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抗争

甘蓝送别调凄凉的鼓点中,金继祖沿着甬道慢慢走向后面,今天的一片混乱在心里沉淀,终于理出一个头绪,他提着灯笼默默想着自己等下要说的话,他在那院门外顿了顿,等成竹在胸后,才抬脚跨进院内。

洋槐树下的卧榻上,叶芙蓉正呆呆坐着,小蓝拿了碗东西正在劝她吃,他朝小蓝摆摆手,“你先下去,我问少奶奶一点事!”

小蓝担心地瞧了瞧她,见她没什么反应,叹息着低头退下了。金继祖抄着双手走到她面前,轻轻搭上她肩膀,叶芙蓉猛然惊醒,起身卸下他的手,柳眉倒竖着,“公公,家宝还停在外面!”

金继祖嘿嘿一笑,“你有没有跟少爷同过房?”

叶芙蓉低头把泪擦去,轻声道:“有!”

“那就好!”金继祖温言劝道:“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现在人已经死了,你要想开些,虽然你们成亲不久,可也是我金家大红花轿抬进来的媳妇,我们金家不会亏待你,你在这里先住着,我会放话出去你已经有了金家的后代,过一个月我会找大夫来看,如果真有了就好,如果没有的话我去找人借种,你一定要为我生下孙子,我们这么大的家业不能后继无人!”

叶芙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公,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金继祖笑起来,“我知道有些委屈你,可你想想,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你难道想到外面去过三餐不继的日子。我告诉你,不要对那姓程的有什么幻想,现在局势这么紧,他马上就要上前线,有没有命回来还不知道呢!你还是乖乖听我安排,等你生了孩子,这偌大的家业不都交到你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放屁,谁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叶芙蓉再也忍不住了,怒骂一声,转身走向房间。金继祖连忙跟上,没等她关门,把门一脚踹开,叶芙蓉收势不及,被摇晃的门页打了个趔趄。金继祖一手托起她的腰,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安的什么心,就乖乖地听我的话,我是没有办法,要不是早知道自己没办法生育,怎么会让那些臭苦力占了便宜去!”

说着,他满是烟味的嘴就要落下来,叶芙蓉死死撑住他的下巴,他连进两步,把她抵到八仙桌边,把她的头按到桌上,叶芙蓉摸到一个茶杯往他头上砸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俯身亲了下去。

这时,小蓝的声音在叶芙蓉听来显得特别凄厉,“老爷,不好了,大太太跑出来了,她正在灵堂哭闹呢!”

金继祖呆了呆,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记才不舍地把她放开,“你听话一点,我不会亏待你,跟我到底还是比跟那个傻子强!”

叶芙蓉冷冷地看着他离开,听到院门被大声关上,又听他吆喝着叫人从外面锁住。小蓝泪流满面地走进来,扑上来抱住她,“少奶奶,原来老爷……”叶芙蓉捂住她的嘴,冷笑着说:“别提这事,我怕脏了你的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小蓝瞪大了眼睛,“少奶奶,你有好办法么,要不要我帮你!”她像个邀功的孩子,“还有六福叔,你记得吗,上次就是他把三太太请来,又去引得大太太发作,才把老爷弄走的。这次又是他把大太太的院子门打开的,还好来得及!”

叶芙蓉惨然一笑,“谢谢你们,我自己能应付来!”

夜深了,小蓝被那锣鼓声吵得睡不着,便轻手轻脚爬起来看月亮,白天的卧榻没收,她躺上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正迷糊间,她听到主人房传出什么摔倒的声音,她顿时惊醒,一跃而起,跑去推房间门,谁知房间门好似被闩得死死的,又或者被什么东西抵住,怎么推都没办法推开。她心中一凛,大哭起来,“来人,来人啊……”

两个老妈子披着衣服跑出来,小蓝指着房门,大叫道:“快,少奶奶在里面把门堵了!”

两人连忙去推,见门纹丝不动,吓得慌了手脚,开始拼命撞门,小蓝跑到门口大喊,“来人,少奶奶出事了!”

管家带着人飞一般赶来,一会金继祖也来了,大家把门撞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叶芙蓉直挺挺吊在房梁上,脚下一个方凳斜斜倒着。大家连忙把人解下,发现她胸口仍在隐隐跳动,两个老妈子又掐又捏,叶芙蓉终于悠悠醒转,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小蓝关心的目光,泪水夺眶而出,扭头过去,什么也不愿说。

在红色的灯火里,金继祖的面目有些狰狞,他看着满院的人,大声道:“金家少奶奶真是百年难遇的贞烈女子,竟想殉夫而死,这真是我们金家千年修得的福分。从今天起,大家要敬少奶奶如同当家主母,她现在已经怀有我金家的血脉,大家要细心招抚,不能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了。六福,你多调几个丫头来少奶奶这里,小蓝,你发现及时,到帐房去支五个大洋做奖励,大家现在先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等大家纷纷散去,叶芙蓉被抬到床上睡下,仍是不愿睁眼,躺着默默地流泪。金继祖把人都支使出去,沉默着走到床边,重重踏上床榻,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嘿嘿冷笑,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声音几乎从牙缝里迸出来,“想死!我会这么容易就让你死吗!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把你弄到身边,自己都还没过到瘾,就让两个王八蛋占了便宜去。你还是认命吧,不要跟我闹,你是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你看看那大太太,敢违抗我的女人从没有好下场!”

他冰冷的手慢慢解开她的盘扣,又毒蛇般滑过她的身体,随着他的移动,叶芙蓉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他终于满意,轻笑一声,在她胸前揉捏两下,恋恋不舍地起身,“这样才对,不要老是反抗我,男人是没多少耐性的。今天没什么精力了,暂时让你休息两天。记住,这两天有许多客人要来,你不要失礼!”

走出房间,金继祖志得意满地闻了闻手上的香气,交代几个丫头,“你们几个跟我好好看着,少奶奶身边随时要有两个人以上。还有,金家大院的事情不准往外面说,我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会打断你们的腿,听懂了吗!”

当金家大院一团混乱时,驻军总部的会议厅灯火通明,身着笔挺墨绿军装的将领们围坐在长长的会议桌边,都蹙紧眉头,直直盯着前面的地图。程行云用铅笔在东北三省大大的疆域上画了个圈,痛心疾首地说:“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已经建立了满洲国,我们的情报称,他们的军队正在向关内集结,”他在热河的边境上画了条线,激动地说:“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热河,我们如果不截住他们,再让他们长驱直入下去,不到一年,我中华的大好河山就将尽入敌手,所以,总司令已经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日本人挡在热河之外!”

大家沉默着,纷纷握紧了拳头,赵黑熊早就怒火熊熊,一拍桌子,“他娘的,你别说这么多废话,你要咱们怎么干吧!”

程行云抬抬手示意他坐下,走到桌边撑着桌子道:“总司令命令我们先原地待命,把真本事操练出来,他估计明年就会有大战打,要我们千万不能懈怠!”

等大家纷纷散去,赵黑熊见他仍盯着全国地图不动,狠狠拍在他肩膀,“程司令,那傻子死了,要不要我跟你把那女人弄回来?”

刘副官也含笑道:“是啊,我看你这些天都不怎么开心,有个女人在身边说说话到底要好些!”

程行云看着笑容满面的两人,心里五味杂陈,他瞥了眼地图,沉思良久才叹道:“还是算了,军队马上要开拔了,不要害了人家。”

刘副官和赵黑熊面面相觑,赵黑熊哈哈笑道:“找个女人还婆婆妈妈的,我算服你了,不找就算了,我可回去睡觉了。对了,明天咱们一起去金家吊唁,金老儿跟咱驻军关系还算不错,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看着赵黑熊的背影离开,刘副官突然低声道:“程司令,那女子这么年轻就守寡,只怕以后在金家的日子不好过。”

程行云沉吟半晌,“要不明天把她带回来吧……还是算了,局势有变,眼看着明年就要上战场,弄个女人回来实在不是个事。”他恨恨地看着墙上的地图,“要不是现在国难当头,我真想一枪崩了那老东西,宁可受军法处置,也不想让他再逍遥快活下去!”

刘副官看着他的神情,欲言又止,最后叹道:“程司令,你先去休息吧!”

程行云摇头道:“你不用管我,我再看看各方面的消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理出个头绪来。”

清晨,甘蓝河上一片雾汽袅绕,缠绕着金色红色的光线,悠悠然飘荡在空中,最后化成一束束淡淡的烟散去。程行云默默走在河边,后边有几个侍卫官远远跟着,当他把手浸入那冰凉的水中,久远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让他几乎痛哭出声,他捧了水浇到脸上,水珠惆怅地滑落,有的沾在长长的睫毛上,仿如晶莹的泪珠。

这里是他的家乡,每一草每一木都有他童年时的欢笑,最熟悉的,莫过于这不停流淌的甘蓝河。每个晨晨昏昏,他总会在哥哥的带领下来这里挑水洗东西玩水,他们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哥把他一手带大,当他七岁时,已经有能力自理,哥哥为了赚钱给两人娶媳妇,便签了契约到金继祖的大院里做长工。逢初一十五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哥哥会带许多好吃的回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舍不得吃,偷偷塞在怀里带回来。

他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快乐地过下去,像很多甘蓝人一样,哥哥赚了钱娶媳妇,然后自己长大了,也去打长工赚钱,自己也娶上媳妇,再生许多娃娃,每天被媳妇的唠叨磨得耳朵生茧,被娃娃吵得哇哇乱叫。可是事情总不能如人意,一个深夜,有人气势汹汹跑到他家砸门,他慌了心神,从窗户跳出来,前面的人很快追了出来,他逃到甘蓝河边,听到后面的声音,“别让他跑了,老爷说要斩草除根!”他憋了口气,跳入甘蓝河中,随着流水漂走。因为经常在河里玩,他深谙水性,漂了很远才抓住一根桥墩停下来,等他偷偷潜回来,才知道哥哥已经死了,被金家挖了个坑埋进乱坟坡,他连哥哥的尸首都找不着了。

他突然想起来,哥哥有次回来,笑嘻嘻地问他想不想要个小侄子玩,说如果以后要离开这个地方愿不愿意跟他走,看着他连连点头,哥哥才告诉他,他喜欢上了金家的大太太,并且和她有了孩子,她要他带她走。

哥哥那时候信心满满,“我有的是力气,到哪里找不到活干,到哪里找不到饭吃!”

他总坚信哥哥可以解决一切事情,四邻里,他一天能劈最多的柴,能挑最多的水,能割最多麦子高粱,能唱最好听的甘蓝调。

他从来没想到,那么英明神武的哥哥会成为乱坟破上的累累土堆。

他只好孤身流浪,在省城乞讨了许久,练出了一身挨打的本领,后来长大了些便去当兵,因为他的沉默和坚忍,他很快被上司赏识,教他读书识字,极力栽培,并把他调派到总司令身边当侍卫官。总司令有一次遇刺,他想都没想便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上去救人,总司令感激之下,问他想要什么职务,他径直指着南方,“甘蓝!”等甘蓝驻军司令空缺,总司令便把他调了过来。

他回来了,可是再也没有亲人。

不知什么时候,刘副官默默站到他身后,刘副官叫刘书远,是他入伍后的第一个朋友,他是个读书人,开罪了当地的恶霸逃了出来,万般无奈下当了兵,开始他受不了军队里每日每夜的操练,甚至害怕看到人流血,程行云一直帮助他鼓励他,终于让他撑过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那时,两人总把微薄的军饷凑到一起喝酒,分享过去的经历,喝醉了便抱头痛哭,醒来时便生生多出几分力气,撑过那地狱般的操练。

因为军队里读书人少,刘副官很快提拔上去当了文书,程行云也调派去了总司令部,两人又共处了一段时间,当知道程行云要赴任时,刘副官二话不说,丢下在总部的大好前程,跟着他来到甘蓝。

当脸上的水慢慢干了,程行云转头大步走向驻军总部,刘副官仍沉默地跟着,程行云突然停住脚步,刘副官没有料到,差点撞了上去。程行云目光深邃地看着甘蓝河,“刘兄,我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我没办法回来,你一定要找机会把那姓金的办了!”

刘副官还没来得及答腔,程行云已经头也不回走了。

甘蓝城里还是一片静寂,金家大院早就忙成一团,管家张罗人手赶制了一晚孝服,总算天亮前赶出了三百多套。管家来不及喘口气,连忙要丫头们把孝服发下给大家穿。

金家大院光护院就有一百来人,这些还不算在省城和外埠的保镖,长工和丫头老妈子加在一起都超过两百,在省城和外埠的工人更是多到无法计算。甘蓝许多人都是靠他吃饭,在甘蓝没有派驻军队前,金继祖实际上就是甘蓝的土皇帝,他跺跺脚甘蓝城都要摇三摇。后来总司令把军队驻扎在这里,他的气焰才收敛了些,历届甘蓝驻军将领对他都要礼让三分,在军阀混战时,他的生意受了很大影响,便更加低调了,开始缩在家中韬光养晦,以期躲过一阵复出。

沉闷的锣鼓声响了一夜,在人们的睡梦中萦绕不去。太阳刚挂上金家大院的屋顶,一阵唢呐声把人们从苦水泪水浸泡的梦中惊醒,唢呐声里有颤抖有哭泣有哀鸣有悲叹,当一阵拉长的如哭泣的唢呐奏过,锣鼓随之响起,先是轻轻击打,好似温柔的手在抚慰人们的心灵,当唢呐声变得凄厉,锣鼓也跟着激越起来,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心里,让人觉出了阵阵疼痛。当唢呐声缓下来,成了长长的悲叹,锣鼓一声声敲打在边上,似乎是疼痛后的隐隐怅然。

突然,铙钹声顿起,把怅然统统抹去,鼓点跳跃起来,与唢呐声交织缠绕,顺着铿锵的声音而上,汇成一曲悲壮的送别,汇成一曲撕心裂肺的恸哭,笼罩整个天地。

甘蓝的风俗就是如此,谁家要是有人过身,那甘蓝送别调里的锣鼓一定要响三天三夜才能停,一般演奏者分两班,一班累了另外一班就赶紧接上,除锣鼓外,吹鼓手班里还有唢呐和笙梆铙钹,北方人听不惯缠绵悱恻的调子,连最凄凉的送别调也是由如泣如诉的唢呐吹出,配合着锣鼓的悲壮和铙钹铿锵的气势,把人热闹地送入黄土中埋葬。

一曲送别调奏完,甘蓝城里热闹起来,人们陆续赶到金家吊唁,一个晚上的功夫,灵堂已经设好,家宝的大幅遗像挂在客厅中间,他的黑色杉木灵柩停在客厅正中,供桌上摆了满满的肉和果品,两支巨大的白蜡烛正缓缓流泪。

丫头们把叶芙蓉扶了起来,为她擦干净了身子,穿上麻布孝衣,在髻上插上白花,小蓝又端了碗粥,哀声道:“少奶奶,求你了,你就吃点吧,你从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这样下去顶不住的啊!”

叶芙蓉脸上没有一点生的气息,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茫然,目光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小蓝又说了一遍,见她仍是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把粥往她嘴边送。

叶芙蓉总算有了反应,她迅速把头扭过去,把面前的东西当成毒药,小蓝始料未及,手一抖,粥全撒到地上,丫头连忙拿了抹布来擦,小蓝泪水涟涟道:“少奶奶,你不要这样,你就吃点吧!”

叶芙蓉看都没看她一眼,沉默着走到院里,靠在廊柱上痴望着天空,小蓝连忙跟了出来,见她竟然慢慢坐在卧榻上,旁若无人地看起书来。小蓝和几个丫头跪了满满一地,苦劝她吃东西,叶芙蓉丝毫不理会,好似已跟人世隔开。早有老妈子跑去叫了金继祖来,他气呼呼地走进院内,冲小蓝她们怒骂道:“一群没有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来人,给我把她的手脚按住,就是死灌都要让她吃!”

四个丫头连忙把她按到卧榻上,小蓝憋了满眶泪水,颤巍巍地端着碗来喂,叶芙蓉把眼紧闭上,头偏到一边,金继祖上来捏住她下巴,喝道:“快点,给我灌!”

小蓝手一抖,差点把碗掉在地上,见金继祖对自己怒目而视,赶快把粥塞进她嘴里,谁知粥刚进去,又被她一点不漏吐出来,还吐了金继祖满手,金继祖勃然大怒,掐住她的脖子,“你这么想死是不是,我成全你!”

“哐当!”小蓝手中的碗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扑通跪倒,“老爷,您放过少奶奶吧,我一定劝她回心转意!”

金继祖见大家抖抖索索地看着自己,也觉得刚才有些失态,他拿着老妈子递来的帕子擦擦手,又整了整衣服,咳了一声道:“你们今天如果不能让她吃东西,你们自己也不用吃了,反正养着你们这群东西也是糟蹋粮食!”

自始至终,叶芙蓉都在直直看着洋槐树上一只跳跃的灰色麻雀,当麻雀高高兴兴地找到什么东西飞走,她的目光才怅然地越过树梢,投向天空悠游的一朵白云,白云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穿着灰蓝的外衣翩然欲飞,它的脚下踩着亮丽的红霞,那翅膀更显出非凡的美丽。

那一刻,金继祖的咒骂,小蓝和丫头们的哭泣,竟都成了前世。

正午的阳光十分温暖,一遍又一遍送别调后,唢呐声突然拖出更长的调子,好似有人在凄厉喊叫。叶芙蓉的心突然揪紧,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枯木,没想到还是会这样疼痛,这首是母亲死后那晚吹鼓手奏了一夜的《黄泉冷》,那一夜,似乎总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告诉她一个事实,从此,再没有人为她挡去风霜。

小蓝她们已经放弃了劝说,也没有人再哭泣,大家围着她沉默地跪着,都深深低着头,任阳光在额前逼出颗颗汗珠。

“呦……,你们这是闹得哪出啊,都在罚跪么,你们还真倒霉,伺候这样一个死性子的主子!”随着尖利的一个声音,三太太和二太太手牵手进来了,三太太先把手松了,回头笑道:“姐姐,你小心着点,这少奶奶家的门槛可高着呢,你别摔着了!”

二太太脸上涔涔冒着汗,她一边用丝帕擦着,一边笑道:“妹妹,你就别挖苦人家了,先把老爷吩咐的事情办好再说!”

三太太哼了一声,“这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没想到他也有制不住的女人,我高兴都来不及,要我帮他来劝,真是做梦!”

二太太叹了口气,走到卧榻边坐下,朝小蓝她们笑道:“你们先下去歇着,我跟少奶奶说说话。”等她们起来退下,她捉住叶芙蓉的手,轻笑着,“新媳妇,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命还苦,不过命是天定的,咱们要争也争不过,你还是别倔了,老爷也是为你好,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人在外面怎么有活路,还是跟金家添个孙子,保你一世吃穿不愁。我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要不然老爷也不会这样冷落我。新媳妇,你饿着不要紧,可千万别饿着你肚子里的孩子,那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三太太站在明暗的光影里,脸上竟有些鬼魅的味道,她冷笑一声,“饿死算了,让那个老东西白想一场,最好是马上把他气死,以后咱们几个女人自己当家,省得他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算是看透了,天下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这个老东西坏事做尽,竟然还活得这么滋润,也没见老天把他收了去!”

二太太摆摆手,“妹妹,你就少说两句吧,你没看新媳妇都成这样了!”

三太太俯身在她脸上打量一会,见她紧闭双眼,脸色竟如白纸一般,呵呵笑道:“真快成死人了呢,你难道真要下去陪那傻子,我就不相信你跟他有什么感情,还是那老东西一直在打你主意,你不愿意从他。我告诉你,女人的身子给男人碰过就成了残花败柳,不值钱了。当年我嫁过来不也闹腾过,闹一闹还是委委屈屈过到现在。好死不如赖活着懂不懂,我就不相信那老东西没有伸腿的一天,你现在死了,只赚了副厚棺材,要是你再撑几年,在老东西那里撒个娇什么的,说不定金家都成你的了!”

二太太啐了她一口,“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嘛,她是老爷的儿媳妇,老爷怎么会……”

“怎么不会!”三太太笑得泪水纷飞,“那个老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以为那几个漂亮丫头是怎么不见的?”她凑近叶芙蓉,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你自己瞧瞧,新媳妇这么漂亮,还是他自己看中的,他怎么会舍得这口鲜嫩的不吃,把她供在家里当菩萨!姐姐,你别傻了!”

良久,她把泪水擦去,冷冷地看着叶芙蓉,“我们话已经带到了,你要死要活我们随便你,反正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她突然恶狠狠地说:“说不定你死了我们的日子更好过,我就不信老东西会死在我后面!”

说完,她把二太太一拉,转身就走。老妈子连忙为她们把门开了,三太太突然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仍如雕塑般的叶芙蓉,在旁边的水缸舀起一瓢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兜头朝她泼去,叶芙蓉淋得满身是水,顿时从卧榻上惊起,三太太嘿嘿一笑,“还没死嘛,没死就起来吃东西,你要再装死我等下再来浇!”

看着两人迤俪而去,小蓝和丫头们才回过神来,赶紧为她擦脸换衣服。叶芙蓉却仍然一脸木然,眼中如死水一潭,再狂暴的风都激不起任何波澜。她听任她们换好衣服,朝天空看了一眼,转身回到房间躺下。

当一阵又一阵疲倦袭来,叶芙蓉罔顾小蓝她们的呼喊,昏昏然进入梦乡。

魑魅魍魉横行的黑夜一点点吞没了光明,月也成了若有若无的一点存在,在凛凛风中把自己重重包裹,希望,凄清长夜里,能得到温暖,反射出曾经的光明。

也许是吹鼓手都疲累不堪,送别调已然一声声衰落,一入夜,唢呐和铙钹都停了,只剩长长的锣鼓声在甘蓝城上空飘荡,如魂魄恋着自己的身体,一圈又一圈来回检视,久久地,不忍离开。

两辆吉普车停到金家大院门口,在门口的牛耳立刻拉长了声音喊道:“程司令赵军长到!”屋内的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吹鼓手鼓足了气,把唢呐吹得震天响,当锣鼓接上他的节奏,铙钹也响了起来,刚刚沉默下去的金家大院顿时又热闹起来。

金继祖老远迎出来,拱手道:“这要我怎么过意得去,我还没登门拜谢程司令的援手之恩呢,程司令,赵军长,您先请屋里坐!”

程行云满脸凝重,根本没有答腔,径直走到灵堂前烧香,把香高举着拜了三拜,赵军长和刘副官也上前拜过,旁边披麻戴孝的长工连忙答礼,赵军长嚷开了,“怎么没见他媳妇出来答礼,是看不起咱们么!”

金继祖脸色骤变,管家连忙赔笑道:“你们是金家的贵客,怎么敢看不起呢,我们少奶奶伤心过度,昨晚竟要上吊殉夫,幸亏我们发现及时,好歹把条命捡回来了,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现在正昏睡着……”

没等他说完,赵黑熊把腿一拍,“他娘的,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好好地寻什么死,一个傻子也值得她赔上条命!”他看着程行云,眼中有些疑惑,“司令,事情有些不对啊!”

程行云没有回答,转向金继祖,脸沉了下来,“金老板,不是你逼的吧?”金继祖慌忙辩道:“程司令,您说哪里话,她是司令要的人,我保她还来不及,怎么会逼她呢。您放心,经过昨晚那事,我已经派人严密看守,不让她有机会再寻死!”

赵黑熊插在他们中间,“你别那么多废话,先带我们去瞧瞧那女人!”

金继祖有些为难,皱眉道:“刚才丫头来说过,她仍睡着没醒。”

程行云二话不说,直接绕过他走向后面,刘副官和赵黑熊连忙跟上,金继祖见势不妙,给管家递了个眼色,两人也紧紧跟在后面。一行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两边高高的白灯笼把他们的影子拖得细细长长,仿佛催魂的鬼魅。

一曲送别调后,从前院传来凄厉的《黄泉冷》,程行云的脚步一顿,胸膛疼痛欲裂,全身好似有如冰凉的丝线一条条绞进血肉里,他几乎嚎啕出声,脚步再也提不起来,他连忙伸手扶住墙壁,让自己的情绪平稳。刘副官连忙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司令……”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深深呼吸,继续朝前面走去。

赵黑熊也瞧出了异样,拍拍他肩膀,嘿嘿笑道:“兄弟,她没事的,你不要自乱阵脚!”程行云苦笑一声,“等下你别乱说话,咱们瞧瞧就走!”

赵黑熊愣住了,赌气道:“不说就不说,我倒要看看你个慢郎中有啥法子!”

一行人刚进院子,一个老妈子凑到金继祖面前,“二太太和三太太也在,正在把少奶奶叫醒吃东西呢!”金继祖朝管家一努嘴,“快把她们弄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劝不动就算了,竟然给我用水浇,真想跟我把人弄死么!”

三人正在门口嘀咕,房间里传出三太太惊天动地的叫声,“你不要装死了,给我起来吃东西……”程行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正好看到一个瘦瘦的女人拿着瓢水朝床上泼去,而旁边一个胖胖的女人正要拉她,床上的女子浑身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程行云心肝俱裂,才多少天不见,她怎么就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脸上一片惨白,眸中无比茫然,竟没有一点光亮。

跟着进来的刘副官和赵黑熊也呆住了,赵黑熊喃喃道:“我的老娘,这女人怎么跟鬼一样!”

见三个人气势汹汹冲进来,三太太手里的瓢吓得掉在地上,二太太见苗头不对,连忙拉住她,赔笑道:“你们是来看我家新媳妇的吧,老爷要我们把她弄醒吃东西,她两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睡真要睡死过去!”

程行云怒火直窜,瞪圆了眼睛走到三太太跟前,“是你这样叫的吗,用冷水泼,你还真歹毒!”

三太太瑟缩了一下,突然挺直了胸膛,声音尖利地叫起来,“我泼她又怎么样,我好歹也算她长辈,你还没权利来质问我!这个蠢女人不想活了,昨晚去上吊,上吊死不成就绝食,你怎么不去问她脑子里短了哪根筋!这种破事我还不愿意揽呢,不就是自己公公要上嘛,闭着眼睛当被鬼压不就过去了,还真要去寻死,还以为那条贱命谁稀罕来着……”

“住嘴!”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凌厉的声音,赵黑熊回头看了眼金继祖,一脚把旁边的方凳踢开,噔噔两步走到她面前,“你说的是真的?”

三太太突然噤声,看着后面横眉冷对的金继祖,金继祖喝道:“你这个疯婆子,给我滚出去!”一边冷冷朝管家瞥了一眼,管家会意道:“赵军长,您可千万别听她的,你不知道,她平时说话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从来不管什么场合。我们二太太倒是个明白人,二太太,您和三太太先带回去吧!”

当冷水引起的战栗过去,叶芙蓉意识渐渐模糊,房间的喧闹,外面的《黄泉冷》仿佛飘忽在遥远的地方,她把眼睛一闭,斜斜歪倒在床上。

程行云扑到床上,把她瘦弱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那心里的丝丝剧痛又开始发作,怀里冰凉的感觉让他有些恐惧,他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这时,赵黑熊挡在三太太面前,“把刚才的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金继祖满脸无奈,“赵军长,这事也不怕让你知道,这个老三就是喜欢争风吃醋,我要是多看一个丫头一眼她都要跳起脚来骂半天,这么多年我真是忍无可忍,还请三位不要见笑才是!”

赵黑熊看着程行云怀中的苍白女子,叹息道:“程司令,你这个媒我是做定了,我看再这样下去,等不到你出发这女人就没命了,你不要再优柔寡断了,把她带回去吧!”

程行云眉头一拧,抱起她就走,金继祖恼羞成怒,挡在他们面前,冷笑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儿子的头七未过,你们竟然想带走我的儿媳妇,要我老脸往哪搁!你们不要把我逼急了,我到上面去告你们强占民女,总司令的纪律严明,只怕你们吃不了要兜着走!”

赵黑熊一拍胸膛,“我怕什么,大不了撤了我这个军长,我正好上前线好好跟鬼子拼一场,比在后面躲来躲去的痛快!”他转向程行云,“你把人带走,一切有我来扛!”

“来人,给我把大门关起来,看谁敢从金家带人出去!”金继祖大喝一声,一群拿着枪的护院冲了进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谁敢动手,我派人把金家给铲平!”赵黑熊气得哇哇乱叫,拔出枪对准面前那护院的胸膛,那护院吓得直抖,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金继祖。

见势不妙,刘副官吓得冷汗直流,连忙挡在他面前,“司令,赵军长,你们还要带兵,千万别现在捅娄子!”

僵持中,程行云看了怀中的女子,忽然很想生生世世这样温暖她。思考良久,他把她放下,起身瞪住赵黑熊,“赵黑熊,我命令你,收起你的枪,现在向后转,回驻军总部!”

赵黑熊大怒,“你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当缩头乌龟,老子今天跟他们杠上了,看看他们这几条破枪能把我怎么样!”

“听我命令!”程行云怒吼道:“你的枪是来打鬼子的!”

赵黑熊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悻悻把枪收起。刘副官叹息一声,催促道:“赵军长,我们走吧!”说着,跟着程行云大步跨出房间,赵黑熊回头看了看那女子,骂了声,“金老板,你给我看好点,要是人没了我可饶不了你!”他把拳头在金继祖眼前晃了晃,拔腿就追。

看着三人的背影,金继祖得意洋洋,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一直退让就是怕你们,你们要跟我斗还生晚了几年!”他瞪了三太太一眼,“以后还敢乱说话看我不把你嘴巴撕了!来人,给我送太太们回院子,把三太太的院子锁起来,以后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这个院子!”

他踱到床边,看着那小小的脸,一天下来,她竟又好似缩了一圈,连颧骨都突了出来,他沉默良久,转头对管家道:“你去给我找大夫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事,我看她脸色不对!”管家嘟哝一声,“老爷,丫头们都饿得没力气了,您还是让她们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没人能伺候少奶奶了!”

他怒吼道:“一群废物,把她们叫进来,等少奶奶吃了东西她们才能吃,我就不相信我整治不了一个女人!”

大夫慌手慌脚赶来,诊完脉长吁口气,开了些补益气血的药便走了,管家叫人煲了参汤,命两个老妈子把叶芙蓉扶起来,一人撬开她的嘴巴把参汤灌进去,她昏迷着,倒有一大半流到外面。这样灌了一阵,总算有些喝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迷蒙的眼睛,见面前跪了一地的丫头,有两个已然歪倒在地,管家见她醒转,跪倒在床榻上,哽咽道:“少奶奶,求你吃点东西吧,老爷吩咐过,你不吃别人也不准吃,你难道真的忍心让这些小丫头陪你去死,她们还这么年轻哪!”

叶芙蓉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意识,她把手遥遥伸向小蓝,小蓝连忙扑上来握住,几乎泣不成声,“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叶芙蓉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好似被火烧灼,她用力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以为……”管家连忙叫人端了燕窝过来,小蓝连忙接过,轻声道:“少奶奶,你别说话,先吃下去。”看着她把东西吞了进去,大家才舒了口气,管家一挥手,“快叫人把这两个晕倒的抬回去,你们先去吃点东西!”

当大家乱纷纷地出去,管家把门关上,飞快地走到叶芙蓉面前,“少奶奶,你记不记得,今天程司令来过。”

叶芙蓉眼睛一亮,猛地抬头,“原来是真的!”她眼中的火光一点点熄灭,“他又是来做什么,难道嫌羞辱得不够吗?”

管家摇摇头,“少奶奶,我感觉得出来,他对你是动了真情,今天他抱着你的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想落泪,那刻他眼里好像只剩下你一个人,要不是老爷拦着,他就已经把你救出金家了。少奶奶,你如果想跟他,我和小蓝会找机会帮你!”

小蓝急切地点头,“是的,少奶奶,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早点离开金家。”

叶芙蓉惨然一笑,“算了,你们不用劝我,我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已经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了。”她拉着小蓝的手,“你还没吃东西吧,你去弄点吃的来,我们一起吃点吧,今天连累你们了,我真是过意不去!”

小蓝急急忙忙跑出去,管家还想再劝,叶芙蓉对他粲然一笑,“六福叔,你的恩情我记下了,等来世一定找机会报答!”

管家骤然变色,“少奶奶,你难道还想寻死,现在兵荒马乱的,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何苦一次次这样想不开!少奶奶,你就听我一句劝,不管发生什么事,先把自己命保下来再说,这条命你自己都不顾惜,又有谁会为你着想呢!”

叶芙蓉怔怔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担忧让她泪落如雨,良久,她把脸擦了擦,轻叹道:“六福叔,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感激你!”

灯光有些昏黄,在她脸上抹上一道道暗影,她眯着眼睛看着这唯一的温暖,心中一片寂然,好似万顷波澜一瞬间平息,只剩下鸟儿的啾啾哀鸣,在寻找风浪中失去的伴侣。

以后,要如何面对狂潮再起。

太累了,还是算了吧!

夜深了,驻军总部司令官邸的客厅仍亮着灯,程行云燃起一支烟,把自己圈在沙发柔软的怀抱里,一缕缕烟往他头上飘去,最后散为无形,他的头顶,那原本热烈的水晶吊灯沉默了,那是欧洲宫廷式样,层层叠叠垂着诸多饰物,每一个灯碗都是精雕细刻,烛形灯泡通体透明,也许它看过太多繁华,在这样凄清的气氛中竟无所适从。

她的脸一次又一次在心头浮现,默默流泪的,惊恐的,绝望的,迷惘的,竟从来没有一次面带笑容,她是个苦命人,自己却还要雪上加霜,在她的心上再捅一刀,这样一连,自己和那心狠手辣的金继祖有什么区别。

他试图硬起心肠,把她从脑海中赶出去,这个人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他如果不打跑抢他饭吃的乞丐怎么能活到今天,如果不把那个和他争地盘的老头杀死,怎么会讨到东西,如果不是一次次从毒打中逃脱,怎么会有命撑到如今,如果没有忍住操练的辛苦,怎么可能提拔上去,得到总司令赏识。

这么多年,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天老爷嫌他的命贱,终于还是放过他,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说,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所以,他在战场上一枪枪撂倒敌人,每次都直射他们的胸膛和脑门,那时候,他面前的敌人早已是死人,即使他们仍会惊恐,仍会愤怒,即使,他直面的是他们眼底求生的渴望。

他要活,所以别人必须死。

也正因如此,他想要她,便直接跟金继祖开口,哪怕知道她是自己侄子的媳妇,因为她嫁的是金家,不是程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时心生恻隐,会被她眼中的绝望震撼,她离开的那刻,他甚至……会后悔。

他幽幽叹息,事情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当他决心赴死,带领众人以身躯阻挡日本人前进的脚步的时候,他竟会心有不舍。

舍不得她苍白的脸,舍不得她纤细的腰肢,舍不得她的馨香,舍不得她唇的温润。

更舍不得,心里那平凡安定生活的梦想。

他咬了咬牙,把烟蒂掐熄,听到门响了,他定了定神,大声道:“进来!”

刘副官端着壶酒进来,“行云,咱们很久没喝酒了,你要是不嫌我酒量浅,就让我陪你喝上两杯吧!”说着,他坐到他对面,找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一饮而尽。程行云没有说话,也一口干了,放下杯才叹道:“刘兄,谢谢!”

刘副官笑道:“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么客气!行云,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别想这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那金继祖总有一天会被咱们收拾的!”

程行云苦笑着,“咱们以后不要提这档子事了,书远,咱们今天光喝酒,不谈其他事情好不好,这些天我都快烦死了!”

刘副官终于停了嘴,两人默默喝了一阵,刘副官顶不住,摇摇晃晃回去了,程行云喝得也有些晕,回到房间,连灯都没开,摸索到床头打开一个藤制箱子,把里面的东西翻倒在床上,然后扑到上面,搂住一堆冰凉的布料,不知不觉眼已经湿了。

《黄泉冷》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吹鼓手都养足了精神,等着这最后一次精彩表演,唢呐凄厉地冲向云霄,把树上休憩的鸟儿惊地扑腾着飞起,甘蓝城里又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把鞭炮挂了出来,等着热闹地送死去的人一程。

停柩三天后,金继祖命人送儿子上山,他选的坟地是情人崖下的松树林,不知是从他祖父还是父亲那辈,那里变成了金家的产业,祖父祖母、父母亲都葬在那里,其他偏房是没有资格葬到那块坟地上的。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儿子竟然先他入了土,个中滋味就知道他自己知道了。

当庞大的送葬队伍缓缓从金家大院出来,甘蓝城的鞭炮声和铳声响彻天际,吹鼓手在前面开始奏起送别调,唢呐手抬高了手里系着白绸的家什,呜咽着朝云端送去悲切的嘶吼,大小锣鼓齐鸣,在阵阵疼痛里,铙钹声突然跳跃起来,把大家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光,铿锵的鼓点中,好似连痛哭都无法宣泄自己心中的情感,只有汇成一曲甘蓝送别调,用全身的力气吼出来。

可是没有人吼唱,大家沉默地把鞭炮放完,沉默地看着吹鼓手后面那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她走路都不太稳,要身边两个丫头紧紧搀着,本来就瘦小的一张脸更脱了形,连一点活人颜色都没有。

大家叹息着,半月前的那一幕仍在脑中清晰可见,她坐着大红花轿而来,被家宝拉进金家大院,她招摇着坐着吉普车从甘蓝城穿过,接着传来她自封的消息,再然后,大家看到了家宝蹦跳着来给媳妇买东西,心中都有几分欣慰,那傻子总算还会疼人,而在一转眼,她竟然又成了这样孤零零的一点。

天意弄人,再怎么争都没有用,当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大家几乎松了口气,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痛快呢。

叶芙蓉一步步朝前挪着,这两天吃了点东西,身上才有了力气,当金继祖要她今天送灵柩上山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跟家宝毕竟夫妻一场,虽然缘分太浅,情分总还是有的,甚至如果家宝不出事,跟她相伴一生就是他,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不堪。

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按照线路要巡甘蓝城一周,让家宝再仔细看看曾经住过玩过的地方,日头越来越大,抬棺的人已经累得满面通红,唢呐声也没有刚才那样亮,成了伴着隐隐啜泣的哀鸣。青石板街一直延伸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街上的人们失去了跟随的兴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只有孩子们精力充沛,笑闹着追赶队伍,捡地上没放完的炮仗。

队伍渐渐慢下来,甘蓝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样绕上一圈也要半天功夫,据甘蓝城志记载这里清末民初已有十万人众,还没有包括四邻八乡的散居村民。当长长的队伍终于绕完甘蓝城,看热闹的人和孩子们早已挤在甘蓝桥边,等着队伍从这里通过去松树林。

甘蓝河水今天缓了些,仍是以滔滔之势往前急奔,水面金光灿烂,涌起的水花一朵朵绽放在一条如银丝玉绶般的带子上,靠近河岸的水底圆圆的鹅卵石呈现诸多颜色,上面还有幅幅山水画,描绘着大好河山。及至河中,河水卷着浅浅的旋涡和水花游戏,隐约还能看到河中的巨石,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埋伏着,等待鲜活的生命为祭。

下游远远地停着两辆吉普车,程行云、赵军长和刘副官三人远眺着情人崖,赵军长跟刘副官讲了那情人崖的传说,见他一脸感动,哈哈大笑道:“他娘的,你不要一副这种哭丧的表情好不好,殉情有什么好感动的,两个人都是没胆子的,要真的喜欢就干脆一点,两个人拼命逃出去,在什么地方不能活人!”他一边说一边瞥着程行云,“我就是瞧不上那些没胆子的,他娘的想要就直接动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怕他个鸟!”

程行云恍若未闻,当送别调传来,他跟着轻轻哼起来,赵黑熊愣住了,低声问刘副官,“程司令也懂甘蓝调?”

刘副官轻叹道:“他本来就是甘蓝人,我以前就听他唱过甘蓝调。”

赵黑熊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程行云仍在哼着,转头看向那长长的队伍。吹鼓手已经上了桥,后面是叶芙蓉和几个丫头,程行云停了下来,怔怔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心中一酸,既不忍再看又舍不得挪开视线,当那撕噬人的疼痛传来,他低下头,闷闷说了句,“走吧,等下还要开会!”

三人刚想离开,从桥那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少奶奶跳河了!”桥上顿时乱成一团,许多人从桥上跑下来,追着水流往下跑。

程行云脑中一昏,回头刚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落到河面上,立刻被流水冲了下来,他来不及思考,飞快地边脱衣服边跑到河边,刘副官醒悟过来,“程司令,危险!”赵黑熊暗骂一声,也跟着跑了过来,想阻止他疯狂的举动。他对他们大吼一声,“快去坝口接应!”说着,他已经走到水中,边稳着自己身体边往中间走。

刘副官把牙一咬,“赵军长,我们快去坝口,司令水性好!”赵黑熊没有停下,喊了声,“我的水性也不错!”脱了衣服径直跑进水里,跟着他走向河中央。

刘副官没了主意,对开车的小王大喝,“还愣着干嘛,快去坝口挡人!”

河水已经漫到他们的胸口,程行云尝试着又往中间挪了挪,那抹白色影子载浮载沉,渐渐逼近,他眼睛瞪圆了,眨都不敢眨一下,赵黑熊见他神色,也暗暗紧张起来,在心里骂过他不知多少遍之后,那白色影子终于漂到眼前,她似乎已经没了知觉,静静地随着流水离开。程行云闷哼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他刚碰到她的衣角,流水已经把她带走了,他有几分慌乱,连忙拼命划水去追,站在下面一点的赵黑熊把她抓到手里正在叫喊,“程司令,我已经把人救着了,现在立不住脚,咱们快点到坝口去!”

程行云随着流水迅速划动,很快就赶上赵黑熊,两人一人一边把她的头撑出水里,程行云见她一脸惨白,暗道不好,边用脚踩水稳着自己身体边把她的头拨弄过来,使劲给她过了几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赵黑熊两人都游得筋疲力尽,三人被水冲到下游,士兵们早早在那里等着,见到他们的身影,不由得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负责挡人的士兵已经下了水,密密地站了一排,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河面。

逼近坝口,两人随着水流之势,一点点斜斜地往岸边划,程行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个士兵伸得长长的胳臂,一手抱着她在水中稳住身体,在士兵们的帮助下把人抱上岸。

脚一着地,他才觉得无比踏实,他摸摸她的鼻息心跳,发现她仍然活着,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软倒在她身边。

刘副官连忙接手,仔细察看她的情况,程行云歪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拜托你了!”

刘副官叹了口气,带着人把她抬到山上官邸,一边叫军医过来诊治。

赵黑熊最后一个爬上岸,他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程行云,你这个王八羔子,做你的媒人还真辛苦!”

听到赵黑熊的怒吼,程行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挪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兄弟,今天多亏有你!”

赵黑熊嘿嘿一笑,“这喜酒我吃定了吧!”

程行云仰头看着天空,“我是想让你喝喜酒,就是怕她不肯嫁。”

赵黑熊愣住了,“难不成以前你说的都是假的,是你硬逼人家小媳妇!”见程行云没有回答,他龇牙咧嘴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鬼孙子,他娘的我看错你了,骗完人家小媳妇还敢来骗我!”

程行云瞪了他一眼,“你说话客气点,我喜欢她不行吗!”

赵黑熊把衣服一脱,“你这个鬼孙子,自己做的事还不敢承认,强了就是强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当我是傻子么,老子今天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程行云一拳揍向他鼻子,“你骂够了没有,一口一个龟孙子,你才是龟孙子!”赵黑熊没料到他会真动手,躲避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他火冒三丈,挥起拳头就朝程行云胸膛打去,程行云吃了他一拳,疼得满脸纠结,他怒吼一声,扑到赵黑熊身上,两人竟在地上扭打起来。

等侍卫官把两人扯开,赵黑熊哈哈大笑,“你瞧你那熊样,眼睛都被我捶肿了!”程行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会好到哪里去,脸上都成染缸了!”两人又互相瞪了两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士兵们摸着脑袋,被两人弄糊涂了。赵黑熊拉起程行云,“真他娘的痛快,我已经好久没这样打过架了,每天都要听军规军纪什么的,真是闷死了!”

程行云哼了一声,“原来你是故意找我打架,要不是刚才在水里消耗体力太多,我早就把你揍扁了!”

赵黑熊突然安静下来,凑到他耳边道:“喜欢就留下来,她跟那姓金的还不如跟你!”

程行云沉思半晌,“过两天再说,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说实话,我……以前对不住她!”

赵黑熊横眉竖目,“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鬼,以后对她好一点不就成了,女人哄哄就听话了!”

第五章 抗争
夜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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