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屠杀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民国二十五年八月八日,上海文庙,一个叫麦新的青年正指挥几十个青年学生唱《大刀进行曲》,这首歌是他听到二十九军大刀队的英勇事迹后谱写,开始在上海的里弄传唱,在几天之内迅速传遍整个上海,今天是国民救亡歌咏协会在这里成立“音乐会“的日子,他们首先唱的就是这首歌。

音乐一起,麦新的眼睛就被什么迷住了,他奋力把眼睛睁大,把手中的指挥棒抓紧了,歌手们盯紧了他的手,开始用满腔热情低沉地歌唱。

听到歌声,群众纷纷赶来,文庙到处人头攒动,大家不约而同跟着唱起来,歌声凝聚了摧枯拉朽的力量,把越来越多的人吸引过来,听到这激昂的歌声,麦新手上一用力,竟把指挥棒挥断了,他面前的歌手和群众没有受到影响,因为麦新握紧了拳头,更加有力地挥舞起来。原来低沉的声音因为倾注了太多愤怒,变得更加勇猛,更加刚劲有力,所有的人都唱得热血沸腾,大家一唱再唱,把那个“杀”字喊得斩钉截铁,直指苍穹。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成城俯在叶芙蓉枕边,轻声道:“妈妈,我们今天去文庙了,好多好多人在唱歌,大家都在喊着杀,要杀鬼子,把他们赶出中国……”他絮絮说着,抱着她的手呜呜哭起来,“妈妈,你醒醒,七七每天哭,她一哭,明夜也跟着哭,然后大家都一起哭,可是罗叔叔不准我哭,他说男子汉只流血不流泪,我是男子汉,每天哭哭啼啼像个女人。妈妈,你醒醒,我是男子汉,我以后会保护你们……”

不知什么时候,罗方生站到了床边,他脸色苍白,眼下一圈浓浓的黑影,他呆呆看着床上这无生气的面容,过去的情景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她的笑容,原本是世上最让人迷醉的花朵,曾经引得他一步步陷入,一点点沉沦,每到午夜梦回时总会痛彻心扉想起。

可是,这花朵凋谢了,她这样躺着已经好几天,她似乎已把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她眼睛睁着,却不理会别人的呼喊和哭泣。

他心中燃起熊熊烈火,日军已经在向上海调派军队,进攻上海只是这几天的事情,所有人都在奔忙,他手下所有的弟兄都派了出去,到各个工厂帮忙拆机器,阿虎告诉他,现在根本不用催促着工人做事或者分派任务,所有的工人吃在工厂睡在工厂,把机器一点点拆下来打包装好,再用独轮车一车车推到码头,没有人聊天,没有人嬉笑,大家都用坚定的眼神来交流。

他记得,说这些话的时候,连阿虎这个在刀口舔血的汉子都有些唏嘘。

成城抬起头,赧然地把泪水擦干,默默走到他身边,罗方生摸摸他的头,两人齐齐看着床上的人,成城瘪起嘴巴,“罗叔叔,妈妈老是这样该怎么办啊!”

罗方生暗骂一声,走上前盯住她无神的眼睛,她眼睛眨了一下,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把她一把揪起来,大吼道:“你给我醒来,这么多人战死,如果他们的女人都像你这样,咱们以后还怎么跟鬼子斗!”

他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咬了咬牙,在成城的惊呼声中,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几秒之后,她才伸手捂住脸,目光仍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他把她从床上一把揪起,她的脚刚落地,他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愤然吼道:“你这个蠢女人,牺牲了这么多男人,他们的女人难道都要跟着去死,他们的孩子难道都没法活,你去看看七七,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有没有脸去见程行云!”

她被打得摔倒在地,成城刚想去扶,被罗方生一眼瞪了回去。她挣扎着站起来,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某个地方涌出,继而遍布全身。她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而出,声音嘶哑着,“行云……他竟真的撇下我们母女,他竟连七七的面都没见着……”她轻轻的哭泣慢慢成了呜呜的低嚎,最后成了波涛汹涌的海。

罗方生心里的抽疼一阵紧过一阵,一手把成城抱起来,一手把她揽进怀中,成城瘪着嘴巴,紧紧抱着她,不住地说:“妈妈,我是男子汉,我要杀鬼子报仇!”

蓝兰端着一个碗走过来,她从门缝中看到三个相拥的身影,手一抖,几乎把碗摔下地去,她急急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静静地站到一旁,把自己站成一个流泪的暗影。

“七七,她在哪里?”叶芙蓉突然从他们怀里挣了出来。成城跳下地,飞快地跑了出去,一会,他笑嘻嘻地抱着孩子进来了,“妈妈,七七老是吮我的手指。”叶芙蓉连忙接过来,七七高兴得手舞足蹈,她看着那亮晶晶的眼睛,羞愧不已,自己差点就把程行云唯一的血脉害了。她刚想解开衣服喂奶,猛然想起那男人正瞧着,她脸上一热,转过身去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吸了半天,竟一滴奶都没有,大人小孩都急得满头是汗,成城吃吃笑道:“妈妈,罗叔叔请了奶妈,七七饱着呢!”

不知什么时候,罗方生来到她身后,他轻轻摸着七七的头,孩子虽小,却有着满头柔软的黑发,他轻声道:“你本来的奶就不够,这次更退得厉害,以后孩子有奶妈喂,你先把身体养好吧!”

她不发一言,抓起自己的乳房想往孩子嘴里挤出些什么,孩子吸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罗方生叹了口气,想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她死死咬住下唇,就是不肯放手,两人拽着孩子僵持住了,罗方生柔声道:“芙蓉,你松手,我叫奶妈去喂!”她红了眼睛,把衣服一掩,慢慢松手让他抱走,成城抱着孩子飞快地跑了,罗方生松了口气,“刚才没打疼你吧,真是对不起!”

叶芙蓉有些赧然,“你别这样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太不懂事……”

“不!”罗方生急忙打断她,“你对我从来就不是麻烦!”

叶芙蓉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眼中读出了脉脉深情,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双温柔的眼睛,心头一恸,低头道:“谢谢你,可是,我这辈子只有我丈夫一个,我想……我不方便再打搅你们,过两天我就带孩子回甘蓝。”

罗方生浑身一震,“不行,我既然跟程行云拍了胸脯,就绝不会让你这样离开,更何况你现在又多了个孩子,只怕你没到甘蓝孩子在半路就饿死了!”他苦笑道:“你如果不想见我我以后不回来就是,对了,要不你们回南京吧,上海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你们在那边会安全些!”

这时,蓝兰微笑着进来,“妹妹,公公也说要带大家回南京,咱们家孩子这么多,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明天咱们就要动身了,你快准备一下吧!”她拉着她的手,“走,咱们去吃点东西,你得先把身体养好。”

从客厅传来七七的哭声,叶芙蓉慌忙冲了出去,蓝兰连忙跟住她,在罗方生面前顿了顿,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管我,她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说完,她怕自己忍不住会落泪,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匆匆离开。

看着她孤单的背影,罗方生心头如翻江倒海,他环视了房间一眼,黯然走到门外。

屠杀!屠杀!

淞沪会战后,日军兵分3路气势汹汹奔南京杀来。中国军队的血肉之躯没有挡住一路进犯的敌人,中国守军一路败退,几乎溃不成军,镇江、宜兴、溧阳、芜湖、无锡、苏州、常州相继失守,南京外围阵地全部丢失,日军已把南京城团团围住。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

当听到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逃走的消息,罗怀苏拍案而起,“他当初说的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言成了屁话,老蒋跑了,所有的高级将领都跑了,这个仗还没打我们就输了!”

蓝兰抱着被炮声吓得直哭的明夜,满脸愁容,“公公,要不我们先到内地去避一避,你看许多人都跑了!”

罗怀苏瞪了她一眼,“要走你们走,我可不想死在他乡,他们跑是他们的事,我们是老百姓,难道日本人连老百姓都不放过么?我们把东西准备齐了,等日本人攻进城来我们不出门就是,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日本人总不可能打我们的主意!”

一批飞机炸弹在好似在他们身边响起,七七哭闹起来,叶芙蓉好不容易把她哄安静,两个下人跌跌撞撞跑进来,“老爷,军队……全部撤退了!”

十万大军,一纸撤退命令,成了一盘散沙。滔滔长江上,成千上万的军民涌向下关码头,渡船极少,只要一艘靠岸,立刻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而上,撤退的士兵纷纷拔出枪来示警,可是,人们的求生本能让他们罔顾一切,只要一个心思,就是跳上船,赶快逃走。

江边哭声喊声震天,加上炮火隆隆,整个南京,好似在痛苦呻吟。

让人恐惧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从外面传来,日军从中华门及中山门进了城,在城门投降的守城军队被日军机枪扫射和烈火烧死。

满街都是穿黄军服黑皮鞋的日本兵,在这群野兽眼中,支那人跟猫狗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在街上追杀败兵,追杀中国人。

罗怀苏想错了,这些日本鬼子根本不是人,他们竟以杀人取乐,有的往中国人身上先淋汽油,后用枪扫射,枪弹一着人身,火光随之燃起,被弹击火烧的人,挣扎翻腾,痛苦之极,日寇则鼓掌狂笑。有的让中国人脱光衣服,破冰入水捕鱼,看着一个个在水中寒栗万状,手舞足蹈。有的把人杀死后割下人头,挑在枪上,漫步街头,嬉笑取乐。有的故意放火,诱人救火,却用绳子绑起救火者,将其抛入火中。有的把人捆在电线杆上,下面堆起干柴,慢慢烧烤,待人烧焦,才狂呼而去。有的割去难民的耳鼻,有的挖出难民的眼睛,有的把难民当成活靶,有的肚皮被扒开了,小便也割了去,有的……

他们用锥子和针,向人们身上直刺,直刺成了血人。有时人叫骂怒视,他们会连眼睛也刺上两锥子,最后是用刺刀把喉咙穿破,血象泉水一般地涌出来,禽兽们便在旁边拍手叫好。

对整批被俘的老百姓,禽兽如果用不着他们,便把他们赶到空地去,让他们各挖一个土坑,跪在坑沿上,不跪的话,就是照腿上刺一刀,于是,禽兽们就对准他开一枪,这么一来,尸体就倒到坑里去。

满街都是被轮奸致死的女人的尸身,通身剥得精光,赤条条的,乳房被割下了,凹下的部分呈黑褐色,有的小腹被刺破了好些洞,肠子涌出来,堆在身旁地上,阴户里有的塞一卷纸,有的塞一块木头……

去探听消息的下人一个个一去不复返,罗家上上下下一片慌乱,罗怀苏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最后终于变成满头白发,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理,连他最爱的孙子明夜去找他也没办法让他说一句话。

等他终于从书房出来,他跪倒在一家大小面前,对着小辈们重重磕头,老泪纵横,“我对不起你们!”

叶芙蓉每天都胆战心惊,她没办法睡,因为梦里全是恐怖的画面,可能是长大一些的缘故,七七安静了许多,喜欢在她怀里抓她的头发玩,还不时会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这时,也只有不懂事的孩子能笑出来。

灾难很快来临,罗家是大宅,贪婪的日本兵一来就打起主意,日军占领南京的第二天,一队日本兵就冲进了罗家,叶芙蓉和成城正在后花园玩,听到前面传来的惨叫,叶芙蓉心里暗道不好,连忙把成城一拉,躲进假山的山洞里,七七受到惊吓,把嘴巴一瘪就准备哭,叶芙蓉连忙把发丝拂到她脸上,她一把抓住,没哭出声来。

罗府的假山是请能工巧匠所做,仅能容一身形瘦小的人低头通过,山洞很小,十分阴暗潮湿,能容两三人席地而坐,以前是成城玩捉迷藏的地方。

叶芙蓉一手抱着七七,一手把成城颤抖的身体紧紧抱住,轻声道:“不要怕,不要出声,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出去!”

成城呆了呆,把头埋进她的胸膛,闷声道:“妈妈,我不怕!”

这时,从前面传来一阵阵惨叫,接着是蓝兰凄厉的叫喊,金陵和一些女仆的哭喊,接着是男人的狂笑,一声声如钢针刺入他们的耳中,惨叫声突然停了,皮鞋在地上敲出的咚咚声响遍了整个罗家,接着,许多咚咚声朝后花园逼来,七七惊恐万状,竟哇地一声哭出来,叶芙蓉惊得魂飞魄散,想都没想,把手指塞进她嘴里,七七停下来吮了吮,没吸出什么东西,眼睛眨巴眨巴又要哭,叶芙蓉没有奶水,哪里有东西喂她,顿时急出一身冷汗,她把手指咬出一个大口,塞进七七的嘴里。

七七吃到热热的东西,可能觉得味道挺不错,竟使劲吸了起来,她很快吃饱了,眼睛眯着眯着就在她怀中睡得香香甜甜,连外面的叽里呱啦的吼叫声都听不见了。

叶芙蓉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一半,她凝神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咚咚的皮鞋声如魔怪的手,抓得她的心阵阵抽疼,成城脸白如纸,只牢牢地抓着她旗袍的襟,几个小小的手指几乎要把她的衣服抓破了。

她闻到一股烟味,成城惊慌地看着她,她朝他摇摇头,把脸贴上他的脸。烟越来越浓,透过假山的缝隙,她甚至可以看到外面全是烟雾袅绕。在男人狰狞的笑声中,咚咚声渐渐远去,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响动,她把七七往成城怀里一塞,沉声道:“我去外面探探,你留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她从假山钻出来,才发现罗家已成了一片火海,她被浓烟呛得直咳,连忙朝前院跑去,穿过一片喷着火苗的房檐,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几乎尖叫起来,只见所有的女人,甚至连白发苍苍的金陵都没幸免,衣服都被撕得全不蔽体,蓝兰全身赤裸着躺在桌子上,浑身是血,还有汩汩的鲜血从她下身涌出。她扑到蓝兰的身边,大声哭叫着她的名字,蓝兰睁开眼睛,从眼角流出一滴泪,嘴巴张了张,“一群……畜生……”,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睛直直看着上空,眼珠已经没有神采。

金陵被人剖开腹部,吴妈是被人从心脏捅入,奶妈的乳房被割掉,剩下两个血糊糊的洞……浓烟滚滚中,叶芙蓉已经摇摇欲坠,她想起罗怀苏和明夜,惊恐万分,连忙跑向书房。

路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绊了她得几乎跌倒,她扶着一条方几站起来,才发现面前那圆的东西有一头白发,有一双怒目圆睁的眼睛,还有……她扶着方几软了下去。

书房里被翻得一团乱,书被扔得满地都是,在白色黄色的书里,有一个没有头的身体,他的怀里紧紧抱着明夜,明夜胸前两个血洞,那无头的身体后面也有两个血洞……

火龙卷着尾巴扑来,一团热气把她逼得连连后退,她摔倒在客厅里,身边躺着没有瞑目的金陵,她的几缕白发散到脸颊,微微颤抖着,好似在哀哀哭泣。

一个奇怪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她一抬头,成城瞪大了眼睛,身体不住地颤抖,口中发出受伤的幼兽般的低嚎。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眼看就要站到烧得火星簌簌扑落的房檐下。

叶芙蓉红了眼睛,大喝一声,“成城,过来!”她遥遥朝他伸出双手,“孩子,过来,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成城嚎啕大哭,飞扑到她怀里,火光中映在她的眼中,仿佛有种奇特的光芒,剧痛难当,但并没有被打垮,她缓缓站起,“孩子,你不要哭,你要看仔细,把这些仇恨刻到血肉里,千万不能忘记!”

成城的哭声停了,他极力憋着,憋得身体不住颤抖,他用力点头,“妈妈,我永远不会忘记!”

“禽兽!”从上海罗家公馆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许复和阿虎几个拦住要往外冲的罗方生,他拼力挣扎着,全身的血液好似要从眼中喷出来,大吼道:“别拉着我,我要去找他们!”

许复一拳砸到他脸上,喝道:“你们别拉着他,让他自己去送死,反正死了这么多人,日本人也不在乎多浪费一颗子弹!”

罗方生慢慢蹲到了地上,捂着脸哀嚎起来,众人满脸凄然,不忍再看,纷纷把脸侧转。许复走到他身边蹲下,拍着他的肩膀,话语却被堵在喉咙里。

阿虎擦了擦眼睛,大声道:“许大哥,弟兄们可不想被人当牲畜一样屠宰,我们要跟他们好好拼一场,杀一个不赔,杀两个咱还赚一个!你发句话,咱们要怎么跟他们斗!”

许复朝他点点头,“没错,我留下来就是要跟他们周旋,我奉命暗中保护报人、法院和银行等中央职员,日本人和汉奸不会放过他们!”

罗方生霍地站起来,“许大哥,你说咱们要怎么进行吧……”他的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整栋房子好似摇摇欲坠,灰土从上面簌簌而落,罗方生咬牙切齿拔出枪,“没胆的畜生,就会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名堂!”

许复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咱们快走,小罗,看来那些汉奸已经盯上你了,你暂时不要住这里,先搬到租界去!”

“咱们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罗方生冷笑道:“恐吓暗杀可是我们的老本行,竟敢来到我碗里抢饭吃!”

我不躲!我倒要看看谁的枪法好!”罗方生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罗方生说到做到,他没有搬出去,只是把所有的仆人都遣送走了,有一对老夫妇常叔和常妈说儿子死在战场上,没地方去,情愿留下来给他做饭洗衣。

日军进入上海后,接管了设在公共租界里的国民党的新闻检查所,宣布所有的中国报纸都得接受检查。为了避免检查,许多中国报纸雇用了英、美公民为发行者,作为外国刊物向租界当局注册登记。例如,《申报》便成了美国的注册企业,表面上由美国律师奥尔曼发行,由此,“洋旗报”及其增刊便成了“孤岛”时期知识分子进行反抗的最重要的论坛。日本占领军无法通过新闻检查而操纵这些“洋旗报”,他们只得诉之于恐怖活动。

这些报纸的编辑和职工先后收到了恐吓信,有的里面还装有断手,见大家仍不愿意停刊,恐怖活动进一步升级,这些报社开始遭到炮弹和冷枪的袭击,甚至有枪手冲到报社里疯狂扫射。

暗杀活动更是猖獗,报社的编辑们出门都提心吊胆,有的把遗书早早写好,只怕晚上不能回去。

即使如此,反抗永远不会停止,有的报纸宣称:“我们是中国人,办的是中国报,一不投降、二不受辱……我们自然不受异族干涉,我们是中华子孙,服膺祖宗明训,我们的报和我们的人,义不受辱。”

罗方生坐着一辆人力车慢慢走在街上,拉车的是阿虎,他一身灰色棉衣,戴着一顶黑色大沿帽,把前面压得低低,当两人接近日文《上海日报》报馆时,前面一声枪响,门口的两个日本兵连忙跑去察看,等他们一离开,罗方生迅速掏出一个手榴弹,扔进报馆里,阿虎马上掉头,拉着他朝后面飞跑。

轰地一声,从报馆里传出一声巨响,两人闪到巷子里,一人正坐在车里等着,他接过他手里的西装,和阿虎两人换上,那人下来把车拉走,罗方生拍拍阿虎的肩膀,“兄弟,好样的!”

阿虎呵呵直笑,“罗爷,咱们今天这活做得不错,晚上咱再去杀他两个吧!”

“今天不行!”罗方生眉间成了个川字,“许复还要我们保护《申报》的朱先生,这些天风声紧,咱们得先歇歇手。如果他们被杀害了,上海百姓到哪里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勇士们抗战的消息!”

民国二十六年二月五日深夜,许复急急赶来,通知罗方生一个消息,“新任日本南京守备司令官天谷直次郎到任,上海红十字分会已派人跟他联系,想尽快组织人手赶到南京参加救援活动,我已经跟上海红十字分会的梅杰医生联系,希望他能带你进去,我跟他说你可以为他开车!”

罗方生紧紧抓住他的手,“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许复深吸一口气,“小罗,你记住,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激动!”

当车沿着公路慢慢向南京城进发,梅杰医生和同行的林娜医生还有马来西亚华人张医生一路悲叹,沿途的池塘湖泊里还有许多血肉模糊的尸体浮在水面,因为天寒地冻,尸体没有腐化,向人们控诉一桩桩暴行。

进到南京城里,行人除了敌兵外,绝对看不到其他的人,许多穿着灰色棉衣的工人把尸体集中起来去掩埋,他们沉默如山,眼中全是和着血的泪。

这时,车子突然开不动了,罗方生下车一看,眼睛红得要喷出火来,梅杰医生三人也下来了,梅杰医生和林娜医生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张医生把头一低,默默走到罗方生身边,与他一起把堆在路上的几具尸体抬走。所有尸体的脸都惊恐万状,眼球几乎凸出眼眶,有的是被剖腹,有的是被挖心,有的连肠子都掉在外面,拖得满地都是……

突然,林娜指着什么东西尖叫一声,大家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有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被吊在路边的树上,她的乳房已成了两块黑黑的空洞,下身塞着一块大木头,那木头已经被血染成乌色。

林娜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口中不住地说:“野兽,野兽……”

沿着太平路、夫子庙转中山路,沿途的房屋几乎全部被毁,不少地方还袅袅飘着余烟,到处都是荒凉,整个南京城成了人间地狱,让恶魔猖狂。

当看到鲜艳的红十字旗帜时,梅杰竟有些踌躇,他转头看了看林娜和张医生,两人坚决地迎住他的目光,梅杰回过头来,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到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梅杰连忙带两人下去报到,当罗方生帮他们把东西提下来,梅杰突然问道:“小罗,听你朋友说你家也在南京,你是来这里寻找他们的?”

罗方生鼻子一酸,低头道:“应该没剩下人了,我刚才经过的时候看了,我家那片已经全部成了废墟。”

梅杰叹了口气,“小罗,我先跟你去看看吧!”

眼看着罗家越来越近,罗方生的视线模糊了,他的身体几乎趴到方向盘上,盯着渐渐刺入眼中的浓烟,渐渐扎到心底的黑黢黢的房梁棱柱,那一堆堆破碎的青瓦,那一树树枯黑的枝条,刚把车停到门口,他猛地冲下来,重重地朝这片废墟跪了下去,梅杰医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面前这个悲伤的男子一步步朝前跪行,在黑灰的地上留下两条长长的血痕,当他终于这样走到家中,他突然凄厉地嚎叫起来,梅杰顿感不妙,连忙跑到他身边,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废墟中静静躺着许多具焦黑的尸体,全部都已认不出本来面目,如果不细心分辨,别人还会以为这是一些断树枯木,其中一具的头竟是后来拼上去,梅杰沉默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朝他们深深低下头。

“爸爸、妈妈、蓝兰、明夜……”罗方生一个个叫着,一声声好似利刃切在自己心里,他努力把所有人辨认出来,当他跪行到最后一具尸体时,他迟疑了几秒,然后飞快地爬起来,对梅杰道:“还有几个人不在!”他飞快地朝后院跑去,越过几块仍冒着浓烟的房梁,越过堆满花盆碎片和泥土的小径,他好似一棵被黑夜摧毁的枯树,从绝望中又抽了一丝绿色的嫩芽。

后院也是一片死寂,他到处奔走,连一个微小的角落都不肯放过,梅杰紧紧跟着他,也同他一起翻着。

他们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黯淡,罗方生颓然罢手,梅杰有些不忍,上前拍拍他肩膀,“小罗,说不定他们在难民区,听说那边有三十多万人……”

“芙蓉,成城,你们在哪里?”拖着长长的哭腔,罗方生往花园跑去,刚到花园门口,长长的小径那端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瘦得已经脱形,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中闪烁着点点水光。

“成城,”罗方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遥遥便朝他伸出双臂,飞奔到他面前,把这小小的身子按进怀中。

成城嚎啕大哭,“罗叔叔,你怎么现在才来,妈妈快不行了,七七也不行了……”

“什么?”罗方生捉住他的肩膀,“她们在哪里?”

成城指了指后面的假山,罗方生和梅杰跟着他绕进深幽的洞里,成城钻了进去,大声叫着,“妈妈,快醒醒,罗叔叔来救我们了!”

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先把七七抱出去……”罗方生身形太大,没办法从那小小的缝隙中钻进去,连忙把手伸进去,他碰到一个温热的身体,心头一恸,泪又落了下来。

七七很快被梅杰接走,她已经奄奄一息,只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便又昏睡了过去。

成城从里面扶起她的身体,把她推了出来,罗方生连忙把她抱起来,她的发丝散落在肩头,把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映得更加凄惶,她努力睁开眼睛,辨认了一下面前的人,脸上出现如释负重的表情,她张了张嘴,罗方生附耳过去,听到她嘶哑的声音:“照顾好孩子!”

成城哽咽着,“妈妈没有东西喂七七,就每天咬开自己的手指头给她吃血,街上到处是日本兵,我们不敢出门,只有晚上出来找点东西吃。洞里又湿又冷,妈妈把我们抱在怀里暖着,结果自己的腿不能动了……”

罗方生把她抱得越来越紧,他看着面前抽泣的孩子,又看了看梅杰手中的七七,突然觉得心里一团空空荡荡有了东西填补,他怆然泪下,在心中说:“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从罗家出来,成城扶着叶芙蓉坐在后面,她斜斜靠在窗口,把成城搂在怀中,默默看着外面这片人间地狱,成城握紧了拳头,“妈妈,我们要报仇!”

叶芙蓉点点头,梅杰又开始划起十字,他怀中的七七轻声哭起来,梅杰轻轻拍着她,边微笑着亲亲她的小脸,“马上就有吃的了!”

罗方生突然一个急刹车,梅杰抬头一看,前面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端着枪拦在路中间,这时,他们把车团团围住,嬉笑着喊道:“花姑娘”,一个日本兵把枪往肩上一背,狞笑着把叶芙蓉拖下来。

罗方生这一惊非同小可,暗暗拔出枪握在手中,梅杰朝他摆摆手,把孩子交到他手中,从容不迫地下了车,叶芙蓉早就知道这些人的恐怖,他们根本没有人性,如有反抗全部的人都会杀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间,日本兵把她拖进怀里,伸手就去撕她的衣服。

叶芙蓉慌乱不堪,下意识地躲避他的魔爪,她往后一退,脚却根本使不出力气,重重跌在地上,日本兵骂了句什么,朝她举起枪,叶芙蓉心头一冷,不敢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罗方生,干脆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预计的枪声没有响起来,梅杰挡在黑洞洞的枪口前,坚定地朝他们摇头,两人对峙一阵,日本兵才悻悻把枪放下,梅杰把她抱回车上,几个日本兵叽里呱啦了一会,才不甘不愿地退到一旁,罗方生再也不敢耽搁,把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三十多万人在一个狭小的地区里是什么景象,当大家走进难民区时,又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人带着自己随身的一点东西缩在地上,到处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是老幼妇孺,整天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这些红十字会的人员不但要防止日本兵进来抓女人,还要维持秩序,要提供这么多人的基本生活保障。这些勇敢的人们,担负的是山一般的重担。

因为梅杰的关系,他们几人在新街口的一所私宅里找到一个小屋子落脚,没有床,梅杰找来一床棉絮铺在地上,他们四个人挨在一起睡着。在潮湿的洞里缩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可以把脚伸直了。

已经晚了,她受的风寒太重,从膝盖往下几乎失去知觉,罗方生慌了手脚,从张医生那里学来针灸推拿方法,一有空就为她治疗。他参加了掩埋队,先去把自己一家人合葬在罗家花园里,当那大大的坟冢在废墟中耸立起来,他跪倒在地,肩膀不住抖动,泪水追逐没入黑灰的尘土。

良久,他擦干眼睛,坚定地对亲人们说:“等我们把鬼子赶出中国,我再来这里祭奠你们!”

晚上,罗方生端了粥过来给大家喝,梅杰医生见他这几天太辛苦,还偷偷塞了个面包给他,他舍不得吃,也带了回来给他们。

大家都高兴极了,这些天除了稀粥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芙蓉把面包往成城手里一塞,成城兴奋地一口咬下,他的嘴停在面包上,小小地咬了一口,又塞到叶芙蓉手里,摸摸肚子道:“妈妈,我刚才吃得好饱,还是你吃吧!”

罗方生摸摸他的脑袋,把面包分成两半,塞到两人手里,叶芙蓉没有接,把七七往怀里紧了紧,笑嘻嘻地朝他摇头,罗方生把面包又分成两半,自己塞了一半进嘴里,剩下的一半不由分说地往她嘴里塞,叶芙蓉就着他的手吃完,罗方生才有了丝笑容,轻声道:“你的腿好些了吗?”

成城早把面包三两口吞进腹中,挨到她身边坐下,愁眉苦脸地说:“妈妈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每天都没法动弹,要是鬼子来抓躲都没法躲。这两天听说外面又有许多姐姐被捉走了,我真怕妈妈也被他们捉走……”

“成城,别乱说!”叶芙蓉看着罗方生越来越紧的眉头,喝止住成城,边含笑道:“小罗,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安全,而且我的脚真的有点感觉了。”

罗方生有些惊喜,把她的腿横放在膝上按摩起来,边问道:“是什么感觉?”叶芙蓉皱了皱眉,犹豫道:“好像有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

罗方生苦笑道:“看来我这个土大夫还是没什么用,咱们还是得去外面找医生来看。”

七七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叶芙蓉把她放到一旁,在脚上一路按下,叹气道:“我这点小事还是不要麻烦梅杰医生他们,他们这些天都太累了!”

成城开始打起盹,叶芙蓉也困了,一边抱着一个就准备睡觉,罗方生把棉衣解开,把她的脚包进怀中,叶芙蓉浑身一震,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罗方生朝她扯扯嘴角,“我用这个笨办法试试。”说着,他头一挨地就响起轻微的胡噜声,叶芙蓉不敢再动,看着身边大小三个,不由得泪落成雨。

有了东西吃,七七的脸又圆了,经常笑意盎然,也因为她容易被逗乐,大家都喜欢抱她,有两个正在奶孩子的妈妈还会把奶头塞到她嘴里让她吃个饱,在这里凄惶的岁月里,已经没有张家李家,没有贫富之别,所有的人都成了一个整体,因为每家都有一个惨烈的故事,每家都是伤痕累累。

男人当成守军被拉出去时,不相识的女人哭喊着起来认人。女人被拉出去强奸完送回来时,旁边的人默默送来干净的衣服。她们互相在脸上抹烟灰,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衣服尽量穿得宽宽大大,生怕让日本兵看到那玲珑的曲线。

三月,林娜医生操劳过度,得了重病,急需送到上海救治,罗方生带着一家人在她掩护下才逃出生天。

第六章 屠杀
夜芙蓉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