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小厮显然是和后门看守的小厮混了个脸熟,低头说了两句,就抬步走了进去。钟灵毓虽然没和陆家的女儿们有过多少交集,但还是听说过陆家双姝的名声。名声最广的,当还是陆家的三小姐陆慕雨,只稍逊‘倒反天罡’的钟大人一筹,是杜公诗社有名的大才女,形骸放浪且行为乖戾。若在往年,这样一个不拘泥闺阁的姑娘估计早就被人戳脊梁骨了。好在钟大人早年将整个脊梁骨献给了大夏朝,大家戳完道完,也就觉着陆慕雨这点乖戾,不足为怪了。至于陆府的二小姐,乃是前总督夫人之女,生性温雅端庄,京城第一名流贵女,又是庆王姬吕的未婚妻。算来,庆王府的喜帖也早就下发到丞相府了,若时日无差,只怕六月就能完婚。两姐妹前后相差也就一岁,两相之下,钟灵毓还是觉着死者是陆慕雨的可能性极大。毕竟陆千凝性情温婉贤淑,且不说有无仇家,单看她的秉性都不太像是夜半出门的人。她心绪浮沉,觉着死者若是陆慕雨,那倒还好办些。若死者是陆千凝——陆千凝乃嫡二女,是总督大人亡妻之女,万千情谊皆凝在此身。陆大人捧得跟个眼珠子似的,自小到大无不宝贝的要命。其长兄陆尧,成天将小妹长小妹短的挂在嘴边。再说那风采无双的庆王殿下,更是屈尊降贵登门求娶。说是天之娇女都有过而不及,若是她死了,还死相如此惨烈,总督大人不得疯魔?她原想翻墙进去查探究竟,可朝廷命官的别院岂是说进就近,且不说府上戒备森严,单说这多事之秋,再潜入旁人府邸,少说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既然陆府眼下已经得到消息,估摸着不就就会来大理寺寻尸,她心里多少有了个底,也就没再逗留。熟料刚绕出后门,就觉一阵疾风掠过,再抬头,赫然见一匹长鬃白马疾驰而过,惊得行人匆匆逃窜。思绪还未落定,只见那马匹直直往路中间呆愣着的小孩闯去。钟灵毓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行动却比思绪更快,手借着旁边酒旗的力,一个扭身踩到了商铺的木棚之上。众人只瞧见黑衣一闪,连人影都没来得及看清楚,那身形便又跳到长街中间。然马蹄渐进,躲已无处可躲。钟灵毓面寒如霜,赫然将那小童拥入怀中,正欲生生挡下那疾驰而来的马蹄。过路的行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时间似乎一刹静了下来,惊呼声异常缓慢,生死几乎一刹之间,只闻一声凄厉的嘶鸣。紧接着,那马生生被勒高迫停,马上之人已然被甩出去,手上却死死拉着缰绳,白马应声倒地,受惊悲鸣。众人再抬眼的时候,那锦衣公子已持长剑卓立,面上又惊又恼,快步上前请罪。“这位姑娘,在下——”话还未说完,先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他惊了一会儿,才讶道:“钟大人!”钟灵毓瞧见他,目光先是一怔,饶是心里泛起了惊涛骇浪,还是先检查了一下怀中的小孩。孩子尚未回过神,瞧着只是被吓到了,一旁的妇孺瞧见两人皆皆没事,才哭着上前给钟灵毓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多谢钟大人,多谢钟大人——”钟灵毓哪里担待得起,忙将她搀扶了起来,低声劝了两句,才偏过头,对上身后那意气风发的郎君。“陆尧,天子脚下,无诏不可疾行,你难道不知当街纵马会殃及百姓么?”陆尧自知有罪,忙上前去和那妇人赔礼道歉,还将腰上的钱袋接下来递过去。那妇人本来不愿要,又见他赔礼道歉十分真诚,只能冷哼着收了下来,才从街上离开。陆尧稍稍理了理衣袍,才踱到钟灵毓跟前,略施一礼:“大人见谅,下官实在是急事在身,绝无下次。”若是旁人,钟灵毓只当他是借故推脱,但对上陆尧这一张清俊的面容,却是有些五味杂陈。陆尧乃江南总督府的嫡长子,一直随总督大人在江南驻守。此番急急赶回京城,自然是因为陆家出了大事。能让陆尧这么守规矩的人一路疾行自江南赶回,除了胞妹失踪,还能有什么急事呢?但陆府的急事归急事,长街上的人命归人命,她垂下眼睑:“嗯,若是公事尚可周旋,若是私事,还望陆大人办完之后,前去顺天府领罚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新帝上任立下的规矩。钟灵毓腰挂御赐宝刀,只往这一站,上到九五之尊,下到平头百姓,但凡触犯大夏律法者,皆可依法处置。能将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交给一个女子,陆尧不知道该不该说是陛下的绝世豪情,但总归是佩服钟灵毓能得到陛下如此青睐。他不敢小觑,忙低头应道:“下官处理妥当之后,自会去领罚,多谢大人宽限时日。”钟灵毓没再多说,见那马匹已经受惊,就和陆尧同行一段。时人见钟灵毓无事,不免上前关怀几分,才纷纷散去。等人潮散去,陆尧才奇道:“大人这事.....有话要说?”他和钟灵毓有些交情,但碍于男女大防,钟灵毓又有婚约在身,寻常时候不会这样并肩同行。他一时不解,竟看见钟灵毓素来深沉的眸光中,流露几分难言的纠结。良久,陆尧也觉着有些古怪。他立定,等着钟灵毓的话。钟灵毓轻叹一声:“陆大人,可是因陆千凝一事,匆匆回京?”陆尧一愣,他收到了继母胡氏的信就匆匆赶回,说是陆千凝疑似私奔。大婚在即,夫家还是皇族,若是私奔可是死罪。他心里的石头本就悬了又悬,眼下又见钟灵毓眼中纠结,更是涌起了滔天巨浪。他拧着眉:“小妹.....可是有下落了?”事到如今,死者恐怕只能是陆千凝了。饶是钟灵毓铁石心肠惯了,对待陆尧这么一副怔然的模样,也有些不忍。思前想后,她只能扣紧刀柄,轻声道:“今日,我在长安街,发现了一名女尸。此事尚未声张,但——”陆尧一愣:“大人说笑了,这事儿应当同陆府无关,下官还有要事,便——”可后面的话,他却再也说不出口。钟灵毓只见他眼眶一刹红了,若非是在人潮息壤的街头,估计连站都站不稳。总督大人一身戎马,虎父无犬子,陆尧更是有名的少年将军。他八尺高的身子,一刹就矮了半头。钟灵毓没在他脸上瞧见五味杂陈,只有麻木和愣怔,好像五感六识全度被封在那锦衣壳子里,饶是心中痛不欲生,也不肯泄露半分。钟灵毓不会安慰人,她默默看了半晌,才道:“大人若是不愿相信,不妨随本官前去大理寺看看究竟。”陆尧想,钟灵毓既然没有明说,兴许死的人就不是陆千凝,但可以保证,定然是陆家的姑娘。若不然,钟灵毓定然不会拦住他说这些话。可无论是陆千凝还是陆慕雨,都是他的妹妹。无论是谁,都是一条人命。再加上继母传来的那封信,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具女尸就是陆千凝。他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态何种表情,到了大理寺门口的时候,魂还留在朱雀大街,找不到依附。回来之前,他想过无数个办法,皆皆都是找到了陆千凝该如何办。唯独没有想过,若是陆千凝死了,该如何是好。她怎么会死?他恭敬温良的妹妹,为何会死?为什么?为什么?他满心疑惑,又想到岁前一别,小妹临风而立,撑伞送他启程的绰约模样,心中不免酸痛疲软——那样可人的姑娘,缘何,缘何会......乃至他迈步跨入大理寺的中庭,整个人才彻底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对着钟灵毓。万语千言,他只问了一句。“大人,小妹,可还体面?”这话一说,钟灵毓只觉心口颤了两分,她想到了那尸首不全衣衫凌乱且——千言万语在喉间,她摇摇头,领着陆尧走到了尸堂。死亡总是血腥而真实的,饶是她再多遮掩,到底也不过是岌岌的谎言,更让人心碎罢了。陆尧掀开白布的那一瞬间,整个大理寺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离得最近的钟灵毓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着这颤抖的呢喃像是方才街头受惊的白马,带着一种撕裂生死的怆然。他站都站不稳,扣着木床的边,佝偻着垂泪,手指颤颤巍巍的停在陆千凝的眼睑,似想触碰,又不忍落指。好像那里躺着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朵,已经枯萎风化的花卉,一触即破。“凝儿.....凝儿.....”徐泽闯进来的时候,先是看见了钟灵毓,他松了口气,才往前远处痛哭的男人瞥上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他又惊又惧地望向钟灵毓,试探地道:“大人,这不会是陆家的姑娘吧.......”钟灵毓轻轻点了点头。她没再多留,瞥了徐泽一眼,两人就离开了尸堂,给陆尧留一点整理心情的时间。大理寺里面有一株近百年的百合花树,眼下四月初,尚未到完全盛开之际,零星有几朵白花虚虚的开着,却已经是馥郁扑鼻。钟灵毓无福消受,只能另寻他处,待得香气浅淡之地,才多喘了两口气。徐泽忙应道:“大人,陆郎君怎么来了?他不是在江南驻守?又岂会知道死者是陆千凝?”钟灵毓将方才的经过说了大半,徐泽显然不信,有些愕然:“陆二小姐?岂会!您要是说是陆三小姐,下官倒觉着尚在情理。倒不是说陆三小姐该死,只是陆二小姐名誉贵重,性格温良,又岂会——”世上离奇的事情多了去了。钟灵毓问道:“更夫那里可有什么线索?”徐泽面上犯了难,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才在钟灵毓渐冷下去的眸光中,艰难出声:“有是有,那更夫说那夜在长安街确实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人身形高大,还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孔雀翎衣——”说到孔雀翎衣,钟灵毓面色陡然难看起来。那件衣服钟灵毓见过,上面镶了不知道多少颗宝石,在日头底下烨烨生光。寻常人纵然再富贵,也没有这样风骚。偌大的京城,能独领风骚的人物,也就只有镇国公府的世子殿下了。因而整个京城,也唯有世子殿下有那么一件盛气凌人的孔雀翎衣。她心中冷笑,越发觉着此人本事大了起来,竟然能同这么一件要案扯上了关系。钟灵毓咬牙:“先去镇国公府。”徐泽忙道:“下官已经派人去了,瞧,那两人回来了!”钟灵毓抬头望去。两位司直立即小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先对着两位上峰大人吐起了苦水:“大人!那镇国公府的小厮狗眼看人低!属下要见他们家世子,那人竟然二话不说就将咱们赶了出来,说那世子殿下在京城各处,就是不在镇国公府!属下还没来得及多说,那府门竟然直接落了锁!”徐泽一听:“岂有此理!”钟灵毓握紧刀鞘,冷呵一声:“倒是我倏忽了,世子殿下又岂会在镇国公府。”方才她还在长街上听见,那几人要去碧云酒庄豪赌呢!这下好,她亲自去抓人,那几个纨绔子弟一个都别想跑。她扭头瞥了徐泽一眼:“接待好陆大人,你们二人随我一同去碧云酒庄!”柳玉和王安见她眼神阴恻,也没敢多话,疾步同她离开了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