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月末,夏。耳畔是嘈杂的雷雨声,钟晚从混沌中醒来。她贪了觉,此时屋舍里只有她一人。“小姐,时辰不早了,该去东院了。”门外,传来明玥的声音。她打了个哈欠,趿着鞋下床,洗漱过后便走过去打开门,凉风扑面而来,云层间又跃出一道惊雷,豆大的雨滴砸在房檐噼里啪啦作响,天地仿佛是雨雾织成的大网。钟晚揉揉眼,还有些困倦,声音带着软糯糯的懒散:“走吧。”明玥偷瞥她两眼,钟晚是象牙白肤色,眸似含秋水般,笼在雨雾中,有种别样的昳丽。两人撑着把油纸伞,朝东院走去,路上见着有人穿着蓑衣,在棚子下搭建建议的烧烟台。一溜烟看去,烧烟台码成一排,整整齐齐的。钟晚好奇,停下来问:“这是做什么?”那人道:“还有一个月要季度考核啊,我们得提前准备。”季度考核算是邵氏墨坊的大事,因而极为重视,一些准备工作都要提前开始做。钟晚这才意识到,时间不等人,不知不觉间,季度考核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了。可刘师傅仍未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踌躇片刻,钟晚步伐一转,决定不去东院了,去找刘师傅。明玥也没多问,撑着油伞跟着她。雨雾缥缈朦胧,突然前头冒出一道身影,把她吓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曾柳河。男人没撑伞,一身劲装浑身湿透,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看起来颇有些狼狈。钟晚一惊:“曾大哥,你这是……?”曾柳河面色苍白,眼神有些惶然,听到她的声音仿佛才如梦初醒,抿唇笑:“是你啊。嗐,我也是倒霉,刚才路上摔了一跤,现下正准备回住处呢。”钟晚便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别过,曾柳河从她身侧走过。鼻端弥漫着潮湿的雨水气息,突然间又夹杂了一丝铁锈味,转瞬间便又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下意识回眸望去,只见曾柳河单薄的身影穿梭在雨幕中,很快便消失的视野尽头。钟晚和明玥来到刘师傅的住处,她刚一敲门,虚掩着的门便自动打开了。屋内没点灯,一片灰暗。她站在门口没进去,只道:“刘师傅?我是钟晚。”无人回应。她估摸着刘师傅还未起来,可转念想到刘师傅在坊里以勤奋闻名,时常半夜起来劳作,倒不是一个贪睡的人;再者这时辰也不早了,刘师傅怎会不起?难道人不在?她倒不是担心刘师傅去了东院,与她岔开,这段时日刘师傅很少来东院,有自己的安排。约莫是在制墨,并未听到外头的声音。季度考核马上就到了,她等不了那么久,于是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屋内一片漆黑,且毫无动静,随着大门敞开,晦涩的光线照进来,照亮了眼前的视野。前厅无人,里间的门敞开着,她走近一看,里头也并无人。正要折返回去,忽然余光一闪,双脚像是被钉在原地。……半开的屏风后,好像躺着一个人。她心里一颤,无端地冒出些不好的预感,缓慢走过去一看,登时尖叫出声!明月跟着走近,也马上捂住嘴巴,才克制住了喉咙里的尖叫声。只见刘师傅七窍流血,倒在血泊中。他浑身好似已经僵冷,面色青白异常,双眸瞪大,表情平静中,又透着几分心惊。-钟晚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的手还在抖。旁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好端端,刘师傅怎么突然暴毙了?”“暴毙?我只听说那要钱不要命的,才会没日没夜熬到暴毙,刘师傅不像那等出格之人。”“谁知道呢?他一向不好惹,说不到几句话就板起脸冷言冷语,莫不是得罪了……”方才她和明玥受到惊吓,明玥便赶忙出去喊了人过来,一时间,屋舍内挤满了人。“都吵什么吵?!”一道厉喝传来,却是邵夫人。她面色肃冷,身上还系着围裙,显然是听到消息就赶来了,只是却不见一丝慌乱。众人见她来了,连忙止了声。了解完来龙去脉,邵怀音步入里间,见到刘师傅的尸体,登时不忍地闭了闭眼。刘师傅是她身边的老人,当年她能扛起邵氏墨坊,少不了刘师傅的助力。如今却不知被谁害了,竟落得如此下场!她冷着脸走出来,厅堂内一片寂静,她让人报了官,又把墨坊内所有工人召集过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日头高升,这才渐渐停歇。梁逍手里拿着几卷书册,身后跟着罗十七,两人步入了墨坊。门房要拦人,看到是他们,又继续昏昏欲睡。邵氏墨坊门禁森严,非休假期夜间不准外出,不过这难不倒梁逍二人,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昨晚梁逍是去见曾在翰林院编纂的忘年老友,老友告老还乡后,正好在熙洲。两人就梁逍的新作《市井秘闻》,长夜畅谈,直到翌日清晨,才尽兴打道回府。梁逍和罗十七一进墨坊,就见来人皆是步履匆匆。罗十七拦住一人询问。“你们还不知道吗?东院的刘师傅被杀人了,邵夫人叫所有人过去集合呢!”怎么好端端的被杀了?梁逍不由得蹙眉。“过去看看吧。”梁逍晨起小酌一杯浓茶,虽一夜未眠,却并未困,朝着众人汇集的方向走去。不多时,坊内墨工都到齐了,县衙的衙役带着仵作和匆匆赶来。仵作略作检查说:“夫人,我检查了他身体各处,可以测算出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到子时。”说罢,亮了亮手中已经泛黑的银针:“死因是中毒,加之其七窍流血的征兆,恐怕是服用了五毒散……”声音不大,却叫所有人都听了去。众人一片哗然,五毒散?这可是剧毒啊!说到这五毒散,钟晚却是知道的。《宫廷秘闻》是一本方方面面都有涉猎的杂书。其中对五毒散更是有详细的解析。据说,五毒散是自皇宫中流传出来的毒药,粉末状,入水无色无味,服用后十息内七窍流血,中毒者会不间断地身体抽搐,直到慢慢僵硬死去。邵怀音当即让小厮把刘师傅喝过的杯子拿来。仵作银针探了后,果然发黑了!仵作:“夫人,不妨问一问,昨夜亥时到子时是否有可疑之人出入。且死者周围并无挣扎痕迹,凶手定是与他相熟,趁他不设防之际,在茶水里下了毒。”众人顿时七嘴八舌:“那个时辰,我早就歇下了。”“是啊,不知做了几回梦。”坊内有门禁,那个时辰大部分人都歇下了。一时间问不出所以然,场面僵持着。有急性子按捺不住道:“他娘的,到底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人做出这种事?自己出来认罪,莫要耽搁我们的时间!”众人纷纷迎合。这时,钟晚发现身旁的男人脸色煞白,低着头,很是魂不守舍。正疑惑,耳畔便传来邵夫人的声音:“于天,你有什么想说的?”邵夫人也发觉了他的异常。于天猛地抬头,哆嗦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时,一个和于天眉眼有几分相似的老人走过来,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蠢东西!你什么都不知道在紧张什么?”于天捂着后脑勺,有些委屈:“爷爷,您打我干嘛?”“你说呢!”于老头颇为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对夫人隐瞒了什么?”于天犹豫半响,终于把事情说了出来:“是梁逍……”原来,昨夜亥时三刻,他得了梁逍的打赏,就他和罗十七放了出去。他生怕梁逍惹了麻烦牵扯到自己身上,他本就害怕爷爷,因而便吓得魂不守舍。一时间,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在梁逍身上。梁逍因着外貌出众,甫一进东院,便成了“名人”,只是话题中心的男人,却手持一把折扇,依旧气定神闲,仍由他人打量。钟晚摩挲着下巴,觉得不对劲,趁他们议论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眼下来看所有嫌疑都指向梁逍两人,她却有种莫名的笃定,梁逍绝不可能是这种人。从厅堂出来后,她绕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从一扇窗户翻了进去。屏风后,依稀可见刘师傅的尸体。倒不是她要凭借一己之见,为梁逍伸张正义,只是那一瞬间,她想起自己被污蔑玩忽职守,导致贺寿图渗血,而离开家的那一幕。同样性质的事,这一次,她虽不是亲历者,却不想就这般坐以待毙。寻常人住处与工作间是分开的,刘师傅是个工作狂,却在寝居内放了不少工具。方才她被惊吓,没仔细看就和明月退出来了,如今做好心理建设,总能好好打量一番。大约是雨天潮湿,空气里冒着无孔不入的寒意,她搓了搓胳膊,走到屏风后。尸体已被白布盖着,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看了一眼,仔细打量片刻,心中已有了悟。服用五毒散之后的症状很明显,会短暂地七窍流血,布满面颊。刘师傅却躺在血泊中,鲜血甚至濡湿了衣衫,很显然血量巨大。再者,五毒散中毒后身体虽有抽搐,却也是极短的时间内一招毙命。可刘师傅的指缝内,明显有器物的抓痕,很显然当初他承受了巨大的折磨。再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相对狭窄的起居室。四周布置得很讲究,整体洁净,排列整齐。门旁是一架屏风,旁边是书桌,上面陈列着许多制墨藏书,桌上笔架挂满不少毛笔,大大小小不一致。旁边还有许多墨盒,墨锭,工艺极为突出。书桌后面放着一张简陋的木床。上方悬挂着两幅山水画。仙雾缭绕,仙人于琼楼玉宇中,驾鹤而来;另一幅画,仙人驾鹤西去,徒留单薄背影。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两幅极为有意境的话。她抬眸,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异常。再看向另一处。木床以右,放了一台长条矮凳,上面对极了不少制墨工具。有和胶入墨的麝香、金箔以及艾草等物。还有特制的小锤子、石筒,模具,一一陈列开来。“小姐……”明玥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提醒道:“快出来吧,有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