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李拾月不远不近地看着沈沉和周楠,能刚好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

眼见两人都变了脸,沈沉周身弥漫起一圈阴鸷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要暴揍周楠一顿。

吓得李拾月赶紧跑过去,横在了两人中间,解围道,“好好说着话,怎么都急了呢?来,学姐,喝点儿水,冷静冷静。”

沈沉原本以为李拾月会对她使眼色翻白眼或者掐他几下,但她都没有,她只是把凉凉的瓶装茶放在他手里,手极轻地覆上了他的胳膊,拍了两下,是很明显的安抚。

沈沉一怔。

李拾月的语气很温柔,小声道,“你喝点儿水歇一歇,我去跟周楠说。”

她走上前,温柔地笑着,坐在了周楠身边,“你的事儿她跟我都说了,不是我们私下议论客户,是她真挺担心你的,她说话不好听,我给你道个歉,但是你既然已经痊愈了,装病到现在,也属实不应该,你的先生、你的父母,你艺术团的同事朋友们,肯定都很担心你的。”

周楠握着水瓶,愣愣坐在轮椅里,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李拾月的话。

半晌,她终于缓缓开了口,“她说得对,我是在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我的心虚,不敢站起来,我怕变得普通了。”

“我曾经是人人欣羡的、拥有美好前途的人,可现实给了我沉重一击,让我再也不能跳舞了,我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如今提到我,谁都知道,是那个艺术团身残志坚韧劲不凡的编舞老师,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登上电视台的晚会,采访我报道我,还不是因为我足够励志吗?”

“但如果我痊愈了呢?站起来能走路之后,一开始人们会惊叹这是医学奇迹,可是时间久了,我就泯然众人,成为艺术团编舞老师中的一员,我的梦想是成为闪闪发光、站在舞台最中间的那个舞者啊,我努力到现在、受了委屈吃了苦,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不是为了变成一个普通人的!”

周楠把脸埋在双手间,绝望地叹了一口重重的气,“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今天站起来了,明天又不行了;我害怕痊愈了,就逐渐成为了普通人当中的一员。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以你现在的情况,能重新站起来,好好走路,能跑能跳,就算不能跳舞,却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奇迹了。”李拾月温声道。

“优秀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命运,做任何事情,都是注定优秀的,学姐,你经历了那么大的打击,还能振作,还能找到新的人生方向,为什么变好了,反而觉得自己不行了呢?”李拾月说,“你得的那些奖,演员对你编舞的认可,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不知道,”周楠茫然地摇摇头,“我有时候也在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他们会不会因为我的遭遇,对我网开一面呢?会不会是因为看着我可怜……”

“那就站起来,看看你还能不能做到,看看他们如今这么对你,究竟是不是因为同情你。”

李拾月继续说,“学姐,我不懂舞蹈,也不懂你的行业,但我觉得工作都是相通的吧,如果我是个坐着轮椅的陪诊,一次两次你因为我可怜照顾我,可以理解,可难道你会次次照顾我?照顾我一辈子吗?那我觉得如果学姐你是被这样照顾起来的,就更不应该贪恋这种感觉了,你明明是一个那么要强的人,你站起来,不被优待地,做给他们看啊。”

“尽管站起来的结果是人们或许某一天会淡忘了,你曾经的委屈和苦难,把你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待,也渐渐不会因为你特殊的身份,去过多关注你的编舞,不把你的编舞能力神化,但成为一个普通人,也意味着你再次和艺术团的那些舞蹈演员一样,可以站在她们身边,给她们演示动作,可以再次用实力说话,再次向她们证明,不管光鲜亮丽,还是负重前行,抑或摆脱了一切光环和阴影成为普通人,你的能力不变,永远是热爱舞蹈、也能为了舞蹈事业发光发热的。”

李拾月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对周楠说,又像是在对沈沉说,“普通才不是诅咒,普通是恩典。”

“学姐,如果今天你并不想站起来,你是不会来找我的,你会一直做个鸵鸟,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周楠不再说话,她低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沉和李拾月就这么坐在她身边陪着她,谁都没有破坏这份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周楠突然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个,有些紧张地说,“我……我想试着站起来看看。”

周楠只脱离了轮椅,短暂站了不到半分钟,就又坐回了轮椅里,但这是她在出事之后这么久,第一次没有靠旁人搀扶或依赖器械,自己独自站起来。

“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周楠看着自己的双腿,喃喃自语。

片刻,她抬头看着李拾月,“谢谢你,你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也谢谢你们,今天愿意出来见我一面。”

送周楠上了出租车,看着车子远去,李拾月问沈沉,“你说,学姐她会重新站起来吗?”

“不知道。”

“如果是你,你会听我的话,愿意站起来吗?”李拾月又问。

沈沉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果可以不选择普通,成为塔尖上的人,你还会说‘普通是恩典’这样的话吗?”

李拾月一怔,沈沉却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迈开脚步,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李拾月看着他颓靡的背影,又想起了退役发布会上他哭泣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

刀子不挨到自己身上,是不会觉得疼的。

所以李拾月也不知道,沈沉身上有多疼。

她下意识摸了摸总是隐隐作痛的右肩,那种感觉,应该比皮肉伤,更痛苦吧。

她突然很想再见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想再次看到他脸上,扬起自负张扬的笑容。

李拾月跟上沈沉,两人直到回到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知道沈沉心结难解,也不能急于一时,放任他回了卧室,没有再去讨嫌,说什么不痛不痒的安慰。

沈沉随便洗漱躺上床,发现手机里多了好几条未读消息,都是夏南发来的。

“沉队,你最近怎么样啊?上次之后你也没联系我,你该不会和李拾月旧情复燃了吧?”

“不是吧,怎么不回我?该不会真的复合了吧?”

“哈喽???”

沈沉“啧”了一声,手下飞快打字道,“我已经不是你们队长了,说了多少次,别再这么叫我了。”

夏南:“!!!你终于回复我了呜呜呜,你是不是和李拾月那个渣女复合了!”

沈沉:“……没有。”

夏南:“呜呜呜那我就放心了。”

沈沉:“有功夫来八卦,看来训练不是很累。”

夏南:“我呸!累得骨头都散了,是何导、当然也是我,想问问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想好了吗?当时你说想休息一段时间,何导也就没多说什么,昨儿他接受了个采访,媒体私下问到你来着,又把他搞得担心起来,晚上给你打了个电话,你也没接,想着你心情不好,他就不出面了,让我来问问你。”

何导,就是沈沉在国家队的教练何希。

他昨晚确实给沈沉打了两通电话,七点多打了一次,十点多又打了一次,但沈沉都没有接。

他很想念何希,想接起来听听他的声音,可是又不知道接起来该说什么。

他更怕听到何希操心担忧的语气。

这样他会觉得自己太废物了,退役了还不让教练省心。

沈沉发了一会儿愣,回复,“我晚些会联系何导的,你让他别担心,我昨晚睡得早,没接到电话,早上忘了拨回去了。”

不等夏南回复,他赶紧拿话堵他,“这么晚了,明天一早还要训练,你可是要备战奥运的种子选手,给我滚去睡觉,再回复一句立马拉黑。”

得了这句回复,夏南是肯定不敢再多说半句话的。

沈沉把手机丢在一边,躺在床上,怔怔看着天花板。

只要闲下来,那种空虚的无力感,就会填满他每一寸肌肤。

谁都有目标,谁都在努力活着,谁都知道自己明天醒来要做什么。

只有他没有,他就像溺水的人,掉进了怎么都看不见底的深海。

明明他从出生那一刻,最爱的就是水了。

可现在,水把他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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璀璨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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