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很想你
“列车即将到站,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听到播报员清脆的叫声,徐露葵提着包,往前挪两步。车门一打开,她夹在汹涌的人潮中挤上地铁。不知道谁穿着高跟鞋在她鞋面上踩了一下,她痛得直抽气,眉头皱紧。楞神的当儿,看中的位子被人捷足先登。徐露葵顾不得许多,三两步走到车厢角落,她偎着靠壁,半耷拉着身子,低着头,任由头发遮住脸。会议室里的一幕在眼前回闪。怎么就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哭呢?徐露葵由最开始的懊丧、尴尬到现在的悔恨。她瞒着同事,特地请假出来面试,没想到被自己搞砸了。她看到身着深蓝色西服,面容威严的面试官不着痕迹地扯动眉毛,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仿若一只鼓囊囊的气球,正欲起飞,却被针扎破几个孔,满腔斗志顷刻间化为乌有。手机嗡嗡震动声打断沉思,徐露葵掏出手机,是妈妈陈秀禾的电话。“露露,今年五一我和你爸来你这儿看看,咱们家到蓉城,坐火车到哪个站离你比较近呢?你爸准备买票。”“妈妈,你们不用买,我给你们买机票。我晚上回家订,这会儿在外面。”“不用你买,你的工资有结余的存起来。你今天不上班吗?”徐露葵将自己偷偷跑出来面试的事情瞒下,只说领导让她出来办事。陈秀禾不免多叨扰了几句,叮嘱她好好做,不要给人留下话柄,让她回头把高铁站信息发到微信上,就挂了电话。打开微信界面,寥寥几条信息,都和工作相关,置顶的微信头像安安静静。徐露葵点开头像,输入一句话,“我爸妈五一要过来,你到时不要回家吧?”没发出去她就按下删除键。“我爸妈这个五一要过来,你陪我一起去车站接他们吧?”徐露葵打出一行字抹掉,抹掉又重新打一行,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发。外人看来,她和俞维还是一如既往的登对,只她内心清楚,她和他再也不是以前的模样。她都有些不认识他。他动不动就发火,不再有耐心。徐露葵在他面前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他不高兴。以前总喜欢对着他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唠叨一些琐碎的日常小事;现在也很想说,可她克制住了。就连今天出来面试,也没对他透露半分。俞维有好多天没回来吃晚饭,他说工作很忙,经常加班,他一个人先行离开,留下其他同事加班,上司对他的观感会很不好。他一毕业就进这家公司,从一文不名的产品策划助理成长为产品经理的左臂右膀。经他们部门设计的产品不时会在社交媒体出现,地铁墙体广告牌上也有它们的身影。好几次路过广告牌,俞维搂着徐露葵,眼睛朝前一扫,很豪迈地说:“媳妇儿,看看你老公设计的。”徐露葵与有荣焉,看着满眼骄傲,志气飞扬的俞维,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俞维是她的大树,树长得越快,枝叶越繁茂,她心里的喜悦愈多。她双手攀住俞维的脖子,把他的头往下压,情不自禁对着他亲了又亲;眼睛里亮晶晶的,娇声娇气对俞维撒娇,“老公真棒。”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俞维哪里禁得起她撩拨,反手用力攥紧她的手,火急火燎往家赶。两手交握,满手心的汗,他心里只有她,她心里也只有他。想到过往甜蜜的日子,徐露葵面红耳赤,心砰砰跳。她拿起随身携带的化妆镜,上上下下把脸照了个遍。稳稳心神,她决计今晚做一顿大餐,配点酒,让俞维早些回来。俞维喜欢吃她做的菜,他每每赞不绝口,说看不出来她厨艺这么好。徐露葵下了地铁,直奔超市。她盯着手机备忘录上记录的菜单:虾仁滑蛋、手撕白菜、葱爆牛肚、苗家酸汤鱼、红烧排骨,把配菜、作料一件件往推车放。才四点过的光景,所有菜都烧好得六点后。先烧荤菜,俞维快到家时再炒素菜。徐露葵一一盘算着,方才面试时的不快已烟消云散,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晚上这顿饭。老旧的小区,绿化却做得不错。这时候日头早不见了,走在树荫浓密的小径,有一丝丝凉意。徐露葵双手不闲,各提一个大大的超市购物袋,装满她采购的物品。走五步,歇一步,手心勒出两道红红的印子。等她终于爬上三楼,她没有立刻把门打开,而是轻轻将两大袋东西堆在门口,不顾形象地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家里是她出门前的旧模样。早上赶时间,她换完鞋子,没来得及把拖鞋放到鞋架上,现在还原封不动,歪七扭八躺在地板上。俞维昨儿清晨出门后到现在还没回来过。徐露葵握着手机,半天没动,到底还是给俞维打过去,响了几声没人接,她也就挂了。她把食材拿到厨房,一样一样码到台面上。拿过剪刀把牛肚剪开,泡在温水里细细揉搓。花椒、葱段、大蒜、姜片、香菜、芹菜各种佐料切段切丝,一一装在小碗里。草鱼洗净沥水,装满一大海碗。所有材料准备好,再淘米、煮饭。瞟了眼时间,还不到5点半。俞维的电话依然没人接听。徐露葵按住心中的不耐,把地板来来回回拖完一遍;拐角处拖把够不到的地方,她蹲下来,用热水将抹布打湿,拧干,再细细擦。外面天色早已黑透,隔壁楼的照明灯一盏盏渐次亮起来。她走进厨房,摁下油烟机开关,打开燃气,热锅起油。她像一个娴熟的技术工人,精确操作手边的仪器。宜家买来的小小圆形餐桌上摆满菜。徐露葵把每一种都挑一些放到碗里,味道真好。她给自己斟上一杯啤酒,喝一口酒,吃几口菜,眼泪啪塔啪塔滴到碗里。她没有理会,尽自埋头吃。开始是无声哭泣,继而小声呜咽,终于嚎啕大哭。碗筷一推,徐露葵喝完最后一口酒。她也想像电视剧里的人一般,把碗筷往地上扔,使劲撒泼,大声骂娘,可是不成,她才擦完地。她有轻微洁癖,受不了脏兮兮的环境;桌上每一道菜都花了心思,她也不想浪费。俞维去年说要买房,徐露葵自此便有意无意地变得“抠抠搜搜”,花钱收敛很多,用不上的绝对不买,用得上的思虑三五回才下手。思及此,她又嚎啕几声,才二十四岁,在家也是爸爸疼、妈妈爱的小棉袄,不应该是昂扬跋扈、我行我素、朝气蓬勃的女生?除了一张脸,她一颗心早就向中年人靠拢。徐露葵越想越难过,她好似把身上所有的骨架都哭散了。她顶着红肿的眼睛,快速冲凉、洗漱,饭桌也收拾得七七八八,等一切拾掇完,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滚到床上。徐露葵给俞维打电话时,他在网咖玩游戏。他看着手机屏幕一直闪,头像是徐露葵设置的他们俩人的合影,脸贴脸挨一起,昵称是小美女。第二次来电时,他看一眼,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依旧投入游戏中的厮杀。后来觉得饿,打开手机看,已经十一点半。他在网咖待了整个白天。早晨通宵工作结束,同事们都奔着家去,他直接来这里。这个网咖同他和徐露葵租的房子方向相反,自从发现这里,他就爱上了。回到家,面对徐露葵,他由一开始的愧疚,到后面的不耐烦,只有待在这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他才得到片刻的安歇。他可以暂时忘记曾经对徐露葵许下的诺言,忘记电话里妈妈的哭泣和爸爸的咆哮。活了二十七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堪一击。“维哥哥,你什么回来啊?”“维哥哥,我很想你。”徐露葵的两条微信前后间隔两个多小时,俞维心像针扎一样痛。“维哥哥”是徐露葵对他独一无二的称呼,她对他撒娇时顶喜欢用。惹他生气后,想逗他开心,也会这样喊。哦,还有两人欢好的时候,她不能自持,一声一声“维哥哥”,他的心肝都在颤。俞维用冷水抹了把脸,快速走到路边打车。上车后他不停催促师傅开快点,临近小区,他又胆怯了。他在门口便利店买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抽两口,眼神望向茫茫夜色,找不到焦点。觉察到手指异样的痛感,他才回过神,烟快燃尽。餐桌上方亮着一盏花瓣状吊灯,散发出橘黄色柔和的光芒。桌上有几瓶未开封的啤酒,压着一张纸条:“冰箱里有菜。”落款的地方是颜色笔画的三颗星星。卧室门敞开着,一片漆黑。俞维轻身进去,徐露葵已然熟睡,对他的晚归毫无察觉。他拧开床头灯,刹那间,徐露葵面庞上似乎洒上一层金光。一双眼睛肿着,很明显哭过。许是睡得不安稳,徐露葵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头发散乱,有几缕发丝钻进脖颈。俞维探手轻轻把它们撇在她的耳后。冰箱里满满当当的菜。微波炉加热后,俞维就着啤酒,每样菜都吃了些,两瓶啤酒下肚,胃里翻江倒海。从中午到现在,他没有进食过。“操。”俞维低声咒骂一声,很急促地闪进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