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盛实安最多只见过肉搏,真没见过这个枪子乱飞的阵势,一向惜命,所以听死了郑寄岚的话,绝不出来,在八仙桌下等到人声寥寥,几个人来拖走尸首,议论着今夜灵堂上的事,赞叹着陈嘉扬的前途。最后酒楼小二来清理血迹,弯腰看她,“我们要打烊了,您先走?”她钻出来,下楼走了几步,巡警挥着棒子,告诉她已经宵禁。时下各地的规矩朝令夕改,说杀人就杀人,说收税就收税,说宵禁就宵禁,盛实安见怪不怪,转身上灯火通明的红香楼,鸨母吊着眼睛,“干什么?回来显摆你有人要呀?”她掏出钱来,“开房,喝酒,睡觉。”这倒新鲜,鸨母亲自带她上楼,找间空房,送了些酒。盛实安咚咚灌了半壶,上床睡觉,半天没有困意,爬起来接着喝。鸨母下去笑闹一趟,已经跟各色人等打听清楚了原委,走回来倚着门,“他把你忘在那里了?”盛实安不理人,不知道小身板哪来的那么大胃口,灌完一壶,又开一壶,喝得脸颊发红,神情却发冷,头一次知道自己酒量深浅,好倒霉,竟然喝了这么多都不醉。鸨母说:“缈缈啊,做女人就是这样的,女人就是要被忘掉的。他们的心小,装不下别人。”盛实安喝多了,不稳重,把头摇成拨浪鼓,大着舌头指点江山,“不对,有的人就不被忘掉。”她又不是瞎子。有一次陈嘉扬带她出去吃饭,看到楼下一个高挑的短发姑娘,移不开眼睛,还有一次,有个高个子白裙子的女老师在胡同口拦住他们问路,陈嘉扬站直了才回答,她从没见过陈嘉扬那样轻声细语地说话的样子。他心里装着一个人,只是塞不下她而已,这两件事有可能是因果关系,也有可能压根没有关系,总之一样。鸨母走过来,把酒壶从她手里掰出来,语重心长,“可现在他不是只有你吗?”盛实安茫然地张着小嘴。鸨母正思索这小玩意究竟听懂了没有,只见盛实安腰一软,脑袋往桌上“砰”地一砸,就这么睡着了。陈嘉扬连着两天忙到半夜三更,连取子弹的手术都做得浮皮潦草,刚接手的事全都繁难,不过他从小读书之余也顾得上恶作剧爬围墙,向来有什么事都搞得定,只是嫌自己浑身香灰味药水味,逮了个空,回家洗澡换衣服。他困得很,进门喊“盛实安放热水”,洗澡时喊“盛实安找衣服”,换上衣服又喊“盛实安弄吃的”,最后坐在桌边自己吃清汤面,半天才发觉自己每句话都没人搭理,他这才醒了,打量一圈,家里都落灰了,显然是几天没人住。他起身去找人,酒楼里自然没有,他又打电话给郑寄岚,“你没把她送回家?!”郑寄岚语气复杂,想想似乎确有此事,又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没去接人,透着心虚,“……几天了?……我他娘的,你……我那天把她塞桌子底下了,然后不就出事……”他还试图推卸责任,“怎么,你走的时候没管她?哎,那天人多手杂的,她不会是……?”陈嘉扬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臭揍郑寄岚,先把那天处置尸首的人叫来盘问,几个人一致摇头,“死人都是男的。”花了一天功夫才打听到红香楼,已经是又一个夜里了。陈嘉扬快步上楼,鸨母在后头追着,“左手第三间!”他一脚踢开门,里头好生热闹,一群人在划拳行酒令,衣裳鞋袜脱了一地,荒腔走板地唱东洋歌曲,有两个清倌,三四个大学生,两个中年男人,还有个看样子是大学教授的凑热闹,当中一个小个子女孩赤着脚、露着小臂和肩膀、围着红围巾,正站在桌上舌战群英,举着酒壶,“六——”陈嘉扬上前拉过那张桌子一转,小个子随之转过来,低头跟他对上视线,正是盛实安,看惯了的精巧稚嫩的一张小脸,没看惯的是她脸颊上的绯红——在床上脸红还不够?他吃了枪子的左手挂着,右手扣着桌子,抬头看着无法无天的盛家小小姐,一字一顿地骂:“盛实安,我六你奶奶个头。”盛实安醉醺醺的,屈身把两条小腿垂在桌沿,自己在桌上坐下,递给他一杯酒,说:“不是这么接的。你令行错了,罚酒。”陈嘉扬从她手里扯下酒杯,拎出来丢开,“回家。”盛实安嘟着小脸,“你哪位?”这完全是要造反了。陈嘉扬冷着脸,“我是你老子。下来,回家。”盛实安低头看着他的脸,看他的鼻梁、眉毛、眼镜、小痣,半天,终于认出他了,脸上笑意醉意没了,明亮的眼神一黯,默默地转开脸,“我没家。”他昨天挂着胳膊找了一整晚,今晚才找到,没下落的时候甚至觉得是自己害了条人命,堪称焦头烂额晕头转向,但此人竟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家”。脑子里的火瞬间冲上了天灵盖,陈嘉扬单手把人从桌上拖下来,解下那条不知所谓的红围巾一丢,指着门,“走。”盛实安站在地上,高度就堪称狼狈,仰着头看他半天,还不死心,转头就往房里人群中跑。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正在捡自己那条红围巾,盛实安拽着红围巾被他拉过去,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大学生本来以为她认识这座凶神,见状警铃大作,“怎么,你不想走啊?”盛实安神叨叨的,踮脚拢手耳语,“他是骗子。”这耳语形同虚设,陈嘉扬全听得见,气急败坏得要炸,“谁是骗子你心里没数?我骗你什么了?!”盛实安闻言转过头来,看着他,张了张小嘴,没出声,透着委屈。盛实安气他把她忘掉了,害她跟满屋子尸首蹲了半钟头,黑洞洞里她摸到地上湿滑的液体,觉得自己每根头发都是炸的。陈嘉扬上前来掰她的手,她还不松,那大学生也急得满头汗,旁边一个绿裙子的清倌出面询问,抛着媚眼:“这位先生,你等一等,你等一等!你真的认识这个妹妹吗?你再这样我可要报警了!”陈嘉扬起初懒得理,被这狐媚子女人叨念了三四遍,终于炸成了火药桶,“别碰我!警署出门右拐就是,赶紧去,给老子闭嘴!”最后他抽出桌上的果皮刀,手起刀落割下那片袖子,扔下置衣费,扛起盛实安就走。盛实安早攥着那片袖子睡着了,头脸被衣服裹着,浑然不觉,到了家门口,被寒冷的穿堂风一吹,终于醒了,被他往沙发上一丢,就手脚并用地要逃,陈嘉扬拽着她一个脚腕拽回去,剥了个精光,背起来弄到浴室去洗掉一身酒气,也不给穿衣服,就在花洒下收拾,盛实安又哭得要断气,“我疼……”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有脸撒娇!一天一夜闷头苦找险些烧断陈嘉扬脑子里的千百根弦,左右开弓打她屁股,一面打一面教训,“家都不回,招呼也不打,死了都没人知道,让我干着急!上青楼跟人喝酒,连喝好几天,你脑子有毛病?你没家?啊?盛实安,你有没有心肝?”盛实安被打出一片纵横交错的红粉掌痕,被捣烂理智,被戳破心事,小身体一下下地、重重地抖,却不哭了,一点声音都不出,简直要背过气去。陈嘉扬又狠狠一巴掌,“你不是横吗?不是能喝吗?不是就你有嘴?说话!”盛实安带着哭腔说:“你才没有心肝!”说完又紧抿嘴唇不吭声了。陈嘉扬冷笑一声,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拎回沙发,“我怎么没有心肝?”盛实安咿咿唔唔,挣扎说话:“你不要我。”无助得像小羊小猫小白兔,可陈嘉扬照旧不吃这一套,又一巴掌打得她哭出声,破口大骂,“我气都没空喘,我找你找得气都没空喘!这叫不要你?!你他妈的,被打劫找郑寄岚,喝花酒上红香楼,发脾气时想起我了?滚蛋!找你情哥哥爱姐姐泻火去!”盛实安这辈子头一次宿醉,十分难受,没睡几个钟头就醒,一翻身就滚下床,手脚并用爬起来,捂着嘴跑到浴室去洗脸,洗完照照镜子,眼镜都哭肿了。陈嘉扬还睡着,她也记得自己昨夜闹腾,怕他算账,关在浴室里想办法。吃人的嘴软,陈嘉扬生气时说他是她老子,其实他比正牌老子盛老爷管得还多,隔壁的狗老追着她转,他把狗揍一顿,书局的老板讹她钱,他没揍老板,但把钱夹给她让她花,那天她没买早点反而买了盆草,他记在心里,回头还是去弄清楚她究竟去了哪。如此种种,盛实安一向清楚自己不该忤逆这位大五岁的后爹。但这次她把他气得不轻,好好说话是没用了,现在去老太太家讨早点喂他有没有用?去买豆浆焦圈呢?秦海仁的事由她而起,又由她推波助澜,现在人人都觉得陈嘉扬冲冠一怒是为了她,那他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吧?盛实安磨蹭了小半个钟头,听到外面一阵响动,是有人在敲门,陌生的人在叫:“陈哥!金家派人来吊唁了!”陈嘉扬没力气琢磨盛实安的九曲回肠,他困得精神错乱,听到金家的名头,才囫囵答应了一声,“知道了,等着。”外面一阵响动,盛实安溜出去一看,陈嘉扬已经换了衣服又走了,连一口水都没喝。次日就是秦海仁出殡的日子。陈嘉扬是从这一天开始忙起来的,帮派里的事雪片似的砸下来,黑黑白白搅成一团,凑巧时局正不好,他们这些道上的三天两头被人盯上,韦沣上个月就被人打死在前门火车站外。但盛实安不担心,陈嘉扬总有办法。夏天时,陈嘉扬有几天没回家,胡同里总有生人,盯着门来来回回转。这天半夜,有人敲门,盛实安听声音,知道是那个住在青楼里替陈嘉扬收风的阿耿,于是把门打开,“什么事?”阿耿看她穿得单薄,非礼勿视,红脸望着天说:“请您去一趟胡同东口。”她跑着去,那里的路灯下停着台车,车窗里搭出一只穿着衬衫西装的手臂,指间夹着烟,她认得那手,走近了看,那人穿西装比革命党倜傥,比小说家挺拔,不过壳子虽换了,瓤里还是一样的陈嘉扬,见她过来,他虎着脸说:“还不睡觉,当心越长越矮。”盛实安确实不长个子,自己能闹心,别人不能说,于是感到屈辱,张嘴就咬。陈嘉扬反手伸胳膊捏住她的下巴,拉近了啃一口,路灯照亮他眼底的笑,“生人都是警察,冲我来的。你过你的,不用理他们,他们正算计着我,不敢惹你。”只要不动手,盛实安就没怕的,咧开嘴,说:“那我能让他们替我排队买烤馅饼吗?”陈嘉扬笑意一敛,恨铁不成钢,拍她脑袋,“就知道吃!又不长个,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也不怕横着长?”陈嘉扬消失了一个多月,没人再把盛实安折腾到深夜,她神清气爽,买了几十本小说,还把上映的美国电影看了个遍。陈嘉扬再回来时是秋天,总深更半夜回家,把盛实安吵醒,她迷迷瞪瞪地满屋子乱晃,给他找宵夜,等她找到端出来,往往他已经睡着了。半年时光,脱胎换骨的不仅是盛实安,破败青楼里那束光与尘勾勒出的剪影成了真,陈嘉扬开始成为此地的新神。到了深秋,陈嘉扬开始频繁出入银行,跟各家银行经理聊期股,偶尔约在新开的酒楼,便也带上盛实安去尝菜。对面的经理们不等他介绍,先站起来跟她握手,殷勤恭敬得好像她是什么名门闺秀,“想必您就是安小姐,久仰。”陈嘉扬觉得这些人乱来,也不问他一声,张嘴就管矮子盛实安叫安小姐,倘若高个子陈嘉安泉下有知,简直能气活过来。正是大闸蟹最肥美的季节,盛实安喝黄酒吃螃蟹,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觉得唐林苑说得对,龙生龙凤生凤,陈家百年书香,陈嘉扬想差都差不了,艰深的规则他一听就懂,三下五除二拿出意见,把手头的钱做干净,把那些生意越滚越大,新年时,他催盛实安起床:“起来,别磨蹭,今天搬去新家住。”男人有钱就变坏,陈嘉扬现在毛病极多,嫌金鱼胡同口不好停车、嫌院里葡萄挡太阳、嫌老太太家的猫叫春的嗓子不好听,于是上个月买了新房子,但盛实安从小跟着唐林苑搬来搬去,一想搬家就脑袋疼,头埋在被子里赖床,“我不搬,我不收拾。”陈嘉扬本来也不指望她,把她往床里一推裹成被子卷,夹在肋下出门,丢上车后座,驱车上山,去荔山公馆。新房子在半山腰,是原先满清时一个大员豢养娇宠的地方,极尽奢靡之能事,前几年是法国大使的情人住着,如今情人回了法兰西,前院留下园丁种的白樱花、秋海棠、紫玉兰、奇楠沉香,后院里是繁衍数代的白头鹰蓝孔雀若干,笼子里有一头黑豹子一头狮虎兽,还有两条油光水滑的德国黑背犬,俨然一座钞票堆成的丛林。盛实安不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去后院逛一圈,看见笼里的豹子就头皮发麻,想抽身回去,一回头看到大狗,吓得失声尖叫,“陈嘉扬!狗狗狗——!”大狗于是凶神恶煞地扑过来,她吓得手忙脚乱往陈嘉扬身上跳,陈嘉扬叼着烟伸手托住她,“看见没?老实点,不听话就把你剁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