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当那日夜思念的面孔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叶芙蓉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痴痴地凝望着,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程行云站在吉普车边,心中翻腾如狂风过后的海,惊涛骇浪直逼到他用酸楚筑成的岸。仿佛前世的某个片断,繁花落尽,他们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相逢,流连在香风树影里,忘了时间,忘了离开,忘了痛楚,直直逼入眼中的,是两个人的地老天荒。这短短的几步是一条不想渡过的河,他在彼岸,她在彼岸,他看到她的泪水,她看到他的微笑,恍然间,这,便是一生。他遥遥向她伸出双臂,像摆渡人的桨,渡她到彼岸,彼岸有芬芳的花朵,有葱绿的草木,更有一个温柔的港口,让痛楚止步。她迟疑着,把几乎失去知觉的脚挪动一步,又向前挪动一步,她突然狂奔起来,朝着那朝思暮想的臂弯,扑过去。她没有办法说话,只好放声大哭,把所有的担忧和思念全部发泄在这滔天的洪流里,他把她紧紧拥在怀中,他这样用力,连手上的青筋都一根根暴跳出来,他在她耳边轻言细语,“不哭,我在这里!”在这里,等你。刘副官提着衣箱远远站着,他的眼中早已泛起粼粼波光,他仍然记得初见这个女子时的震动,都说甘蓝女人粗犷,她从赤色阳光中走来,那藕色的纤细身形有掩不住的风情,她低头的侧影,流转着妩媚和淡淡哀伤,而当她惊诧地抬头,那一脸苍白的震撼,连他这个硬汉子都从心里生生抽出几丝疼痛来。他不相信程行云不喜欢她,正如他不相信程行云会放弃仇恨一样,于是,他看着他的煎熬,看着她的绝望,两个人,两条没办法交叉的路,他为他们深深叹惋。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她终于来到他身边,但是,这样的乱世,欢娱总是太短,他接到总司令的命令,立刻派他把她送到上海。他仍记得她那天故作坚强的笑脸,那笑容好似雕刻在刀鞘上的花朵,一拔刀,便照见鲜血淋淋,当她终于转身,她的泪潸然而下,而他,竟在门口站成墨绿的树,守望一个苍凉的背影。回不去了,战一开打就回不去了,从上海离开的那晚,他强忍心里的痛苦,镇定地告诉戴铁面,程行云临走时要他转告,拜托他,一听到他死的消息马上为她找人再嫁。那一刻,大家都沉默了。他到上海的时候,马上在许副官的带领下去了罗家公馆,那天,她正和成城在玩耍,她穿着一身白色洋装,衣领花朵般簇拥着她的笑脸,两人在花园里追逐着,成城非要把朵粉红芙蓉插在她髻上,她闪躲着,边大笑着朝他挑衅,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他没有忽略那个儒雅男子的温柔笑容。他有种错觉,自己的闯入打扰了一个小家庭的甜蜜生活。当许副官出声招呼他们,那个叫小罗的男子回过头来,先是愣住了,见到她满脸的惊喜,他眼中的火光一点点黯淡,最后终于熄灭,成了一潭凄怆冰冷的水。她想带成城走,罗家两老舍不得,成城既不想离开她,又不想离开罗家,哭得一塌糊涂,后来罗家两老先把他带回南京,她才能走得成。他们很快离开,只是他再也没见过他。恍惚间,他听到程行云在叫他,原来叶芙蓉已停止了哭泣,沉默地窝在他怀里,程行云一手揽着,把她送上车,挥手叫他一起回去。他坐到前面,听到程行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絮絮跟她说话,问她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叶芙蓉一一回答,说到戴铁面夫妇的死时,两人又是一阵唏嘘。沿着崎岖的山路而上,叶芙蓉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没带那些折腾人的皮鞋,要是遇上这种路,她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程行云见她一脸汗水,要为她雇顶山轿,她玩兴正酣,哪里肯坐轿,程行云只好边走边照顾她,时不时在她腰上轻托一把。他们回到泰山,总司令已经在等着他们,他的夫人和孩子也来了,总司令住在普照寺,并在三阳观、红门关帝庙等处设立办事机构,还带了一些其他随员和手枪团,他们平时的经费主要由韩复榘、宋哲元、孙连仲等人供给,国民政府也发给他薪金,大家过得都很俭朴。叶芙蓉乍见总司令,也被他和蔼可亲的笑容吓了一跳,他在她心中一直是个传奇色彩很浓的英雄人物,总觉得他会威风凛凛,说起话来有着惊人的气势,晚上她说给程行云听,程行云哈哈大笑,“你是没见过他是生气时的样子,就你这种胆子,十个得吓破十一个!”总司令夫人也是一个极温柔可亲的人,她见到叶芙蓉甚是欢喜,趁着男人们谈事情,把她拉到一旁絮絮私语,听说她会读书认字,她更高兴了,因为总司令想在泰山附近修建几所小学,让这些穷苦孩子都有机会受教育,叶芙蓉听到可以帮忙,高兴不已,一口应下,两人越说越兴奋,商量着马上就着手准备。热热闹闹地吃完饭,见总司令还在跟程行云说话,夫人凑到他耳边,“焕章,人家小夫妻多久没团聚了,你老缠着他做什么,咱们现在闲下来了,有事情明天再说也成嘛!”总司令恍然大悟,摸着脑袋哈哈大笑,催促着程行云带夫人回去休息。他们的房间在普照寺后面一个小院,非常幽静,是总司令夫人特别拨给他们的,两人相携回来,十指交缠,不时互相看着,会心一笑。越走到后面叶芙蓉的心跳得越厉害,脚也越来越软,好似每一步都踩在云中。到了院子里,刘副官已经把她的东西放好,正迎面而来,笑嘻嘻道:“有什么需要再找我,我就在你们隔壁,我先出去遛遛,你们慢慢忙!”走进房间,两人的目光又交织到一起,再也不愿分开,程行云的呼吸粗重起来,一把捧住她的头,把簪子一拔,让她的长发披散成瀑,接着,他近乎噬咬般,狠狠吻上她的红唇。一阵阵波涛在她心底激荡,从最初的寂寞,到最后的幸福,好似经过了一世,又好似只在电光火石间,她紧紧闭上眼睛,害怕那真实的触感会如烟花般,刹那,即永恒。他眼前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华丽而伤感,如梦里流淌不息的甘蓝河。她好似睡着了,沉默在他的激情里,他轻轻抱起她,生怕惊醒她的美梦,又轻轻把她放到床上,他没有离开她的唇,摸索着把她旗袍的盘扣一个个解开,他的手指抖得太厉害,每一个都要纠缠许久,她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沿着他的脖子而下,把扣子一个个解开,当她碰到他炽热的胸膛,她竟有些胆怯,用早已滚烫的手轻轻地,慢慢地去碰触,她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触感,双手蜿蜒而上,把他紧紧抱住。此时,他也解除了她所有的束缚,当两颗心贴到一起,他感到了她的震动,她感到他的欢腾,而后,两颗心踩着同样欢快的鼓点跳动,仿佛合而为一。月光撒在庭院中的巨柏上,又透过窗牖,撒在纠缠着的两个人身上,一床一桌一椅一箱的小小房间,充满着别样的旖旎风情。总司令一声令下,官兵们都忙碌起来,有的派去给附近的穷苦人家送衣送粮,有的去修桥铺路,有的跟夫人办小学,泰山的人民当他活菩萨一样拜,猎户们没有东西送,就把猎到的狍子獐子丢给官兵,女人们密密缝了鞋垫送来,让官兵们走路舒坦。叶芙蓉跟着夫人到处奔走,在刘副官帮助下,很快建起了第一所小学,他们买来书本,挨家挨户发送,把那些穷苦孩子全部收到学校来学习,开始的时候找不到老师,他们只好自己当起老师,从最简单的注音符号教起,手把手地教他们写字,课余的时候她还会教他们唱几首甘蓝调,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唱起来甘蓝调来全是柔婉风情,倒不见了原来的雄浑气势。孩子们最爱听她唱歌,他们仰起头,看这个落入凡间的仙子明媚的笑脸,没有人说话,怕打断她迷离的思绪,她的眼睛微微地眯起,目光依次落到每个人身上,似乎在看着他们,又似乎在想着某个人。直到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有一天来接她回去,孩子们才恍然大悟,她眼中的迷离,分明和他凝视着她时候的迷离,一模一样。许副官从上海送信过来,信写得非常详细,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原来,叶芙蓉走后,罗方生在父母的催促下,娶了南京一个温柔贤淑的小家碧玉为妻,罗方生的父母非常高兴,摆了许多桌请客,他也去了,那天和罗方生两个都喝醉了。他在信中说,现在蒋介石对共产党的力量严厉打击,他们的除奸队只好暂时解散,罗方生现在越来越消沉,把帮里的事情全都扔给手下,自己每天喝酒打牌,整天夜不归宿,现在连他的父母都管不了,干脆带着孩子回南京去了。他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我知道,他的心里很苦。叶芙蓉把信放下,心中一阵怅然,发觉身上一暖,程行云拿了件棉衣披到她肩上,把她捂在怀里,轻声道:“山里晚上凉,别冻着了!”她回头和他交换一个吻,轻笑道:“我再看看课本,你先睡吧!”“不行,我抱着你,你做自己的活计别管我。”说着,在她的惊呼声中,他把她一把抱起放在腿上,一摸她的腿,眉头皱了起来,“你瞧你的脚都冻成这样了,还逞能!”说着,他找件衣服把她的脚包起来,边把头埋进她胸膛,嬉笑道:“喏,你做你的,我保证不吵你!”叶芙蓉拿他没辙,两人在一起时,他真像个黏母亲黏得紧的孩子,连一分钟的空闲都不肯给她,让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突然闷声说:“吉鸿昌被抓了!”叶芙蓉大吃一惊,“那总司令有没有办法救出来?对了,韩复榘是他的旧部,去蒋介石那里求情应该有用的!”程行云长叹一声,“他已经派人去了济南,可是韩复榘只管派人好酒好菜招待,对他置之不理,总司令都快急出病来了!”“这可怎么办,蒋介石对吉鸿昌极为仇视,必欲除之而后快,我们得赶快想办法呀,晚了只怕来不及了!”叶芙蓉猛地坐直了身子。“你别着急,总司令已经拜托孙夫人营救,她正在想办法把他引渡出法租界,有了她的帮助,他应该不会有事的!”程行云斩钉截铁地说。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总司令写下这几个字,把笔朝桌上一掷,失声痛哭。夫人轻轻走来,把笔拾起放好,温柔道:“焕章,你好歹吃点东西,人死不能复生,你得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你养好精神,咱们以后为他报仇就是!”总司令摇摇头,把字挂在墙上,冷冷道:“你先出去,让我安静一下!”夫人欲言又止,轻叹一声,低头走出书房。第一次,叶芙蓉知道男儿的泪,是要伴随着怒吼流出。吉鸿昌被杀的消息传来,总司令嚎啕不止,数日没进食,而程行云竟撇下她一口气跑上泰山,据后面追赶的刘副官说,他在泰山上边吼边哭,吼得山林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动容。许副官也来信了,上面只有五个泪水斑斑的字,“恨不抗日死!”男人的痛她无法安慰,只好在他半夜梦中流泪时,为他轻轻擦去,她从他越来越沉重的表情里知道,他的痛,要用敌人的血来舒缓。这个冬天,实在太让人揪心,连泰山的美景都变得毫无生气,人们从漫长的寒冬走来,脸上似乎都有了风霜的痕迹,每个人眼中都是沧桑,连总司令的孩子们都沉默了许多。冬去春来,该是大地苏醒的时候了,万物积蓄了一季的力量,等待春风化去冰寒。泰山下的普照寺里,迎来了第一个客人,陈璧君。说起这个陈璧君,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她是汪精卫的夫人,少时是最年轻的同盟会员,她现在在国民政府任中央监察委员,是汪精卫的左膀右臂,在当时炙手可热。来者不善,总司令交代下去,在自己住的草屋里招待,程行云会意,哈哈大笑,把汪夫人恭恭敬敬地请进草屋,汪夫人态度倨傲,进了草屋连皱眉头,程行云要卫士拿了煎饼白菜来,总司令满脸笑容,“汪夫人请坐,寒舍鄙陋,还请汪夫人不要嫌弃!”陈璧君有求而来,当然不敢嫌弃,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听总司令长叹道:“实在不好意思,人民生计日益艰苦,甚至终日劳动犹不得一饱,鄙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平日里勤俭些,所以只有这些招待,还请汪夫人见谅!”程行云和几个卫士听了,笑得肠子打结,陈璧君哪里受过这种怠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折了块煎饼在嘴里用力嚼着,心里骂开了,她恨恨地把煎饼扔下,刚想说出此行的目的,总司令竟把她晾到一边,边吃煎饼边自顾自地看起东西来。陈璧君勃然大怒,站起来拂袖而去。晚上,程行云把这事说给叶芙蓉听,两人笑作一团,看着他久郁的脸色终于放晴,叶芙蓉满心感伤,程行云轻轻拍着她,沉声道:“对不起,我没办法给你安定的生活。我是军人,如果不能抗日死,我躲在后方会被人耻笑!”叶芙蓉微笑着,“我当然知道,即使我们躲在后方,也不一定有安定的生活,日本人是贪心的豺狼,不会就此罢手的,你如果做了决定早些告诉我,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你的!”程行云感动莫名,把她抱起来按在自己的胸膛,似乎想在那里按下永不磨灭的印记。民国二十二年四月一日,日军在唐山沿线举行野战演习。同年八月月十三日,驻山海关、秦皇岛日军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箭已在弦上。离别渐渐到了眼前。金鼓声声在耳边,催着漫漫长夜,风一阵紧过一阵,高高的柏树不堪其肆虐之势,沙沙地唱起战歌,无尽的沧桑,无尽的伤感,却掩不住浩然的气势。如暴雨后的倚天长虹,在黯然中撑出一片明媚天空。金戈铁马的背后,是铁汉们的绕指柔情。程行云已经这样看了叶芙蓉许久,她埋头在为他打点行装,把每一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她一次次抚平衣上的折痕,每一个扣子都细细检查过,口袋也一个个捋正,柔和的灯光下,她的侧影有不真实的美感,仿佛幻出一层朦胧的雾,又从那雾汽里,氤氲出淡淡的粉红来。当她终于把衣箱关上,他默默走到她身后,把她环在怀中。她的泪落在他手背上,从那里一直凉到他心里,她没有回头,哽咽着说:“上一次是你看我走,这次我要看你走,这才公平!”他无语,把她箍得更紧了,这个时候,所以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只想多从她身上吸取一些香气,多感觉一阵她的温暖,多看一眼她美丽的眼睛,多抚弄一次那柔软的长发,再多一次,再多一些……当她回头时,脸上已然换上笑容,“行云,打仗的时候记得吃东西,刘副官都说你一紧张起来经常饿上一两天。还有,在前线不要记挂我,我一定会好好的等你回来。”她细密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泪珠,如被雨侵过的珠帘,看起来华丽而忧伤,程行云一阵心疼,轻轻吻上她的眼睛,久久地,在心中叹息。民国二十三年九月,蒋介石为了平息众怒,电请冯玉祥出山,经过几天的商议,总司令决定接受邀请。程行云赴北平,加入驻守卢沟桥的第二十九军,二十九军负责华北防务,根据《何梅协定》,中央军不能驻守华北,二十九军事实上站在了国防的第一线。“要去就要去第一线作战,给日寇迎头痛击!”程行云请命的时候这样对总司令说。他刚向总司令提出来,总司令随同的官兵纷纷响应,一时群情激昂,总司令当即拍板,马上准备酒宴,为大家饯行。在饯行宴上,程行云三杯下肚,仰天长啸,“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顿时,整座泰山响彻这种呼喊,巍巍高山,莽莽平川,宁可站着死,不愿卧着生,中华锦绣河山,何处不是热血男儿的坟墓。十一月,总司令带着众人下泰山赴南京。叶芙蓉也与之同行,罗怀苏听到这个消息,在南京设宴款待他们一行,成城一见叶芙蓉,立刻眼巴巴地赖在她身边,死活不肯她再离开了。叶芙蓉觉得有负素莲之托,对他心有歉疚,也不想再与他分开,便央求总司令夫人让自己搬到罗家,夫人虽有些不舍,看着成城可怜兮兮的眼睛,还是没忍心把拒绝的话说出口。罗家又热闹起来,叶芙蓉住进来的三天后,罗方生和许副官也从上海赶来了。罗方生下了车,听吴妈说他们在花园玩耍,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吴妈连忙扶住后面大腹便便的娇弱女子,讪笑道:“太太,罗先生太高兴了!”看着他的背影,许副官叹了口气,走到那女子身边,嬉笑道:“嫂子,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女子苦笑连连,“许副官,你不用管我,我能行!”连忙跟了上去。沿着弯曲的路径绕到花园,罗方生不知如何压抑心里的忐忑和喜悦,一阵阵笑声从花园传来,夹杂着成城撒娇般的声音,“叶姨,你抱我去逗那鸟儿嘛,我想让它唱歌!”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拖着软软的北方腔调,甜丝丝地沁入他的心里,“小坏蛋,你刚才不是逗过了吗,我现在手酸得都抬不起来了!”“叶姨,没关系,我帮你揉揉就好了!”“你不要老是去磨你叶姨,她这几天都没睡好。成城,别闹了,到奶奶这里来!”金陵的笑声让他脚步迟疑了。转过一座假山,他的面前出现一副和乐融融的画面,他母亲笑吟吟坐在石凳上看着面前两人,她背对着他,一身暗红呢绒旗袍,仍盘着髻,头上是那根熟悉的芙蓉钗,她正蹲在地上,成城一张灿烂的笑脸,正认真地为她揉着手臂。那个朝思暮想的女子就在面前,他却没办法冲上去倾诉自己的想念,他怔怔站着,身边的一棵梅树抽出几朵小巧玲珑的花,那粉粉的白色让他的目光渐渐迷离,那一夜,她晶莹如玉的脸,她娇嫩的唇,一闭眼,仿佛已是前世光景。空气中全是清甜的味道,他静静站着,冬日的暖阳把他心里的什么东西一点点融化,他突然有种落泪的感觉。“罗叔叔,”成城一抬头,正好看到罗方生一脸奇怪的表情,“太好了,罗叔叔也来了,现在有人跟我玩了!”他蹦跳着扑向罗方生,罗方生浑身一个激灵,笑嘻嘻地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顶。叶芙蓉缓缓地站起来,这个男子成熟了,脸上没有了以前那种无所谓的表情,他的眼睛更加深幽,已经没办法从那里发现出什么波动。她由衷地为他高兴,那个雨天他大声表白后,她一连两天都躲着他,结果第二天夜里他把她堵到房间,嗫嚅地说自己真是喝醉了,请她原谅他的鲁莽,还说他真的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她没办法不原谅他,从戴铁面夫妇死后,他的所作所为都让她十分敬佩,特别是他对自己和成城无微不至的照顾,更让她感激不尽。这时,一个女子和许副官慢慢沿着小路走来,这时,罗方生已经抱着成城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那是我太太蓝兰!”许副官老远就笑起来,“芙蓉,你怎么看起来憔悴许多,泰山没咱们这里好吧!”金陵惊喜交加,上前拉住蓝兰的手,责怪道:“方生也真是,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怎么也让你跟来了,要是你身子有个闪失怎么办!”蓝兰飞快地扫了一眼和罗方生站在一起的女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婆婆,你别怪他,是我一定要跟的,我们一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我没事的!”她转向叶芙蓉,“这位就是芙蓉妹妹吧,我早就听说了你的事情,听说你来了南京,更舍不得这个和你相聚的机会,妹妹,我的老家就在南京,你如果想到处走走,说不定我可以做个东道。”说话间,她额头突然冒出颗颗汗珠,金陵发觉有些不对劲,把她的手抓紧了,她紧紧回握住,一脸惨白,轻声道:“婆婆,可能孩子想出来了!”罗方生两步就跨到她面前,把她揽在怀中,急得汗如雨下,连声道:“你觉得怎样?”边大声叫着,“吴妈,快去叫司机,咱们去医院!”晚上,从医院传来好消息,蓝兰诞下一个男孩,罗家上下欢天喜地,回来报信的罗方生脸上也乌云消散,露出久违的笑容。罗怀苏和金陵终于盼到孙子,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两人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张罗着要好好庆祝一番,每天除了看孙子就是乐呵呵地到处奔忙,忙得脚不沾地,叶芙蓉见帮不上忙,便跟着夫人到处宣传抗战,边到各个救助中心帮忙,因为蒋介石宣称:“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绝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明摆着还痴心妄想能通过和平手段对付已经欺到头上来的侵略者。隆隆的雷声已暗藏在天际,等待一道闪电,劈开这沉闷的空气。暴风雨,如影随形。民国二十四年夏北平绥靖公署军务处门口,卫兵挡住一个着紫色缀白碎花绉绸旗袍的女子,大声喝道:“站住,你是做什么的!”女子被吓了一跳,忙微笑道:“我是程行云的太太,请问他现在在不在?”卫兵愣住了,打量了她两眼,喜出望外,“原来您就是程夫人,您等着,我去找他出来见您!”说着,他飞也似地跑了进去,另外一个卫兵笑嘻嘻到走上前来,“程夫人,我们可听刘副官说过许多次了,每想到还真能见到您……”他的话没说完,一戎装军人从里面狂奔出来,程行云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熟悉的笑脸,压抑着内心的波动,皱眉道:“你来做什么?”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叶芙蓉悄悄退了一步,双手交缠着,轻声道:“许副官要上北平,我没来过,想顺便来看看。”刘副官早已跟了出来,见气氛有点不对,呵呵笑道:“嫂子,你可别被他吓到了,他这些天没事的时候老念叨你呢。来,你们别傻站着,先带嫂子去休息吧!”程行云瞪了他一眼,往前疾走,叶芙蓉提着衣箱连忙跟住,程行云突然停住脚步,把她的衣箱接过去,脚步也慢了下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刘副官松了一口气,在两个卫兵头上各敲一记,笑道:“回神!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程夫人是不是很漂亮!”一个卫兵笑嘻嘻地摸着脑袋,“奇怪,要是我宝贝还来不及,怎么我们程副主任这么凶!”刘副官给他一个暴栗,“笨!这都看不出来,这叫做爱之深责之切,那家伙是怕她有危险!现在日本浪人在北平城里到处作乱,他是怕夫人碰到他们手里!”一个卫兵恨恨地说:“刘副官,怎么还不下命令打啊,弟兄们都憋不住了!”另外那卫兵咒骂起来,“那些鬼孙子,他娘的实在太过分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北平市警察局门口大便,到北平警备司令部门口的槐树上打鸟,我们还只能忍气吞声!”两个卫兵齐齐看着刘副官,把拳头握紧了,“咱们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老实一点!”刘副官点点头,眉头紧紧纠结,“你们放心,日军有飞机大炮,我们有大刀,我们又不是没有较量过,两军杀到一块去了,飞机大炮就没有大刀顶用。咱们把气憋足了,到时候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咱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程行云带着叶芙蓉走到住所,这是几栋白墙黑瓦的小楼,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院子里还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门口设了一个岗哨,卫兵老远就啪地给他敬了个礼,程行云走到他跟前,指指叶芙蓉道:“这是我太太!”等他把衣箱放下,她鼓起勇气,“行云,实在对不起,我没有先跟你说,我知道你忙,我过两天就回去……”闻言,程行云身体一顿,突然回过头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喃喃道:“想死我了……”好似千斤的石头落地,叶芙蓉心头一松,眼睛不知何时湿了,她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去找寻他的唇,程行云干脆把她打横抱起,边吻着她边坐上沙发,良久,他轻声斥道:“现在北平这么乱,你一个人到处乱跑,想让我担心死么!”叶芙蓉拢了拢被他弄散的发,把头靠在他胸前,轻笑道:“你放心,是许副官送我来的,他说不打搅我们夫妻团聚,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他还说等事情忙完就来拜望你!”“就是你说的那个许复?”“对,听说他是共产党员!”“没想到现在真正力主抗日的竟是他们,老蒋只知道打内战,要我们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东北抗日联军的杨靖宇、赵尚志他们打鬼子打得多痛快,我们装备比他们好,人数比他们多,反倒只能憋屈着,真让人窝火!”他把她的身子放正,“我还要感谢他照顾你们这么久,对了,成城现在怎么样了,你不是说他很粘你,你怎么有办法出来?”叶芙蓉笑起来,“就是呀,我本来脱不开身的,小罗要他夫人把成城和明夜带出去玩,我才偷偷跟许复出来了。”“明夜就是小罗的儿子?”“对,我到罗家没几天她就生了,那几天罗家可热闹了,上上下下都忙得人仰马翻。你说好不好笑,孩子抱回来的时候把成城兴奋坏了,一会在他脸上摸摸,一会拽拽他的小腿,罗家两老生怕他下手没轻重,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让我把他给弄走,他们喜欢得紧,竟不让孩子回上海,罗夫人无法,只好也呆在南京,最苦的是小罗,他现在经常要两头跑。”不知想到什么,程行云长叹一声,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她突然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娇声道:“我好想你……”永定河上,横跨着一座卢沟桥。拂晓,斜月低垂,幽幽地在河水中荡漾,把粼粼水波映得如撒满银光,晨霭中,西山苍苍茫茫,缕缕轻烟让人如见仙境,雾气袅娜而上,如舞着的神女,妩媚而迷人。低低的砾石河岸中,两岸的树木排列成行,随风摇动。不知何时,东方已是彩霞满天,西边的天际,明月徘徊不去,留恋这人间的美景。红色霞光与银色月光在卢沟桥上交相辉映,桥上仿佛生出万道光芒,刺得人的眼睛涩涩地疼。这,便是北平盛景之一的卢沟晓月,河的两畔还各有石碑一座:一座碑上记载清康熙二十七年(1698)重修卢沟桥的经过。另一座是乾隆所写金章宗所题“卢沟晓月“。桥上的石狮子高高在上,只只嘴巴大张,如在怒吼般,让懂它们的人心里生出不屈的勇气和决心,让憎它们的人生生消了三分气焰,让怕它们的人不敢抬头与它们的目光相接。它们的头上、背上、爪下、腹部都藏着一只形态各异的石狮子,好似被大狮子卫护的孩子,从紧张的气氛中透出天真来。凉风习习,程行云带着叶芙蓉和许复来到这里,叶芙蓉抚上一只石狮,久久地凝视着它圆睁的怒目,程行云和许复怔怔走到她身边,两人交换一个坚定的眼神,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卢沟石桥天下雄,正当京师往来冲,”许复突然吟道:“这个地方,只怕就快硝烟弥漫了!”程行云大笑一声,“我们早等得不耐烦了,既然喜口我们能守,卢沟桥我们也一样能守住!”乱世,缱绻的浓情只是镜花水月,怒吼怎能抵挡践踏的铁蹄。这个夏天,北平没有一刻平静,日军在北平城郊搞军事演习,他们的步、骑、炮、坦克、装甲车等兵种,从通县出发,要经过北平市向演习地点推进,他们穿城而过,耀武扬威,市民愤慨至极。同时,日本浪人,这些日本的地痞流氓,在北平街头胡作非为,军民义愤填膺,恨不得马上动手,铲除这些妖魔鬼怪。许复走后,程行云还想让叶芙蓉跟着回上海,叶芙蓉第一次不愿听从他的安排,硬是留在北平陪他。因为,有种恐惧日日夜夜撕噬着她的心,她害怕,一分手,就真成了永诀。这相处的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日伪军进攻绥远。驻守绥远的是傅作义部,他奋起抵抗,绥远抗战爆发。街头一个挑着黄底黑边大大的茶字的所在被围得水泄不通,连门口都站满了人,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听从绥远来的商人述说,他身穿青布棉衣,戴一顶瓜皮帽,满口白沫,正说得手舞足蹈。那汉奸总司令王英带着队伍向红格尔图发起进攻,傅作义可不是好惹的,他一次次打败敌人,干掉了一千多人,敌人马上派兵增援,傅作义真是厉害,他决定先发制人,发起了百灵庙战役,那战况真是惨烈,傅作义部队的弟兄都拼了命了,反反复复和敌人搏杀,最后冲到庙里,和敌人展开巷战,终于收复了百灵庙。接着他马上集中主力,追击残余的敌人……”“好样的!”没等他说完,众人欢呼起来,“和咱们二十九路军真有得拼!”“我们打起鬼子来绝对不会输他们!”两个额头上有一圈帽子痕迹的青年涨红了眼睛,“当年打喜口,我们的大刀可把敌人吓傻了!”“没错!”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斯文青年也站起来,把拳头握紧了砸在桌子上,“这些侵略者,坏事做尽还想升天,就是要砍了他们的头,看他们怎么嚣张!”“对!把他们赶出中国!”大家愤然叫喊着。深夜,程行云拖着疲累的脚步回来,叶芙蓉正在缝着什么东西,听到声响,她连忙把东西往身后一塞,跑到他身边来接过他的外衣挂好,程行云一头栽到沙发里,她连忙端了一杯热茶来放进他手心,又端了盆热水,绞了毛巾给他擦脸,为他脱了鞋子,又端了热水来把他的脚放进去泡着,蹲下来细细为他洗脚。程行云闭着双眼,嬉笑道:“还是有女人在身边好,一回来就有人伺候着,真比皇帝还享福呢!”叶芙蓉啐了他一口,轻笑道:“你这些天累坏了吧,演习进行得顺利么,我今天上街听说傅作义在绥远已经打起来了,而且打了很多胜仗,北平人现在都欢喜得很,都想着快些动手把鬼子赶出去呢。”程行云恨恨地说:“这些龟孙子,竟然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进行演习,明摆着是挑衅,我们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看扁,要不咱们二十九军的脸要往哪搁,会被所有人戳脊梁骨!傅作义真行,他这一打让敌人的如意算盘全盘皆输,还把全国人民的热情调动起来了,有了他在前面做榜样,我们一定不能让鬼子在北平得了便宜!”这时,他从身边摸到一件东西,拿出来一看,皱眉道:“你没事缝这玩意做什么,这么小的衣服谁穿得上呀……”他突然醒悟过来,把她从地上扯起来,她惊叫一声,被他拉到怀里,他迟疑地摸上她的腹部,“你……有了?”叶芙蓉微笑着点点头,他大叫一声,把她抛上天空,叶芙蓉连忙抓住他,轻斥道:“你倒是小心着点!”他一缩脖子,赧然道:“哎呀,我怎么忘记了,快,不准忙来忙去了,现在换我伺候我太太!”说着,他把水去泼了,又倒了半盆热水来,就要去拉她的脚,叶芙蓉连忙把脚缩了回去,扑进他怀里捶打着,“你都累了几天了,快去休息,我马上就来!”不,我今天太高兴了,”他恋恋不舍地亲了她一口,把她放下来,蹲下为她脱去布鞋,然后把她的脚按进盆里,等他用毛巾擦干,抬头一看,她脸上已是满面泪容,他慌了手脚,把她揽入怀中,“怎么啦,我刚才弄疼你了吗?”叶芙蓉微笑着把头埋进他怀中,娇声道:“你刚才就是弄疼我了,弄得我的心疼死了!”程行云久久凝视着她的眼睛,一点点为她吻去残留的泪珠,突然轻声道:“孩子……我不想要了,我明天去抓点中药给你下胎,你听我的话,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时候……”啪地一声,叶芙蓉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孩子也是我的,我们这么久才等到他,你没有权利这样做!”程行云把她的手拉住,轻轻攥在手心,叹道:“芙蓉,你听我说,我也很想要孩子,可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等我们把日本人赶出去,我们一定会有许多许多孩子……”“不!”叶芙蓉几乎嘶叫起来,“我不要听你的,你如果不要这个孩子,那我带着他走,走得远远的,我一个人来养活他,你自己慢慢去打鬼子!”程行云看着她坚决的眼睛,不知道还要如何劝说,他长叹一声,把她牢牢箍进自己胸膛。“什么!”刘副官几乎吼起来,“你竟然想让嫂子把孩子打掉,你是不是疯了!”程行云垂头丧气地回答,“我没疯,现在局势这么紧,我们说不定哪天就要打仗了,你嫂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照顾,而且要是我不在了,她拖个孩子要怎么生活!”刘副官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啊兄弟,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个性格真得改改了!要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看你是活该,竟然出了个打胎的馊主意,嫂子没把你打死算是给你面子了!”他突然哈哈大笑,“嫂子这招也真绝,竟跟你冷战,你现在知道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了吧,还不快去给嫂子道个歉,她这个气一两天就消了,毕竟你是她孩子的爹,她不疼你疼谁呀!”程行云赧然道:“话虽是这么说,可她不理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道歉,要不你跟我去说说,今天晚上到我家去吃酒,你去逗你嫂子说话。”刘副官笑得直不起腰来,“那好,我正好蹭一顿,不过孩子生出来要叫我干爹!”“叫啥都行,”程行云摸摸脑袋,也笑起来,“真没想到我要做爹了,你说的没错,船到桥头自然直,当年我还以为没活路了,结果不还是撑过来了。”他又皱起眉头,“可你嫂子是个弱女子,要是我死了,她带着孩子要怎么生活……”刘副官迎头给他一拳,“你怎么又扯到那上面去了,你死了还有我,我死了还有千千万万的中国人,这么多的孤儿寡妇,难道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兄弟,别再想了,还是想想晚上怎么去哄嫂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