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深,冷月如钩。钟晚皱眉托腮坐在桌旁,维持了半个时辰。她还在回忆“撞破美男出浴”的尴尬一事。自认为装瞎装得浑然天成,岂料男人斜倚着屏风,冠玉般的脸上衔着一抹讥笑:“你这小飞贼。偷钱不够——”懒散的语调拖得有些长:“还——偷看?”“偷看”二字似乎被他刻意咬得极重。钟晚面上一臊。本欲是拆穿后就坦荡道歉,被这人这般调侃。她骄纵惯了,当即咬住贝齿,又窘迫又恼怒道:“你做梦呢?你这般身材,还不轮到——”话说到一半,瞥见男人的腰腹。衣衫半敞,颇为落拓。肩宽窄腰,腹肌块状分明。意识到自己话的没说服力,她忙话锋一转:“本小姐看过的美男多了,何必如此?”“哦?”男人双手环胸,似笑非笑。钟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昂首挺胸,像只骄矜的孔雀似的,挥一挥衣袖离开。——现在想来,总觉得还不够。至少证实一下自己是因为抓飞贼才误入他的房间,否则不就是被误会了吗?幽幽叹了口气,懒得再想这事儿,钟晚拿起《宫廷秘闻》的话本翻看,文字从眼前略过,脑海里却再次略过男人的身影,她啧啧暗想:是很帅,但也就一般吧,比不上潇洒的刀客,此人文从字顺,潇洒飘逸,深谙奇闻异事,定是风流又倜傥。另一边,梁逍房内。他脊背挺直,盘坐在案前要写些什么,只是提着笔,迟迟未动。只见,纸张上抬头一行字是:《宫廷秘闻》第二册。良久,他搁下笔,叹息一声:“珠玉在前,既是本宫自己,也难以超越。”“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贴身侍卫罗十七匆匆进来:“殿下,那飞贼被我伤了腿,可还是逃了。”梁逍正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六皇子,他不像其他皇子那般擅专骑射绘画,而是偏爱写话本。常常枯坐到天明,废寝忘食。此次南下熙洲,也是因为灵感枯竭,实在按捺不住,便出来寻找新话本的灵感。他们一路从京师至熙洲,中途自在逍遥。没想到眼看快到熙洲城,钱袋却不翼而飞了。比起他的焦头烂额,梁逍却不慌不忙,用折扇敲了一下他的头顶:“叫我什么?”罗十七忙低头:“公子。”“隔墙有耳,疏忽不得。”他摇着折扇,品茶,随意问道:“被偷了钱袋的还有哪些人?”罗十七一一道来,说隔壁李员外的随从,向来谨慎,却一个晃眼的功夫,就被飞贼夺走钱袋;还有天字一号房的张夫人,钱袋隐蔽地缝在枕头里,竟也不翼而飞。沉吟片刻,他忽而轻笑道:“人未走远,去库房之类寻一寻吧。”罗十七愣怔。库房?他明明见着那飞贼遁出驿站,不见踪影了呀?怎么还会留在驿站?他挠挠头,并未多问,转身去了楼下。不多时,楼下便传出一阵惨叫声。罗十七抱着一大堆钱袋子赶回来:“嚯!被那贼顺走的钱袋还不少。”“公子,您可真是料事如神,我在柴房里发现那小贼的时候,他看到我找上门来,人都吓傻了。您是怎么知道他还在驿站的?”梁逍淡淡道:“驿站说小也不小,他连张夫人缝在枕头里的钱都能找到,说明必定有人与他里应外合。附近百里都是荒地,路况不佳,他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藏回去。”罗十七登时竖起大拇指,颇为叹服:“公子,您太厉害了!”梁逍嘴角抽抽,见他还抱着一堆钱袋,疑惑道:“这钱袋,你不找失主认领,拿回作甚?”“哦哦!”罗十七一拍脑门反应过来,“方才急着回来禀告,竟是忘了这事。”“……”他这个手下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憨了。梁逍摇摇头道:“走吧,一同下去。”两人到了楼下,罗十七同掌柜一说,掌柜立刻吩咐人去招呼客人出来认领钱袋。不一会儿,钱袋就认领完了。两个好了好事的人深藏功与名,挥一挥衣袖上了楼。临到楼梯上,罗十七一摸衣袖,反应过来:“坏了!那位姑娘的钱袋还没给她。”方才他们发钱袋时,明玥过来认领过,因太过拥挤,她便拜托罗十七帮忙留意。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罗十七向掌柜的打听了那姑娘的住处。甫一过去,便见大门微敞,一漂亮姑娘手里拿着一幅画,对另一姑娘说:“看!画的如何,楼下那位公子,便是这般玉树临风的长相。”呃……楼下?这不正是他家殿下的住处吗!再眯眼一看,只见那笔法能看出几分功底,只是……把他家殿下也画得太丑了吧?!小眼蒜鼻歪嘴斜腮,这怎么可能是他家公子?突然,身旁传来一声哼笑。梁逍修长两指捏起钱袋,掂了掂,然后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十七啊,咱回吧。”罗十七哑然,殿下这就有点小心眼了吧,万一那姑娘没看清殿下的长相,才如此这般呢……“愣着做什么?!”梁逍回头睇他,“你家公子我出卖色相,这钱不要白不要。”出卖色相?!这什么鬼?罗十七听得一头雾水。屋内,钟晚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人,沉浸自己的大作中,内心还挺美滋滋的。只有明玥的神情一言难尽。怎么说呢?她家小姐似乎打小就脸盲,画山水鸟兽倒还成,就是这个人物的五官嘛……虽然她没见过楼下那位公子,但总觉得……没有人会长成这样吧?-夜凉如水。江陵钟家。书房里,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来回踱步,他满脸肥肉,随着动作,脸上的肉轻轻抖动。嘴里念念有词,显得极为亢奋:“钟晚这个蠢货终于走了,还有一年的时间,这掌印之位必定是我的了!”“娘!”他走到二房的程氏旁边,摇着她手臂:“咱们得尽快笼络其他人,让姑母退位了。”此人正是程氏的大儿子,钟冲,一直以来都同钟晚竞争掌印,却始终被钟晚压了一头。程氏被他晃得头晕,忙制止他:“行了!现在还不是开心的时候,钟晚就是个大小姐脾气,从未吃过苦,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中途又回来?到时候老太太还是一样看重她。”她觉得钟晚这次离开,是因为沉船事故太大了,老太太也不能替她扛着,这是缓兵之计。听到这话,钟冲也消停了,很快,面上却浮现出一丝狠厉:“娘……父亲离开了,这些年只有我们相依为命,老夫人和姑母非但不照顾着我们,还处处偏袒钟晚,如果让钟晚拿到掌印,众人唯钟晚马首是瞻,以后我们就没有活路了。”若钟晚听到这话,必定哈哈大笑。论做生意,钟冲根本比不上钟晚,钟晚虽有时不务正业,却承袭了钟家的生意脑;而钟冲是个脑子拎不清的糊涂鬼,别人使一出美人计,就赔的裤衩都没了。老夫人之所以对他失望,纯粹是因为他十四岁那年居然强抢民女,让钟家名声扫地。听到儿子的怂恿,程氏也知道这事儿必须先下手为强,于是问:“你打算怎么做?”钟冲以手做刀,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冷笑道:“如今圣上刚平定边境,不少难民往熙洲等大都城跑去,她在熙洲城人生地不熟,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很正常的吧?”门外,一绿衣婢女正要敲门,听到这话,登时浑身一个激灵,轻手轻脚地离开。她走出院落,夜色下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便步伐一转,去了另一处偏僻的院子。低低唤了几声,门便开了。正是林素素。林素素谨慎地迎她进来,听了她的话,嘴角扬起,从匣子里拿出几锭银子,说:“继续盯着。”婢女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登时眉开眼笑:“是。”离开时也是静悄悄的。林素素端坐于铜镜前,慢条斯理的梳着乌发,眼眸幽深。原本,她以为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扳倒钟晚,没想到,倒是有了一把趁手的刀子。-次日,飞贼大闹驿站一事,便大白于天下。原来是驿站厨娘与她侄子里应外合凡事。只是,钟晚仍没找到自己的钱袋。因赶时间,他们并未逗留,继续前往熙洲的路程。一路颠簸至黄昏,马车终于抵达。比起繁荣热闹的江陵,熙洲却更安静柔美。曲折婉转的青石板路,被行人和马车磨得发亮。风一吹,落了满池的柳叶,乌篷船从桥洞的尽头驶来,时不时传出动听的笛声。远处,青烟袅袅。这正是熙洲城的特色之一,邵氏墨坊被皇帝钦点天下第一墨,其他墨坊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在熙洲这个小地方,可谓是百花齐放。素来有学识者,偏好往熙洲涌去,他们买墨,品墨,赏墨,更有甚至投入制墨中。钟晚从马车下来,便正好撞见街边的书画堂当街拍卖墨品,众人趋之若鹜。这品墨也是有讲究的。买回去不一定是用于书画作字,也有极高的赏玩收藏价值。时下,若谁家能收藏一锭好墨,便能衬托主人家底蕴气势。钟晚好奇地看了两眼,越发期待接下来的生活。然而,走到邵氏墨坊门口时,却见门口一片冷清。按理说现在应该是墨坊的招工期。她询问管事,那管事却道:“嗬,姑娘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眼下我们只剩一个任用名额了。”钟晚眼睛一亮,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出声——“那我报名了!”却是异口同声,一道慵懒而熟悉的声调在身后响起。钟晚回头,与此前被她“采花”的梁逍对上视线。男人长身玉立,身着朴素暗绿布衣,却是气度不凡,眼角眉梢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竟然是他?!钟晚心中暗惊,只道这熙洲城可真小,二人居然又碰上了。“你们二位……都要报名?”“嗯!”管事打量他们,不太乐意。这二人服饰并不出挑,只是那样貌气度,非寻常人家所出。时下墨工紧俏,却不是体面活儿,整日在收烟房内灰头土脸。这二位约莫家道中落才出来营生,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主儿,平常也没遇到几个,今天就让他遇到了俩?若是招进去,恐徒生事端,到时候自己可是要挨罚的!只是,来都来了,只能让他们竞争这最后一个名额。“跟我来吧,邵家的墨工必须要吃苦耐劳,还要有点底子,你们谁若是过了这测试,便能拿下最后一个名额。”钟晚二人跟着管事进入墨坊前院。地上依次放着各种不同的松木,旁边设置了几个四四方方的收烟台。管事:“二位开始制墨,速度最快、成效最佳者,获胜。”制墨是一道相对复杂,却又极为讲究的工序。将松木燃烧冒烟,取烟炱,再成比例地放入兽骨胶以及其他香料,进行熬制,经过晾晒、捶打,最后塑模脱模成墨锭。首先这选松的第一道,就有许多讲究。已至黄昏,墨坊歇工,众人瞧见有比试,过来凑热闹,一时四周围满了人。钟晚和梁逍对视一眼,二人谁也不遑多让,上前一步,开始在那几捆松木里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