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封
过了两天,见驻军总部没什么动静,金继祖才算松了口气,而且从省城打听的人也回来了,说程行云其实只是个孤儿,曾在总司令身边当侍卫官,总司令遇刺时以身相挡,救了他一命。总司令十分感激,从此悉心照顾,倾力栽培,又给了他甘蓝这个地盘。那人拍着胸脯保证,程行云从小就在省城流浪,应该跟金家没有任何关系,更别提什么深仇大恨了。金继祖心里总算放下块大石,暗忖,金家在甘蓝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甘蓝城几乎一半的人家都跟金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上次闹的那出不过是一个下马威,他初来乍到,怕地方不服管制。他不禁苦笑,现在这个时日谁还敢跟军阀作对,不是嫌命长么!第三天,金继祖正在书房里算帐,一个护院急匆匆地跑来,“老爷,少奶奶要我来拿些书过去看。”他心里一动,回头看向那乌木大书柜,沉吟半晌后,从里面拿了《喻世明言》、《警世恒言》和《醒世通言》三本,把他交到护院手里,护院正要出去,金继祖叫回他,“你去把门开了,放少爷出去玩玩,顺便把少奶奶叫到这里来。”门一开,金家宝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叶芙蓉见着三本书十分欢喜,母亲从小就教她读书识字,可父亲总不太喜欢,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除了《论语》、《孟子》、《女则》、《烈女传》之类从来不准她看些杂书,她在家接触的书很少,《说岳》、《杨家将》、《封神演义》私底下还是看过,这次听小蓝说老爷书柜里堆得满满的,心痒难耐,便要护院去拿几本过来。听到金继祖召唤,她一颗心立刻提了上来,她总觉得他有些奇怪,不管是看她的眼神还是对她的态度,好似在旁边窥伺的猛兽看着自己的猎物,她害怕面对他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害怕他那双遍布斑点的手的碰触。金继祖见到她时,嘴角不禁露出一个微笑,女人果然还是要养尊处优才好看,两天不见,她的气色好多了,脸上还有了些红润,更衬得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她身上仍是那件荷色旗袍,暗缀着大朵芙蓉,亭亭站在那里,真如同刚从水中钻出一般。那旗袍的腰身紧贴着,勾勒出诱人的线条,看来她极喜欢旗袍,当初应该多做几件才对。见金继祖一个劲打量着自己,她越发慌张,扑通跪在他脚下,“公公,您有什么吩咐?”金继祖满足地盯着她,跪着的女人无疑是美丽的,因为她们的低头顺从更能体现出男人的强势,体现出男人对女人的征服和占有。可是,让一个女人顺从,让她跪着还是远远不够的。他眉头一皱,“我问你,我交代的事情怎样了,你有没有跟家宝同房?”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叶芙蓉有些措手不及,顿时满脸涨得通红,“公公,家宝……不会,我们没有……”金继祖一拍书案,“他不会,你还不会么,你难道还要我亲自教你!”叶芙蓉吓得泪珠在眼眶中直滚,“公公,我晚上就教他。”金继祖见自己的威慑有了效果,心里有些得意,双手扶住她手臂,“起来吧,我也是性急了些,可你也不能再这样拖下去,我还指望你快些让我抱孙子呢!”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冰肌玉骨,她的肌肤如此冰凉柔软,因他触摸才稍有些温度,那刻,他有些恍惚,好似自己握住的是两块圆玉,玉上是粉的白的光泽,那丝丝凉意渗进他手心,让他通体舒泰,想从每个毛孔欢呼出声。叶芙蓉见他不松手,垂下眼帘唤道:“公公,您还有什么吩咐?”他回过神来,掩饰地咳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把手松了,“听说你识字,你平时看过些什么书?”叶芙蓉怕他责骂,嗫嚅应道:“只看过《论语》、《孟子》、《女则》什么的。”他笑了笑,“我这边的书都没人看,你想看就来拿吧。”她欣喜若狂,猛然把头抬起来,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彩,“真的吗,谢谢公公!”仿佛看到眼前闪过一道彩虹,他有些愣神,点了点头,“你会写字算帐吗?”“写字会,”她顿了顿,“可是不会算帐。”他拉着她走到书案边,指着算盘对她说:“没关系,我来教你吧,我们金家以后可能要靠你了。”说着,他把算盘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去拨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出现了,叶芙蓉不知如何是好,低头拨弄着泛着油光的算珠,闻到他呼吸里的烟草味道越来越浓。她紧张莫名,手下完全没了章法,金继祖嘿嘿一笑,从她身后绕过来捉住她的手指,一个个缓慢地拨动,“来,这个是一,这是二……这是十……”说话间,叶芙蓉腰上一震,他的另一只手已经紧紧贴住那曲线,并且顺着那线条认真地抚摸着。叶芙蓉几乎哭了出来,“公公……”她想说的是“不要这样”,可话到嘴边竟成了低低的呜咽。他的手越来越重,把她紧贴在自己怀中,她浑身颤抖,咬着嘴唇,不敢让那哭泣冲出喉咙,他好似未发现她的恐惧,一手圈着她,一手仍认真地手把手教着,“三下五除二……一去九进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原来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打的是这个主意,给儿子娶亲是假,乘机霸占自己是真,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想放过自己。真是好算计,既给儿子娶了亲,堵了悠悠众口,又催着赶着让自己生孩子,为金家传宗接代,再让自己成为他的女人,从而更好控制自己。所谓的衣食无忧,原来是这种不可告人的勾当。这是什么吃人的世道!心里那阵阵酸痛,是绝望的感觉吗?叶芙蓉的泪水纷然落到书案上,他视若无睹,轻轻吻上她后颈,她缩了缩,哀哀低唤,“公公,我是您儿媳妇……”他嘿嘿一笑,把她抱得更紧,“金家的女人都是我的,你也不例外!”接着,他干脆放弃教她,一把摸到她胸口,隔着薄薄的绸揉捏着,叶芙蓉惊得魂飞魄散,用力去推开他,却丝毫无法拨动,只得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有更多的动作。“放开!”他的声音如炸雷响在她耳边,她浑身一震,仍是不肯放手,反而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话语是冬日的冰雪,把她冻得开始哆嗦。这时,管家在外面喊道:“老爷,刘副官求见!”金继祖悻悻放开她,嘟囔道:“又来做什么,肯定没什么好事!”他顿了顿,“管家,你把少奶奶先送回去,我去看看他又搞什么名堂!”管家应了声,金继祖揽住她的腰,一本正经道:“记得,晚上教家宝办事,早点给金家添丁!”叶芙蓉不敢看他,低头应下,转身跟着管家走了。管家见她一脸泪容,心里明白几分,沉默着把她送回院子。她走进大门的那刻,他叹息一声,“少奶奶,您就认命吧!”听到门在自己身后落了锁,叶芙蓉茫然地抬头,天空灰白,那飞檐如刀剑,把平静的天空劈成几块,没有云也没有风,世间万物仿佛都停滞不动,青色屋顶上狰狞的兽冷冷看着人间,沉默无言。金继祖走到客厅,见刘副官皱着眉来来回回踱着,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强笑道:“刘副官,您有什么吩咐派人来说一声就好,哪里用得着您巴巴地跑这一趟。您请坐,我叫人准备饭菜……”刘副官抬手打断他的话,“我公务繁忙,马上就要走,你要你媳妇准备一下,我们司令想见她!”金继祖在心里骂过他祖宗十八代,赔笑道:“刘副官,现在这么早,满街都是人,我看有些不妥吧,要不我叫媳妇收拾收拾,晚上再过去。”刘副官摇摇头,“不,我们司令马上就要见!”金继祖好似被人狠狠揍了一顿,顿时蔫了半截,连笑容都装不出来了,哀求着,“刘副官,我在甘蓝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您好歹给我留点颜面,别人看到了会说我什么,会说我不知廉耻,把自己儿媳妇送去犒军!我求求您,您就跟司令说一下,等晚上我一定要她好好伺候……”刘副官喝道:“这是司令的命令,你到底听不听,你要不听我就回去了,让司令亲自来跟你说,我可先告诉你,司令的脾气可没我好!”金继祖慌了神,“是是是,我马上送她过去!”刘副官笑了笑,“不用你送,司令派了车来接,等他玩高兴了就会送她回来。”金继祖张口结舌,已把指甲掐进手心。吉普车缓缓在甘蓝城的青石街上开过,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嗑牙,孩子们大喊大叫地追着车子跑,有人发现了吉普车中的女子,惊呼出声,“金家的新媳妇!”于是,人们开始议论纷纷,金继祖为了巴结驻军,竟然连自己的儿媳妇都能送出去,只可怜了那姑娘嫁的是个傻子,还要被他这样利用,真的是红颜薄命。为姑娘叹了一阵,有个女人突然指着车里,“你没瞧见她脸瘦成这样,明明就是苦命像,是自己命不好,也怪不得别人。”“那倒也是……”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开始评论她的眼睛嘴巴甚至身体。从知道程司令要来接她起,叶芙蓉自始至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她默默地跟着刘副官上了车,默默地坐在后面看窗外的人们,又默默地随他进了官邸,走进一个铺满了猩红地毯的房间,默默地坐到沙发上,等待。房间里摆着一个金色落地大钟,钟座是由红木制成,金色的分分秒秒互相追赶着,走得非常急迫,不时会有沉闷的敲击声传来,提醒她,那难堪的一刻,正逐渐来临。天色渐渐暗了,窗外的树影摇晃着,如摧魂的鬼魅,被子的缎面在夜色中发出冰冷的光,一点点挤到她心里,把她冻得想要呼喊嘶嚎,这长长的人生,无奈而荒凉,哪里会有温暖的光亮。听到外面的人声,她僵坐到麻木的身子有了些知觉,她有种逃遁的冲动,可这小小的人间,哪里才是她的藏身之所。门被人推开,啪地一声,整个房间亮堂起来,她猛地站起来,惊恐不安地看着进来的男子。“怎么不开灯,黑蒙蒙地想吓唬谁!”程行云心情奇好的样子,径直走到她面前,托起她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吃吃笑道:“咦,金家的生活果然不错,你变漂亮了!”叶芙蓉想起那天的一幕,心底升起浓浓的悲伤,道貌岸然的男人何其多,怎么自己这么倒霉,一下子碰上两个,她瞥开脸去,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程行云笑了笑,走到床边躺下,冲她招招手,“过来!”叶芙蓉羞愤交加,绞着双手迟迟没有挪动脚步,程行云在身边腾了个地方,朝那里拍了拍,“快点过来!”叶芙蓉走近两步,跪到床边,低着头说:“程司令,您放过我吧,我已经有丈夫了!”他扑哧一笑,“你说那个傻子,原来你喜欢给男人喂奶,等下也来喂喂我吧!”话音未落,他一把把她拽到床上,扣着她脖颈铺天盖地地吻下来。叶芙蓉还在躲避,只觉得胸前一凉,旗袍的领口被他撕开,露出里面粉色缎面抹胸,她低呼一声,死死捂住胸口,恼恨地看着他恶作剧般的笑容,他干脆把旗袍完全撕开,双手兜着她的腰而上,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下,她闭上眼睛,该来的总躲不掉,缓慢地,她胸前的双手被他拉开。程行云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个滚烫的烙印,她渐渐在他的调弄下疯狂,当她双手攀上他的脖子,他吃吃一笑,“想不想要我?”她把头埋进他胸膛,不让他看见自己意乱情迷的样子,他被她的举动鼓励了,好似听到了战斗的号角,把她下身托起,一挺身,让她随之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叫,他放缓了动作,引领她去到浪尖峰顶。当她瘫软在他怀里,他拿着她的一缕发在她胸前敏感的两点逗弄,惹得她又是娇呼连连,突然,他想起什么,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藤制衣箱,打开放到她面前,“你瞧瞧喜不喜欢?”她几乎惊叫出来,衣箱里有十来件旗袍,各种质地各种颜色都有,有一件是翠绿的薄绸,上面是暗缀的竹叶,显得特别清新素雅,一见她表情的松动,程行云满脸欢喜,“这些都是我刚叫人从省城买回来的,我想你穿起来肯定好看!”她感慨莫名,母亲的笑脸突然浮现眼前,母亲生在水美荷香的苏州河畔,纤细美丽,无比温柔。上海是个时尚之都,女子皆爱极了旗袍,款式花色年年不同。母亲也不例外,每年都会添置一两身新的,兴起时还经常自己动手做,她小时候穿的小旗袍大多是母亲亲手做的。父亲也喜欢看母女俩穿旗袍,总是托人大老远从上海带回来,还一直戏谑说他家有两个花朵般的女人,他瞧着欢喜,可捧得实在辛苦。父母亲说,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她慢慢抬头,他正笑容热烈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夸奖的孩子。她这才发现,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他的剑眉斜飞入鬓,眸中墨色深沉,因着欢喜,闪烁着点点耀眼光芒。她心中的冰冷渐渐融化,某个念头冒了出来,看来这个男人很在乎自己,跟着他总比到金家那个虎穴龙潭要强吧。她咬了咬下唇,把衣服放下,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司令,你要是喜欢我,干脆把我接出金家算了,我以后每天都可以跟你在一起……”在她温柔的触摸下,程行云几乎缴械投降,他眼前浮现出两人言笑晏晏的场面,胸口涌起一阵温暖,那一刻,他心中百转千折,往事齐齐涌到眼前。他突然抱紧她,哈哈大笑,“女人真是贱,刚刚还在跟我说是有夫之妇,下一刻就要投入别人的怀抱,看来你的那个傻子丈夫并不能满足你啊!”叶芙蓉浑身一震,沉默地离开他的怀抱,他一把揽过她的身体,冷笑着说:“我怎么会把你接到我身边来呢,你本来就是我钉到金继祖心里的一颗钉子,我要让他被所有人耻笑,让金家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话语如利刀刺到她心上,“你想想看,金家的儿媳妇成了我的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窑姐都不如,那金继祖的老脸往哪里搁!”叶芙蓉早已浑身冰冷,这哪里还是人间,所有的人都面目狰狞,所有的事都荒谬绝伦。刚刚那一缕微末的希望顿时灰飞烟灭,她只觉得整个身体空荡荡的,是一种苍凉无比的空,好似生命还未绽放,一刹那,已经到了尽头。她惨然一笑,默默地爬起来,默默地从衣箱里拿了件旗袍穿上,什么颜色到她眼中全成了绝望的黑与白,程行云眉头紧蹙看着她,见她真的要走,狠狠地把她拽倒在地,“你今天晚上哪里都不能去,我明天会亲自送你回去!”她冷笑着看向那寒潭般的眸子,“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你这里过夜吗?”他恼恨地瞪住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拦腰抱着丢到床上,当他健壮的胸膛压上她的身体,她突然泪如雨下,“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要报复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动手,我又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他捏住她下巴,“怪只怪你没嫁对人家,怪只怪老天不长眼,让那种混帐东西活这么久!”她撇开脸,把唇闭得紧紧的,好似要永远地沉默下去。他好像有些累了,把她往怀里一揽,很快就睡着了。窗外星光稀微,在窗台边撒了一地,他的鼻息喷到她脸上,让她更觉凄凉,大家都活着,大家却都是别人的地狱,这个世间,为何会变成这样。夜正长,苦痛也正长。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透进,在猩红地毯上散落一地金色的屑,程行云睁开眼,发现窗边有一抹寂寞的身影,她的黑发如瀑,长长地垂到腰间,把身上白底细花的旗袍遮了大半,那窄窄的腰身上正好有两朵蓝花,好似一双热情的手,把那令人怜惜的曲线紧紧拥抱。他闭上眼睛,自己盼望了多年的平静生活不就是这样,醒来时,有个喜欢的女人在旁边,没有算计,没有争夺,没有枪林弹雨,她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等待他的爱抚和保护。他一摸眼角,不知不觉间,那里竟有些湿了,他猛地坐起来,她被他的声音惊动,刚想回头,自己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双手环在她腰间,轻轻含住她耳垂,囫囵不清地说:“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会么?”那一瞬,叶芙蓉有些恍惚,自己仿佛是个幸福的妻子,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享受关爱,她苦笑着,早晨的阳光真暖,可惜照不到自己心上。程行云见她没什么反应,脑中渐渐恢复清明,刚刚的一腔热情也冷了下来,他沉默着松了手,把衣服穿好,临走时说了句,“我叫人送点吃的来,迟一点我再送你回去!”叶芙蓉没有回头,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才捂着脸无声地哭泣。正午时分,程行云回来了,他瞥了瞥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眉头皱了起来,“你想把自己饿死么,怎么什么都不吃!”叶芙蓉径直走到门口,“程司令,我要回去!”程行云冷笑着,“原来是嫌我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金继祖果然厉害,这么快就驯了条忠实的狗!”叶芙蓉挺了挺胸膛,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又说了一句,“送我回去!”程行云指着门外,“车就在外面等着,我本来就是要送你回去的。”他指指地上的衣箱,“把这个带上!”叶芙蓉凄然一笑,“谢谢,我想以后都穿不上了!”说着,她径直朝门外走去。程行云只觉得心头一阵烦闷,好似有什么东西噬咬着全身,咒骂一声,拿起衣箱朝她那方砸去,衣箱正好砸到门上,箱子开了,里面的旗袍纷纷扬扬落下。叶芙蓉刚走到林荫道上,听到一声巨响,吓得猛然回头,各色的旗袍在空中挽着优美的线条往下坠,阳光为它们镶上闪闪的金丝线,让红色更艳,白色更纯洁,绿色更青翠,仿佛是一片张扬的帜,在绝望地宣泄最后的激情。这一幕,永远定格在她的脑海中。透过这片七彩的幡,程行云捕捉到树荫下的那纤细的身影,斑驳的光影里,她的神情迷惘而哀伤,一个晚上的功夫,她脸色已回复到他初见时的苍白,眼下是一片浓的黑,她认真地看着这方,墨黑的眸子里闪着点点光亮。当旗袍纷纷落地,她仍痴然伫立,好似在等待遥不可及的希望,可是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渐渐蒙上重重阴翳,在眼下的黑影包围中,她的眸子渐成永难枯竭的幽幽暗泉。这一瞬,以后他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即使她仍在怀中。中午一般是甘蓝最热闹的时候,今天天气好,人们吃了饭便在外面晒太阳,孩子们在街上大呼小叫,跑得满头是汗。一辆吉普车从驻军官邸缓缓开出,刘副官开车,后面是程行云和叶芙蓉,大家都沉默着,直到走到甘蓝街上,程行云才一把搂过她,让所有人都看到两人的亲密无间。叶芙蓉冷冷扫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落到窗外,人们都在朝他们指指戳戳,边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快到金家大院时,程行云把车一停,把她拉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下亲在她唇上,笑着说:“你先回去,乖乖等我,我下次再找你!”叶芙蓉无地自容,头几乎已垂到胸膛,程行云在她臀上又摸了一把,得意地笑了笑,“抬起头,让大家瞧清楚金家的新媳妇。”他的话音刚落,脸上突然挨了一记,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却见她脸上现出一抹凄凉的笑容,他被那笑容里的绝望和悲伤震撼了,竟不知如何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进金家,那纤细却笔直的身影如一根破空而来的箭,他只觉得心中的某处坚固的地方轰然崩塌,一种不知名的柔软东西慢慢涌入,直到填满心房。他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什么时候,刘副官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司令,我们该走了。”他慢慢踱回到车上,朝那深深的院落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走入金家大门的那刻,阳光把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白色,她有些晕眩,脚步都不稳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迈进那高高的门槛。管家早已在门口转来转去候着,一见她又是高兴又是伤心,急忙把她往后面引,低声道:“少奶奶,你可回来了,少爷要找他的媳妇,已经从昨天晚上闹到现在。”她加快了脚步,远远听到院子里传来家宝有气无力的哭叫声,“我要媳妇,我要媳妇……”一进院子,管家大叫一声,“少爷,你媳妇回来了!”家宝从地上爬起来,衣服都顾不上拍,跑上来紧紧抱住她,“媳妇,我想死你了,呜呜……他们说你跟别人走了,不要我了,呜呜……”她突然觉得心安,连他的鼻涕和眼泪抹了她一身都没在意,世间还有一个人是真的需要自己,这一生伴着他过也许才不会被伤害,才不会痛苦。她有些后悔,那个男人稍微假以辞色自己就想离开他,结果反倒自取其辱,原来人同命真是没办法抗争。她一抬头,小蓝正眼泪汪汪看着她,不禁心头一酸,也哽咽起来,“小蓝,你去张罗些热水给少爷洗澡。”她看向管家,“等下是不是仍要落锁?”管家尴尬地点点头,“少奶奶,这是老爷吩咐的……”她凄然一笑,“我没有怪你,我是想请你告诉老爷,我们院里也上闩,以后谁都不会出去!”管家呆若木鸡,却顿时明白过来,“少奶奶,您放心,我一定告诉老爷!”很快,小蓝把水准备好了,家宝死死抱着叶芙蓉,生怕她又消失不见。叶芙蓉抚着家宝的头发,“家宝,你瞧你弄得这么脏,我去给你洗澡,洗完我弄好吃的给你吃好不好?”他仍在抽泣,还是乖乖地走回房间,叶芙蓉给他脱完衣服,他玩心又起,把她抓起来丢到桶里,两人洗完澡,叶芙蓉找出件白色长褂套上,到小厨房炒了两个菜,家宝一直跟前跟后,还没等菜上桌,家宝的手已经伸了出去,烫得直伸舌头还连说好吃。两人吃完饭,家宝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把她拖到床上,一把把她抹胸抓下来,笑嘻嘻地凑到她胸前吃了几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塞进怀里,一闭眼就鼾声如雷。叶芙蓉已疲累至极,脑子里一团混乱,她轻叹一声,靠在他胸膛迷迷糊糊睡着了。金继祖一脸阴郁从省城回来,听管家说少奶奶把院子封了,气得把书案上的东西扫了一地,后来转念一想,吩咐管家道:“你以后照看好那个院子,一切吃穿用度都不能有差,对外面放出话去,就说少奶奶把自己封了,让那个姓程的死了这条心。这个混帐东西真是欺人太甚,找女人找到我家来了,让我在甘蓝抬不起头来,以后他千万不要栽到我手里,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管家唯唯应下,很快甘蓝城里便传开了,金家少奶奶不甘受辱,把自己封在院子里,并且发誓永世不踏出院子半步。听到刘副官的报告,程行云抄起一个烟灰盅朝墙壁砸去,大吼道:“这明明就是那个老东西在搞鬼,什么不甘受辱,什么自封,明明就是他把人给我关了起来!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身为甘蓝的驻军司令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商人!”刘副官低头道:“司令,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要是喜欢那姑娘为什么不当时就带回来呢,现在弄得满城风雨,我们再去要人也麻烦。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来的时候总司令交代过,要我们维护甘蓝的社会秩序,他才安心在前方跟日本人斗。你也知道,九一八和一二八以后,日军的野心昭昭,觊觎着整个中国,总司令早已准备狠狠跟他们打一场,把他们赶出去。你现在才接手不久,很多高级将领见你年轻,都不太甘愿服从命令,如果你现在就挑起和地方的矛盾,恐怕军队内部会四分五裂,你以后要制约他们极其困难,我们这时千万不能自乱针脚,辜负总司令的期望!”程行云沉思半晌,“天下女人这么多,我又不是非她不可,算了,我们现在先把军队管好吧,那个老东西跑不掉的,我迟早有一天会收拾他!”刘副官刚想收拾碎片,从外面冲进来一个黑脸的彪悍汉子,那身材如铁塔般高大壮硕,他气呼呼地跑到书桌边,隔着桌子指住程行云的鼻子,吼得屋子都在摇晃,“姓程的,你不要以为救过总司令的命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甘蓝人可不是好欺负的!奶奶的,竟然连人家傻子的老婆都要抢,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女人!”程行云瞪着鼻尖上的指头,二话不说,就势捉住他的手腕,那人哼了一声,一拳砸向他面门,程行云握住他的拳头,怒喝道:“赵黑熊,你疯了不成,连我都敢打!”赵黑熊冷笑一声,“我打的就是你这没廉耻的东西!”说着,他以拳变掌,反过来要去扣程行云的手腕,程行云卸下他的攻势,一拳击到他胸口。赵黑熊眉头都不皱一下,硬生生受了他这拳,边奋力从他手中挣出来,掏出枪指到程行云的脑门。程行云一拍桌子,双目尽赤,“好啊,你有种就打死我,我要是歪歪头我就是你孙子!”一转眼就变成这阵势,刘副官傻眼了,连忙挡在那人面前,赔笑道:“赵军长,你千万别冲动,你先把枪放下,我们司令心情不好,还是我来跟你解释吧。我们司令这些年来一直谨慎,我几乎没见他碰过女人。他也是见到那姑娘才动了心,他很喜欢那姑娘,那姑娘也喜欢他,甚至想留在他身边,可是司令想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才忍痛把她送了回去,不想金继祖把她给关了起来,还对外面放风说是那姑娘自己封的。赵军长,你想想看,有哪个姑娘会愿意跟一个傻子,而不愿意跟我们司令呢?”赵黑熊点点头,缓缓把枪装起套里,刘副官叹气道:“赵军长,你瞧瞧我们司令,他刚听说金继祖放风说姑娘自封起来,气得差点杀到金家去把姑娘救出来,我劝了老半天,还没让他打消主意,你就冲进来兴师问罪了。赵军长,你帮我个忙,千万把他给拉住,总司令派我们来是维持秩序的,我们不能在这时候坏了总司令的事情!”赵黑熊沉思片刻,朝程行云一抱拳,然后拍着胸膛道:“司令,刚才是我太莽撞了,你要是生气就猛揍我几拳吧,我绝不还手。不过现在大敌当前,那些日本人已经逼近长城了,司令还是把儿女私情暂时撂到一边,等我们把日本人赶出去,我一定亲自从金老鬼的家里把你女人找出来送给你,我知道那老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司令还是以大局为重,暂时把兄弟们带好,我们还等着跟总司令上阵杀敌呢!”程行云苦笑一声,伸手拍拍他肩膀,“赵黑熊,你下次如果还敢拿枪指我,我不把你推出去崩了我就是孬种!我今天先不跟你计较,我给你个任务,你这些天一定要把手下的士兵操练好,我怕时局有变,总司令随时会召我们!”赵黑熊嘿嘿笑着,“不敢了!”然后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程司令,赵黑熊随时听候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