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司天交给王瑜的档案袋里,是另一份文件,一份裁判文书,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六年前冯雷是如何在他老家的省城,长期家暴、终于打死了他的前妻赵女士,被以虐待罪判了六年监禁。

之后冯雷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出狱,在家里的安排下来到新的城市,找到了体面的新工作新住处,便又开始物色新的妻子。

介绍王瑜和冯雷认识的媒人李阿姨,虽然确实是王瑜母亲的老姐妹,但也收了冯家不少好处和钱财,于是帮着冯雷向王瑜隐瞒了过去的一切真相,还把冯雷打造成妻子不幸早早病逝的痴情男人,把从未有过感情经历内心格外传统且单纯的王瑜骗得眼泪汪汪,博得了许多好感。

因为对母亲老姐妹的信任,误以为冯雷是个知根知底的老实男人,王瑜竟从来也没想过要去调查一下冯雷这个人的过往,很快就和冯雷结了婚——直到婚后,冯雷开始对她动手。

“第一次被他打的时候,我就跟我爸我妈说了。可他们的反应,却是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雷子那么生气,不然他怎么会对我动手?后来,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开始想,是不是真的是我错了,一定是因为我有问题,否则他为什么会打我呢?明明结婚以前,他一直对我很好很温柔,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王瑜抬起手,抹掉眼角滑落的泪水,手臂上的乌青又从袖口隐约露出一角。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避开我的脸,所有没办法遮住的地方一概不碰,除非我把衣服脱了给人看,否则根本没人信我。后来,他也就不怕了。我如果被打得受不了了,跑出去,他就会追出来对我动手,在哪儿追上我,就在哪儿打我。他根本不在乎被人看到,反正也没人会管我。丢不起这个人的,反而是我。”

“找房东求助这种事,其实我早就试过了,报警也报过,可他又不会在房东和警察面前打我,没有证据,我说什么,他都不承认,还反过来和警察说我有病,有臆想症。”

“每次他打完我之后,都会痛哭流涕地抱着我道歉,说他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后来,我就想,可能他只是太爱我了,太在乎我了,所以控制不好他的情绪。我应该体谅他,要记得他的真心才对啊!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这么想太傻了。可是你们不懂。你们又不是我。我只有这样想,心里才能好过些。”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不停地涌出来。

路津京连大气也不敢再喘一口。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想要揪住王瑜疯狂嘶吼,骂她鬼迷心窍,骂她脑子里进了水,怎么能有这样荒谬的想法,简直太可笑了!

然而,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也可笑至极。

她不过是个外人,一个不称职的朋友,连王瑜这一年来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都后知后觉,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高处一个劲数落王瑜这也不好那也不对?

王瑜之前什么也不对她说,多半是笃定了,她根本不可能帮上她,就像她之前所求助过的每一个人一样。如果不是这一回实在被打得受不了了,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她恐怕依然不会来找她。

也对,假如连亲生父母也不能、不愿意信她、帮助她,她又凭什么要去相信一个根本都没察觉她处境的朋友呢?

可是……路津京依然觉得十分气恼,气王瑜,更气自己,气到想要用力抽自己的耳光。

也许王瑜的判断是对的,她的确没有那个能力帮助她。但至少她是她的朋友,可以帮她分担,可以帮她想办法啊!

如果,有谁能来帮帮她们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飞快掠过。

路津京猛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司天。

司天似乎正等着她,略仰着脸,靠在座椅上。

四目相对一瞬,不知彼此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能帮帮我朋友吗?之前在电车上,你不就路见不平一声吼了吗?你把这种东西寄给她,故意引我们来这里见面,总不能是无聊没事干吧?”

路津京觉得自己的嗓音甚至有一点发抖。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在常人看来多少有一点莫名其妙,甚至太不客气。

但司天却只挑眉轻笑了一下。

她把那盒快要放冷掉的炸鸡推到王瑜面前:“你先把这只炸鸡腿吃掉吧。咱们吃完了再说。你总这么饿着自己,不会觉得难受吗?”

王瑜眼神猛一阵闪烁。

“……不,还是不要了……我已经不喜欢吃炸鸡了。”

她发出一阵连自己也几乎听不清楚的微弱呻吟。

司天了然点了点头,叹口气。

“那行。你们随意。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着将王瑜手中的那份文件拿回来,起身做势要走。

“等等!你别走——”

路津京条件反射跟着跳起来,伸手一把将她拦住。

“你……真的就这样见死不救吗?那你寄信给她干什么?还不如彻底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呢!”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多少有点难堪,简直气急败坏,无能狂怒。

司天侧目看着她,精致的脸上有难以描述的神情,像一只神秘且凶悍的大型猛兽在打量猎物,却又充满了摄人心魄的吸引力,让她无法挪开视线。

“一个女人要离开向她施暴的丈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她如果连吃掉一只她原本很喜欢的炸鸡腿都做不到,我要怎么相信她真的有觉悟去克服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难关?”

“……这跟炸鸡腿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明明是听起来如此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偏偏从这个名叫司天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竟仿佛有了魔力,变成了让人无可抵抗的咒语。

路津京猛然一阵无语。

“……炸鸡腿而已,我替她吃行不行?”

她无奈扭头,看向身边的王瑜。

由始至终,王瑜都垂着头。

她死死盯着那盒即将冷却的炸鸡,仿佛是在盯着一颗日渐冷却的心脏。

忽然,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抓住一只鸡腿,生吞活剥似的塞进嘴里,塞得满嘴都是油。

这家店的炸鸡真的很好吃,酥脆且多汁。

久违的香味在唇齿间漫开时,眼泪又一次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落进嘴里,苦涩又甘甜。

“真好吃!”

她胡乱抹了两把被泪水沾湿的脸颊。

厚厚的粉底被沾满油的手蹭掉了,露出被精心遮盖的伤痕。

路津京骤然也跟着鼻息一酸。

“你慢点!到底多久没吃过了,别把自己噎着!!”

她手忙脚乱掏出手帕,塞进王瑜手里,又伸手去帮王瑜擦脸上的油和泪,小心翼翼,唯恐碰坏了那些伤痕累累。

一旁的司天仍然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她们,就像是看着两个互相搀扶彼此依靠的流浪者,眼中隐隐闪现欣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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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杀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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