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我们回家了
五月到来时,身处北京的梁逢收到消息,班主任陈柯打来电话告诉他,今年宁安一中的保送名额一共有两个,一个给了他,还有一个则是给了隔壁班的林赴南。陈柯说是因为他之前在数学竞赛中取得优异成绩的成果。梁逢在收到这个消息时,心里也有些惊讶。电话的最后一句,陈柯大概是知道了他在北京的这些日子并不好过,便出口安慰他:“不回来参加高考也好,你在北京好好陪你母亲,你母亲现在也很需要你,相信有你的陪伴,过不了多久你母亲就会好了,你也别太累了,要是心情不好你就找老师,老师一直在。”梁逢压在心里的石头也慢慢被陈柯的话移除,然后又重新生出绿枝,他说:“陈老师,我一直都觉得您是个好老师,我也是真的感谢您的栽培!我不在学校的日子里,希望你能给许相看同学多一些帮助,她初来乍到,我怕她一个人在班级里面不适应,学习上您也得多多上心一些,还有辛欣,她的数学一贯不好,我那有数学笔记,您课间可以叫她拿去看看,要是实在不会,也可以和许相看同学一起看隔壁班林南同学的,他的比我的要好理解的多……”陈柯听着梁逢逐字逐句讲述着自己不放心的事,连新来的同学都关照到了,陈柯不免笑他挂心的事也太多了,当个班长也是辛苦他了。梁逢笑笑:“这本就是当班长应该做的,我现在在北京,无法回去看望大家,高考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给大家加油,但是我还是希望大家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有个好的学习状态。”陈柯知道梁逢是个操心的个性,于是便说:“那你时间上调的过来的话,高考前夕就回来看看吧,看看大家,也看看我,我们大家呀,都蛮想你的勒!”梁逢捏着手机发笑,“好,我有时间一定回去!”……五月的北京,五月的宁安市,是不一样的。隔着千里,却好似两个人间。五月的北京身处雾霾天,无论走到哪里眼前都布着一片雾,一片朦胧的,摸不到的雾。梁逢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街上的人们都戴着口罩,就连交谈都是隔着口罩,梁逢垂眼打开手机,今天是五月一号,距离2021年高考还有一个月时间。他又抬脚往公寓的方向去。雾霾天气打车都不太好打了,他站在雾里已经有四五分钟了,他一向不喜欢等,在第五分半时,他取消了手机上打车的消息,准备徒步走回去。幸而公寓离的不远,走二十来分钟也就到了。而那片雾气三四天后就散去了。“据本台报道,最新气象显示未来几天本市将持续出现台风天,请各位市民出行注意安全,保障好自身安全。”梁逢回到公寓时,隔着走道便听见了隔壁邻居电台的气象报道,隔壁住的是一家老年夫妇,喜欢听电台,这里面情感电台听的最多,或许是上了年纪,所以电台的声音每次也都放的很大。梁逢次次都能听见,但是他也从来没说什么。其实他也挺喜欢这声音的,最起码让他觉得好像是家里也有了一点点人情味,哪怕只是别人家的电台主播的声音,他也觉得好听。不像他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住了这么久他还是觉得陌生,有的时候他找个东西都要找半天,他不止一次觉得这个家不太像个家,而是一个落脚的地方。隔壁电台的声音逐渐降低,最后消失。然后他听见隔离两个老人家吵架的声音传过来。“老头子,不早了,该睡喽!”“改天修修这个收音机吧,我看声音越来越不清晰了,我调了半天都不见好……”“修什么修,都快八十的人了,天天听这个,也不嫌噪的慌!”……接下来的声音越来越低,大概是老头吵不赢老奶奶,也就没有继续吵下去了。梁逢听到这,也扯唇笑了下。那些突然爬上来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有些烦躁,刚刚的声音让他忽然想起了林爷爷和林奶奶,他们两在医院里也是这样,天天拌嘴,一天不吵就闷的慌,好像林爷爷生来就是为了和林奶奶拌嘴似的,虽然从没一刻吵赢过,但两个人也这样相伴了半辈子。梁逢想,那现在呢?林爷爷就这样突然的走了,林奶奶要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呢?她……应该也很不好过吧。他拿出手机草草看了眼,已是傍晚时分,窗外暮色渐渐融为一体,像一个巨大的幕布将天地包裹在一起,不分你我。还是要分的,比如说宁安市和北京,那就隔了千里之远,也不知那里的天是否有北京的广阔……他拉开窗帘,站在高楼,玻璃上映衬出北京城晃眼的灯光,他站在那里,灯光寸寸投射到他身上,就好像是在某一刻,他也成为了这里的人。手机不合时宜响了一声,那是陈琛给他发的消息。他拿起来看。【不然你去给辛欣说说吧,凭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她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你去劝说她肯定听得进去。】梁逢没急着回,他觉得这件事还是得两人自己解决。陈琛消息发的很快,大概是真的怕失去辛欣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见一面吧,手机上面不好说,我觉得我和欣丫头的事情好像真的没转机了……】梁逢见此,回复了他的问题。【事情办完了就回来,最多一个月,高考肯定是要回来给你们加油的。】医生说了,母亲的病已经稳定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到时候一家人就能整整齐齐的回去了。他也不用隔千里之远思念故人了。……如同电台里言说的那般,五月的北京城的台风刮的十分狂妄,就连出行都有些困难。五月中旬,台风天并没有像电台里所说的那样即刻消失,反而有了一股越来越严重的形势,大风越来越严重,严重到非必要不外出,大家都老老实实的躲在家里,超市里也鲜少见到人。梁逢在这样的天气里心里也是郁闷,近来他总觉得心里闷闷的,一种言说不尽的苦闷感,而眼前的这片狂风也在无形之中让他更加烦躁。五月二十,天气难见的好了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但是梁逢心里仍然有一种沉闷感,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何。二十二号那天不知为何,北京又开始的刮风,大家都原以为这风早就离去了。谁知道又折返回来,吹的大家措手不及。这风像是要吹散一些人,大得令人惶恐。这种惶恐的感觉持续到五月二十四号那天。那天的天气的确算不上好,二十四号那天下了场雨,这一场雨下的持久,一连下了许多天,二十四号那天下的最大。梁逢接到继父电话时人还是懵的,他举着伞站在倾盆大雨中,一遍又一遍的确认继父口中是否是有说错的话。“快来医院吧!你母亲病情加重了!”他心下一沉,似有无数海水将他淹没,那种惶恐不安的感觉袭满全身。那片朦胧的雾又飘过来了。他看不清眼前的路,走起路来脚步都是轻浮的,人也是,脑子里乱的很,看什么都看的不大清楚,眼里的泪止不住的往外流。……他赶到医院时,继父正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梁逢灵敏的闻见继父身上有一股很重的烟味。那是之前从来没有的。他走近些,那味道更明显了,继父被埋没在那厚重的烟味中,人也显得颓废了起来。一下子老去了许多,人也看着沧桑不少。他上前拍了拍继父的肩膀:“去洗漱下吧,等会母亲醒了闻见这味道又要说你了。”梁承转身,看见了眼睛红肿的梁逢,想来他近来也是没睡好过,梁承看着他和妻子略微相似的眉眼,心里不免刺痛,只好点头,“欸,这就去。”急救室的灯依旧亮着,只是那灯看起来颇为刺眼。母亲自从住院后,继父的话越来越少,当医生告知母亲可能时间不多时,继父平日里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泪流满面的跪求医生救救自己的妻子,医生不忍,扶起他,说自己会尽全力。继父仍然跪在地上,望着病房里的妻子,颤抖着手不停的拜着,嘴里一个劲的求着医生救命。那是梁逢头一次瞧见这样的继父。可现在,他心里也真正的将他当做了自己的父亲来看待,不为别的,就为他对自己母亲的这一份情。直至后来母亲病重的吃不下饭时,父亲又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只要去庙里多拜拜就好了,病人身上的病气很快就消了,好起来也快一些。但梁逢知道的,父亲一向是一个无神论者。无论到哪他都不信鬼神之说,也不屑于拜这些神仙。但是,不知为何,自从父亲从医院里其他家属那里听来拜神仙以求长命百岁后,那深陷泥潭的父亲竟也生出一份希翼来。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他到哪都求,求什么呢,求妻子度过难关,求她长命百岁,求此生相伴。求一生一世。他不为别人所求,只为妻子。继父文化不高,只念到高三便不读了,家里有钱供他,他是自己读不下去了,他对学校这个地方没多大的感情,也学不进去多少,高中呆在学校也只是为了多看几眼母亲,后来继承家业后为了生意也在外多上了几次课,但是骨子里仍然是不喜欢上学的,也更加不喜欢写字。可现如今,继父在符纸上写的最多的就是平安二字。梁逢想,假如那些符纸上有生命,那么它们一定能听见继父的心愿,唯愿吾妻平安。唯愿,吾妻,平安。此生,生死,与共。……五月的宁安市到处都充满了高考前的忙碌,无论是学校也好,还是求学的庙堂,里面都是接壤不息的人群,大家都带着即将要参加高考的孩子们来挂各种香囊,以此求得中举。鹏北海,凤朝阳,人间举子忙。五月的宁安市处处是忙人,学校里那棵百年的参天大树上都是家长们为自家孩子挂的祈福带,每每当许相看路过时,总是会习惯性的抬头看上一眼,她也准备下次和母亲挂一个祈福带,母亲说只要一心求的圆满,那么事事都将如愿。满树的祈福带高挂,风来时,飘起来也是好看的很,老人常言挂的越高爬的越高,考的也越好。许相看和母亲一同来到“状元树”前时,母亲也笑着说要努力将带子挂的高些才好。许相看本身不信这些,但看见母亲眉目间是少有的认真,她只好将所有的话憋了回去,笑道:“那就挂高些。”江兰听此,便从教室里拿了把凳子踩着凳子往上挂,似是觉得踩着凳子还嫌矮,她又掂了掂脚。“妈,小心点,别崴了脚!”许相看跑过去扶住母亲,生怕她跌下来。“我得给我家满满挂的最高,让我家满满考的最好!”许相看怕母亲歪下来,抱住母亲的身子,大声道:“妈,你当心点,我看就那根树叉就可以了,已经很高了。”江兰又往上掂了掂脚,颤抖着将祈福带挂上她认为最高的那处,最后又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才放心,“行,挂好了,这下成了,这是里面最高的,我家满满一定能考个好成绩!”挂完后,许相看将凳子还回去,回来时看见了齐思明和他的母亲,他们两站在树下商量着什么,齐母一脸的笑意。许相看走了过去,母亲正和齐母攀谈着,言语间尽是对儿女的操心,许相看注意到齐父没来,大概是腿脚的原因。许相看也没多问,和他们简单聊几句就和母亲回去了。临了出校门时遇见了陈琛,他一个人站在公交站也不知道在等谁,看到许相看时,陈琛眼里冒出了点光,连忙上前问她有没有看见辛欣。许相看怕母亲误会自己和陈琛的关系,连忙解释说这是自己的好朋友。幸好江兰也没多问,只是站在一旁让许相看和朋友先聊着,说自己去买个烤红薯。许相看站定后问:“你找辛欣干吗?”陈琛哪里能说自己找辛欣的真实目的,只好随便扯了个话题,“就是之前她说送我生日礼物,然后突然又不送了,我想问问她到底什么时候送,这都快高考了还没送我,再不送就等上大学了。”许相看见母亲已经在烤红薯摊前选好了红薯拿出手机准备付钱了,她也只好抓紧时间回复陈琛的话:“行,我明天看到欣欣就带话给她,说不定她给你准备的是一个大礼物呢!”许相看说完,准备离开,陈琛忙拉住她的衣袖,语气郑重:“你还是喊她和我见一面吧,就一面,我已经很就没有见过她了,她总是躲着我,见一面我说的更加明白些。”许相看回头,见他神色沮丧,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说尽力。爱呀,果然是最最难解的题,困中其中的,大抵都是不太清醒的人。许相看上了车,江兰将手中的烤红薯递过去,笑着说:“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你说这个甜,吃起来心里也甜,现在你尝尝看,有没有小时候的味道?”许相看接过,隔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她轻轻的撕开上面的那层红皮,然后轻轻咬了一口,果然很甜,比她之前吃过的烤红薯都要甜。江兰笑着咬下另外一个红薯,的确很甜,她看着如今变的开朗活泼的女儿,心里也由衷的希望女儿一切都好,不论考得如何,只要她平安幸福就好。那便是最好的日子了。回到家时,太阳已西沉,只留下薄薄的余晖撒在大地上,一片温暖祥和。回到家时父亲还没回来,许相看多嘴问了一句,江兰说父亲还在超市里盘点货物,今天怕是要很晚回家。“满满,你先去预习作业,我去给你做饭,等会你爸就回来了,咱们一起吃饭。”“好。”许相看换了鞋后径直走向房间里,拿出自己之前写了好久的日记,日记已经许久没有记载了,只是自从梁逢去了北京后,她又重新记了起来。一些杂乱无章的,琐碎的小事都会被她记载上面。一字一句她都在言说着自己要说的情义。“小班长,你还好吗?我一切都好。最近快要高考了没有给你发消息,希望你不会介意。哦,对了,欣欣好像和陈琛吵架了,两人一直没讲过话,就连在学校里也躲着对方,陈琛今天叫我找机会让他和辛欣见面,你说他们两会和好吗?”“唉,要是你在就好了,他们两就不会吵架了,我问问题也方便了,你不在日子好像都过的十分的慢,一天一天都十分的难捱,你在北京过的好吗?北京的雨有宁安市的大吗?你在那边吃的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大家呢……”……那些话她也只敢在日记里诉说,她从来不敢当面言明自己的心意。“今晚宁安市的月亮很亮,不知道你在北京有没有看见,小班长,你说北京的月亮也像我看见的这么亮吗?”“你让林赴南给我的笔记我有看的,里面的确写的十分详细,我也理解的很快,数学也上去了不少,老陈说要不了多久我就进班里前20啦!小班长,不知道你是否会为我开心呢?”“小班长,我有在努力变好,你在北京等我好不好?我很快就考来了,我不会失约的……”……千里之隔,两个人间。五月二十六,黎淑兰在京离世。梁承哭的几乎要昏厥,妻子的离世让他悲痛欲绝,一夜之间白发。他今年才45岁,而他妻子黎淑兰今年也不过44。黎淑兰走的那日十分突然,纵使他们提前收到过医生的告知,却还是难以接受,毕竟躺在床上的,盖着白布的是他们的挚爱。梁承颤抖着双手,不让大家靠近,跪坐在病床前抱着黎淑兰的身体,虽然此时她的身体已是一个冰冷的尸体,但梁承也并不害怕,仍然抱的很紧,他嘴里喃喃道:“你不要怕,不要怕,我会在前面为你点灯的,我会很快带你回家的……”梁逢站在门外,脚步有些颤,他始终不敢走进去。母亲在来之前还说什么都不欠,只是欠他的,欠他一份完整的母爱。可现在,想弥补也补不回来了。梁逢抹了把泪,然后逃似的跑出了病房,他一口气跑到医院的天台上,风很大,似刀锋般一遍又一遍凌厉他的双脸。他忽的抱头嚎啕大哭。他想起之前自己在心里埋怨母亲的话,而今却再也见不到她了。“阿逢,不要怪母亲,母亲也是爱你的,你千万不要恨我……”可母亲不知,其实他从未怪过她。从来都没有。他抬头望向天,眼前的天和他刚来北京那日一样,依旧是个不太好的天气,乌云密布,行人匆匆躲着雨,豆大的雨点纷纷往下落,雨落在窗外,落在了他心里,落在这个彻夜长明的北京城里,他顿时又低下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知道的,这雨,得下一阵了,是不会停了。五月下旬,处理好母亲的丧事,梁逢随父回到了宁安市。几月时间,心早已痛彻不堪。再度回到宁安市时,一切都给他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大抵是像父亲说的那样,临走前他带着要治好母亲的心愿走,回来时却只能捧着母亲的骨灰盒,一个人的消失,足以让这座城市变得不一样。下了飞机,天气很好,正是温暖五月,宁安市街头还有些玫瑰开的正好,一条街都弥漫着一股香气。梁承正在给司机打电话,梁逢手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抬头望向格外蓝的天,轻声道:“母亲,你不要怕,我们回家了。”那是你的家,亦是我的。我带你回家了,你不要觉得冷,我会为你披上白衣,然后步步走你前面,如此,你记得到我梦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