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钟灵毓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往那柳玉和王安看了一眼,才临着这一群游手好闲的王孙贵族往大理寺去。

围观的众人立即如潮水般左右散开,为钟灵毓让出来一条宽阔的大路。

钟灵毓略微点头,冲一众百姓表示了谢意,复又拖着神游天外的沈檀舟,离开了此地。

若放做平日里,她自然不会将这群人全都抓走,但今日早上发生了那等事,下午若不弄些别的东西转移视线,只怕明日那风言风语就会传得千奇百怪。

虽说钟大人亲自抓人一事比不过无头女尸的惊怖,但到底还是能镇住些时日的。

若是教百姓在以讹传讹乱说下去,少不得制造出来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到时候内阁那群大学士又得说什么民风败坏,找机会参她一本。

沈檀舟被钟灵毓推着往前走,两臂奇痛难忍,不像是胳膊被卸了时候的痛感。他知道钟灵毓是习武的好手,这会儿八成有意折腾他,定是点到了他的痛穴。

自碧云酒庄到大理寺的一段路,他走得是生不如死,觉着自己这未过门的世子妃,对他之恨属实有些厚重了。

他一边神游,一边寻思着百姓所说的陆大人是哪家公子。

思前想后,他脑袋里刚冒出来一个名讳,赫然就对上了大理寺门口的那张脸。

陆尧。

没错。

此人同钟灵毓年岁相仿,年纪轻轻便是朝内中流砥柱,乃正五品上骑都尉,功勋加身,是大夏朝少有的青年才俊。

只可惜,今日这位青年才俊面容憔悴潦倒,正在大理寺门口的歪脖子树下徘徊不定。

沈檀舟嘴欠道:“大人,他这是想上吊么?”

钟灵毓瞥他一眼,将沈檀舟丢给了身后的王安,才上前去。

陆尧瞧见她,又望向身后的那一群眼神殷切的王孙子弟,到底是收敛了眼眸间那化不开的郁结,勉强撑出来一抹体面的笑。

“大人,这是?”

钟灵毓暂时不想告诉他沈檀舟的事情,毕竟只是更夫当街一瞥,事无定论之前,多说一句都是平添是非。

她挥挥手,示意柳玉先将几人带下去,准备和陆尧去拜访一下陆府。

熟料,那沈檀舟却大叫起来:“大人,你无缘无故抓我作甚,我明日可还要去刑部当值呢!”

这话一说,除了不苟言笑的钟灵毓和忧思过度的陆尧,底下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

沈檀舟要去当值?

太阳从西边出来都比这句话真。

钟灵毓挥挥手:“赶紧带走。”

几个司直憋着笑将这群王孙贵族推搡去了大理寺的牢房,直到沈檀舟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前,陆尧才收回了那略有些悲怆的目光。

“经年一别,倒是未曾想到,他竟长成了这副模样。”

钟灵毓默了一瞬:“时过境迁,人易生变。本就没有长久的东西,大人不必感慨。”

陆尧笑意勉强,半晌,才启唇:“小妹此事不宜声张,待我回去禀告父亲,再做定夺。大人在此想必是想随我回陆府罢,但事出突然,陆府上下皆等着我去报丧。大人若是想要去府上搜证,不妨,明日吧。”

查找线索自然是越早越好,万一有什么贼人潜入陆千凝闺房销毁什么证据,那对案件恐怕百无一利。

但钟灵毓到底没强求,只是点了点头:“节哀顺变。”

陆尧唇瓣微动,想说多谢,却谢不出口。

他再无力弄些繁文缛节,扭过头,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白日庸庸,他身影孑孓,是说不出的瑟瑟。

钟灵毓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看了许久,才从人群息壤中,收回了目光。

陆千凝之死,对陆家任何人都是不小的打击。这会儿去陆府,除了听那些人悲痛啼哭,是问不出来什么线索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去问问那夜长街,唯一一个过路人。

大理寺的牢房是京城诸多牢房当中,最为体面的一座。

其主要原因是朝中各位老臣家的败家子,三天两头地被抓进来蹲大狱,那些老臣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还是心疼自家的崽子,明里暗里要给大理寺修缮牢房。

白捡的便宜,钟灵毓自然不会推开。

她从牢门口走下去,乍见那牢房中一个挨着一个的俊秀公子,到底有些不适应。

徐泽已经从正堂赶过来,见着钟灵毓,忙眉开眼笑地挤过来:“大人,你竟一下子抓了这么多!这下可得多给他们关些时日,市井能清静不少!”

钟灵毓稍稍点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最为宽敞的牢房里面。沈世子正眼巴巴地盯着牢房入口,两手还软趴趴的垂在身后,显然没人敢给他正骨。

“把他带出来,审审。”

徐泽忙点头。

里面关着的一众人只当是钟灵毓要审问他们赌钱的事情,生怕沈檀舟这软骨头将他们卖干净,忙期期艾艾地看向沈檀舟。

沈檀舟自身难保,自然视而不见,弓着腰从那矮小的牢房走了出来。

他面上一派玩世不恭,内里却心潮汹涌。

今日钟灵毓在街上发现了尸体,那人头虽然被挖出来了,但谁也没见过长什么样。陆尧从江南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又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大理寺,定然是同这件事有关。

若是陆家的姑娘死了,对大理寺而言,确实是不小的压力。

可这件事为什么会和他有关?

徐泽将他带到审讯台的时候,钟灵毓已经坐在那一方檀木椅上。她坐姿素来端正,背直如长剑,肩平如湖海,双眸凌厉,薄唇色浅,是一副不怒自威的铁面。

但瞧见沈檀舟,那凌厉当中,则有添了两分恨铁不成钢和厌烦。

她望向十字架前长身玉立的公子,大抵是牢中光线晦暗,瞧不见他眼中的风流恣意,只能望见一袭潦倒红衣曳地,说不出来的颓败和失意。

时过境迁,人易生变,谁也不知道一代枭雄的镇国公缘何能教出这样德行的公子。

她颔首,问道:“世子殿下,四月初七那日酉时,你在何处?”

沈檀舟眼睫微动,脑袋里飞速将那日的行程过了一圈,面上却笑眯眯地道:“大人还叫什么世子殿下,直接叫我表字罢。”

钟灵毓喉头微哽,忍了又忍,才堪堪维持住那波澜不惊的神色。

她虽被丞相义父当做男儿教养,但到底未曾和这些市井泼皮接触过。乃至到了官场,这些朝中大臣虽然骂她嘲她,但到底还是尊她是为女子,左右不会这样言辞放浪。

唯独沈檀舟仗着那层婚约,成天污言秽语。

她心中恼怒,却是无能为力。

眼下离义父丧期既满还有一年,一年后若她还没有找到解除婚约的办法,那可真就要这人绑在一处了。她压根想象不到自己成天在大理寺当值,而自己的夫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蹲大狱的样子。

她丢不起这个人。

可对上油嘴滑舌的沈檀舟,她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钟灵毓头一次恨自己生了一张拙舌。

好在大理寺有一位比沈檀舟嘴还欠的大理寺少卿。

徐泽瞪着一双眼,阴阳怪气道:“世子殿下可莫要在这套近乎,进了咱们大理寺昭狱,那郎是郎妾是妾,可没有那么多情意的。”

沈檀舟抬抬眼:“依照徐大人这样说,那自然是知道我和钟大人在大理寺外的郎情妾意了?”

钟灵毓:“........”

行吧。

她示意徐泽闭嘴,才继续说:“还让本官再重复一遍?”

沈檀舟没再敢放肆,只是斟酌着说道:“本殿日子成天过得都一样,这不是在碧云山庄喝酒,就是去花楼取乐,真要说三日前做了什么,那我还真想不起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那天在做什么。

那日他在皇宫。

可陛下和镇国公府素来不合,同镇国公世子更是水火不容,若他真说出来,那这篓子要比陆家姑娘死了还要大。

但他既不能说是在皇宫,那府上又没有人证,倘若这件事当真同他有关,那——

钟灵毓瞧他面色无虞,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就命徐泽等人去盘问沈檀舟那些狐朋狗友。徐泽立即领命去了,狭窄的审讯台,一刹就寂了下来。

钟灵毓被他那灼灼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她忍无可忍:“背过身去。”

沈檀舟眨了眨眼,还是听话地转过身。

几乎是转过身的一瞬间,他面上的玩世不恭陡然冷了下来。

陆永他们不会给他有利的人证,而他又不能问自己和杀人案又什么关系,毕竟‘沈世子’一届草包,断然不会有这些敏捷的思绪。

多说是错,钟灵毓跟个人精似的,稍有不慎多年经营就毁于一旦。

他心思百转,钟灵毓自然也没闲着。

说起沈家,那就得提起当年的继位之争。

彼时朝中狼臣,朝外乱王,天子年纪尚轻,还是全依仗这镇国公府平定藩王作乱,才堪堪坐稳皇位。可未曾想到,陛下刚继位,转头就收了镇国公府的兵权,不褒还贬,朝内一时人心惶惶。

兵权既收,老镇国公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新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将沈檀舟给封了个五品小官。可沈檀舟自家中巨变之后,陡然转性,别说当值了,常年流连花街柳巷,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囊饭袋。

陛下同他抵足而眠的少年情谊,也便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成了相看两厌。

朝中谁不知,沈檀舟早就被京中的滔天富贵泡软了骨头,是再也扶不起来的阿斗。

这样的人,若是酒醉惹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陆千凝的尸体并未有凌辱之相,且沈世子家财万贯,也不需要勒索陆家。再加上世家贵女和纨绔子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怕两人对面都不认识,又岂会设计这么一出杀人抛尸案?

虽钟灵毓和沈檀舟相看两厌,但这事儿,和沈檀舟兴许没有多大干系。

沉默间,徐泽幽幽回来。

他道:“那日陆永等人在花楼吃酒,邀世子殿下前去,可——”

“可是什么?”钟灵毓问。

“可是,世子殿下抱恙在府,并未出过门。”

钟灵毓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第五章
折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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