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送母亲走后,韶声终于忍不住,伏在迎枕上,哭出了声音。她不敢放声哭,只能发出一串串微弱的呜咽。泪水将枕头湿透了。韶声发狠地抓起枕面上绣着的团花,想将这碍事的东西扔出去。还想把屋里的摆设全部砸烂。但她更不敢。只敢背着人,揪着锦缎的褥子撒气。至于威胁家里,绝食或是绞了头发做尼姑,那更是做不出来。家里长辈的手段,对付她一个闺阁小姐绰绰有余。若是真闹到不堪的地步,她不仅白遭一趟罪,还要受另外的惩戒。或许是顾氏怜惜女儿。第二日,她遣人给韶声送了一匣子金银,并捎话:“叫小姐拿着,上街走走,可以买些玩意。”“替我谢谢母亲。”韶声接过,随手将匣子放在桌上。她恹恹地翻着早就看过许多遍的话本,眼睛仍然是红肿着的。紫瑛劝:“小姐,还是听夫人的,上街走走吧。既然老爷已经定下了亲事,不日就要交换庚帖,定下日子,等提亲的人上门,小姐就该准备嫁妆了,到那时忙起来,小姐能出去的机会便少了。”韶声不应。紫瑛换了些开心事讲:“上街散散心也好啊。小姐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时兴的料子,再做几身衣服,或是买些时兴的首饰搭配。”这些都是韶声平日里最爱做的事情。可她做的这些好看衣裳,一次都没穿出去过,她不敢。她只敢偶尔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带些首饰,自己给自己欣赏。衣裳好看,她知道自己不配,穿了徒惹人笑话。她不要再喜欢好看衣裳了。韶声闭上眼:“好,去城南。”城南有人比她更倒霉,更惨。说到城南的院子里。齐朔有了小厮元宝照顾起居,生活好了许多。他将画纸铺在院中树下,闲适地作画。身上仍穿着上次见韶声的那件青衫。韶声刚下马车,进了门,便看见这一幕。她却又红了眼眶。韶声记起上回,齐朔也是穿着这件青衫,倚靠在窗前。在她看来,他强撑着挺直了脊背,落魄却是怎么都掩不住。他怎么敢?他不是罪臣之后,死里逃生吗?他怎么敢过得这么好。愤怒使她口不择言:“还有心思在这里作画?你自诩聪明,就没想过,我养不了你几天了?你这样一个已死之人,不自寻后路,还在这里作画?”韶声将齐朔的画作,连同石桌上的笔墨,一把统统推到了地上。砚台上残留着不少未干的青墨,摔到地上,溅出来,洒得二人衣摆上,到处是墨渍。齐朔的脸上,也沾上了几颗细小的墨点。他用帕子细细地擦过,这才起身,微微蹙起眉头:“小姐这是何意?”韶声突然的发作,令他不悦。但他除了皱眉,美貌的脸上只是一副疏离有礼的样子,没有什么别的表示,称得上十分克制。“你不是聪明吗?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怎么不知道我要出阁了,嫁给我父亲的同窗,吏部的要员?等我出嫁了,你早晚被朝廷发现。”韶声大吼,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沙哑的哭腔。齐朔捡起地上的纸笔:“是令尊为你许的人家?年长些的男子大多稳重,确实更合适你。”面容露出几分认真,显出一种冰冷锋利的美丽来。什么年长的人更适合?他分明是说,她只配嫁给老头子。话语如同尖刀一般,深深戳在韶声原先的伤口上,将里面尚未愈合的血肉,全都翻搅起来。韶声已经无力反驳他了。他瞧不上自己,甚至不觉得有别的年轻郎君瞧得上自己。遇见何泽生的情形,虽当时二人并未如何深入交谈,但仍像走马灯一样不断闪回在她的脑海中。不过区区几句寒暄,她就知道了何公子对她好。她却没机会嫁给何公子了,世道怎么这样不公。韶声心中又浮现梅允慈激她说的话,说她还未识男女欢情,便给要老头子守着了,又说像她这样的蠢人,不管嫁给谁,都不讨喜,在此事上都会敷衍她。没人会对她好,没人爱她,没人亲近她,自然没人能予她鱼水之乐。如何不能?她看过紫瑛从书局买错的春宫图册,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男女欢情。她不能嫁给对她好的何公子。但一定能有人亲近。强迫人亲近。韶声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冲动。齐朔嘲笑她如何?看不起她又如何?落在她这个讨人嫌的废物手里,总归是要受她的折辱。他不是想做相公吗?那今日便成全他。她讨人嫌如何?要给予父亲同龄的夫婿守着又如何?她总归是能让齐朔亲近她,强迫来的亲近,难道不算亲近吗?她看过图册,她会的。韶声抓住齐朔的手臂,把他拉进了房。紫瑛与元宝被关在了房门外。韶声将齐朔推到在床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腿上,不让他乱动。拿出袖中的帕子,蒙住了他的双眼。她模仿着看过的避火图,执起他的手,放在她袒露的胸脯上。图册中说,只要不到最后,都不会影响女子贞洁。既然不影响,做了坏事又何妨?谁能知道?虽是这样想,但毕竟这样大胆放诞之事,是韶声第一次做。身子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畏冷,一直在哆哆嗦嗦地发着抖。当韶声感受到齐朔的呼吸洒在身上,鼻尖与嘴唇触到胸前的肌肤,她的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身子仍然微微发抖,但她却无比坚定。她伸出左手,放在齐朔的脑后,让他的脸离她的胸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实实地压上去。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女德女训,她都不要放在眼里了。她就是要折断齐朔的硬骨头,要他永远都做以色侍人的相公。韶声用右手,解开了齐朔的腰带:“我嫁不嫁老头,不用你管。你只需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下贱的玩意。”齐朔垂在身边的手,瞬时抓紧了身下的锦被。他撑着上身,从韶声胸前抬起脸。他形状优美的嘴唇沾了湿意,玉白的双颊上,沾染了一层薄红。蒙眼的帕子蹭掉了,原本漂亮却无情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韶声,里面含着冲天的怒气。“看什么看?”韶声稍稍收紧了手指。齐朔要说的话,便被她这样堵在喉头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放肆。”韶声知道自己抓住了他的要害,心中快意更盛,“伺候人,要有伺候人的样子。”齐朔闭上了双眼。床榻被二人胡闹得一片狼藉。韶声捡起散落的衣裳,自顾自地穿上。第一次做这种事,虽她全身还都是软绵绵的,但绝不能在齐朔面前表露分毫。她才不要管齐朔怎么想。脑子里则全是方才的场景——她不敢看向自己的下身,便只盯着齐朔紧闭的眼睛,全通过摸索而小心地蹭着,身子里有从未体验过的,难忍的感受,难以描述,像痒又不像,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濡湿了齐朔将褪未褪的衣袍。裸露的肌肤暴露在外,有微微的凉意。激得韶声脑子清醒了起来。使韶声衣服穿到一半,想起一件旁的事。她自认为十分要紧:“你不会告发我吧?”她是真的感到后怕。齐朔一贯摆出生死不计的态度,无论自己如何威胁,都油盐不进,从无顺服过。今日受了如此屈辱,也不知会不会跑去官府自首。宁可性命不要,也要拉自己下水。齐朔听罢,将目光移至韶声身上,上下打量。因被强迫而生出的怒火,骤然消失了。最终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像看怪物似的。韶声敢肯定,这一定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最发自内心的笑。这使她恼羞成怒,神思全被愤怒占领了,冲口而出:“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什么后怕,都先搁置一边。“小姐救命之恩,元贞无以为报,自当以身相许。齐朔话里仍然忍不住笑意,”无需担心。元贞孑然一身,若真想要小姐的命,随时皆可。只要将小姐制于房内,行凶的办法有许多。可我也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别冤枉了好人。韶声被他一通抢白,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到最后,只能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充作泄愤。而后,便转身继续穿衣了。“小姐来去自如,可真是风流人物。”齐朔出言嘲讽。除了下袍有些凌乱,他身上衣衫尚算整齐。却仍然拉过被子,掩住自己的身子。韶声回头瞄他一眼。她没有接茬,穿戴整齐后,便抬脚出了门。让他赢些口头官司何妨?便算是她大人大量的补偿了。毕竟都以身相许了。韶声走后,齐朔喊来小厮元宝,叫他收拾屋子。元宝立刻应下:“这就来。”齐朔大家出身,此时虽陷于困窘,排场却一点不愿落下。每日早晨,元宝需要打扫一遍院子,再打扫一遍屋子。而齐朔早晨会读书,元宝收拾屋子时,还得避着人,不能冲撞了公子。所以,由于今晨刚元宝打扫过,此刻房内除了卧榻之上,没有其余需要收拾的地方。至于元宝为何如此听话,原因有二。其一,元宝刚被韶声买下来,正是要表现自己的时候。而他是齐朔当日在牙行选的。韶声虽对齐朔态度算不得极好,在买小厮之时,却依他的喜好,任他自己挑选。只要价钱负担得起,她都不会有别的意见。齐朔看中的就是他老实话少。因此,老实的元宝认为,韶声顺着公子,他伺候好公子,便能得女主人的青眼。其二,齐朔笼络人心的手段层出不穷,使元宝难以招架。他劝元宝:“你知道的,主家小姐宠爱我,所以专门让你来照顾我。但小姐的宠爱不是无缘无故的。”“是我生得好,她才宠爱我。但青春易逝,皮相并不长久,我也只能尽力维持保养。若是操劳太多,就没时间保养了,也没时间探究小姐的喜好。如此下去,小姐很快便会对我失去兴趣。你也知道,像小姐这种贵人,如果厌了我,很快便会另结新欢。到时候我们就都没了供养,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你有维持生计的本事,而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不重操旧业,大概需要你接济吧。”话说得直白浅显,是专门考虑到元宝不识字,照顾他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元宝于齐朔而言,属于无关紧要的庸人,所以他娴熟地戴上惯用的温柔假面。但他并不端着架子,即使以假面示人,也十分仔细地调整了姿态,表现得既善解人意,又惹人怜惜。仿佛真是淤泥里生出来,却坚韧不屈的清倌人了。此时,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公子,而是和元宝一样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其实,无论齐朔内心如何想,如何敷衍,他但凡与人交际,都会长袖善舞地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不叫人发现一丝端倪。毕竟,维持着与人的关系,他并不损失什么,且能省掉许多麻烦。只可惜,有了韶声这唯一的例外。譬如此时,他的这番话,配着他半垂的眼帘,清癯的身形,更显得楚楚动人。这使元宝心中十分熨帖,生出了许多英雄救美的气概。他完全掉入了齐朔的陷阱:“公子放心,我既为公子所用,定然会不负公子所托,为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的心中全然充斥着,元贞公子好惨,他只有我了,我一定要帮他,这种想法。还不自觉地用上了齐朔前几日教他的,文绉绉的文雅话。齐朔像是被他逗乐了,笑着纠正道:“哪用得到赴汤蹈火这么重。赴汤蹈火是用在你与你的大恩人之间的。不过还是多谢了。”——齐朔与元宝相处,也不只示弱。他偶尔会教元宝认字。这也是元宝信他的重要原因之一。话说回到收拾床榻上。元宝听齐朔叫他,很快便来到了屋内。他环顾四周,语带疑惑:“公子,我看房中仍然很整洁,并不需要收拾……”话语在他目光扫到床榻之时,戛然而止。元宝的脸迅速红透了,他虽未经男女之事,但也隐约知晓。第一次遇见如此情景,受到的冲击不小,不由得埋头支支吾吾:“公子,这……”“怎么?”齐朔在家之时,所有都由下人服侍。元宝这样一惊一乍,算得上失职。让他不由得露出一丝不耐。但他立刻便不留痕迹地改口。换上了忧郁的神色:“只管收拾了便是,不必为我伤怀。我生来就是做这行当的,以后这都是平常事。”元宝心中同情更甚。元宝正收拾着,齐朔却在桌案上发现了韶声落下的包袱。里面是一套鲜亮的裙钗。与韶声自己宽大老气的衣服,毫不相关。齐朔不知,这是韶声来之前,特意在街上买的。母亲给了她钱,叫她上街买些喜欢的东西。她不能上了街,却什么都不买。总要象征性地逛逛,在母亲面前做做样子。只是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