢瑾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人按到自己腿上,揽着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道:“不是防你的。”沈荨略有些诧异地瞥他一眼,谢瑾无奈放开她道:“可以吃饭了吧?”她起身坐到一边,默默将一碗粥喝完,问他:“你今晚也回家吗?”谢瑾没说话,只搁了筷子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才瞧着她慢慢问道:“你希望我回去吗?”沈荨接了茶盏搁在桌上,手指慢慢在杯沿上抚着,只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相互对望的眸子里,都似有星芒在悄然闪动。谢瑾伸手,眼见就要覆上她的手,沈荨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希——望。”谢瑾脸色微僵,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说:“正巧,我刚想说今晚军务繁多,就不回去了,还请夫人多担待。”沈荨一下笑出声来:“脸皮子真薄。”她语声低了下去,手伸过来,指尖轻点着他的手背:“这种时候,就该说……”谢瑾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张开,缓缓从她指缝间穿了过去,与她十指交握,低声问道:“说……什么?”沈荨笑而不答,交握在一起的手指相互摩挲着。谢瑾的指尖轻轻挠着她手背上掌骨与指骨的交接处,一点点的热意和痒意自手上传来。对视着的眼眸中都氲上了几许水色,像是春风拂开水岸边的垂柳,带着缠绵和旖旎的丽日春光。烛火在帐上映出两人的影子,帐内悄无声息,交错的呼吸浅浅撩在彼此的心上。谢瑾迎着她的眸光俯身过来,另一只手拂开她鬓边的发丝,将她垂在肩头上那一抹亮红的发带撩到肩后。“将军!”祈明月在帐外呼道。谢瑾只得坐直身子:“进来。”祈明月撩帐进入,朝沈荨行了一礼:“沈将军。”沈荨点点头,笑着起身走开。“什么事?”谢瑾问。祈明月倒也没避讳沈荨,只低声禀道:“宣阳王请将军过去一趟。”谢瑾朝沈荨看了一眼,无奈道:“好,我换了衣服就去。”他进内帐换了一身藏蓝色素缎窄袖长袍出来,将沈荨手一握随即又放开:“回家等我。”沈荨心下微叹一声,看他出去了。谢瑾带着祈明月赶到宣阳王府时,宣阳王萧拂正在曲水亭内品酒赏乐。尽管今夜不见月光,但亭前一池水波染尽轻舫流光,丝竹妙音萦水绕亭,晚风拂过纱帐轻幔,滤去了秋寒霜露,只余亭内香盏璃光,锦绣芳浓。萧拂懒懒侧卧于榻上,手中拈着一只青玉蝉蓠小盏,半阖着眼听坐在小几对面的琵琶乐女弹奏,另一只手还搁在曲起的膝上,缓缓打着拍子。素手纤指挑抹捻揉,琵琶声如语如诉,带着几分娇婉甜腻,生生奏出了一片媚然春景。谢瑾疾步走来,远远瞧见亭内风流,眉头隐隐一跳。“云隐来了?”宣阳王萧拂瞧见亭外一抹修长身影,笑着起身道:“快进来坐。”谢瑾进了曲水亭,躬身行了一礼:“王爷这么晚召云隐前来,不知有何要事?”萧拂朗声笑道:“没有要事就不能请你来吗?今儿得了一支好曲子,你来听听。”谢瑾压下心中不耐,撩了衣袍坐下,对面的乐女美目流盼,巧笑倩兮,略停顿一会儿,从头开始演奏。一边的侍女在他面前也摆了只青玉小酒盏,执着酒壶往里斟着酒,罗衣粉裙,香佩芳绦垂过来,若有似无地在他身前晃悠。谢瑾不动声色,往后让了一让。“云隐觉得如何?”萧拂侧头问道,朝那侍女使了个眼色。那名美貌侍女抿嘴一笑,退开两步。谢瑾就事论事回答:“弦上莺啼,指下春融,曲幽声脆,凝滑悠婉,只是下指缺了些力度和干脆,过于柔媚软腻了。”萧拂拊掌大笑:“谢愣子还是这般不解风情,我说的是人,你且瞧瞧,不仅琵琶弹得好,人也长得美,肌如凝脂,娇丽丰盈……你若是喜欢,我就将她赏给你了。”谢瑾脸色冷了两分,转头问道:“王爷这是何意?谢氏祖训,谢家子弟不得纳妾狎妓,王爷难道不知?”萧拂叹了一声:“云隐啊云隐,逢场作戏罢了,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若是你娶了个天仙美人,我也不必多事,可如今你娶了沈将军,她虽风光霁月,但哪有你眼前这美人儿风姿绰约,知情识趣?”谢瑾蓦然起身,行了一礼道:“若王爷今夜召我前来只是为了这事,那云隐就先告退了。”萧拂捏着酒盏,似笑非笑道:“怎么?你还上火了?沈将军在军中打滚多年,都没什么女人味儿了,你自己觉得她好也就罢了,你可不要忘记她姓沈,太后和皇上把她塞给你又是为了什么。”谢瑾身躯绷紧了,回了一句:“不论如何,她既嫁给了我,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谢瑾,不会做有碍夫妻情谊的事。”萧拂盯着他看了半晌,手臂一扬,转头对那琵琶女道:“退下吧。”那琵琶女美眸含嗔,抱着琵琶起身出了曲水亭。谢瑾这才重新落座,肢体却很僵硬,沉着脸一言不发。萧拂将那名侍女也遣退,亲自给他斟了酒,叹道:“你倒是重情重义了,可别一腔子孤直都抛进水里。我听说,她缠你都缠到北境军军营里头去了。我也是想你初识情味,辨不清这女人好坏,这才让你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也免得不知西东,被她勾了魂儿去。”谢瑾嘴唇一掀,冷然道:“不必了。”萧拂无奈道:“你不愿就算了,我还能强迫你不成?说起来,你俩不是向来跟仇人似的吗?怎么这一成婚,反倒情投意合起来?”谢瑾只捏着酒杯不说话。萧拂拍拍他的肩头,亲昵地说:“好了好了,咱们俩什么交情?为这事还真跟我置气了?”“不敢,”谢瑾唇边带上一丝笑意,嘲讽道,“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之前你们一力撮合我与沈荨,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如今我们成了婚,却又生怕我们夫妻和睦,这是个什么意思?”萧拂哈哈笑了两声:“你看你,又钻牛角尖了不是?不是怕你们夫妻和睦,只是怕你一时脑子发热,该守的守不住。”谢瑾抿一口酒,道:“我有分寸。”“你有分寸就好,”萧拂把玩着手中酒杯,不时看他一眼,“我听说,你准备让她去守骑龙坳?”谢瑾点头。“去骑龙坳那种荒僻苦寒之地,她竟然没有什么意见?”萧拂笑道,“还真是奇了。”谢瑾眉目不动:“边境线哪个地方不荒僻?常年驻守边关的人,什么苦都吃过了,这点子苦寒算什么?”萧拂点着头:“是是是,知道你们辛苦,她没意见自是好的,就怕她闹着要去望龙关,那里可是八万北境军的机要枢纽。还有,崔宴掌着的事若被她知晓,也不妥当。”谢瑾没吭声,萧拂语气重了几分,一面往杯内斟着酒,一面道:“舅舅年事已高,又患有风湿之症,如今谢氏一门的荣光兴衰,全都系在你身上啊!我知你从小就很有主意,也从来没让大家失望过,但如今咱们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不得不谨慎又谨慎,思之再思之。”谢瑾默然,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肃然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