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只有敬亭山
“据宁安市气象台报道,接下来一个月都有强暴风雨,这是近十年以来最强的一次大规模降雨,望市民外出注意安全,切勿往山地高处去。”高考过后,宁安市连下了一个月的雨,那一个月里众多有行程的考生只能闷在家里等待着。七月的那一整个月宁安市几乎都在下雨,每一场雨的到来都让许相看没由来的感到心慌。她清楚的记得自己离开华德小镇的那天也是这样大的雨。到现在,她仍然困在这场雨里,哪怕过去这么久,她还是没能走出来。在七月的某个雨天,许相看收到了一则短信。短信的内容很简单。“许同学,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华德小镇?我们大家都很想你,等你回来我们一定给你准备个大礼。”大礼两个字被她用双引号标了出来。发信人是一个“斓”。许相看收到这份短信时,手指一直在颤抖,点开的屏幕亮了又灭,最后她将手机狠狠的砸在墙角。那个“斓”字,她知道是谁,那个“大礼”她也知道是什么……她再次站在了黑暗里,可这次,谁又会成为她的救赎呢?那些天她一直在做噩梦,无数个接连不断的噩梦让她实在难以入睡,她几乎彻夜难眠,每一晚都是那些欺负过自己人的影子,她们盘旋在自己的梦境之中,每个人都抓住她的手脚把她往黑暗里拖。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逃出来了。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她一遍又一遍的给那个发自己短信的人打电话,可是电话那边并没有人接。她抓狂的将手机砸在墙角,大喊着:“滚啊!你们都给我滚!”父母一遍又一遍的安慰着她失控的情绪,为此,他们将她重新送回了医院里。她的抑郁症再次加重。那个盛夏,那场雨几乎没有停止。每一场雨都落在了她心里。……她的抑郁症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她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对每一个人都抱以最大恶意,她恐惧的眼神盯着每一位为她治疗的医生。她的病情加重,人也失常了起来。许父许母在医生的建议下准备带她去上海,听说上海这方面的医疗技术比起宁安市要好上不少,哪里的医生也更加专业。于是一家人又开始启程沪上。两天之后一家人又重新入住上海的一家疗养医院,里面设施设备齐全,且医生都十分的专业。只是许相看的病情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那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她几乎在和另外一个自己搏斗。那是一个心理不太健全的,时时刻刻想要取代自己的人。也是另外一个自己。在上海的每一天她都很难熬,漫长的黑夜她独自一人熬了一个又一个晚上。在来到上海的第十天,她在某天晚上听见父母因为她的病情而抱在一起哭泣着要怎么办时,她也忍不住嫌弃起自己来,她其实也明白住在这样的大医院里,家里要花的钱更多,这对开小超市的父母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她的心里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那些为难的日子里只有父母的爱支撑着她前行。直到有一天,她看见父亲哭着求医院救救自己,不要放弃自己时,她心里蓦地疼痛起来。父亲从来都没有求过别人。她在心里想,父亲这时心里该是有多么的疼痛呢?父亲和母亲的种种行为像是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割,让她疼的难以呼吸。要是自己再坚强点就好了……七月底,医生建议将病人与之前的环境隔离开,不让许相看联系以前的朋友,怕触及她的伤心事,父母也因此隔断了她和外界的联系。那时的许相看大概是人生最糟糕的一个阶段了,夜夜难眠,夜夜漫长,夜夜幽梦。让她不堪回首。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八月份。八月初的沪上闷热难当,医院里面有空调还好点,但许父许母租的房子里条件差,无论多热他们也不愿意开空调,他们的小屋子里的风扇吱呀呀的转悠着,然而风力却不大,父母两上了年纪,差点中暑晕过去。许父许母在上海租不起好点的房子,只能在医院附近的深巷里找间简陋的旅社住,条件远远比不上之前在宁安市租的房子。那房子又黑又小,基本的设施也没有,只能容纳其宿。但是为了给女儿治病,夫妇两个只能如此。这些苦难他们也从来不会在许相看面前说。他们认为女儿已经够难了,自己不能让女儿更加难受。八月往后的几天刚刚开始时,上海的天气比起刚来时已然好上许多,近来几天还会下点雨,雨下来时,空气里和着一股泥土的味道。人们出门时也会迎面吹来一股清风,这样的天气倒是清爽的很。许荣最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给别人送货。他们一家人来到上海治病后,女儿住进大医院的那刻,时时刻刻都在花钱,上海的物价不比宁安市,这里的什么都是如金子般,他们带来的那点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交不起医药费,甚至连医院的一张床费都付不起。无奈之下,夫妇二人瞒着许相看偷偷在外面找了个工作,许母还要照顾许相看,且许母腿脚不好,在外面找工作许父也不放心。许父想了想,还是让许母安心照顾女儿,自己在外找了个送货的工作。这工作是个体力活,送到地方还要亲自给客人搬到屋子里去,一般货物都不轻,而许父为了多挣点钱,从未有过怨言。他在搬货的时候想什么呢?大概是自己躺在病床上的女儿吧,又或许是和自己挤在小旅社里面的妻子,再者又是医院医生们一遍又一遍的问着什么时候交住院费……其实,许荣不怕苦的。他一点都不怕。他甚至可以在客人为难他的时候默不作声的低下头,不去分辨什么;也可以在客人要求他将一箱子货物搬上十楼而不给他加钱时,他一声又一声告诉客人说自己是出来赚救命钱的;更可以在客人故意羞辱他说明知道货物很贵还不小心将货物打翻时,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无措的和客人道歉……这些生活想让他止步的时候,他却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每当新的一天太阳升起,他照样鼓着劲满上海跑。他知道的,这个家还得靠他。他不能倒下,也不能认输。就这样,许父并没有告诉女儿和妻子自己找了什么工作,他只是说自己的工作轻松,每天可以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八月七号,上海落了一场大雨,这场雨下的猝不及防,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雨连下了三天。狂风暴雨席卷着这座城市,日夜好似颠倒,电闪雷鸣,下午三点刚过,天边就暗了下来,人们都说这场雨是电视剧里传言的世界末日。大家都在传言说世界末日要来了。整座城市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许相看住院的日子里,江兰一直设法和她说话,母女俩说着说着又提到了外面的大雨。此时,窗外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声音大的可怖。许相看的思绪一下子被着雷声斩断,不由得大叫一声,缩在角落里。“啊!滚开啊!”“满满不怕,妈妈在的……”江兰怕这雨影响女儿的心情,连忙走到窗户前将帘子拉上,然后将屋内的灯都打开,隔绝了大雨可是并不能隔绝雨声和雷鸣。江兰怕女儿害怕,一个劲的说着:“满满,你不要怕,妈妈在的,妈妈不会离开你的……”许相看迷茫的眨着眼,然后看着母亲不停的说着让她别害怕的话。是夜,上海的雨依旧没停。江兰收到消息丈夫在外送货的时候电动车翻了,人也住进了医院里,虽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江兰还是放心不下,在电话这头哭着骂许荣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哭完了她还是不放心,只得等女儿睡熟之后自己又悄悄的去看许荣。等江兰走后没多久,许相看闭着的眼睛睁开,这些日子里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她只能假装自己好很多了,其实每一天晚上她都睡不着,那些难熬的过往一遍又一遍的侵蚀着她的心。窗外的雨声渐渐减小,她眨着眼回想着以前在宁安市的日子,人一旦安静下来,心里有了空隙,便会钻进许多过往来。她听着窗外细小的雨声,忽然间想起那朵玉兰花来。“小同桌,你要多笑笑,你笑起来最好看了!”“小同桌,你知道吗,我们其实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但其实,许相看已经很久没有和梁逢联系了。她走的那天,母亲替她告诉所有高中同学说自己回老家了,等九月份大学开学大家再联系。自此,她便和父母来到沪上治病,再也没有回到宁安市。宁安市的一切,也离她越来越远了。许相看自从来到上海后手机就一直保存在母亲那里,母亲有时看她情绪好点就会给她看一看以前玩的好的同学发的消息,那里面当属梁逢的消息最能让许相看的心绪平复下来。今天江兰不在医院,手机被她放在床边的抽屉里,抽屉没有锁,平时江兰在,许相看也不怎么看手机,只是今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想着拿出手机瞧瞧。“叮咚——”她刚刚解开锁,手机短信便发来了一条消息,那是一个陌生人发来的消息。许相看点开,那是一条很长很乱的消息。大概是来信人突然编辑的,读起来毫无章法,但是却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江彦去世了,你是凶手,你是杀了江彦的凶手!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他在小镇上为了救你导致病发,在去英国治病后三个月离世,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救你他就不会病发,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你是杀人凶手!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许相看看完这条消息手抖的快要将手机摔碎,怎么也站不住,心也猛烈的跳动着,那些话像是个尖刀往她心上狠狠一击。她的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下,片刻后,泪流满面。实在是太痛了。江彦怎么会死呢……怎么会呢,他不是去治病了吗?他不是告诉自己他只是小病吗,怎么会是心脏病呢,又怎么会……这一场噩耗让许相看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手机屏幕还不停地闪着,那忽明忽灭的光刺着她的眼,她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最后一句话,那上面说自己说个杀人凶手,是自己害死了江彦,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自己不应该出现在小镇里……自己不应该认识江彦…………都是自己的错,要不是自己江彦也不会死……许相看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是白澜在在被逮捕之前说的话,她说:“你就应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存在只会让更多人遭难,你知道吗,你就是一个扫把星,你才不是什么小公主!”……一根又一根的利针接踵而至,悉数扎在她破碎的心上。那天晚上医院的窗户并没有关紧,许相看站在窗前看了许久这个城市的夜色,一夜的大风吹乱了她的心。她摇了摇头,转身拿出那本随身带着的日记,然后在最后一页写上今天的日期,随后郑重的写下了一封离别信。那是她最后留给梁逢的一份信。一份离别信。她的泪边写边流,一滴又一滴的泪落到纸上,晕染了字迹,快要看不清上面的字,她用袖子擦擦,随后又继续写。她从第一次见面写到如今,她记得他们之间的所有,一点一滴她都记得。信的最后一句,她说:“请不要忘记我,也不要忘记玉兰花,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喜欢艳阳天,如果你的世界里一直是晴天,那便是我一直在你身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其实,L同学,我或许有点喜欢你……”那是信的最后一句,她选择了表明心意。因为她知道,他可能永远不会看到这封信。她写完信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她梦见了梁逢。在梦里,他仍然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温柔的给她头上别上了一朵玉兰花。梦里的人温柔的呼喊她的名字,对她说:“小同桌戴这花真好看,花好衬你。”她摸了摸头上的花,想说的是:我爷爷说过的,头戴白花是不吉利的。梁逢,花我不要了,还给你吧。“紫薇荣邸远,有蝶即有愿。”“小同桌,许个愿望吧,我替你实现。”梁逢笑着对她说。许相看轻轻摘下头上的花,对他笑了笑。想要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可是眼前的人影却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在她面前越走越远。她大喊:“小班长,你别走!”周围的一切慢慢往后退,像电影倒放那样,快速的往回走,一幕一幕,一帧一帧在她面前形成虚影。她站在漩涡中心,手里紧握着,却什么都抓不住。她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一场思念成疾的梦。窗外依然在下雨,整座城市猫在雨里,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刚刚减小的雨在这刻忽然大了起来。如果真的像大家说的,今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话,自己要许个什么愿望才好呢?那就……和他见一面吧……小班长,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想到这里,她拿出了抽屉里那朵封存已久的玉兰花。花身早已腐烂,不复当初纯白,黄的已经看不清当初的颜色了。“送人白花是很不吉利的,不过没事,我原谅你了。”许相看捏着花柄轻轻的说,她将花缓缓夹在日记本里。她拿起一旁的安眠药,看了窗外一眼,眼里有些莫名的不舍,有一个愿望她还没实现,但是也来不及了。倒了一把安眠药在手里,悉数吞下。她安稳的躺在床上,面色较好,一如初见。“你看吧,送人白花果然很不吉利,不过没关系,花,我戴了,至于你,下辈子我再来找你吧。”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最后说的一句话。同月底,梁逢被保送至清北的消息传至整个宁安市。他或许会成为一个成功的科研家,有名的天文学家,又或许是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文学家。但是,许相看是不会看见了。光与暗不相逢。所以,梁逢,我们不该相逢的。泛黄的日记,拙劣的演技,不通顺的表达,以及许愿时的有关于他。都一同散在这漫天无际的大雨之中里,和她一起,再无天日可言。于是荆棘载途,风雨侵袭,我们只只分离。终究也是难圆的愿,难并的肩。……医院里的医生整整抢救了一夜。许家夫妇一夜白头。许相看走了,她没能看见梁逢口中的春天开放的玉兰花。那个夏天似乎遥遥无期,她也被困在了那个盛夏里,日复一日的思念着某个人。第二天天亮时,许相看醒了。呼吸薄弱,随时都要走掉。许家夫妇走了进来,握住她的手,蹲在她的床头,哭得不成样子。许相看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哭了很久很久许家夫妇又出去了,说是要给他们的小公主买舞鞋。在他们进来之前,医生告诉他们,许相看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忽然想到小公主小的时候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双舞鞋,可惜那个时候条件不好,没有给小公主买,现在小公主已经十七岁了,这舞鞋还是买晚了。窗外飘进来一片叶子,那是昨天下大雨打掉的树叶。她看着小小的绿叶,上面满是斑驳的痕迹,纵横交错,像是生活对这片绿叶的惩罚,她看着那片叶子无声的笑了。随即,她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太坎坷了,我走不下去了,你替我走下去吧……”“梁逢,下次遇见你,我不当许相看了,换我来当你的敬亭山吧……”闭上眼,她似乎越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在尽头那处看见了梁逢,那个站在主席台下炽热如阳的梁逢,那个送她玉兰花的梁逢,那个在大雨滂沱事背她回家的梁逢,那个一遍又一遍喊她小同桌的梁逢……他仍然笑着,温柔的她说:“小同桌,你很好的,你比谁都要好……”她弯了弯唇,看着眼前的虚影,伸手朝“他”抓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眼前只有空气。手直挺挺的垂下,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她像是明白过来,用力扯了扯嘴角,有些虚弱:“小班长,再见了……”许相看艰难的说完,缓缓闭上眼。在那刻,心电图即刻变成了直直的一条线。她的生命也即将走到终点。“快进行抢救,病人不行了!”病房里不断有医生进进出出,试图抢救。最后,医生走出病房,摘下口罩,遗憾的对许家夫妇说:“我们尽力了……请节哀。”2021年8月11日,早上5:20分,大雨,许相看在沪离世。她只差一个月满十八岁。她死在了风华正茂的十七岁。从此,天人永隔。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