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羿楼
一双修长的手交叉在一个白衣男子胸前,那手指如青葱般细长,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光滑整齐,突然,他优雅地松开,用食指朝后面几个大汉勾了勾,唇边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弄醒!”大汉泼了一桶冷水到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子身上,那女子渐渐睁开眼睛,血水从短发发梢流到身上,滴到地上,把一滩鲜红淡开了,她的白衣黑裙已完全看不到本来面目,一条条一缕缕贴在身上,把身上的血痕衬得更加刺眼。大汉掴了一个巴掌,“你说不说!”女子呸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她狠狠瞪着大汉,把头拼命仰起。白衣男子蹙着眉头,冷笑道:“共产党的骨头确实挺硬,连女人都这么难对付,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们的负责人是谁?”女子用眼角瞥了瞥他,从鼻子里给出回答。男子似笑非笑地又勾了勾手指,轻喝一声,“动手!”接着,他似乎极满意自己的那根手指的样子,低头轻轻抚摸着,眼中的光越来越冷。两个大汉迅速把女子身上剩余的布料除去,把那血痕累累的身体丢进旁边一个水缸,另外一个大汉拿出一个大桶,把桶里黑黝黝正在蠕动的东西全部倒了下去,女子绑起来的身子在水缸中拼命扭动起来,听到她凄厉的尖叫,男子的笑意更浓,他低头把白衬衣上的一点污色弹了弹,然后慢慢起身,慢慢朝门口走去。“我说!”女子哭喊着,“以前是许复,现在是杨守一……”男子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喃喃念着,“许复,警察局那个许复?”女子身体仍在不停扭动,脸上五官几乎挪了位置,她不住点头,“是,就是他,杨守一就是那个大导演……”砰地一声,门被重重踢开,看着那兀自摇晃着的铁门,一个大汉大叫,“组长,这个女人怎么办?”“给我剁碎了喂狗!”从外面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叶芙蓉擦好一把黑色的袖珍手枪,抬起枪口瞄了瞄对面,她慢慢扣动扳机,对面柜子上的苹果应声而碎。罗方生拍掌从她身后走出,笑道:“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我开始还真怕你伤到自己了呢!”“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不中用!”叶芙蓉朝他撇撇嘴,“我小时候还用弹弓打过鸟,这枪跟弹弓差不了多少,只要瞄准了打就成。”罗方生哈哈大笑,把她揽进怀中,当两人目光纠缠,他眼中的伤感清晰可见,“芙蓉,真是委屈你,你为了我把两个孩子撇下,每天还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叶芙蓉轻轻掩上他的嘴,“你为我做的错事,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补救,孩子有妈妈和许大哥照顾,我不放心的只有你,我想都不敢想,如果你也没了,我要怎么活。”她哽咽起来,“我知道我很没用,只会妨碍你拖累你……”她的话被他用唇堵住,他的吻如微风拂柳,温柔而甜蜜,让她不由得忘记所有忧烦。傍晚时分,太阳刚刚下山,地面还热气逼人,叶芙蓉泡完脚,脸上已微微沁出汗意,罗方生找出件粉色薄绸长褂给她换上,看到她背上隐约的痕迹,他心头一紧,差点把衣服抓出个洞来。见他一脸不郁,她问道:“杨先生还是不理你么?”“许复临走交代我要跟他联系,可因为上次的事他对我恨之入骨,每次见我都冷冰冰的,连一句多话都不肯说,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罗方生沮丧地摇着头,擦了擦她脸上的汗,蹲下去按摩起她的脚来,叶芙蓉含笑道:“别费那个功夫,我已经不痛了,你没看到我每天到处走。”“就是怕你累着,”罗方生没有停手,“上次你又痛了这么久,可千万不能再有什么事了。”“知道了,我能坐着绝对不站着成不成!”叶芙蓉想到什么,突然眼睛一亮,“明天我去试试,杨夫人我以前见过,应该说得上话的。”“也好,我要阿虎送你去,这阵子你帮忙着把那些死伤者的亲属疏散安置,可让我省了不少心,说真的,我一看到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就难受……”这时,陈妈敲门道:“老爷,陈老师来了。”他嘟哝一声:“他又来做什么?”叶芙蓉笑起来,“瞧你,成城走了他还还是第一次上门呢,上次的事不能怪他,你别老凶神恶煞的样子。”罗方生皱眉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特别是他看你的时候那笑微微的样子,我一见就讨厌!”“真是的,”叶芙蓉大笑起来,“原来你存的是这种糊涂心思!”她伸出双手抱着他亲了一下,“那你去见见他吧,我先歇了,说话别说太久,你明天还要布置任务呢。”客厅里,陈老师端着杯茶正徐徐送到唇边,罗方生笑道:“陈老师许久没来,怎么觉得瘦了许多,如果有什么难事还请随时开口,我罗方生能办到的一定帮忙!”陈老师连忙起身,“罗先生太客气了,我这次来只是放心不下成城的学业,他只有母亲在身边督促,罗夫人又从不忍责骂,我怕他孩子心性,有些惫懒了。”“那倒不会,他只敢在他妈妈面前闹点小孩子脾气,在我和许大哥面前可不敢,况且这次他妈妈没去,他这回可闹腾不起来。”“咦,上次不是说罗夫人一起去吗,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才留下吧,这也是,她腿也不太方便,这么远的路实在难为她。”陈老师低头道:“都是可恨的日本人害的,我也是有家不能回,还不知道我父母有没有遭难。”看着他手上的泪水,罗方生有些恻然,他拍拍他的肩膀,“陈老师,你别难过,咱们总有一天会把鬼子赶出去的!”陈老师悄悄把泪擦干,“罗先生,我能不能跟那个许大哥联系?”看着罗方生狐疑的神色,他轻笑道:“是这样,我怕成城荒废了学业,想写信督促他,并寄些书给他看。”“真是让陈老师费心了,你不用这么麻烦,许大哥已经把他送到学校,如果有信的话你写好交给我吧,我正好把其他东西一起寄去。”罗方生有些感动,脸色也舒缓许多。陈老师眼中闪过一种奇怪的亮光,“罗先生,既然如此,我马上回去写信,明天就可以交给你,说真的,我教了这么久的书,像成城这样聪明的孩子真是头次见,稍加培养一定能成大器。”听到成城被夸奖,罗方生满脸笑容,见陈老师急着回去,便叫阿虎开车送他。看着罗方生笑呵呵地回来,叶芙蓉展颜道:“你今天这是怎么啦,陈老师告诉你什么好消息?”“好消息倒是没有,”罗方生趴到她胸口,“陈老师还真不错,他对成城挺上心的,要写信去督促孩子学习。你明天正好寄些衣服过去,重庆那边就要冷了,我怕他们带的衣服不够。”叶芙蓉把他额前的头发拂了拂,他一把捉住那暖玉般的手,吻了又吻,她悄然一笑,缩到他怀中,很快进入梦乡。一栋两层的灰色小楼里,门口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把小楼团团包围,风悄然而过,吹起二楼珍珠白的窗帘,那白色从雕花窗户里探出头来,好似窥视者的衣角。叶芙蓉坐在同样珍珠白的沙发上,身上是一件长至膝盖的白底蓝花的薄绸旗袍,旁边坐着一个烫着发的中年端庄女子,也是一身藕色绸布旗袍,女子絮絮跟她聊了些闲话,问了她的身体情况和孩子们的事情,旁边的杨守一拿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不抬头,也不说话。“罗夫人,我家老杨就是那臭脾气,你别往心里去,许复跟我们说了,罗先生也是不得已,毕竟你和孩子是他的亲人,要是换成我也会选择这样做……”“哼!”杨守一从鼻子里做出回答,他把报纸一扔,满脸愤然,刚想冲到叶芙蓉面前痛骂一顿,想起刚才她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从沙发上霍地站起的身子又慢慢坐了下去,这回手却不知该去抓报纸继续装好还是去端茶,伸在半空里顿住了。“杨先生,请相信方生,他这次真的很痛悔,你如果要怪就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我们母子,他绝对不会跟那些人妥协,”叶芙蓉眼中闪着泪花,“杨先生,你一定知道我们这些天做的事情,我们真的希望能补救……”杨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你别着急,我们都听说了,我也正在劝他,小许临走的时候一直交代要我们有事只管去找你们,现在外面风声很紧,秘密潜伏下来的好几个同志都被抓了,甚至包括与他们直接接头的女同志,他们到今天音讯全无,只怕是遭了毒手,我劝老杨先到外面去避一避,他死都不肯听我的,说相信他们不会变节。”杨守一看了她们一眼,叹息道:“我也知道现在很危险,可是如果连我都走了,整个在上海的组织就散了,下面的同志没办法开展工作,我们能坚持一天就多给他们一天的信心,我已经跟上级汇报,要他们把暴露的同志和家属全部撤离,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他的目光沉沉地落进叶芙蓉眼中,“罗夫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先把我的夫人送走?”杨夫人愣住了,“老杨,你这是……”杨守一抬手打断她的话,“你听我的安排,行吗!”叶芙蓉坐直了身体,郑重地回答:“我一定办到,杨夫人请收拾一下东西,我马上派人送你走!”杨夫人眼中泪光闪闪,沉默地站起身,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个小箱子出来,这时,守在外面的阿虎急匆匆跑进来,低声道:“外面有动静,有三四个人鬼鬼祟祟在外面绕,头不时朝这边张望。”“这可怎么办,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杨夫人急了,“老杨,咱们快走吧!”“这是在租界里,他们不敢乱动,”杨守一眉头已成了川字,“你们几个快走,他们要的人是我,不会为难你们的!”叶芙蓉脸色有些苍白,眼中爆出一点火花,“一起走!”她斩钉截铁地说,“咱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们出去再摆脱他们!”阿虎扶着叶芙蓉飞快地上了车,几个男子飞快地扑过来,叶芙蓉拔出枪朝最前面的男子射去,当他们纷纷闪避时,阿虎一踩油门,呼啸而去。后面几人醒悟过来,开着车子追了上来,“我们去哪里?”阿虎额头冒出颗颗汗珠。叶芙蓉把枪紧紧握在手里,“去天津的船现在开了没?”“就快了!”阿虎眉头展开了,“我开快些应该来得及!”她回头道:“等下恐怕要委屈你们一下,我们这时候有货船要去天津,如果赶得上就送你们坐这艘船走,上面有很多我们的兄弟,如果赶不上,”她皱了皱眉,“我再想办法送你们走!”杨守一和杨夫人交换一个眼色,杨守一沉声道:“罗夫人,你们可千万不要跟日本人正面冲突,只有保存实力以后才有希望,不能给日本人消灭你们的机会!”“谢谢,我们明白!”叶芙蓉微笑着回答,“事情有时候可由不得我们!”眼见后面的车子越跟越紧,几人都紧张起来,这时,迎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阿虎大叫道:“是大哥!”把油门一踩到底,那辆轿车越开越快,和他们险险擦身而过,就横堵在路中,后面追逐的轿车猛踩刹车,差点撞上黑色轿车,里面的人跑惊魂未定,跑出来指着他们大骂。“阿飞,你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么?”四人从车里下来,前面一人冷笑着看着他们中的一个。“罗爷,原来是您!”那瘦小男子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罗方生瞥到前面的车子已经不见踪影,挥手道:“记得就好,我就怕你忘了我们还有帐没算,你现在该吃的吃好,该喝的喝好,不要到那天来后悔!”阿扬回到驾驶室,罗方生和两人慢慢走了回去,罗方生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瞧了瞧那几人,闷哼一声,就要扶着车门上车。“大哥小心!”阿扬的声音还没落,罗方生身体晃了晃,连忙缩进车里,阿扬举起枪,朝正亡命奔逃的阿飞射去,其他三人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搞糊涂了,连忙躲到一旁,阿飞身体顿了顿,又朝前面跑去,罗方生松开鲜血淋淋的肩膀,举起枪瞄准了他的头。阿飞应声倒地,脑袋上出来一个血窟窿,阿扬脸色铁青,闷声道:“大哥,你撑会!”罗方生捂住伤口,“我没事,快去码头看看!”叶芙蓉一到码头就带着两人上了船,交代了船上的弟兄好好照顾,并要杨守一他们到了目的地赶快报个平安。杨守一欲言又止,把叶芙蓉拉到一旁悄声道:“我这次没来得及通知我的同志,请你去转告一声,要他们潜伏待命,不要轻举妄动。你到东方杂志找一个叫吴浩然的编辑,他会把消息传递出去。这次真的谢谢你们!”当汽笛声响起,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码头,叶芙蓉惊喜交加,朝他们扬扬手,罗方生探出头来朝她遥遥微笑,她突然觉得一阵寒意逼来,飞快地朝轿车走去,心中一慌,脚下跟着软了,罗方生急了,朝她拼命摆手,那手在车外突然停住不动,软软地垂了下去。“陈老师,你怎么来了?”叶芙蓉听到阿虎的声音,慢慢从房间走出来。陈老师高兴地扬着手里的东西,“我昨晚把信写好了,赶快拿过来给你们寄。”看着她一脸苍白,那白底蓝花的旗袍上点点暗红,他愣住了,“怎么啦,你受伤了吗?”叶芙蓉摇摇头,陈老师大惊道:“是罗先生,他伤到哪里,伤得重不重,你快带我去看看他!”叶芙蓉眼泪扑簌而落,默默地把他带到房间,罗方生静静躺在床上,肩膀的绷带已染得通红。“他刚睡着,刚在医院醒了会,一定闹着要回来。”叶芙蓉一天的担忧终于找到地方宣泄,捂着脸轻轻哭起来。陈老师仔细察看一阵,叹息着拍拍她肩膀,“他的伤没什么大碍,休养一阵就行了,你不要急,你自己身体也要顾好。”叶芙蓉抬起头来,感激地朝他挤出个笑脸,“成城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遇到这么个好老师,陈老师,我们真的很感激你为他做的一切。”见罗方生轻轻动了动,两人连忙俯到他身边,罗方生又沉沉睡去,叶芙蓉回头朝外面指了指,“陈老师,我们先出去说话吧!”两人轻手轻脚出来,叶芙蓉把他带到书房,叫陈妈泡了茶过来,她拿起几张信纸双手送到他面前,赧然道:“陈老师,你帮忙看看,这是我写给孩子的,我平时几乎没写过东西,你瞧瞧这样写行不行?”陈老师走近一步,她身上的幽香混着些微的血腥冲进鼻中,笑容更深了,把信纸接过来,埋头一张张翻看起来,叶芙蓉心急如焚,“陈老师,你能不能带回去看看,我担心……”“不好意思,我今天真是打搅了,”陈老师连忙把信纸收好,“我带回去瞧瞧,修改好了再拿回来给你抄正吧,你先去照顾罗先生,我明天再来看他。”“真是谢谢你!”叶芙蓉连忙退去为他开门,退得急了,脚下有些踉跄,陈老师一个箭步跨上来,扶着她摇晃的身子,轻声道:“慢着点,别把自己又伤了。”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的眼神咄咄逼人,甚至透着三分危险,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个恍惚,几乎撞到门上,陈老师连忙护紧她,笑得眉梢眼角一片春风,她想逃的感觉愈加强烈,强笑道:“今天真对不住,没法子多陪陪你,等明天方生醒了咱们一起再聊吧!”等阿虎把陈老师送走,叶芙蓉长舒了口气,回到房间一看,罗方生额头身上全是汗水,底下的被褥都润了大片,她连忙绞了毛巾来给他擦汗,他迷糊间握住她的手,紧紧放在自己胸膛,口中喃喃道:“芙蓉,不要离开我……”她呆呆看着他苍白的容颜,不禁泪如雨下。“罗方生!”刚川正史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声音似乎从牙缝中挤出,“你好样的,竟然在我眼皮底下跟共产党勾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他面前的菊田和太郎面面相觑,菊田低头道:“组长,我们探听过了,青龙帮里阿虎和阿扬的势力最大,除了罗方生,那些人几乎都听他们两个的,阿虎平时都跟在罗方生旁边,他性格犟得很,比较不好对付,阿扬没事爱喝酒找女人,应该从他身上下手。”太郎向前走了一步,“组长,你的意思是要把罗方生铲除,培植另外的势力吗?”“没错,”刚川正史揉着发红的关节,两点墨色中如藏着千年寒冰,“有共产党在后面鼓噪,罗方生更难对付,要想把他的势力顺利掌握到我们手里,我们还得想别的办法,我们的队伍在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和八路军手里吃了不少亏,不能再让他们在上海有立足之地。”菊田点头道:“组长,我还有一个情况要报告,据潜伏在青龙帮的兄弟说,罗方生上次为了救他夫人,让大家努力了许久的事情全盘皆输,青龙帮里很多人都很不满,说他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这么多人的性命,实在不配做老大。我已经要人暗中煽风点火,让这种不满的影响扩大。”“你做得很好!”刚川正史颔首道:“现在你派人去接近那个叫阿扬的家伙,尽快把他扶起来,还有,太郎,你负责监视罗方生和他夫人的动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跟我报告!”“为什么不要田英参与?”菊田一问出来,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心里不由得一抖,连忙低头不语。“哼!女人只会坏事!”刚川正史抿着嘴唇,把笑意隐没在眉梢眼角,“你们赶紧行动,时机成熟立刻动手,我可不想罗方生看见明年的太阳!”“方生,你好些了吗?”叶芙蓉端了碗中药来,坐在他身边柔声道。“如果我说我好了是不是就不用吃这个苦东西?”罗方生皱着眉头看着那黑色液体,恨不得夺路逃窜。“你说呢?”叶芙蓉没有回答,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睛,边舀起一勺吹冷了送到他唇边。“算了,这样喝太苦,还是我自己来吧!”罗方生接过碗去,闭上眼睛仰头喝光,顺手把她拉进怀里吻住,叶芙蓉好笑地用舌接纳他,他发泄过后,才恋恋不舍地把她放开,看着她眼中戏谑的光芒,他脸上一热,“你不是说杨守一要你去找吴浩然吗,怎么现在还不去?”“不跟我抢着去啦?”叶芙蓉笑起来。“还是你去吧,上次他们那里死了不少人,他肯定不会见我。这次事情这么紧,我还是不要浪费你们的时间了。你路上要小心,如果有人跟踪千万不能直接去找人,不能把他暴露。”“知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她轻轻摸摸他的下巴,“等我回来给你刮胡子,扎得人生疼!”“夫人,后面有辆黑色车子!”阿虎有些恼怒,“天天这样跟,他们不嫌累么!”“今天的事情很重要,不能让他们跟住,”叶芙蓉淡淡笑了笑,目光投向飞速而过的店铺招牌,脑子里飞快转动起来。“到东方杂志要经过春晖路、德福路、太平路……”阿虎迅速调动记忆,“要甩开他们比较难……”“阿虎,德福路有我们的人,你让我在裁缝店下来,那老板的女儿我认识,我让她换上我的衣服上车跟你走,你带着她四处转一圈,等天快黑的时候再送她回来。”“夫人,那你……”“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回去!”叶芙蓉斩钉截铁地说。德福路上绿树成荫,太阳很毒,人们这会都不愿出来,小贩们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聊天,叶芙蓉今天穿了件月白缎面旗袍,缎面上压着大朵的富贵牡丹花样,阳光下,那缎面流淌着眩目的光彩,她拿出顶宽沿白色帽子戴上,阿虎紧跟在她身后,两人笑语盈盈地走进裁缝店。后面黑色的车子也停了下来,开车的男子垂涎三尺地看着那白色身影,“菊田,你说那女人的腰怎么能这么细呢,好像一掐就能断似的。”菊田嘿嘿一笑,“这女人要落在组长手上真是可惜,我怀疑没几天就被折腾死了。”“那是,”开车的男子眼中一冷,“他的手段还真狠!”说话间,那白色身影又低头走出来,阿虎用身体挡在她侧面,把她送到车上,再为她关好门,他自己绕到前面,飞快地开车离开了。当两辆车从德福路上消失,裁缝店里又走出一个穿着阴士林蓝格子旗袍的女子,她一双布鞋,梳着两个长辫子,用一本厚书搭在额前,她召唤来一辆人力车,飞快地朝前面跑去。“老周,你带我进东方杂志社,我要去找个人。”叶芙蓉在东方杂志社对面截住装成烟贩负责保护杂志社的老周,“你把人指给我就马上出来,一有动静立刻发信号!”老周四周察看一眼,大声道:“好,我马上送去!”说着,迈开大步便朝杂志社走,叶芙蓉连忙跟上,杂志社里的人都认识他,瞥了他一眼便都低头做事,老周径直走到一个小小的房间,敲门道:“吴先生,你要的烟我送来了。”叶芙蓉从他面前拿了一把烟,把门打开便走了进去。门一关,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迅速冲到她面前,拽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叶芙蓉手腕被他攥疼了,连忙道:“是杨守一叫我来的!”“杨守一!”他的脸青了,镜片后的眼中焦躁不安,“他现在在哪里?”“他已经暴露,我们把他送走了!”叶芙蓉皱着眉头,“你要这样拽着我说话么?”“对不起,”吴浩然这才反应过来,赧然道:“已经许久没人跟我联系,我都快急疯了!”“是这样,杨先生临走的时候要我告诉你一声,他说你知道用什么方法通知其他的同志,让大家先不要轻举妄动,潜伏下来等上级的通知。”“明白!”吴浩然点点头,突然低喝一声,“你是什么人?”“我是罗方生的太太……”“什么?你们还有脸来找我,你给我出去!”吴浩然的脸涨得通红。“我的话已经带到,请你赶快通知下去。”叶芙蓉悄悄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一直在进行补救,你和你的同志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帮忙!”她飞快地转身离开,关门的时候大声笑道:“谢谢吴老师!”她走出杂志社,朝老周匆匆递了个眼色,一辆人力车迅速停到她面前,她低头用书遮住脸,悄然离去。“不对,他怎么老在这几条街上绕来绕去?”菊田暗骂一声,“别跟了,我们上当了,快回去叫人!”“什么,人跟丢了!”刚川正史冷冷地看着菊田,“我不是说过让你这两天盯紧点吗,那杨守一跑得仓促,肯定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交代,最后跟他接触的人就是这个女人!”他手上青筋高高鼓起,“你们这些蠢东西,跟个女人都能跟丢!”菊田不敢抬头,听那冰冷的声音又起,“到法租界有三条路,菊田堵在东边那条路上,太郎去西边守着,我去南边,我们一定要赶在她回家之前把她截住!”到了太平路,叶芙蓉换坐上一辆墨绿雪佛兰,催促着司机飞快地朝法租界驶去,当法租界南大门上高高的挂钟出现,她顿时松了口气,脑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前面突然出现什么骚动,她悚然一惊,把手放进手提包里,车流被堵住了,前面车辆上的人们纷纷下来看出了什么事,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到处充斥着暴力和争斗,人们已习以为常,木然地等待未知的命运,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成为街边血淋淋的尸体。她没有下车,司机下去看了看,苦笑道:“前面有几个小瘪三打架,现在这世道可身是……”这时,她瞥见几个大汉从前面迅速走过来,一见有女客的车子就把人拉出来看看,她浑身冷汗淋漓,手湿得几乎握不住手枪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司机道:“反正现在车子还动不了,我先去那个书店瞧瞧。”她扶着车门下来,背对着那帮人,慢慢朝书店走去,一个熟悉的面孔迎面而来,她惊喜万分,不顾一切地提腿便跑,那人遥遥伸出双臂,在她栽倒的时候把她拥进怀中,轻柔道:“别急,你不要又伤到自己了!”“快,快带我离开这里!”叶芙蓉颤抖着靠在他怀中,坚强的面具已经完全崩溃,因为她在几个大汉里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那让人恐惧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又如从她心底长出的支支利箭,穿透了胸膛。陈刚微笑地看着怀中的女人,女人还是惊恐的时候最美丽,那瞪得圆圆的眼睛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哀求的,柔弱的,凄凉的话语从红唇中流出,软绵绵地挠在人的心上,真比伏天的冰水,冬天的热酒还要舒服。他实在太想念这温软的身子,连挨近她,闻到她的气息都有冲动,冲动得想马上进入她那紧窒的地方,狠狠地冲刺,让她在自己身下呼喊呻吟。女人的泪水,真是催情的毒药,女人雪白肌肤上的点点血痕,才是天下最让人疯狂的美丽。只有面对自己那美丽柔弱的中国母亲时,他才会有这样的冲动,他的日本父亲告诉她,那下贱的支那女人不配做他的母亲,所以,他从小就被带到日本学习,大学毕业后又被父亲送到哈尔滨培训。他培训结束那天,父亲亲手把一个中年女子送到他床上,他满面笑容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来,送个女人奖励你!”。那女子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容颜,让他振奋不已,他飞快地把她按到床上,她意识到他的意图,那温柔的眼睛因为惊恐而愈加美丽。在父亲的笑声中,他进入了她的身体,也记住了她的泪水和软软的哀求,那真是天籁,刺激得他欲罢不能,即使父亲在旁边对他说,他身下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当他终于释放出来,父亲拊掌大笑,“孩子,好样的,这些贱种民族本来就不用当你的亲人,甚至你承认与她有血缘关系对你都是一种侮辱!”那一夜,他认识一个道理,自己的血统是高贵的,对这些人根本不用心软,因为他们的生命本就同蝼蚁没有分别。这些可笑的,缠着小脚的中国女人,这些可憎的,猥琐的中国男人,统统该死!这么多中国人里,只有罗方生和她是不同的,他们一个风神俊朗,一个娇柔美丽,偏偏又恩爱得让人妒忌,他们目光交流时那种火辣辣的爱意,让周围的人不由得跟着燥热起来。更加让人忍不住想去破坏。这些愚蠢的支那人爱脸面,把女人的贞操当成祠堂供奉的牌位,他偏要去打碎这一切。当他把她送回去,想象着罗方生满脸怒火的样子,他竟然在梦里都笑出声来。他算错了,他们仍然那么恩爱,竟然连一丝嫌隙都没有,他妒忌得快发狂了。他要毁了他,要占有她,让她天天在他身下哭泣。“罗夫人,我们老板想请你做客!”陈刚扶着叶芙蓉刚走到书店门口,两人大汉挡在他们面前。陈刚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对罗夫人无礼!”他边说边挡在叶芙蓉前面。“别罗嗦,一起带走!”一个大汉叫道,顺手把他拖了过来,另一个连忙把叶芙蓉抓在怀中,往路边的一辆黑车轿车推去。“别动!”不知什么时候,叶芙蓉的枪对住了那人的胸口,她慢慢往后退去,“把人放了,动一下我就打死你!”大街上的人发现这边的动静,纷纷四散逃避,一会就走了个精光。两人面面相觑,那人放了陈刚,陈刚似乎吓得不轻,脸色苍白地朝她跑去,一个大汉刚想摸出枪,叶芙蓉一发子弹打到他面前,喝道:“都给我把手举起来!”两人连忙把手举过头顶,陈刚已经跑到她身边,喘息着道:“罗夫人真厉害,我们快离开这里!”“把枪放下!”一声厉喝在他们身后响起,田英带着两人端着枪一步步逼近,“不准回头,把手举起来!”当那冰凉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叶芙蓉心中转过好几个念头,陈刚立刻被人拉到一边绑了起来,她苦笑着对他说:“真对不起,连累你了!”她没有放下枪,抬起枪口指住自己的太阳穴,冷冷道:“你们要的是我,跟这个人没关系,你们把他放了,要不然不用你们威胁,我可以用自己的枪解决问题!”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田英哼了一声,要人把陈刚放了,叶芙蓉深深看他一眼,娇斥道:“快走!”田英瞟了陈刚一眼,陈刚轻轻点头,拔腿就跑,田英为免夜长梦多,急着拉她离开,叶芙蓉闪身避开她的手,冷笑着:“不许碰我!你们想动我,哼,我未必会让你们如愿!”她双眼紧紧闭上,慢慢扣动扳机。陈刚跑没几步,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他心头一颤,茫然地回头,看到满天金灿灿的光线织成一个铺天盖地的网,网的正中央,一个穿着阴士林格子旗袍的娇小身影软软倒了下去。陈刚,应该叫刚川正史,一下子坐到地上。阳光太刺眼,他的眼睛在涩涩地疼。他的目光迎着那些金色丝线的方向而上,想从蓝的天空找一朵白云,缓解这让人恐惧的酸涩。母亲,那个缠着可笑小脚的中国女人,在他离开她身体后,选择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没有想弄死她,他还想再看看她的面容,想分辨出记忆里那模糊的影子能否与今天这张脸重叠。她从床上下来,背过身去静静地穿好衣服,那是件白色的缎面旗袍,压着繁复的花朵,她把头发梳好,趁着父子说话的时候,一头撞向桌角。鲜红的血,把她的满脸泪水遮蔽。在那白色旗袍上开出艳丽的花朵,那种美丽,惊心动魄。母亲,永远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会温柔地抱着他,会唱好听的歌,会用柔软的唇蹭他的脸,会大笑着把他举过头顶……她喃喃地说:“我的儿啊,娘想死你了……”支那的女人,不是个个都卑微可鄙,怎么会有这么烈性,这么有情有义的女人?他是不是弄错了?周围怎么这么多声音,尖利的口哨声,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人们的呼喊声,一片混乱中,有个男子在凄然呼唤,“芙蓉,芙蓉……”他的眼睛已经再也忍受不住那日光的煎熬,痛得连睫毛都挤成一线,颤动的黑翼上,挂着点点露珠,如霜风中哀伤的蝶。“陈老师,跟我们回去吧!”阿虎把呆若木鸡的男子拉了起来,“芙蓉只是受伤了,没有生命危险,咱们老大的‘神枪手’名号可不是瞎吹出来的……”“陈老师,你回回神啊!真是读书人,这点事情就吓成这样,比女人还不如……”“陈老师,你放心,这帮东西被老大赶跑了,要不是巡捕房和警察局里的人拉着,老大差点把那些东西全给崩了,那日本女人吓得都傻了……”“陈老师,夫人平时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性格这么刚烈,我们兄弟没有一个不佩服她的……”“陈老师,你别傻愣着,大老爷们要有个大老爷们的样子,给我精神点!”陈刚的肩膀被他狠狠拍了一下。所以人都知道,罗方生在生气。他把叶芙蓉的手死死攥在手中,连医生换药都不肯放,在他怒火熊熊的目光中,医生战战兢兢为她动了手术,把右手那子弹取了出来,等把她的手包扎好,医生才发现自己连内衣都汗湿了。叶芙蓉很快醒来,张了张嘴想跟他说什么,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扣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闷声道:“回家!”“陈老师,你有没有事?”叶芙蓉看到客厅里一个孤单的身影,在罗方生怀中挣了挣,扭头问道。“怎么会没事,他今天都吓傻了!”阿虎大笑起来,走到他身边四仰八叉坐下,“你们看他的脸现在还是白的呢!”叶芙蓉也跟着笑起来,罗方生的怒火已到了顶点,他死死抓住她的手,大吼道:“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晚来一步你就送了命,要是我枪法差一点就能要你的命,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要把你送走,是你自己回来赖着我,信誓旦旦要跟我同生共死,你用枪指着自己头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你怎么这么狠心……”阿虎见势不妙,把陈老师一拉,又踹了闲闲在门口看热闹的阿扬一脚,把两人拖了出去。叶芙蓉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那字字句句如炸雷,把她脑中炸成一片断壁颓垣,在这惨不忍睹的废墟里,一棵嫩绿一点点探出身体,又迅速蔓延开去,把劫后重生的喜悦布满她的心房。她二话不说,抱住他的脖子,用唇堵上他的怒吼,他的喉间翻滚着奇怪的声音,似乎源自海底的呼啸,又仿佛草原月夜中狼的嚎叫,他把她飞快地放在床上,扣着她的后颈,恶狠狠地吻了下去,良久,他忽然失去了兴致,仰面躺到她身边,喃喃道:“你说过跟我一条命的,你怎么可以骗我……”他的泪水流成两道溪流,在她心上叮咚而过,她俯身吻着他的眼睛,不停地说对不起。他突然把她推开,起身离去,她愣了愣,追着他出来,他已经闪身进了书房,把门反锁上了,她刚想敲门,听到里面闷闷的一声,“你让我安静一下!”她颓然坐到地上。罗方生在黑暗里点上一支烟,听凭那烟雾把自己包围,他肩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一直痛到心里,今天那一幕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他甚至不敢想,如果她真的扣动扳机,他会变得如何疯狂。终究还是错了,不应该把她留下来,不应该让柔弱的她故作坚强,跟着他在枪林弹雨中生活,不应该让她学枪,无数个不应该,归根结底,只是不该这样爱她。不爱,就不会为她的一颦一笑所牵动,不会每次她出去都担心她的安危,不会看到她用枪指着自己时想与她同归于尽。所有的事都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他东奔西突,却在每一处都看到她微笑的面容,她含泪的面容,她已侵入他的血脉,连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有她的味道,那淡淡的幽香,隐隐的中药味。这辈子,要如何放开。他长长叹息,心中百转千折,如滔天浪涌。他眉头一皱,突然想到她刚才在敲门,霍地从椅子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口,他把门一拉,地上一个满面泪容的苍白女子抬起头,朝他伸出双臂,“方生,对不起,你别生我气……”那一瞬,百炼钢顿成绕指柔。十月,沉痛的消息接踵而来。先是日军突袭广州成功,广州很快陷落,而后守卫了四个多月的武汉三镇也落入敌手,中国两大城市上空飘起了太阳旗。当那日本国歌《君之代》在上海处处响起,人们的心头好似压上了铅块,沉坠得隐隐发疼。刚川正史的计划正顺利进行,菊田手下一个钟表商人钱易出面约见了阿扬,经过几次试探,钱易才找出菊田,允诺了帮主之位和众多利益,阿扬终于点头,愿意与他们合作。从此他们的行动出奇的顺利,根据阿扬的情报,破坏了罗方生的几次行动,据帮里的眼线报告,罗方生现在是焦头烂额,困兽般动弹不得。上次遇险后,叶芙蓉真的被罗方生的怒气吓到,在家乖乖地呆了几个月,陈刚经常会送些书过来,由此,她打开了另一扇朝着阳光的窗户。她最喜欢的作家是鲁迅,他的作品犀利如刀剑,有沉重的责任感,又充满了激情,能唤醒麻木的中国人。“愿中国青年……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她捧着《热风》慢慢念着,连陈老师已经找到她身后都没有发觉。因为陈老师经常来,大家都没把他当客人了,他在罗府能进出自如。陈老师搭在她椅子上,俯身看着她手中的书,轻笑道:“怎么,鲁迅先生的作品你看得都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我找些别的东西给你看?”她犹自沉浸在那兴奋中,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眼中光芒明丽逼人,“我觉得他说得真好,真是句句都说到我们心坎上,有时候还会砸得很痛,可是痛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做才对。”“瞧你,看本书就激动成这样,”陈老师靠着椅子随手翻了翻书,“把这给成城也寄些去吧,让他也学习学习。”他的气息喷到她脸上,让她有莫名的不安,她脸上不知何时蒙上一层薄薄的红云,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她悄然挪了挪,笑道:“我已经寄了些给他,许大哥来信让我不要寄了,他都会找给他看。”“那就好,”陈老师竟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指着刚才那段话对她说:“我也喜欢这段,每次读起来都觉得心潮澎湃,满是豪情。”他的动作从后面看去,好似在轻轻拥抱着她,她心跳得更厉害了,飞快地站起来,低头道:“我……先去给你泡茶!”说话间,她人已到了书房门口,把门一拉,逃也似地出去了。她如果现在转身,会发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狰狞笑容。“方生,我给你说件事,”叶芙蓉枕上他的肩膀,“我总觉得和陈老师在一起怪怪的。”“哼!”罗方生冷笑一声,“笨女人,你现在才发现么,他看你的时候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要不是看你跟他聊得这么高兴,我真想把他给扔出去!”“坏蛋!”她在他肋下掐了一把,“我们可没谈过别的,他介绍了许多书给我看,还指点我书中说的道理,最近我觉得收获特别多!”“我知道,要不然我早就把他做了,还等他来觊觎我女人!”罗方生五指插入她的长发,笑得邪恶。“你敢,他即使有那份心思总不至于判个死罪吧!”叶芙蓉狠狠瞪着他,猛地扑到他身上,“你听着,要是我知道你把他弄伤了我可饶不了你!”“恶婆娘,这么快就爬到我头上来了,以后我怎么治得了你!”罗方生翻身把她压到身下,蹭着她的鼻子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还不够麻烦,想再到我伤口捅一刀!”叶芙蓉听出了些凄然的味道,把他紧紧抱住,轻笑道:“我以后少跟他接触便是,你说得这么严重做什么,怎么,现在很不顺利吗?”罗方生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这几个月所有的行动都失败了,生意频频出事,好像暗中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跟我作对,而且青龙帮内部也应该出了内奸!”叶芙蓉悚然一惊,“那可怎么办?”“我要先稳住自己的势力,把内奸找出来,再去跟他们算帐。时局太不利,广州和武汉一丢,这些日本人的气势更加嚣张,现在满街都是日本歌曲,气得我快疯了!”叶芙蓉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这些天他又憔悴许多,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纹路,她叹息道:“你在外面小心些,不要太拿他们当回事,我看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他说我们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地大物博人多兵多,能够支持长久的战争。而且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中国一定不会亡的。”“只不过这个过程比较艰难,”罗方生笑起来,“没想到你懂的东西还真多,看来我没白吃这几两醋!”他重重吻下来,“我就是怕你在家闲得发慌,才让陈老师一直与你来往,你也能从他那里学到些东西,只不过苦了我这颗心了,每天怕得要死,生怕你被他糊弄去了……”“你给我闭嘴!”叶芙蓉恶狠狠地回吻着,“你竟然对我还没有信心,真该拿醋淹死你!”“天,我何其有幸,成为第一个被醋淹死的男人……”他的话被她封在漫长的激情里,口舌纠缠伴随着四肢的纠缠,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好似合而为一。一盏暗黄的灯把房间家具的影子拉得面目狰狞,柜子和箱子在墙上扭曲成一只只张着大嘴的兽,书桌上,几本书静静散成一团,全部都打开着,书页里的黑字一行行如惊叹号,书旁是几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在光与影的交汇里,床上厮缠着两个人,男人的喘息和女人低低的呜咽让黑夜更显得漫长。女人雪白的肌肤上血痕累累,男人一边在她身体里冲刺,一边不停地噬咬般亲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女人眼看求饶只会引得他更粗暴的对待,只得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声夹杂着快感的呜咽,泪水早已湿透了枕巾。当男人闷哼一声咬在她的肩膀,女人缠上他的身体,被他带入万劫不复之地,男人飞快地抽离她的身体,连着床单把她一卷,喝道:“滚!”女人踉跄着离开,男人把自己冲洗干净,换上雪白的床单,把身体打开仰面躺了下去。突然,他一跃而起,从书案上拿起信纸,回头又躺到床上,他把信纸放在脸上,好似盖着白布的尸体。信纸上,淡淡的中药香味扑鼻而来。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那个女人竟然会用枪指着自己,为了不再次受辱连命都不要。而且,她竟然还会先惦记他的安危。实在有趣。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只有这样的中国人才够格陪他玩上两招。他更加沉迷于逗弄她的快乐里,看着她因为自己的靠近忸怩不安,看着她脸上经常浮现的红霞,看着她因为自己有意无意的碰触惊诧莫名,他的心情因为她的存在而渐渐好起来。他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母亲死的时候,他怔怔不已,悔恨难当,甚至忍不住想号啕痛哭,父亲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警告他不能为这些低贱的支那女人左右心神,父亲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是优秀的大和民族子孙,对这些贱种民族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在她指着自己头让他快走的那刻,他知道自己心软了,在听到枪声的那刻,他知道自己心痛了。这些都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而且是不应该有的感觉,他要占有她,毁掉她,让这些能左右他心神的支那女人统统消失。即使,想起她心就会柔柔地疼。“罗夫人,天气这么冷,你的脚有没有事?”陈老师笑吟吟地来到书房,“你的信我昨晚改好了,你再瞧一遍。”“真是麻烦你,外面风雪这么大还惦记着这事,你快烤烤火,别冻出病来。”叶芙蓉连忙起身,把他让到火炉边。“你先坐会,我去弄些姜汤来。”看着她慌不择路地离开,陈老师笑意更深了,他把信拿出来放到桌上,恋恋不舍地闻了一下,这味道真让他睡了个好觉呢。“方生,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叶芙蓉的声音响起来,陈老师不自觉中皱起眉头,连忙走了出来。叶芙蓉为他拍了拍衣上的雪,把大衣脱下挂好,罗方生把手套一脱,就把她抓到怀中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仍是温热的,这才展颜道:“这才对,你可千万别再冻着了,前几天你一不注意脚就犯毛病,再来几次可就麻烦了!”“知道,”叶芙蓉赧然道:“别闹,家里有客人!”“害什么羞,都老夫老妻了!”罗方生忍不住要逗逗她,在她脸颊亲了口。“罗先生,我们好些天没见了。”陈老师走出书房,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叶芙蓉悄悄肘了他一下,脸色绯红地离开,边连声道:“我去给你们泡茶。”罗方生哈哈大笑,“陈老师,实在不好意思,近来手里的事情不是很顺,每天早出晚归,实在不是有意怠慢。”“我自然明白,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感谢罗先生这么久以来的照顾。”陈老师淡笑道。“不敢当,陈老师教了我夫人很多东西,我应该感谢你才对,等下我要她们准备点酒菜,陈老师如果不嫌弃就在我家用过晚饭再走,要不晚上干脆歇在我家,咱们畅谈一番如何?”“那就恭敬不如丛命了!”酒过三巡,罗方生忍不住提起目前的困境,船只码头货运不畅,一批批的东西囤积下来,手下的弟兄越来越不服从调派,一闲下来,弟兄们身上的各种毛病都出来了,偷鸡摸狗的有,赌钱打架更是小事……听他絮絮说完,陈老师慨然道:“罗先生,你对我如此推心置腹,我要再袖手旁观实在说不过去,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陈刚一定尽力帮忙!”“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罗方生激动万分,拍着他的肩膀道:“陈老师是读书人,对目前的形式看得比我们清楚,我就想问一下,这国民党一再溃退,蠢到焚毁长沙全城,用‘焦土抗战’来阻挡日军前进,他们到底还能撑多久,我们青龙帮现在到底要怎么办?”一直沉默着坐在一旁的叶芙蓉一听这话,猛然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罗方生,罗方生朝她摆摆手,“你先去休息,我跟陈老师再聊会。”叶芙蓉张了张嘴,仍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陈老师皱眉道:“按照现在这个局势,国民党军队真的抵抗不了多久,只是没想到共产党的土枪土炮作用更大,日军在东北华北吃了他们不少亏。我想中国地域辽阔,近期内不会亡国,但远景难测,如果没有意外,中国还是逃不了变成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一部分。”陈老师一拳砸到桌子上,“可悲可叹,弱国弱兵,保不住了我中华大好河山!”罗方生连声悲叹,“依靠你这样说,我们青龙帮真的要有所变通,要不然很快就会全盘皆输,在上海没有立锥之地了。”“难道你们想投靠日本人!”陈老师愤然道:“罗先生,我敬你是一条血性汉子,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偶像,没想到你到了国难当头的时候也只顾自己的利益……”“什么只顾自己的利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懂不懂,”罗方生拍案而起,喝道:“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你孤家寡人一个,我还有老婆孩子要照顾,我的弟兄也都是拖家带口,你怎么懂得男人这心思!”“道不同不相为谋!”陈老师拂袖而去,临出门时,回头冷笑道:“那就恭祝你们幸福安康!”房间里没有开灯,罗方生摸到床上,把叶芙蓉揽进怀里,叶芙蓉拼命欲挣,他把她按到身下,柔声道:“别这样,我也是为了你。”他的唇落下时,吻到的全是冰凉的液体,他耐心地一点点吻干,她压抑的哭声如洪水冲垮堤坝,他把她捂进胸膛,不停轻言细语道:“芙蓉,相信我……”“组长,我们什么时候行动?”田英挂着迷人的微笑凑近他,撇开那阴沉的性子,他实在是个很帅的男人。“收起你那套!”刚川正史横了她一眼,让她从背脊上冒出凉意来,她急急后退,强笑道:“我那套确实不行,组长见笑了!”她一低头,心中狠狠骂开了,“你以为我想勾引你么,哪个从你床上下来的女人不得休养十天半个月,我送给我都不要呢!”菊田和太郎吃吃笑起来,田英瞪了他们一眼,气哼哼地站正。刚川正史收回目光,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罗方生开始和上头进行接触,上头要我们停止一切破坏活动,表现出与他们合作的诚意,你们把人先撤回来,让他们过几天安生日子,造成平静的假象,等他们内讧一起就立刻按照原计划行动!”田英愣住了,“组长,你不是说罗方生不是已经有意和我们合作了么,怎么还要对他下手呢?”刚川正史冷笑一声,“一条咬过了你多次的狗,你还能相信他的诚意吗?再说他们一直和许复有联系,他的两个孩子都在许复手上,他能真正跟我们合作么?他就不怕许复对他的孩子下手,他女人被我们动过,他能咽得下这口气么?我们难道还要养虎为患,等他哪天精神起来收拾我们!”田英赔笑道:“那个女人也一起解决吗?”此话一出,田英悔得几乎咬下自己的舌头,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积起阴云,他一个闪身便走到她身边,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动她试试看!”“陈老师,有人找。”陈刚把手里的课本一放,连忙跟着传达室老曹来到学校会客室,门口两个剽悍的汉子交换一个眼神,把他让了进去。会客室里很冷,因为许久没用,空气中还有股浓浓的灰尘味道,一个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的女子正站在窗户旁,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罗夫人,”陈老师连忙挡住窗外进来的冷风,皱眉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叶芙蓉似乎有些局促,双手绞在一起,“陈老师,我知道方生上次得罪了你,我真的很对不起,我想……求你件事,他不知道是被什么迷惑了,一定要跟日本人合作,我不知道要怎么劝他,我一开口他就说是为我好,我实在没办法了。你……能不能再去帮忙说说,你懂的道理多,他应该能听两句的……”“你不用操心,他已经无可救药了!”陈老师眼中怒火熊熊,“算我瞎了眼,遇到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家伙!”叶芙蓉急得泪光闪闪,“陈老师,你就再试试看吧,我都不敢告诉许大哥,他要知道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呢。阿虎和阿扬天天都见不到人影,我只有求你帮忙了。”“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就为这事?”陈老师看着她冻得红通通的脸,柔声道:“你先回去,我等下就去找他,只怕他已经做了决定,我人微言轻,他未必肯听。”“总得试试,”她眼中的光芒冷了下来,“他现在真的变了。”冬天的上海黑得很早,陈妈刘妈早早就躲进了温暖的被窝,叶芙蓉忧心忡忡等着罗方生回来,风雪在窗外呼啸着,人如在动荡的海洋,心里空落落的,总是找不到安心的地方。房间里炭火烧得很旺,她今天出去吹了点风,浑身上下就酸疼不已,她换上一件棉袍,懒懒坐到藤椅里,拿了今天的报纸来看,报纸上天天都是坏消息,汪精卫从重庆叛逃了,看来是要成为日本人新的傀儡。她长叹着,如果没有这些汉奸卖国贼,日本人能把这么大的中国统治好么?如果连罗方生都投靠了日本人,她真的不敢想,她要如何跟他过以后的日子。全身的力气好似被一丝丝抽离,她把自己缩成一团,迷迷糊糊间,门突然开了,一股冷风涌了进来,罗方生的黑色大衣上落了一层白色,她惊醒过来,连忙起身相迎,罗方生两步就奔到她面前,把她塞回椅子里,叹息道:“这么冷的天,你出去做什么呢,是不是身子又酸痛得紧?”她点点头,凝神看着他的眼睛,他撇开脸,转身把衣服脱了,突然神情肃然道:“以后不要出门,不要再去找那个陈老师,你身体又不好,给我乖乖呆在家里就行了,我的事你不要插手!”他的话像锥子戳进她的心里,从那伤口汩汩冒出滚烫的血,让她浑身都热起来,她霍地站起来,怒视着他的背脊,“你难道真的要去做汉奸,你难道忘了你的一家是怎么死的……”他猛地回头,沉默着把她揽进怀里,她拼命挣扎,一边捶打着他的胸膛,哭喊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看不懂你!”他把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她只觉得已经落入一个冰凉的洞穴,再也无力回天。风雪仍在肆虐,她轻轻叹了一声,把头埋进枕头,默默流泪,不知过了多久,门又开了,罗方生端了盆药水进来,把火盆拨旺了些,把她从被子里捉了出来,她眼睛闭得紧紧地,不愿理他,他胡乱在她脸上擦了一把,轻轻把她衣服解了,绞了毛巾用力擦拭,在每个关节处特别用心,她雪白的皮肤泛出红色来,连带着苍白的脸上也染上层嫣红,她乌黑的长发缠绕在颈间手臂,好似遗留人间的沉睡仙子,她似乎感到他炽热的目光,渐渐有了些羞意,慢慢把身体蜷曲起来,他闷声道:“别动,快好了。”她悄悄睁开眼睛,他正擦到她的膝盖,他加大了力气,皱着眉一边按摩着一边擦拭,他的几缕发垂落在额前,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样憔悴了。她猛地扑到他怀中,哽咽无语。他轻抚着她光滑的背,想把她塞进被子里,她固执地攀住他的脖子,牵引他覆上自己身体,两人的身体紧紧结合的那刻,他仍然在说着同一句话,“相信我……”让她痛彻心扉。他疲累至极,一放开她就睡着了,她缩进他的怀抱,耳朵贴上他胸膛。那一刻,她只想这样听着他的心跳,重复的,单调的一声声,直到天荒地老。风声一阵比一阵紧,刮得漫天雪花乱舞,连天上的微光都辨不分明,白昼如同黑夜一般。“陈妈,你出去瞧瞧方生回来没有,”叶芙蓉坐立不安,“这几天怎么都回得这么晚,天气又不好,别出什么事才好。”陈妈出去转了一圈,朝手上哈着气回来了,“太太,先生没这么快吧,他昨天半夜才回来呢,外面冷,您先回房歇着,等下冻坏了先生又得责怪我们了。”“你们把火搬来,顺便把书房桌子上那本打开的书拿给我,刘妈,你给我泡壶龙井,我在这再等会,你们就先去睡吧。”冬天人一遇暖就犯困,新调派来的两个打手早就缩到沙发上打起胡噜,上次她要他们早些回房休息,结果罗方生回来没看到人,气得把他们从被窝里踹了出来,两个都是十八九岁年纪,还是睡不饱的时候,她于是要他们抱着被子睡到客厅来,一有动静就能发现,罗方生这才点头。端起热茶捂了会手,她坐进藤椅,把脚盖好,她一受寒,累的就是罗方生,前几天她出去找陈老师回来,他一连给她擦了好几天身体,直到她赌咒发誓说身上不痛了才停。他实在太累了,她不能再成为他的负担。她拿起看了多遍的《呐喊》慢慢翻起来,不知为什么一直心神恍惚,没办法看进一个字,她心中的焦躁越来越盛,丢下书起身,盖脚的小棉被掉落在地,她连忙捡起来,见有个孩子睡得不塌实,手从被子里露出来,她摇了摇头,去把的被子掖好。她慢慢走到窗口,只见外面一片苍茫,光秃秃的树好似倔强的汉子,挥舞着枯枝直直地冲向天空,她心头一凛,竟忘记收回目光。这时,客厅冲进来一个血淋淋的人,他扑倒在地,大哭道:“夫人,不好了,大哥出事了!”众人纷纷惊起,叶芙蓉踉跄着扑到他面前,声音颤抖着,“你说什么,他出了什么事?”久未露面的阿扬跪在她面前,低头道:“夫人,今天青龙帮起了内讧,大哥被人打了黑枪,他……掉进水里,估计已经活不成了……”叶芙蓉眼前一黑,慢慢软倒在他面前,阿扬连忙接住,对目瞪口呆的陈妈和刘妈道:“你们把太太照顾好,我回去再找找……”叶芙蓉睁开眼睛,死死抓住他的手,低喝道:“我自己去,我不相信他会撇下我!”说着,她奋力站起来,回房间把枪塞进衣袖,披了件大衣,推开门就走了出去,阿扬欲言又止,和他们两个连忙跟上。码头上寒风刺骨,水面结了一层薄冰,红色的印迹在已经污秽不堪的白雪上触目惊心,三人把她围到中间,为她挡去风雪,阿扬指着一处仍是鲜红的地方道:“大哥和虎哥当时在这里,有几个人躲在那堆货后面放冷枪,大哥和虎哥被打中了,我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们掉到水里,我立刻派人去捞,可人已经不见了,现在天寒地冻的,要找也不容易,夫人,你先回去吧,我有消息马上通知你!”叶芙蓉双手覆上那冰冷的颜色,泪珠追逐着滚落,她咬破嘴唇,让自己的头脑清醒,那血和泪没入那暗红中,如溪流投入大海的怀抱,转眼消失无形,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簇火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马上动手,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是亲眼看见罗方生死了吗?”刚川正史冷眼看着面前笑逐言开的两人。“没错,”菊田慌忙点头,“我亲眼看见他们中枪掉到水里,听说到现在罗夫人还守在码头捞呢!”“饭桶,也就是说你们还不能确定他已经死了!”刚川正史喝道,“这个罗方生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打死!”菊田哭笑不得,“组长,我们明明看到他中枪落水,这么冷的天,他没被打死也被淹死冻死啦……”“放屁,他的尸体呢,人死了尸体不会浮上来吗!你们马上找船到水面上搜索,不能放过一点蛛丝马迹!”菊田悻悻地出去了,太郎赔笑道:“组长,有个小问题,阿扬要同我们高层直接对话,还说他现在是帮主,只派些小喽罗是不给他面子!”“这么快就要摆架子了,学得真快嘛!”刚川正史冷笑一声,“既然他已经掌握青龙帮实权,我出面和他接触也在情理之中,你要钱易告诉他一声,等找到罗方生的尸体,我设宴为他庆祝。”“要是找不到呢?”太郎皱眉道,“如果惹火了他,他会不会继续同我们作对?”“你不用担心,他不是罗方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我自有办法让他俯首贴耳。”他话锋一转,“你们刚才说罗夫人还在码头?”太郎眼中有微微的笑意,“正是,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正一动不动站在风雪里,倒真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呢。”“带我去看看!”太郎蓦然抬头,见到他眼中的凌厉光芒,像……饥饿的猛兽。叶芙蓉怔怔看着前方,几盏白色的灯光投射在水面上,那薄冰上一片凄怆,近处的冰都被捅破了,水面浮现一层袅袅雾气,和灯光牵缠着,把粼粼波光笼上清冷的黄与白。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仍不肯相信罗方生就葬身于此,找来的渔民一个个颤抖着爬上来,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个劲地摇头,每一次,都让她的心沉得更深。刚川正史远远看着她僵硬的背影,皱了皱眉,对太郎道:“你让阿扬把那个女人弄回去,她这样站下去不死也是剩半条命。”太郎找个人来,俯耳对他说了两句,那人飞快地跑到阿扬身边,当他把话转告完,阿扬迅速朝后面瞟了一眼,健步如飞走到叶芙蓉身旁。寒冷一点点侵袭着她的身体,她的知觉渐渐消失,全身木然,面前只剩一片粼粼光芒,惨淡景象,她明白自己已经没办法挪动脚步,所以,当那温暖的声音传来时,她忍不住泪流满面。“罗夫人,你自己要保重!”阿扬不着痕迹地伸手拦在她腰际,“跟我回去吧!”她擦了擦泪,固执地摇头,又紧盯住水面上的动静。阿扬四周看了一眼,低头轻声道:“夫人,要是你有什么事大哥回来肯定饶不了我,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跟我回去,以后大哥会给你交代!”叶芙蓉又是惊喜又是愤怒,咬着下唇哭起来,阿扬低声道:“夫人,得罪了!”说着,把她拉着就走,叶芙蓉双脚哪里迈得动,一头向前栽去,阿扬眼明手快,连忙把她抱起送到车里,对司机道:“快把她送回去!”看着汽车的尾灯,阿扬在心中长叹一声,“大哥,这你可别怪我!”组长,罗方生和阿虎的尸体还是没找到?”菊田肩头披着一层白色,耷拉着脑袋走进来,他的眼中布满血丝,灰黑的脸上憔悴不堪。“蠢货,难道他能飞天遁地不成!”刚川正史把目光从窗外飘扬的雪花收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窗外,摩挲着微温的手指道:“罗方生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只怕他又是在跟我们玩什么花样,你们这些天警醒些,不要掉以轻心!”菊田悄悄撇撇嘴,他在风雪里挨冻受饿,徒劳无功不说,回来还要挨骂,心中便有些忿忿,嘟哝道:“组长未免太小心了些,罗方生这次即使不死也无法对我们造成威胁,青龙帮已易主,他单枪匹马地能弄出什么名堂!”“你懂什么,”刚川正史见他一脸不忿,不想同他多说,摆手道:“你先去休息一下,再派些人到岸边的渔民家里打听打听,两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失踪了,咱们不能放过一点线索!”菊田唯唯而去,太郎和田英相携而来,田英满脸愤然,“没想到又遇到一头犟驴子,他以为自己是谁,不就是罗方生手下的一条狗!”太郎赔笑道:“组长,你刚交代我和田英去阿扬那里与他接触,谁知他一见田英,二话不说就把她赶了出来,还要我转告你,他决不跟罗方生不要的女人共事,还说罗方生的尸体捞不着就算了,要我们认清形势,青龙帮现在他说了算,不要为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伤了和气。”刚川正史哈哈大笑,“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看来我还小瞧了这个阿扬,你去跟他说,我晚上请他到清风酒楼小酌,田英去准备一下,到时候我不想看到太多人。”“陈老师,你快去劝劝太太吧,她今天什么都没吃。”陈妈把一身黑大衣的陈老师让进来,为他拂去身上的雪,把大衣和帽子挂到衣架上,擦着泪道:“先生出了事,太太只怕受不住这个打击,也真是,连我都不相信,多精神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陈老师和沙发上的两个男子点头打个招呼,大步朝房间走去,在房门停了下来,听到里面刘妈的声音,“太太,您别这样,先生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陈老师把门一推,里面的两人同时转头看着他,叶芙蓉虚弱地叫了声,“陈老师……”泪水便再也停不住了。陈老师慢慢踱到床边,把刘妈手里的粥接了过去,刘妈忙退到一旁,陈老师冷冷瞥了她一眼,刘妈如同被利刀割到,差点惊叫出声,今天的陈老师怎么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是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他的声音很温柔,“罗夫人,人死不能复生,现在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身体,成城和七七以后还要靠你,你可不能让自己垮下去。”说着,他一手扶起她的身体,她长长的头发拂过他的手,让人有微微凉意,又如无数只虫蚁,经过的地方全是难奈的酥痒,一直到心里。“陈老师,还是我自己来吧!”遇到他的碰触,叶芙蓉浑身有些颤栗,忙把碗接过去三两口喝完,把碗交到刘妈手里,刘妈转身出去了,他笑微微地松了手,“你脚好些吗?”叶芙蓉心里怦怦直跳,点头道:“好多了,她们昨天给我泡了药水,手脚恢复了知觉,可惜走路还是不太方便。”“没有大碍就好,我想请你去清风酒楼和我见一个人,行吗?”“什么时候,见谁?”她有些惊讶。“晚上,等你到了就知道了,我是来接你的。”陈老师一脸笃定,让她莫名愤怒,“陈老师,你这样就不对了,我的丈夫刚死,我不想抛头露面!”“罗夫人,你误会了,这个人应该跟罗先生的死有关,我是想帮你,难道你不想为罗先生报仇吗?”叶芙蓉思索片刻,点头道:“陈老师,麻烦你回避一下,我起来换件衣裳就走。”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太阳从西边厚厚的云层中挣出最后一线光明,把这个白色世界照得五彩缤纷,街上的人本来就少,清风酒楼就更是门可罗雀,只楼上的几间厢房开了,楼下冷冷清清,连跑堂的影子都没有。叶芙蓉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在陈老师搀扶下慢慢走进厢房,厢房里早就坐了两个人在喝酒,正对面的一个男子慢慢抬头,两人同时失声叫出对方的名字。“夫人!”“阿扬!”“阿扬,你怎么会在这里?”叶芙蓉定下心神,回头看着一脸诡笑的陈老师,“是你约他的吗?”阿扬有些慌乱,“夫人,这里不是女人来的地方,你还是回去吧!”他想起身把她送走,太郎一把拉住他,笑道:“有酒没女人实在扫兴,早就听说罗夫人非常漂亮,今天就让她陪我们喝一杯吧!”叶芙蓉和阿扬同时色变,她这才注意到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蹙眉道:“你又是什么人?”太郎哈哈大笑,过来想把她拉着坐下,她一把甩开他,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太郎没理她,瞟了陈老师一眼,笑眯眯地对阿扬道:“你要见的人来了,你还愣着做什么?”阿扬狐疑地看着面前三人,一声不吭坐下,叶芙蓉脑海中迅速闪过许多画面,大冬天竟把里衣都汗湿了。正愣神间,陈老师一手揽在她腰上,轻笑道:“先坐下休息,爱吃什么我叫人做。”阿扬拍案而起,“你们到底搞什么名堂,叫个女人来陪我喝酒,还是我刚死去那大哥的女人,你们要是这么不爽快,我们干脆一拍两散!”陈老师闲闲地看了他一眼,坐到叶芙蓉身边,“阿扬,你不是一直要见我吗,怎么见到了还是这么大脾气!”“你就是组长?”阿扬醒悟过来,目瞪口呆地指着他,“原来是你在策划指挥?”“怎么,不相信吗?”陈老师,也就是刚川正史举起杯,“为我们合作成功干杯!”“阿扬,这是怎么回事?”叶芙蓉声音颤抖着,手悄悄伸进袖子里。刚川正史斜眼看到,一把捉出那只手,把她的手腕一紧,枪掉了下来,他笑眯眯地把枪转了转,又状似无意地指指她脑门,“女人还是不要碰这种东西,这个交给我保管吧!”叶芙蓉迅速站了起来,拼命想挣脱他的手,阿扬拉住她另外一只手,对刚川正史道:“你这样有点过分吧,我要是顾不了她周全,帮里的兄弟会责骂我的!”刚川正史冷笑道:“你连龙头老大都敢动,还会在乎他的女人,我带她来就是想告诉你,以后她就交给我了!”阿扬瞠目结舌,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太郎把阿扬按下来,挤眉弄眼地笑着,“你放心,她早就是组长的女人了,组长不会为难她,咱们还是继续喝酒!”叶芙蓉悚然一惊,当心中的怀疑被证实,那恐怖的气息好似把她团团包裹,连呼吸都难以持续,她绝望地看了阿扬一眼,他避开她的目光,慢慢松了手,她趁着这机会,抓起桌上的酒壶便朝刚川正史砸去,刚川正史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举动,一掌砍向她的手臂,她吃痛不过,酒壶碎了一地,酒溅得到处都是。这时,从外面冲进来几个大汉,刚川正史朝他们摆摆手,“都给我出去!”等他们退出,阿扬冷笑着,“搞了半天,原来今天这是鸿门宴,你们只是要我瞧瞧怎么驯服女人,根本没什么诚意,咱们这酒真的喝不下去了!”“别闹了,乖一点。”刚川正史的声音让她毛骨悚然,她的双手被制,泪水大颗大颗落下,却死咬着唇不发一言,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刚川正史抬头看着阿扬,微笑道:“那还不至于,请少安毋躁,我马上就叫人拿酒来!”很快,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男子端了壶酒进来,叶芙蓉奋力挣扎,一口咬在他手上,他眉头一皱,一手掐在她后颈,还没等她松口,他的头上就长出一个血淋淋的洞口。他的血喷溅在她脸上,她猛然松开他的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芙蓉,快跟我走!”她惊喜交加,把刚川正史的手甩开,又把他踹倒在地,太郎同样倒在桌下,阿扬的枪口正在冒烟,阿虎飞快地跑进来,低声道:“外面的人全部解决了,我们快走!”那年的冬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清风酒楼发生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一个黑漆漆的空壳,罗方生买下这块地方,又重新盖了个酒楼,叫做后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