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牙膏牙刷有了,新衣服有了,新被子新床单有了,盛实安出去买蔬果零食的时候还给自己添了一只白玻璃水杯,想了想兜里钱的来处,又买了一只黑玻璃的——陈嘉扬粗枝大叶,用原先住家留下的白瓷杯子,磕磕碰碰豁了口子还没发觉,喝水时嘴唇都撩破了,啃她的时候满嘴血沫子,像凶案现场。

她提着东西回去,胡同口卖雪梨的老太太把她叫停,“哎,实安,你站住。”

盛实安本就年纪小,面相更显小,而陈嘉扬嘴巴坏脾气坏,连那张俊挺的脸都写着“坏”,整条金鱼胡同的人都猜测陈嘉扬是禽兽,看到这样的盛实安住下来,这猜测总算有了真凭实据,老太太看见盛实安就心疼,踱着小脚回去拿一小锅炸酱面递给她,又嘱咐她务必偷偷吃,别让“那男的”分一杯羹。

老太太把盛实安当自己人,盛实安却胳膊肘朝外拐,有了一小锅炸酱面,就省得出门去买陈嘉扬的宵夜了。

陈嘉扬惯常晚归,有时是喝了酒,有时是打了架,通常一身酒气或者血气地往沙发里一倒,荒腔走板地喊盛实安给他找衣服,或者喊盛实安给他收拾伤口,多数时候他喊:“盛实安,我饿了。”

盛实安把炸酱面端给他,自己坐在对面翻小说吃葡萄。院里的葡萄结得不好,但就算结得好,她也不会摘,只是任由葡萄被麻雀啄瘪或者掉下地变春泥,自己大手大脚地从外面买贵价水果。

盛实安不那么在意吃穿,但也从不委屈自己,因为差些的根本不入眼,既然根本没看到,就是根本没得选,又谈何委屈?

按理来说,盛实安身上多得是这样做大小姐时的坏毛病,但陈嘉扬对这些小钱从来没数,满家乱扔,自然也不在乎盛实安花多少、怎么花,只是酒意催得人熏然欲醉,他手拿筷子拌开面,眼睛看盛实安趴在沙发上看杂志,她把裹着白霜的紫葡萄塞进嘴里,小舌尖伸出来,一舔唇珠上的葡萄汁。

舌尖粉嫩,嘴唇淡红,葡萄紫黑。

辘辘饥肠没了声,陈嘉扬连炸酱面粗细软硬都没吃出来。

盛实安翻过一页,抬头看陈嘉扬,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下葡萄碟子,去冲凉洗澡,陈嘉扬风卷残云地把面解决一空,等到盛实安擦着头发出来,他干脆利落走过去,两手捞住她的腰往床上扔。

大床的床垫软,盛实安的小身板被弹起来,又被他压住,火急火燎地剥裙子。盛实安很配合,耸肩让肩带落下去,问他:“你没发现?”

陈嘉扬问:“发现什么?”

盛实安勾着他的肩膀,歪着头说:“昨天我把沙发换了位置,今天挪了床。”

陈嘉扬抬头打量,又继续脱她的衣服,“废话,进门就看见了。”

看见个屁。家里火炉烧得热,盛实安只穿一件短短的象牙白真丝睡裙,方才她来开门,他一眼看见白炽灯光透过真丝勾勒的玲珑体态——盛实安个子小归小,该有的一样都不缺,胸口圆圆鼓鼓,腰里是空落落的,胯骨那里看得见骨骼轮廓,腿又细又直,像只幼年的鹿,曲线轻盈仿似电影画报上的女明星,但是每一寸他都抱过掐过咬过,最有发言权,盛实安比女明星都强一千分,她把门一开,沙发床和炸酱面都再没入眼,他眼里就只剩这个了。

干干净净的小实安有什么不好?他都后悔当初没跑着把她弄回来。麻烦的确不小,被秦海仁添柴加火,越烧越旺,烧得他焦头烂额,但也烧得他一身冷血里的一丝人气图穷匕见,偶尔在温柔乡里撒个欢,陈嘉扬觉得滋味不坏。

盛实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压根没发现,但没什么好争辩,她湿淋淋红彤彤,每根骨头都被炸酥炸脆。

自从肩膀好起来,陈嘉扬夜夜春宵苦短日高起,盛实安始终是疼的,最后她叫都叫不出来了,脑子里一团浆糊,结束许久都不知道,见他面对面地走过来,她就抱着床柱迷迷糊糊地摇头,“……不……我不要这个姿势!”

陈嘉扬骂她蠢,把软趴趴的盛实安扛起来去洗澡。这房子的浴室不中不西,一边是莲蓬头,一边是大木桶,但两个人都中意莲蓬头那一边,所以盛实安坐在木桶沿上排队。陈嘉扬哗啦啦洗完,扯下毛巾就要走,盛实安仍旧坐在那里,小脚尖翘着,歪着脑袋问他:“还没发现?”

陈嘉扬下意识抬头打量一圈。发现什么?浴室里有什么东西值当辗转腾挪?

盛实安弯起圆圆的嘴唇,说:“我剪头发了。”

他方才没注意,这时一看,果然是剪了。原先黑发及腰,眼下剪短了许多,乌黑的发尾拂着雪白的耳垂。

陈嘉扬太久没想起那天雨中的女学生,太久没想起不知所终的故土前尘,看见那短短的发茬,他有几秒五味杂陈,其中一味歉疚一味空虚都不知是对谁,手指把毛巾攥成了团,末了开口问:“怎么突然剪了?”

盛实安沉默一阵,低声说了实话:“好多人拽过我的头发。所以就剪了。”

陈嘉扬“哦”了一声,站在原地不动。盛实安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好看?”

他说:“好看。”

他转身就走了。盛实安觉得大概是不好看,但他没好意思戳穿,毕竟她剪都剪了,又不能接上。她站起来抹掉镜子上的水雾,左右端详,又觉得尚且说得过去,更何况眼下全北平的女人都在剪头发,她混迹其中,哪有可能无动于衷。

到了初冬时节,雷三的事有了后话。

那日天色阴沉,下着雨夹雪,盛实安撑着伞去书局买了小说,含着块牛奶糖,怀抱几本书,手提新床单,慢吞吞地走路回金鱼胡同,边走边在心里狂骂陈嘉扬这个淫魔色鬼害得她天天换床单,远远看见了郑寄岚在胡同口跟老太太聊得火热,于是走过去,告诉他:“陈嘉扬不在。”

郑寄岚笑眯眯的,“我知道,他叫我来接你。走,回去换衣裳,出去吃个饭。”

盛实安换好衣服出来,上了车,嘴里还含着糖,说话囫囵不清,“次什么换?”

郑寄岚先被她逗笑,笑完才叹气,“唉,鸿门宴。”

陈嘉扬崩了雷三,同时崩了的还有秦海仁的面子,但秦海仁派雷三做的事上不得台面,又不好当面闹僵,见面照旧要称兄道弟;然而底下的人早有芥蒂,借题发作,起过几次冲突,最后还是惊动了刘八爷,发了话要他们自己解决女人的事——一个是手下,一个是姑爷,刘八爷的心朝着哪边,人人都清楚,他把秦海仁起人家底的事抹成脂粉官司,这是要陈嘉扬吃个闷亏了事。

于是秦太太出面做和事佬,请陈嘉扬和盛实安吃顿便饭。秦海仁的胞妹把盛实安往里让,秦太太掐着盛实安手腕往上套一只青玉镯子,说面善说心疼,说替雷三那不懂事的东西道歉,说秦爷不该纵着他抢陈嘉扬的人。

席间什么人都有,男男女女坐了一大桌,盛实安附和着吃饭,那镯子沉,手都抬不起来,她真想褪下来撂在一边,但看陈嘉扬和秦海仁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于是忍住了没动,偏偏陈嘉扬还给她找事,“倒酒。”

盛实安听他的,给众人斟酒。秦海仁秦太太秦小姐都礼数周全,秦海仁那位弟弟更周全,仰头干了,又贴过来递酒杯,盛实安又给他斟满,他咬着耳朵问:“姑娘名讳是什么?”

她和陈嘉扬一样不愿意被人议论身世,于是没人知道她叫盛实安,对着这人,更连敷衍都懒得,只说:“小红。”

谁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厮脸皮却厚,凑得更近,闻她的气味,“这名字极好,却配不上你,你将来可比《石头记》里那位小红出色百倍。”

陈嘉扬往这边看一眼,没搭理。

盛实安忍着恶心,“谬赞了。”

小秦爷手便搭过来,食指在青玉镯子上一摸,“太老气了些,配不上红姑娘的人品。”

一盅燕翅炖得太腥,盛实安有些想吐,把手一抽,小秦爷的手反倒追上来捏住她的手腕,从袖子里往上摸,“这么好的胳膊,得戴好东西,嫂嫂不懂新潮,我懂,你说是不是?喜不喜欢红宝石?你这么白,红颜色才最衬你。”

他指头从袖筒里摸到了臂弯,那里敏感,盛实安先是头皮发紧,随后觉得反胃,一抽胳膊去捂嘴,银调羹“咣当”落地,众人都看过来。

陈嘉扬扫小秦爷一眼,目光淡淡,小秦爷却撂了蹶子,一踢桌脚靠回椅中,冷笑道:“姑娘胃口不好,还来吃什么饭?”

盛实安不管,只盯着陈嘉扬。不盯他盯谁?她只有这么一座靠山。

陈嘉扬拿筷子尖点点她,“不像话。给小秦爷满上,敬一杯。”

盛实安站起来斟酒,小秦爷冷哼一声,“给谁看脸色呢?给你脸了是吧?”

盛实安忍气吞声,说:“没有。”

小秦爷拽她肩膀往自己身上贴,“小乖乖,过来香一个,小爷就饶了你。”

今天下雨,盛实安肩膀疼,一碰就来气,何况那只手还往她头发上抓。都剪得这么短了,还要怎样?

她抬腕就泼他一脸酒,小秦爷正大睁着眼看她胸脯,这下烈酒入眼,痛得狂叫。

秦海仁还没发话,秦太太已经急了,一叠声叫丫头弄药弄水,秦海仁的胞妹更急,“这还有没有规矩?”陈嘉扬也沉声说:“回来。”

盛实安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把酒杯往桌上一搁,起身就走,在大门口捡起自己的伞撑起来。深宅大院外的巷子宽敞,两边站着黑衣的手下,但没人拦她,她就头也不回,一口气到了巷口,回头看看,陈嘉扬没追。

陈嘉扬早就说了会给她气受,眼下她不给面子,陈嘉扬不揍她就是好的了。

盛实安怕回家挨揍,去看晚场电影,看到睡着,被影院请出来,又去逛鬼市,在卖斗鱼的摊子上流连忘返,想买,但摸摸口袋,没舍得把最后几个钱掏出来,悻悻走掉了,最后是卖花的老头子要收摊,把一盆蔫巴巴的草送给她,说:“小丫头,看你逛半天了,别空手,这个送你。大冷的天,早些回家去,别听那些个新潮杂志胡诹,跟爹娘闹意见得有个度。”

不回家她也无处可去,知道自己惹了祸,抱着要挨打挨骂的打算,心情沉重地抱着那盆草回金鱼胡同。小院掩着门,她蹑手蹑脚走进去,见陈嘉扬在睡觉,被子踢到了床下,睡得四仰八叉。

她把草放下,陈嘉扬被她吵醒了,掀开眼皮,困得七荤八素,“我渴了。”

她拿他的杯子,倒一杯水给他。陈嘉扬咕咚咕咚喝光,又往回一躺,见她要走,拽着她的腰往身上拉,盛实安一踉跄就倒下去,手肘砸在他肋骨上,砸得陈嘉扬彻底清醒过来,一个卷腰翻身,把她压在床上脱衣服。

盛实安在他胸口捶,在他肚子上踢,但他像钢打的似的,她的小胳膊小腿全没半分震慑。她气得问:“你有毛病?”

陈嘉扬无辜,牵住她的手不让走,“是你把我吵醒的,你变态,怎么是我有毛病?”

盛实安简直要大喊:“我泼人酒了、我泼人酒了、我泼人酒了!”

陈嘉扬这才想起来昨夜鸿门宴乱状,不想还好,一想就哈哈大笑,往床里一滚,把她拖到被子里,压着她啃脸啃耳朵,“行啊盛实安,小看你了,真会折腾,秦海仁脸都绿了。昨晚上几点回来的?起这么早,去买早点了?”

唐林苑早就说过,跟男人没道理可讲,正经男人满脑子功名利禄,不正经男人满脑子打打杀杀,他一心盘算秦海仁的脸有几种颜色,连她没回来都不知道。盛实安像泄了气的小皮球,由他折腾,怀里抱着被子,跪也跪不住,闷声不响。

陈嘉扬俯下身来,一节节吮咬啃她的脊梁骨,问她:“哎,早点呢?今天吃什么?”

盛实安咬着牙根,颤颤地发狠:“没有!”

“那你干什么去了?”

盛实安闷声说:“买花。”

陈嘉扬掐她一顿,低喘着笑:“你连我都养不活,还养花?”

那盆草被养了几天,彻底寿终正寝,盛实安出去扔花盆,胡同口有人在逛来逛去,躲躲藏藏。等到第二天她去买烤红薯,那些人藏都不藏了,就在旁边抽烟。盛实安回头问:“哪位?”

为首的说:“小秦爷想请您吃顿饭叙叙旧,姑娘赏个脸?”

盛实安摇摇头,“不饿。”

她抱着纸包回家,那些人在路口赶上来,扯着她的脖子往巷子里一拨,前后左右夹着她从酒楼后门上二楼雅间,把她压在座椅上。小秦爷提着筷子挑菜,一桌子菜被他翻得不堪入目,挑块肥肉要喂她,“张嘴,啊。”

盛实安不吃,他等到店小二把热汤放下走人,才说:“为什么啊?”

盛实安说:“为什么?你对着镜子照照,再试试还能不能吃得下。”

小秦爷蹬腿就要动手,盛实安已经把那大碗热汤一推,各色菜式各样盘子都摔到小秦爷身上腿上。他怕烫着,连忙躲,跟班们更怕他烫着,一哄而上看顾,“小秦爷,小秦爷!”反倒真把热汤弄到了他腿上,小秦爷嚎叫一声,痛得想跳楼。

盛实安快步下楼,躲进隔壁照相馆,踮脚拿起柜台的电话,给郑寄岚打。

郑寄岚正在两条街外的银行忙活,飞也似的跑来把她接回家,又差手下去买零食糖果,堆了一桌子,“压压惊。”

盛实安没受惊,只有些怅然,因为惋惜那包甜得流油的烤红薯掉在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也有些后悔,因为说到底是她脾气太坏,怕陈嘉扬知道后发火。

小秦爷大腿上被烫出个大水泡,这次盛实安真惹了祸,但不知陈嘉扬是怎么周旋的,事情还是平了,又隔了几天,陈嘉扬带盛实安去饭局,在酒楼包间坐下,跟她说:“吃顿饭就完了,以后他不烦你。”

但秦爷把饭局定在红香楼隔壁,就是在着意提醒陈嘉扬,让他想清楚这小丫头算是个什么便宜玩意。

这份险恶用心路人皆知,陈嘉扬没搭理,让盛实安坐在自己下首,给她碗里弄两块年糕两块肉。盛实安专心吃东西,席间男人们寒暄应酬,一派和睦,直到小秦爷旧事重提,“我倒是才知道,现在连陈哥几块钱买的人都有这么大的面子?”

陈嘉扬搁下酒杯,脸色沉了沉。

丝竹管弦全走了一圈,席上气氛渐渐沉闷,秦爷终于发了话,“自家兄弟,你差不多得了。磕个头算了。”

小秦爷瘸着腿拍桌子,一根指头指自己的大腿根,“老子烫成这样,她就磕个头?!想得倒美!”

盛实安放下筷子坐直,陈嘉扬向后靠回椅背,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盛实安转头看看,他表情仍旧沉静,但已经透出不悦和轻蔑。

秦海仁瞪弟弟一眼,息事宁人的口气,“就磕个头,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

他大概觉得自己宽和仁厚,席上的人大概觉得他深明大义,正要攒词儿夸赞,只听“啪”的一声响动,陈嘉扬摔了筷子。

包间里霎时鸦雀无声,陈嘉扬手臂笼着盛实安的椅背俯瞰全席,众人看着这头被触怒却一时没发作的老虎,看他翘着腿,食指在盛实安的椅背上一磕,“闹成这样,是她的毛病?要聊就好好聊,来,谁记性好,来把故事再盘一遍,咱们聊聊该谁给谁磕头?”

刘八爷大寿在即,闹僵了不好看,本来都说和了,小秦爷收手,陈嘉扬闭嘴,谁也不再苛责谁,众人没想到他在这时反悔。

但今晚是姓秦的先把饭局定在红香楼隔壁,是姓秦的先提让他的人磕头,这简直是在抽盛实安耳光,抽盛实安耳光跟抽他是一样的,陈嘉扬不觉得他反悔得有任何问题,抬抬下巴,“小秦爷,我家姑娘胳膊让你摸了,胃口让你毁了,恶心得在外头冷哈哈走了一夜,你就是想给她磕头当赔罪,我未必答应呢。”

小秦爷上次被盛实安骂恶心,这次被陈嘉扬骂恶心,当即炸得几个大老爷们都摁不住,冲过来猛挥拳头,陈嘉扬站都没站起来,抬脚狠踢桌子,黄杨木桌角把人拦腰怼开几米远,趴在地上吐得翻江倒海。

包间里乱成一团,包间外更闹得沸反盈天,两拨人本来就不对付,跟着秦爷的记恨陈嘉扬抢风头占铺面不讲规矩,跟着陈嘉扬的厌恶秦爷用亲信抢金条欺负老实人,当即吵了起来,几句过后拳脚交加,不知道是谁先拔了枪,一声巨响格外震耳朵。

按帮里规矩,和事的饭局都不带枪,陈嘉扬今天就没带。郑寄岚多心藏了一把在腰上,也顾不得规矩了,忙抢进门去,隔着半间屋子拔枪丢给陈嘉扬,陈嘉扬抬手接住,谁料里头的小秦爷不仅带了家伙,还已经开了枪,所幸枪法漏风,一枪打穿了窗户。

窗户上的木条劈劈啪啪掉,盛实安吓得弯腰捂脑袋。秦爷的跟班正抡过来椅子,眼见就要砸到她头顶,陈嘉扬踢过张桌子来挡住,椅子砸得四分五裂,桌子也就地一倒,盛实安手腕上的青玉镯子被桌角一磕,当啷碎了,在手腕上划出道血印子。

陈嘉扬分神回头,看她在那发愣,气得叫人帮忙:“郑寄岚!”

郑寄岚满头大汗,飞身跃来把她一扯,塞到八仙桌底下,“别出来!”

郑寄岚一番移动间露了空门,一回头看见秦海仁的枪口正对着他,霎时一身冷汗,一口气没出完,耳朵里听到“砰”的一声,却没看见子弹穿过胸口,只是眼前一暗,是陈嘉扬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的,“……发什么呆?去叫人!”

郑寄岚后退一步,看清陈嘉扬胳膊上露着一个血洞,子弹还埋在里面。

这是什么事儿?下帖子时说得好听,合着没一个人守规矩!……陈嘉扬替他挨了一枪,这人情他怎么还?

陈嘉扬左胳膊抬不起来,右手磕着墙换弹夹,抬手就扣扳机,又是击中对方太阳穴,这次仰面倒下的是秦海仁,手里还举着枪,枪口原本对着陈嘉扬,倒下时手指一紧,本该打穿陈嘉扬脖子的子弹乱迸,退而求其次地打碎了包间里的灯。

霎时一片漆黑,郑寄岚摸着墙后退,翻身跳出窗户去叫人。

这里是秦爷的地界,但郑寄岚本来就心眼多,不是没有防备,一早叫了人暗中守着,要调来也快,不出几分钟,把酒楼团团围住,陈嘉扬派郑寄岚去接秦太太,自己拖着秦海仁的尸身下楼,拎上车,血糊拉擦地去刘八爷府上。

秦太太哭声又尖又细,透着凄怆,不少人走来走去料理丧事,刘八爷坐在堂上,陈嘉扬站在那里,左手滴血,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刘八爷不言语,只叹气。陈嘉扬说下去:“八爷,我跟您五年了,秦爷怎么想我,您清楚,我没想拿您什么,您也清楚。我是在您这里混口饭吃,兄弟们愿意信我,我觉得荣幸,没愧对过一个兄弟,所以吃这口饭的时候,我和我的人要么站着,要么坐着。如今皇上都不在紫禁城里头了,谁还给谁跪?您说呢?”

刘八爷说不出什么。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得活,出色的年轻人一抓有大把,陈嘉扬的确是格外出众的那个,当年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接过他的刀就敢替他杀人,长到如今,高大悍然如刀火淬出的新神。秦海仁是个蠢货,哪怕揣着狼子野心机关算尽,仍然是蠢货,而陈嘉扬一分顺水推舟加九十九分磊落,一步退步步退,退到覆水难收境地,方才断然拔刀,今夜陈嘉扬送到秦太太面前的是秦海仁的尸首,送到他面前的是无可指摘,是别无选择。

灵堂布置起来了,地上的血被人擦干净,秦太太哭成了泪人。刘八爷叹口气,指指凄惶的女儿,指指自己,“你得照顾她到老到死,得给我养老送终。”

陈嘉扬站得笔直,字字铿锵,“您永远是八爷,她永远是小姐。从我第一次替您拔刀子的那天起,我就打算给您养老送终。”

至此尘埃落定。烫手的盛实安彻彻底底落在了他五指间,他接住了。

【第三章】
弱水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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