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再见
他终于在今天,和他梦中的女孩说了句再见。——“梁教授,您醒醒,您都睡了一下午了!”宁安市一个远离市区的养老院中,志愿者陈舒轻轻的推着藤椅上睡着的老人,嘴里还一直喊着。生怕眼前这个老人就这样彻底地睡了过去。梁敬亭忽的睁开了浑浊的眼睛,然后侧过脸,轻声问陈舒:“我睡多久了?”“梁教授,您都睡了一下午啦!外面风大,眼看着快立冬了,天气也是越来越不好了,我还是先扶您进去吧!”梁敬亭忽的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迟疑的问了句:“今天是几号啊?”陈舒扶着梁敬亭往屋子里走,出声回复他:“您不记得啦!今天已经是十一月七号啦,明天就是立冬了!”梁敬亭呆愣了一会,脑子又开始转了起来,问一旁的陈舒:“满满呢?她回来了吗?”小陈“啊”了声后,随即反应过来,梁教授肯定又是犯病了。每次他一犯病就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而这里面他问的最多的就是几十年前宁安一中的事情,可那些事情过去了那么久,陈舒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又怎么会知道那么久远的事情呢?他也只能笑笑,然后扶着梁敬亭进屋子里去。过了一会儿,梁敬亭眨了眨眼,又抬头问陈舒:“我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不记得了呢?还有你,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陈舒像早就习惯了似的,边替他整理床铺,边回复他:“您又不记得啦!您以前叫梁逢,现在改名叫梁敬亭了,听说是因为一个人改名字的,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您以前可厉害了,是个大学教授呢!大家都叫您梁教授,我呀,叫陈舒。今年二十二岁了,是您之前教过的学生之一,有幸受过您的教诲,如今呐,我也在这所养老院做志愿者,这里也不是您的家,是远离市区的一所养老院。”梁敬亭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然后又缓慢的点了点头,“哦,我叫梁敬亭啊!”陈舒替他将床铺整理好后,又将床上的被子换成了一床略微厚点的被子,然后细心提醒他:“梁教授,这天越来越冷了,您出门可千万要注意啊,拐杖我给您放床边了,你要是想走走就拄个拐杖在房间周围转转,切记不要走远了啊!”梁敬亭呆呆的看着窗外的落叶,迟迟没应陈舒的话。而陈舒也习以为常,没有说什么。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他将梁敬亭全身擦洗过后,又细心的扶着他上床,等他真正的睡着,陈舒才安心离去。夜幕四起,窗外的月光洒满一地,床上的老人也渐渐传来稳重的呼吸。墙角的那株腊梅迎着风挺立,似乎预示在来日便可开出傲人的花骨朵。而这,只需要时间的临历。床上的人睡的并不安稳,时不时的皱下眉,恍然间一袭身影进入他的梦里,时间的齿轮开始逆流,他也一头栽进回忆的汪洋。关于他记忆里最为久远的大概还是自己的青春。梁逢四十岁那年,还没有改名字,还是叫梁逢这个名字。在许相看去世的第三十年,梁逢已经四十八岁了。家里已经张罗着要给他相亲了,每次在电话里面都催着他赶紧回来给他介绍对象,梁逢也只是推脱再推脱,后来实在推脱不过去的时候,他就说有喜欢的人了。家里问那个女孩是谁,梁逢没回答,只是说再等等。以至于等了很久很久,家里的人都没看见他的那个对象。也许是习惯了,到后来家里也不催了,也就随他去了。毕竟已经快五十岁了,这个年纪再找女朋友然后结婚也确实不容易。他教书也很久了,在教书的第十五年,他选择了退休。他回到了宁安市,那年冬天正在下雪。整个城市被笼罩在雪里,一片银白。他开车去了墓园。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带了玉兰花去看了许相看,墓碑上的她笑的开怀,犹如十七岁那年,她正风华正茂。也站在了梁逢永不褪色的记忆里,在他的青春里熠熠发光。梁逢在墓碑前待了好久好久,一个人站在墓碑前,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从以前说到现在,从自己刚到北京到现在站稳脚跟,他还讲了自己以后的打算。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苍茫一片。梁逢轻轻蹲了下来,用手擦了擦墓碑上照片上的雪。他温柔的看着照片上的许相看:“我刚来北京的那年,遇见了很多人,那些人让我觉得,我或许不是一个人。但有的时候,在某个寒冷的夜里,万家灯火亮起的家里,霓虹灯闪烁的城市里,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往前行的。”“我的身后从来都没有别人,有的只是自己的影子,我一直在渴望你能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并肩而行,我做那样的梦很久很久了……”“去北京的第一年,你出现在了我的梦里,你告诉我要好好生活……”梁逢说到这里时,眼光泛红,手抚摸着照片,一下又一下。“我在梦里怎么也追不上你的脚印,你走太快了,怎么办呢,我要追不上你了……”“下辈子等等我吧,我只做你一个人的敬亭山,有空的话,来我梦里看看我,我有听你的话,有在好好生活……”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哽咽:“还有,我很想你……”他低头俯身在墓碑前,面上全是眼泪。直到雪花将他包裹成一个雪人,感受到身上的冷意,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许久许久,才僵硬着身子发动车子远去。五十二岁那年,他在宁安市自己住的小院里种下了一棵玉兰树。那棵树被他精心呵护,什么肥料都是用的最好的,可是,自种下到今,那棵树一朵花也未曾开过。同树一样,他想要见到的人,一直都不会见到。……六十岁的梁逢依旧是一个人,他依旧没有找女朋友。他一直在等。等到了他年迈,已经八十,满发苍白,连走路都要拄着拐杖的时候,他的身边仍然只是他一人。八十岁末时那个月,他开始记不住事,脑子也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经常性的忘记自己的名字。后来他趁着清醒,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梁敬亭,那是他年少是的名字。也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梁敬亭。那些年里,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宁安一中,他会时常的坐在宁中的门口等着,也不知是等谁,反正一坐就是一天。他不知疲倦的等着,等着……四季轮回,小草枯萎又复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一直以一个守望者的模样等着一个人归家。可时间它真的过的,好慢,好慢。这么多年了,他守着这座城,而早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记忆也随着这座城市的改变也逐渐的消失。“小同桌——”他忽的从床上坐起,睁开眼睛迷茫了会,然后才瞧见眼前的一切,原来,刚刚所经历的又是他的一场梦啊!这些天来,也不知是不是天气越来越冷的原因,他时常做梦,梦见自己高中时代,梦见那年的他们。梦见那个不可能出现的人。他苦笑了声,大约也明白了什么,然后颤颤巍巍的从自己贴身的衣服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他和许相看唯一的合照,在篮球场,陈琛当时给他们偷拍的。梁敬亭一直未曾拿出来,直到现在,他才拿出来紧握在手里。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人影已经很难辨别出来。但是梁敬亭依旧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人大限将至时,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他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自然也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估计今年盛夏他不能再去西郊见她了。那是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失约。他只是……只是被困在了时间里,走不出去了。他不停的抚摸着照片,泪眼婆娑:“我是梁敬亭,我来找你了,许相看……”在闭眼的那瞬间,他似乎闻见了玉兰花香,眼前出现一个朦胧地身影,他开口:“小同桌,是你回来看我了对不对!是不是你!”可窗外无一人,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屋内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回响着。“小同桌,再见了……”他终于在今天,和他梦中的女孩说了再见。说完这句话,梁敬亭安详的闭上眼,再也没醒过来。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这一生啊,往事流转间,恍若一场短暂而易碎的梦境。所有人都走出了这场梦,只有他被困在了这场梦里,数数年,难以忘怀。他遇见了很多人,只是到后来尽数星离雨散,他也找不到来时路了。只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喜欢的人,只有她。他喜欢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她。也只喜欢她。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其他人了。等到次日凌晨,陈舒发现他时,尸体早已僵硬,但陈舒看得出来,教授嘴角微微上扬,他是带着笑走的。十二月八日,立冬那天,数年没有下过雪的宁安市突降大雪,这场突然而至的雪连下三天三夜。而在一方小院中,一棵挺立的玉兰树也冒出花来。他终于去找她了。他的一生,未曾有过圆满。少时不更事,遇见欢喜人,可叹未珍之,一生过半,嗟叹不已。而今,终于相见。——次日大雪,抬头花香浮动,他悲从中来,嚎怮大哭,枕巾尽湿,恍然间思绪翻涌,而后发觉,竟是黄粱一梦,佳人早已不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一生,可伴之人未曾拥有,一生难求。——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