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神医

神医姓蒋。

蒋神医方面阔颌,年纪已近知天命,但身似轻猿,行动敏捷,却与青年人无异。

只是尚能从灰白稀疏的头发,和下巴蓄着的长须,辨认出他的年龄。

胡须与头发一般,也有些稀疏了。

因怀王迟迟不现身,缬草只得硬找话题,陪着蒋神医叙话,二人足足饮光了三壶茶水。

甚至每壶茶水所用茶叶及辅料,都不尽相同。并非添茶,乃是每次都以不同茶方,重新煮过。

缬草用尽了解数,说尽了好话。生怕有丝毫怠慢。

虽然,他将人从沂州请来曲州的手段,称得上强硬,并不是那么光彩。

怀王待人接物的态度,从来大方豪气。与他本人蛮横的作风迥然相异。

一场腿疾,使他骨子里的嚣张跋扈全现于人前,但出手阔绰的习惯,与从前一般不二。手下人自然谨遵训引。

譬如降香,便一直按着他的意思,凡有人为他们行过方便,便以王府的名义散发钱财。

是以,缬草既是怀王心腹,代表着王府,对着蒋神医,自然以好物相待。

而押送蒋神医的王府卫士,一路上除了紧看着不让他逃跑,在他的衣食住行上,也毫不亏待。

这捧着人的架势,唯在怀王本人这里,因着拖拖拉拉,而出了破绽。

不过,怀王最终还是来了。

他端坐在他的素舆之上,降香站在他身后,平稳地将他推到堂中的主位。

二人皆掩饰得很好。

行止间的阵阵香风,遮住了暧昧的味道。方才发生的一切,了无踪迹。

降香换了套立领的衣裳,将脖颈上狰狞的指痕,藏在衣领之下。

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结了一块小小的疤痂,若不凑近看,便难以察觉。

“想来这位便是蒋神医吧。小王腿脚不便,有失远迎。请神医见谅。”谢承思拱手向蒋神医道歉,态度颇为随便。

似乎他亲身前来曲州,并不是为寻这位神医,而是为了不辜负寻医之人的一片苦心,才勉强见见。

无论是探查蒋神医的下落,又在沂州将人稳住,还是传信派人,带神医至曲州相见,都是做样子。

当然,对治疗双腿,也感到兴致缺缺。

丝毫不奢望,这所谓的神医,能诊出什么新名堂。

若他内监总管成素在场,看到这样的景象,或许会痛心疾首。

他为怀王的双腿着急,故而一得到蒋神医的消息,便立刻通报至怀王本人面前。

当时谢承思的表现,确是因神医的消息而振奋,可如今真到了神医面前,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或许,令他高兴的事情,并不是神医本身,而是终于能有一个合理的借口,能让他大摇大摆地,深入太子的封地罢了。

可惜成素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阿嚏!”蒋神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不礼貌地先打了个喷嚏。

他也受不住这样浓烈的香气,鼻子被熏得发痒。

“是这气味惹着神医了?我以为,神医久居药草之间,应当是很习惯呢。”谢承思皮笑肉不笑,“难道说,惹着神医的,不是这气味,其实是我?”

蒋神医是江湖人,从不拘于世俗的礼节。

见着怀王这样的天皇贵胄,也不觉得自己该如何诚惶诚恐。

他甚至准备好了,见到怀王之时,立刻起身而斥。

早在对着缬草时,他就想翻脸了。

痛斥他这只权贵的走狗,不顾王法,劫持良民,果然要一辈子做狗!

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缬草从见着他的第一刻起,就差把他供起来了,使蒋神医兴师问罪的气势,一下就矮了下去。

更加之,缬草毕竟只是怀王的心腹,职责在身,不过是执行怀王的任务罢了。

还是等怀王来了,骂他本人更有用。

蒋神医便熄了与缬草对质的心思,反而转弯抹角地,找他讨要茶水喝。

来时他一路观察,缬草给他用的东西,无一不精,奉给他的茶,当然也是上好的。

他揣着一肚子气,总要在别的上面讨要回来。

而等谢承思来了,他还没开口,就先出了丑。

时机已过,且自己当着人的面打喷嚏,当然也有错。就差指着鼻子嘲笑怀王,说他的癖好怪异。

谢承思没开口时,他是有些心虚的。想着干脆不翻脸,囫囵过去算了。

可偏偏还没做出反应,就遭了好一顿阴阳。

如今是不翻脸,也得翻脸了。

“殿下这是疾入心肺,老夫治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蒋神医倏然起身,鼻子里发出重重的一声“哼”,拂袖便要走。

“神医当本王这里是菜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谢承思揭开手边瓷盏的盖子,往蒋神医身前一掷。

姿势闲散,神色悠然。

只是那薄薄的瓷片,却牢牢地插在光鉴的青砖地上!

正正好,阻住了蒋神医的去路,再往边上多偏一分,便要扎在他的脚面上了。

可见掷物之人,臂上的功夫,实在是精妙绝伦。

蒋神医受他威胁,又气又怕,激动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不是你绑我来的?难道是我自己想来?”

“那神医可曾收下本王的定金呢?两箱金饼,换你出诊一次,不合算吗?何况本王可没有虐待人的爱好,请你来这趟,也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路呢。”谢承思笑吟吟地看着他。

“……”蒋神医语塞。

他确实收了怀王的金子。

但他们付钱的时候,可没说好会拘着他,不让自由行动,也没说好会强迫他来曲州!他不禁又愤慨了起来。

“神医不必在心里骂我,今日你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谢承思仿佛看穿了蒋神医所想。

原来,这就是殿下先前所说,“将神医抓来了”的原委。

降香恍然大悟。

蒋神医不情愿地坐回了原处。

“殿下是要让我来治腿?”他也不和谢承思客气,开门见山地问。他根本没什么客套话,好跟这个乖张的怀王讲。

“是啊。听闻蒋神医医术了得,曾治愈过一位类似症状的病人。本王之前也曾慕名探访过神医居所,但不知是否受了神医针对,一直未能得见。”

谢承思招手示意降香,让她把自己推到蒋神医身旁。

“蒋神医,你可一定要救救小王这双腿啊!”他殷切地拉起蒋神医的双手,变脸比翻书快。

蒋神医已经跟他闹得很僵了,一把抽出手,心里直发毛。

别扭地清了清嗓子,捻着颌下长须,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掀开衣裳让我看看。”

谢承思才不会屈尊弯腰。

降香极自觉地半跪在他面前,轻柔地撩起他的两只裤管,将中毒的小腿展示给蒋神医看。

蒋神医立刻就被这双小腿吸引了。

他是很乐于研究病人的。

有了病例在眼前,便自然将心中的种种心绪,全抛于脑后。

因他的眼神有些不好,故而也同降香一般,矮下身子,蹲在地上,凑近了细细查看。

不时伸出手指,在谢承思消瘦的小腿上,左右拨弄起来。

查看了约有半刻。

蒋神医站起身,向后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要给谢承思号脉:“伸手。”

二指搭上去,他先是神色凝重地皱眉,又渐渐松开了眉头:

“确实,殿下与我曾经那位病人,脉象相同。双腿症状也相似,肌肤均匀泛粉,粉中夹紫,看上去与常人异处不大,却毫无知觉。显然中的是同一种毒物。”

他将谢承思的病症,准确地说了出来。

这使谢承思望着他的眼神,稍稍热切了一些:“当真?那神医可有解法?”

蒋神医却先卖了个关子:“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殿下要听哪个?”

谢承思:“二者皆要。”

蒋神医又捻起了胡须:“好消息是,殿下的腿养得很好,毒素未蔓延向上,相比我上一位病人的症状,要好治得多。若这样一直养着,便可一直将毒困在小腿之中。坏消息则是,解这种毒,要用到一种珍贵的药材。这种药材,我现在正缺。”

谢承思追问:“是何种药材?我可遣人去寻。”

他对痊愈不抱什么信心,但也不抗拒大夫的诊治。

既然双腿已经残缺至此,各种方子都试试,总不会再坏。否则,早该将王府里四处求医的人手,全收作它用。

因此,听蒋神医说要找药,态度当然是极主动,极配合的。

蒋神医摇摇头:“如今应当绝迹了。殿下所中之毒,乃是自于一种毒蝎,生于百越交趾一带。而解毒之物,名为八角悬铃草,与毒蝎同出一处,生长所需却苛刻至极,只在湄河中心一处小洲能活。百年前,湄河因地动改道,河水淹没了那处小洲,此草也随之消失。我年轻时,曾于百越游历,无意从当地游医处听来这一故事,当时只当轶闻记录,直到上一位病人求来,才又重翻起这件旧事。”

谢承思敏锐地抓住他话中的漏洞,语气不由得露出了些锋芒,咄咄逼人道:“既然此药百年前已绝迹,你又如何治愈另一位病人呢?”

蒋神医似早料到他会这样问,抚须答:

“殿下有所不知。这位病人,并非自己求到我面前两,而是在两年多前,我收到一则匿名的信函,信中附有重金。说不日将有一位病人会来找我瞧病。我当时没将其放在心上,但这位病人,确在消息所说的时间,来到了我门前。我便收下了他。”

第十五章 神医
归云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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