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计中计

“我的天啊……”叶芙蓉惨叫起来,“重庆……空袭……”

罗方生从书房冲出来,狠狠瞪了陈妈一眼,陈妈喃喃道:“我刚刚把报纸藏起来,不知道太太怎么找着的。”罗方生一手抢过报纸,把她揽进怀里,“别担心,孩子们不会有事的,许复会照顾他们周全。”

“不,我要去找他们,我对不起他们,方生,我不该丢下他们!”她几乎哭了出来.

“你别着急,我马上派人去重庆接他们回来,别哭,他们不会有事的。”罗方生轻言细语,好似在安慰着自己。

报纸上的大标题写着触目惊心的几个字,“五月三日四日,日军对重庆展开大规模轰炸”。

又一次赤裸裸的屠杀!

成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经过了南京那次,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害怕,可当面对满街的尸体,看到树上挂着人的肠子,墙上粘着的人的肉皮的时候,他又一次被恐惧包围。

快下班时,尖利的警报声在重庆上空响起,常妈慌了神,一手拖着他,一手抱着小七七就往桌子底下钻,许复飞快地冲了回来,把他们从桌子底下拉出来,抱过七七就往他工作的警备司令部专用防空洞跑,随着轰隆的爆炸声,大地好似喝醉了酒,不停摇晃,满街都是刺鼻的硫磺味,七七吓得哇哇大哭,许复把她的头塞到怀里,常妈是缠了小脚后放的,跑了一会就有些不行了,成城几乎是推着她在跑。

炮弹好似长了眼睛,全都扑向那些拥挤的商业区,人们完全失去理智,潮水般向城外跑去,城门口堆着成山的尸体,大多是被后面的同胞践踏而死。

炮弹声后,重庆成了一片火海,火焰夹杂着烟雾,忽悠着直冲云霄,火龙四处翻滚作乱,渐渐拔高了身体,似乎连远处的群山都吞没了。

没有被炸死的人们又一次经过浩劫,消防设施太落后,对这个燃烧的城市来说只是杯水车薪,重庆市区建筑以竹木结构为主,一烧起来就火势凶猛,人们有的被陷在火墙后面,根本无法逃脱,有的活活被烟呛死,无数人在火海里痛苦地翻滚,在诅咒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把孩子们交给常妈,许复又跑了出去,成城跟着他跑了出来,许复眼睛血红,“给我回去呆着!”

成城倔强地挺着胸膛,“我要去帮忙!”

许复掉头就跑,碰到一队人抬着担架走来,许复连忙把成城的眼睛捂住,成城拼命挣开了,见担架上的人肚子破了,满身是血,肠子全都流了出来。他握紧了拳头,对许复说:“许叔叔,你放心,我不怕!”

他们参加了紧急救护队,一边躲避着火苗,一边搜寻受伤的人,许复找了条毛巾沾上水捂到自己和成城的口鼻上,到燃得噼啪作响的房屋,到街道上的瓦砾堆里找幸存者,大家都拧着眉,沉默着一趟趟来回奔走。

两天的空袭后,人们在废墟瓦砾上默默流泪,这原来的家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那里还找得到家的气息。人们陆续疏散迁徙离开重庆,接下来的日子,是许复一生中最辛苦的时候,天气溽热,堆积如山的尸体无法久放,国民政府组织大批人手去埋人,许复负责带一批人从废墟瓦砾里清理出尸体,他和同事们不知道清理了多少具尸体出来,大家开始看到烧焦的人形还会撇过脸去,过了两天,大家已经完全麻木了,连看到一家大小活活被屋顶压住又被火焖熟的情景都只呆了一会,仍是继续埋头做事。

一堆堆尸体被掩埋,一车车瓦砾被清走,一双双眼睛被愤怒点燃,之后,国旗又高高飘扬在这个被摧毁近一半的城市。

滔滔江水,载着沉重的心事,浮浮沉沉而去。

当阿虎带着一个兄弟千辛万苦找到许复,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这个哪里是那挺拔俊朗,经常一脸阳光的男子,他瘦得已经脱形,满脸黑灰,只有两只眼睛仍熠熠有光,他的军装上全是已经变黑的血迹,手上更是条条裂痕,有的还渗着鲜血。

许复激动莫名,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哽咽道:“还好孩子们没事,要不然……”阿虎看着他那憔悴的面容,几乎痛哭出声,许复飞快地把他们带到一个防空洞里,里面一片狼藉,大家失去了庇护所,大都在这里吃睡,常妈好像病了,靠在一边睡着,成城正喂七七吃饭,小家伙余悸未定,缩在他怀里不肯好好吃。

阿虎鼻子一阵发酸,把两个孩子拥在怀里,七七哇哇大哭起来,成城抱住他的脖子,抽抽答答道:“阿虎叔叔,我好想你们。”

常妈微微睁开眼睛,自从轰炸过后,她没有一天能好吃好睡,这些天已经心力交瘁,还好成城很懂事,把照顾妹妹的任务一手揽了,她慢慢坐起,把两个孩子抱住,断断续续对阿虎道:“孩子……就交给你们了,他们都好好的,我对得起我的儿子媳妇……你们好好带他们回去,就说……我谢谢他们……我欠他们的情,下辈子再还……”

她慢慢闭上眼睛,头耷拉下来。

成城看到她惨白的脸色,惊得目瞪口呆,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喊,“奶奶……”七七拉着她的衣服,惊天动地哭叫起来。

四个月后的一个深夜,上海法租界的罗家公馆里,叶芙蓉披衣而起,罗方生迷迷糊糊拉住她,“到哪去?”

她轻轻把他的手拉住,悄声道:“我去看看孩子们,你睡你的。”

他猛地把她拉回来,嘟哝道:“别看了,他们真的回来了,不会再离开我们,你不用每天晚上这样瞧几遍!”

她还想挣扎,刚动了一下,他有些恼了,把她拉上床,圈到双臂间,“哪里都不准去,陪我睡觉!”

她吃吃笑起来,他把头埋进她发间,有些悻悻然,“笑什么,你都陪他们睡了这么久,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回来,你每晚这样去瞧几次,还让不让我过安生日子!”

“瞧你,我不去就是,你生哪门子气嘛!”她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我知道许久没管你,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把我念死了。对了,你现在在忙些什么,怎么每天都看你风风火火的。”

“唔,在谈些正经生意,上次虽然没有证据,失踪了好几个人,他们还是对我们有所怀疑,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事情压下来,也伤了些元气,不能再有大动作,只好偃旗息鼓地做生意,赚多点钱给你花。”

“呸,我能花多少,”她狠狠啐了一口,轻声道:“日本人三月份打下南昌,虽然在随枣吃了败仗,可现在扑到长沙去,只怕国民政府军难以招架,形势越来越不利,你做事要隐蔽些,不能被他们捉到把柄。”

“遵命!娘子大人!”他用唇贴到她额上,良久才幽幽道:“你在家把孩子带好,外面的事有我烦就行了。”

她应了一声,突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方生,你说我身体是不是有问题,我怎么老是怀不上呢,我要不要找医生看看?”

他心头微微一颤,嬉笑道:“你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啊!”

“去你的,我跟你说正经的,别老是跟我嬉皮笑脸……”她的口中探入一个温软的东西,把她的话打断,她在心中苦笑一声,“又用这招来封我的嘴……”

“小人的富强,蠢蠢欲动,为害四方!”罗方生冷冷地看着趾高气昂,一脸傲慢的田英,“中国积弱已久,日本是比我们富强,可那只是小人的富强,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祸及子孙,你不要高兴太早!”

田英脸色骤变,“姓罗的,你别在这里颐指气使,你还不是要找日本人做靠山!你那些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刚川和太郎他们肯定是被你害了,刚川动了你的女人,依你的脾气肯定不会放过他!”

“是么,你有证据?既然你这么清楚我的脾气,那你知道我对威胁我的人一贯不讲情面,你难道还要证实一下?”罗方生靠在椅背,把脚架到书桌上,斜眼看着面前气得发抖的女子。

“罗方生!”田英一拍桌子,指着他骂道:“我是来跟上头派来协助你做事的,不是给你羞辱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收起你的手,你再指着我信不信我把它砍下来!”罗方生冷笑道:“你们上头是高估了你还是低估了我,怎么这么没眼光。”

田英不怒反笑,“罗方生,你那张狂的毛病还是没改。既然我们也算熟人,我干脆给你交个底,上头早就对你心存芥蒂,只是收买你们青龙帮比消灭你们要划算得多,既然你肯低头,上头肯定要做个顺水人情,把前面的事情忽略不计。”她的脸色突然阴狠,“你做的一桩桩我们都登记在秘密档案里,你最好这些天老实跟我合作,如果被我发现有什么小动作,你一定会后悔认识我!”

两人正僵持间,阿虎闪了进来,“大哥,找我有事吗?”

罗方生指着气势汹汹的女子,“阿虎,田小姐是协助我们采购药品的,你把采购单给她看看,等她拿回去研究一下再给我们答复。”

见罗方生一脸不郁,阿虎满腹的话都问不出口,连忙把田英请了出去,田英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罗方生揉了揉太阳穴,起身看着窗外的熙熙攘攘,一会,阿虎和阿扬嬉闹着回来,罗方生听到他们的声音,沉声道:“拿走了吗?”

“拿走了。”阿虎走到他身边,“大哥,你是不是疯了,我们真的要跟日本人合作吗?”

罗方生缓缓回头,肃然道:“我没有办法,许复一直催我弄些药品给敌后方的游击队送去,能搞来多少算多少,他们的物资匮乏简直无法想象。可药品都控制在日本人手里,我想以现在手中的两个药店为幌子,从他们手里捣腾出一批来。再者我们上次的事情并非已经风平浪静,我也要跟他们拉上关系证明自己的清白。”

“明白了,你上次找的那些字画古玩都是去拉关系的,”阿虎蹙眉道,“真是便宜了那帮王八蛋!”

罗方生长叹一声,“这些算不了什么,要想跟他们在上海滩斗久一点,一定不能意气用事。你们交代下去,以后做事收敛些,不要去冲撞日本人。”

阿扬苦着脸,“大哥,你明明知道大家都恨死了日本人,不是让大家为难嘛!”

罗方生低头想了想,“你就说……来日方长,大家沉住气,要保存实力!”

“明白!”两人同时应道,转身就走。“还有,”罗方生突然喊道:“不要让芙蓉知道!”

叶芙蓉靠在车窗,寒风萧瑟中,大街上的人愈加少了,人们都缩成一团,低着头匆匆而过。几个乞丐用报纸棉絮把自己包裹起来,缩在街角瑟瑟发抖。七七和成城都长大了,她今天去给两个孩子做了冬衣,顺便把成城从学校接了回来。

经过最热闹的长庆街时,看着外面的招牌,成城几乎把脸贴到玻璃上,“妈妈,我想吃西餐!”

“为什么?”叶芙蓉摸摸他的头,“家里早做好饭了。”

“因为……我们在昆仑关打了胜仗,报纸上都说了,昆仑关大捷!”成城兴高采烈地说:“十月份的时候在长沙打了胜仗,爸爸就带我去吃了牛排!”

“那要是天天打胜仗,我们就要天天庆祝啰!”叶芙蓉笑起来,“小馋猫!”

“妈妈,”成城扑到她怀里,“行不行嘛?”

叶芙蓉点点他的鼻子,对开车的小迟道:“你在这里停一下,咱们一起去吃个牛排再回去吧!”

成城欢呼起来。

小迟是个沉稳的年轻人,才十九岁,是罗方生刚派来开车的,对她很是恭敬,他把车一停,先跑下来把车门开了,成城长得很快,现在已经到她耳朵了,只是很瘦,手长脚长,长得戴铁面一模一样。

走到西餐厅,留声机里正放着一首英文歌曲,曲调却是缓慢悠长,有让人沉静的魅力,三人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成城为妈妈扯开椅子,又为她把餐巾摆好,小迟嘿嘿直笑,“夫人可真幸福,有这么听话的儿子!”

成城朝他耸耸鼻子,“我才幸福呢,有这么好的妈妈!”

三人点的牛排很快就上来了,因为大家都看不得那血淋淋的样子,都让他们做的是七成熟,成城抢过妈妈的刀叉,细心切好,才把盘子推回给她,叶芙蓉感慨万分,只觉心中柔柔地疼。

正吃得开心,一男一女挽着手走进来,女子烫着大波浪,一身白色呢大衣,靠在男子身上吃吃直笑,男子开口叽里呱啦说起日语,拉着她走到窗边坐下,两人笑语盈盈,把满餐厅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叶芙蓉见到那女子的灿烂笑容,悚然一惊,下意识挡住成城的视线,催促道:“快吃,七七还等你回去陪她玩,刚才她就一直要跟,我差点没法出门。”

成城笑起来,不小心被水呛到,猛地咳了起来,叶芙蓉脸色煞白,连忙拍着他的背,听到这边的动静,那女子转头看向他们,阴沉地笑了笑,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两人同时起身走向他们。成城已经认出那女子,霍地站起来,挡在妈妈面前,小迟见势不妙,手悄然伸到腰间。

“罗夫人,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要紧张嘛,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冈田君,是罗先生的朋友。”田英笑眯眯地指着身边的男子。

“朋友?”叶芙蓉缓缓起身,冷冷道:“田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冈田哈哈大笑,“罗夫人,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罗先生应该没有告诉你,我们现在正合伙做生意,合作非常愉快。罗先生十分慷慨,我们很感谢他的礼物,以后我会专程上门拜访,还请罗夫人不要嫌弃。”

成城只觉得妈妈的手把他的手臂抓得越来越紧,那细长的手指根根如铁箍,几乎勒进他的肉里,他不敢呼痛,牢牢扶住她颤抖的身体,轻声道:“妈妈,我们回家吧!”

小迟抢先一步,帮叶芙蓉挪开椅子,和成城一边一个把她搀了出来,见他们奇怪的反应,冈田有些纳闷,用日语问了句什么,田英冷笑道:“罗夫人算是半个残废,她能走路就已经是奇迹了!”

成城回头大吼一声,“我妈妈不是残废!”叶芙蓉好似大病了一场,抓紧他的手臂,颓然摇头,泪水扑簌而下。

“妈妈,爸爸也是不得已,你别生爸爸的气好不好!”回来的路上,成城不住地劝着她,却丝毫得不到回应。叶芙蓉痴痴凝视着窗外,泪水早已干了,眼底不知何时凝集了浓浓的悲伤,如同,哀莫大于心死的那年七月。

罗方生深夜才回到家,他把大衣一脱,陈妈打着哈欠接了过去,“罗先生,你去瞧瞧,太太好像不太对劲,一回来就进房间了。”他径直朝房间走去,里面亮着灯,灯光从轻掩着的门缝中流泄出来,顿时让他满心温暖,“非要等我回来才睡。”他叹了口气,刚把门推开,发现叶芙蓉穿得齐齐整整坐在藤椅上,双眉紧锁地把玩着那把黑色袖珍手枪,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来,立刻把枪放到袖中,眼中的白与黑全成了凄怆的颜色,还隐隐透着些决绝的意味。

“怎么啦,什么事不开心?”罗方生蹲到她面前,柔声道:“我不是说过不要等我吗,我实在太忙,回来没个定时的,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天冷了,你别又冻着!”

她静静看着他的容颜,伸手抚摸着他眼角细微的皱纹,他看着似乎有些不同的眼神,不由得一阵慌乱,连忙握住她的手,嬉笑道:“快去睡觉,等下到床上好好给你摸。”说着,他站起身来,想把她抱上床去。

“方生,”她拂开他的手,“你照顾我这么久,觉不觉得累?”

“你怎么会这样说,因为有了你我的生活才变得有意义,我让你担惊受怕,觉得累的应该是你啊!”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是一条命,难道你忘了吗?”

“对,我们是一条命!”她慢慢点头,“方生,我今天见到田英了!”

“什么!”罗方生惊呼,“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把该说的都说了,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所以想亲耳听你说!”一颗露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随着那扑闪掉落,更多晶莹的露珠涌出来,如断线的珍珠脱落,在她手上,在她脚上消失无形。罗方生心如刀绞,单膝跪到她脚边,哽咽道:“芙蓉,别哭,我就是怕你生气,也怕你担心,许复让我弄些药品给游击队,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药品全部被日本人控制,于是我假装和他们合作,用我手里两个药店的名义去跟他们采购,田英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他把她的手死死抓住,似乎一放手她就会永别。

“方生,你真的忘了,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事情,你难道还想把我撇清么?”她长长叹息,俯身把他的头揽进怀里,“我们是一条命,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如果你真的做汉奸,我也会解决你之后陪你去,你明白吗?”

罗方生双手环到她腰间,她窄小的腰身一如从前,只是,他从这娇柔的身躯感觉到更多坚强,他深深吸取着她的芬芳,轻柔道:“我的命在你手上,我怎么敢乱来?”

她捧住他的脸,那坚硬的颧骨在她手下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眼中有着让人沉沦的光芒,这样英武的男子,是她的夫,是她可以交付生命的对象,她心头一恸,好似从那里涌出滚烫的血,流遍她全身,她找到他的唇,重重烙上印记。

被鲜血染红的池塘湖泊刚把痛苦的颜色埋进胸膛,风的呜咽声声凄紧,沉郁顿挫间,从那里长出油油碧荷,把粉红的花朵一层层绽开,让晶莹的泪珠曝于人前。

时光永是流驶,人间依然没有太平,上海的夏天,因为一些消息而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七月七日,抗战三周年的纪念日,也是七七的三岁生日。这一天,也是大家心上的一道时时会渗出鲜血的伤痕。

为了避免影响全国抗战士气,国民政府没有把张自忠牺牲的消息即时发布,直到七月七日,才见诸各大报端。

噩耗惊呆了民众,举国哀恸。罗府,又是一片痛哭声。

晚上,罗方生脸色疲倦地回来,看到叶芙蓉正带着孩子坐在客厅,她和成城脸上的泪痕仍未干。他默默加入他们,把嬉笑着扑过来的七七放在膝上,孩子被他的沉重感染,收敛了笑容,他肃然道:“七七,我来给你讲个英雄的故事。有位英雄,他在冰天雪地里与日本鬼子周旋了七年多,最后那只身抗敌那五天,他渴了,抓一把雪吃,饿了,吞一口树皮或棉絮,和敌人拼尽最后一颗子弹。当残忍的敌人将其割头剖腹,发现他的胃里尽是枯草、树皮和棉絮,竟没有一粒粮食!”

“没饭吃也能打鬼子吗?”七七歪着脑袋,“我肚子饿饿的时候就没力气。”

罗方生摸着她软软的短发,沉声道:“当然能,他的意志是用钢铁铸成的,肉体可以消灭,但精神永生!”

七七被他激昂的语气吓到,怯生生地把头缩进他胸膛,叶芙蓉看着身边眉头深锁的成城,声音温柔却坚定,“孩子,记住他的名字,永远不能忘!”

成城握紧了拳头,“妈妈,我知道,他叫杨靖宇!”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有张自忠,在牺牲前还呼喊着‘杀敌报国’的英雄!”

“杨靖宇!张自忠!”七七稚嫩的声音突然变得大声,“爸爸,我知道,他们跟我那个爸爸一样也是英雄!”

罗方生迅速瞥了叶芙蓉一眼,见她的眼神又迷茫起来,苦笑着把七七放下来,叮嘱道:“快去睡觉,明天让妈妈带你去看荷花。”

七七顿时雀跃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口,叶芙蓉连忙起身,把她牵到房间,为她盖好毯子才出来。发现罗方生和成城两个头凑到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她玩兴顿起,轻手轻脚走到身后,听罗方生低声道:“明天我们一起出门,我和你妈妈引开监视的人,你扮成烟贩去和吴先生接应,一定要把消息送到!”

“做什么?”叶芙蓉有些慌乱,把头插到两人中间,“孩子还小……”

成城拍着胸膛大声道:“妈妈,我不小了!”

罗方生把她拉到身边揽进怀里,“许复已经快急疯了,一直在催促我,我筹备得差不多,可他们盯得太紧,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把消息传出去。咱们迟早要给孩子机会锻炼,他目标小,他们应该不会注意。”他转头对成城道:“我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成城眼中闪着两簇火苗,“记住了!”

天气有些闷热,房间的空气中流淌着微微的中药香,罗方生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拨弄着叶芙蓉散在枕上的长发,听她低叹道:“重庆又遭空袭,不知道许复怎么样了,他怎么这么久都没跟我们联系。”

“他实在太忙,这次空袭又死了不少人。”罗方生抚着她有些冰凉的脸颊,她的脸白得几乎没有血色,身体总是要比常人凉,夏天还好,冬天简直连门都没法出。他在心中长长叹息,把她揽过来,用自己滚烫的身体温暖她。

“放手,瞧你热成这样!”叶芙蓉推开他起身,从外面端了盆水进来,“躺着别动,我给你擦擦,等下好睡觉。”说着便绞了毛巾擦到他额头,“我自己来!”罗方生要去抢,被她避了过去,她噘起嘴道:“一直都是你照顾我,我难得为你做点小事情你都不成全我,不准再动!”

罗方生把手放下,水很凉,她的动作很轻柔,慢慢平息了他身体里的燥热,他把手脚摊开,“真舒服,凉快多了!”

叶芙蓉微笑着擦完,把水端出去倒了,罗方生拉开她的长褂,把身体贴了上去,两人交换了一个吻,她正色道:“明天还是我去吧,我见过吴先生,和他接触比较容易。”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罗方生笑道:“我已经带成城去认路认人,他把消息一递出去,我的人就能把他安全带回来。你明天还要演一场好戏给田英他们看,也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露出破绽。”

“那你明天做什么?”叶芙蓉突然紧张起来。

“我要去敷衍那些日本人,也不轻松。他们似乎对药店的销售情况有怀疑,虽然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毕竟我们走的量太大,一笔出了问题我们就全盘皆输。”

他的声音突然轻柔,“芙蓉,如果我连累你,你会不会怪我?”

他的嘴被柔软的唇轻轻堵上。

第二天,在叶芙蓉焦虑的目光中,小迟早早把成城接走,罗方生把叶芙蓉和七七送到总部,冈田和田英已在等着他们,罗方生和阿扬很快离开,要阿虎带着他们到上海附近的一个小城看荷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冈田一路上不停卖弄,要不就做鬼脸把七七逗得咯咯直笑,倒也冲淡了车里尴尬的气氛,连一直冷着脸开车的阿虎都嘴角微微翘起,神色舒缓许多。

小城离上海有两个小时车程,因为罗方生早有交代,一进牌坊,就有穿着青色长袍的老者恭敬相迎,大家下了车,信步走进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七七煞是好奇,一蹦一跳玩得不亦乐乎。田英似乎对这些建筑很赶兴趣,在老者身边不时问着,老者一改见面时的拘谨,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经过第一座桥时,他指着桥上“长寿”两个大字说:“这座桥建于乾隆年间,当年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在这里碰到一个卖豆花的老翁,乾隆爷有点饿,就跟老翁要了一碗,吃了才发现没带银两。老翁也挺好说话,就说:‘看你仪表不凡的样子,应该是个人物,豆花钱我不要了,你就给这座桥取个名字吧!’乾隆爷正中下怀,老翁找了纸笔来,乾隆爷随口问了句,‘您老高寿啊?’老翁笑了笑,‘九十了!’乾隆爷大吃一惊,随手就写下‘长寿桥’三个大字,老翁挺满意,就这样把桥的名字定了。”

过了桥,大家循着一条绿柳飘扬的小河往左走,河岸边都住了人家,房屋都是白墙黑瓦,建得颇齐整,大家在河边搭起一个个小小的码头,飘荡着许多乌篷船。河面很窄,流水不急不缓,水底绿油油的水草一眼可见。河上不时飘来几艘乌篷船,撑船的大娘大姐们穿着蓝花布衣,哎呀呀唱着小曲,把大家听得如醉如痴。

叶芙蓉觉得耳熟,跟着那旋律哼了起来,“春季到了鱼满仓,大姑娘窗下绣鸳鸯……”这才想起这是电影插曲《四季歌》,又是一阵兴奋。七七也摇头晃脑唱起来,那稚嫩的童音把所有人脸上催出灿烂笑容。

暖风带着浓香扑面而来,走过这片井然的屋舍,大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池塘一望无际,与天边的朵朵白云相接,亭亭莲叶和粉红花朵偎依着,随风悠然舞蹈,满池碧水泛起粼粼波光,阳光下,莲叶上的水珠仿佛闪耀着夺目光彩。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冈田又开始卖弄,眯着眼睛长叹道:“我今天才知道这句诗的含义,真是太美了!”

叶芙蓉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七七拍着小手在大家身边绕来绕去,阿虎把她抱起,把叶芙蓉扶到乌篷船上,等大家坐稳,用一块帕子包着头的嫂子把船篙一撑,载着众人朝中间漫溯。

船在莲叶中穿梭,大家的身边到处是亭亭的叶和花朵,七七惊叫连连,“妈妈,那里有一朵!叔叔,你手边上有一朵!”叶芙蓉深深呼吸,让整个肺里甚至身体里充满那馥郁的香,伸出双手抚过一片片叶,一朵朵荷,或者调皮地把荷叶上的珍珠震落,在这个短暂的片刻,大家似乎都忘了时间与空间,陶醉在异乡异地。

田英眼神复杂地瞥了身边的叶芙蓉一眼,轻声道:“你真的很幸福!”

叶芙蓉“嗯”了一声,把目光落到前面的花蕾。

“其实,我也可以跟你一样幸福,”田英坐近了些,怅然道:“罗方生是个好男人,我很早就知道了,可惜我身不由己。”

叶芙蓉心里怦怦直跳,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接口。仓田突然大声吟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故乡遥,何日去?”叶芙蓉低声重复一句,眼前仿佛出现一条滔滔的甘蓝河,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她双手紧紧握着船舷,看着水面叶与花朵的倒影,不由得痴了。

“我们能做朋友该多好!”仓田声音中全是惆怅,“中国地域辽阔,物产丰美,我们汉唐时就常来常往,一直关系密切,怎么今天会变成这样!”

阿虎哼了一声,撇开脸去。

仓田浑然不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中华民族有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大和民族怎么可能驾驭这样一头正在苏醒的狮子,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把大和的一百万男儿陷入这个困局,甚至还想扩大战场,那些战争狂人,总有一天会害人害己,背上千古骂名。”

“你们不是日本人么?”阿虎忍不住了,斜了他一眼。

“我是日本人,从小喜欢中国的文化,但我希望的是平等的交流,而不是这样赤裸裸的掠夺。阿虎,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不行!”阿虎头也没回。

仓田回头看了田英一眼,肃然道:“我们尊重高尚的人格,所以我们会给程行云的灵柩放行,会对杨靖宇鞠躬,会对张自忠的遗体给予礼遇。就是因为中国有这样的英雄,我对你们的敬意才更多,才不会因为汪精卫之流而鄙视你们,他们对我们来说只是利用的棋子,而这些铁骨铮铮的中国人才真的代表我心目中的中华民族精神。”

“仓田,你说得太多了!”田英冷冷地说,目光投向远处的一个小小莲篷。

“我爸爸叫程行云,他是一个大英雄!”七七大声宣布,她刚才缩在阿虎怀里,觉得大家脸色不对,乖乖地没开口,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顿时满心骄傲。

阿虎连忙去捂她的嘴巴,把她捂进怀里。仓田呆楞半晌,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叶芙蓉,“罗夫人,请问……”

田英冷笑一声,“原来传言没错,罗夫人,你还真是很幸福!”最后三个字,她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

叶芙蓉抬起头,眼中闪着露珠般晶莹的光,“是的,我很幸福,因为我嫁的男人是个真正的英雄,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他没有做缩头乌龟,而是一直在最前线与敌人拼杀,最后战死疆场。他死了,不止我和七七会记住他,全中国的血性男儿都会记得他。中国是有汪精卫,可中国更多的是我丈夫那样的人,更多的是杨靖宇、张自忠那样的人,所以,中国一定不会亡!”

阿虎的眼睛亮了,七七的眼睛亮了,连船头的大嫂也回头凝视着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从那燃烧的眼睛里,读出了让人热血沸腾的东西。

仓田拊掌慨然道:“罗夫人,谢谢你今天这番话,我相信,只要有这样的信念,我们做朋友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虽然我无法违抗命令,可我总还是期待我深深喜欢的中华民族能早些痊愈。”

阿虎朝他伸出手,“仓田先生,冲你这句话,回去我也要请你喝上两杯!”

仓田紧握住他的手,“但是,私交归私交,不要指望我会帮你们什么!”

七七笑闹了一天,回来的路上就在她怀里睡着了,叶芙蓉把孩子送上床,打了水给她擦了擦手脸。成城掩饰不住兴奋,跟前跟后看着妈妈忙完,连忙把妈妈拉到沙发上坐下,嘴巴机关枪一般,“妈妈,我完成任务了,我和吴先生接上头了,他还要我跟你问好呢!”

叶芙蓉身心俱疲,恨不得立刻就躺下,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又不忍打击他,微笑道:“真的吗,快来跟妈妈说说,今天你是怎么做的。”

成城手舞足蹈起来,“我在杂志社那条路上走来走去卖烟,别人问起我就说是老周的远房亲戚,来替他一天,中午的时候吴先生真的出来买烟,我赶紧把事情告诉他,他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低头在我烟摊上翻来拣去,要我谢谢你们,还要我跟爸爸妈妈问好!”

叶芙蓉脑海中浮现一双圆睁怒目,心下不由轻松起来,成城又信心满满说开了,“妈妈,以后我要考黄埔军校,要做大将军,做带兵打鬼子,把他们赶出中国!”

“好,有志气!”门口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罗方生一身青绸对襟短衫出现在门口,成城飞快地扑上前,给他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顺利完成任务!”罗方生哈哈大笑,摸摸他的头,“我早就听说了,好样的!”两人一左一右坐到叶芙蓉旁边,陈妈倒了杯茶送来,罗方生一招手,“我今天什么都没吃,你热些饭菜送来。”他转头看着叶芙蓉,“陪我吃点吧,咱们好久没一块吃饭了。”

叶芙蓉含笑斜了他一眼,“现在才知道,每天都要半夜才见到人!”话一出口,她又怕他多心,拉住他道:“瞧你一头汗,快去洗个澡,等下咱们一起吃饭,我今天也没吃什么。”

罗方生洗完澡出来,叶芙蓉也去洗澡换衣裳,出来时陈妈和刘妈已把饭菜弄好,成城也嚷嚷肚子饿,三人边说边聊,叶芙蓉细细把今天的事情说给他听,就是把田英的话瞒了,罗方生听了仓田那番话,沉吟道:“其实日本人中间也有好人,听说前些年有个日本共产党员送了车弹药给我们,被日军发现后自杀了。”

成城连连点头,“爸爸,我知道,他叫伊田助男,是日本辎重队的,许叔叔跟我说过。”

罗方生点点头,对成城道:“吴先生说什么时候给我们答复?”

“三天后。”成城脸上的稚气中透着肃然。

“事情是不是很麻烦?”看着罗方生突然变得阴郁的脸色,叶芙蓉有些慌张。

罗方生长叹一声,“日本人在各个关口都查得很严,连我们的码头都几乎被他们控制,这三箱药要运出去比登天还难。我开始想过要分散,但更需要大批人力物力,而且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么多真正信得过的人,许复让我保存实力,我不能把所有人都砸到里面去!”他突然醒悟过来,强笑道:“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害你白为我担心一场,你也别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吴浩然把交货地点告诉我,我自然会想到办法。许复的意思是让我把药交到吴浩然手里,由他想办法运出去,可现在这个局势,他一个报人也没办法飞天遁地啊!”

成城手舞足蹈起来,“对啊,要是我有孙悟空那种本事,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往天上一飞就什么事都解决了,那该多好啊!”

两人都笑起来,罗方生戏谑道:“照你这样说,那咱们也不用派兵打鬼子,买些黄豆撒到地上就行了,或者在他们来的时候吹口气,在海上掀起滔天大浪,把他们都淹死就行了。”

叶芙蓉大笑起来,“你跟着起什么哄,吃饱了给我睡觉去!”

罗方生愁眉苦脸,“成城,你看你妈多凶,像不像那专横跋扈的王母娘娘?”

“竟敢说我专横跋扈!”叶芙蓉笑眯眯地站起来,“我就给你点颜色瞧瞧!”说着,她已经走到罗方生身边,提着他的耳朵就往房间走,成城拊掌大笑,“王母娘娘发威啰!”叶芙蓉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准吵,给我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成城把脖子一缩,大笑着看着罗方生乐呵呵地被拎走,他的手已悄然圈到叶芙蓉的腰上。

门一关,罗方生把她紧紧拥在怀中,叶芙蓉把手松了,轻轻揉了揉,轻笑道:“有没有弄疼你?”

罗方生嘿嘿直笑,“你刚才那个扮相真漂亮,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好一员女将!”叶芙蓉捶了他两拳,打了水来洗脸,罗方生接过毛巾,弯一腰,用拉长的昆腔念道:“娘子,为夫可有幸效劳?”

叶芙蓉被他逗得又是一阵大笑,罗方生一个漂亮的动作,伸手把她扶到怀里,一手为她擦脸,擦完直摇头,“还是不太干净,我得自己来。”说完,他温热的唇已然落下,在她额头、眼睛、鼻子、脸颊一路吻过,最后停留在她唇上。

灯很快熄灭,房间里的温度陡然上升,有份热烈的爱在奔涌。

三天后,成城带回来吴先生的消息,他万分为难地告诉罗方生,他接到上级的命令,上级要他和罗方生配合,尽快把药品运到华北抗日根据地,可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把三箱东西送出去,上海的同志都潜伏下来,许多难以取得联系,联系上的两个同志也是一筹莫展,他希望罗方生能想出办法,并说一定听从他的调度。

听到吴先生的消息,罗方生还是有些失望,他把家人摒退,自己关在书房抽烟,把所有可能都重新梳理一遍,仍然找不到可行的办法。他烦闷至极,一拳捶到桌上,急得眼都红了。

当他垂头丧气地出来,发现叶芙蓉正站在门外,她的眼神熠熠发光,“方生,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罗方生有种不好的预感。

叶芙蓉犹自沉浸在兴奋中,“方生,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本来就是北方人,可以借着回乡的机会把东西带过去,你动用你的关系把关卡疏通好,让我们能顺利走成。再说,我带着七七正好去甘蓝看看他爸爸……”

罗方生只觉得心被什么狠狠剐了一下,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不准!”

叶芙蓉一见他的神色,暗暗后悔,怎么就没想到这事仍是他的心结。她放缓了语气,“方生,你别误会,我真的是想帮你。”她心中百转千回,轻声道:“咱们装作吵架,我愤然离开,即使我被抓住你也有借口脱责……”

“你当我是什么人!”罗方生脸色阴沉,拂袖而去。

第二天下午,青龙帮总部门口,一个身着月白压花缎面旗袍的女子慢慢从车上下来,把手里的白色坤包抓紧了些,深深呼吸后,朝里面径直走去。小迟把车停好,连忙跟了上来,看门的汉子刚准备拦,被小迟喝了回去,“这是夫人!”汉子把脖子一缩,自言自语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不成,夫人可从没来过这里!”

小迟引着她走到二楼,听到里面笑谈正欢,叶芙蓉挡住小迟,“你在外面等我!”小迟犹豫几秒,眼睁睁看着她走了进去。

正中间的黑色真皮沙发上,三个人正围坐着喝茶,仓田面对门口坐着,看到她进来,顿时目瞪口呆,慢慢站了起来,“罗夫人,你怎么来了?”

另外两人也缓缓看向她,其中一人留着仁丹胡子,戴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颇有几分阴狠。叶芙蓉心头一颤,定了定神,微笑着点头打个招呼,径直走到罗方生面前,“方生,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让不让我去?”

罗方生冷冷道:“你来做什么,有事回去再说,我有客人!”仓田笑道:“没关系,我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让罗夫人一起坐下喝茶吧!”

叶芙蓉泫然欲泣,低喝道:“你到底让不让?”

罗方生勃然大怒,“你第一次进我的地方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那个姓程都死了三年了,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他,他到底有什么好,到现在你都不安心,你搞清楚,你现在是我的女人,只能听我的!”

叶芙蓉飞快地从包里掏出一把黑色袖珍手枪,指着罗方生的头,眼中泪光褪尽,目光凌厉如刀,“罗方生,我本来就是他的妻子,是没有办法才跟的你,你不要把事情做绝,弄得鱼死网破!”

仓田和那人瞠目结舌,两人同时拔出枪来,说时迟那时快,罗方生飞快地出手,把她手腕扳了过来,枪应声落地,仓田飞起一脚把它踢飞,惊魂未定,强笑道:“罗夫人,罗先生对你好是有目共睹,你就不要再伤他的心了,大家有话好好说!”

罗方生愤然道:“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怕被你们笑,这女人跟了我这么久,到现在还惦记以前那个男人,从跟你们看荷花那天起就吵着要回去,前两天被我骂得不吭气,我还以为她没了那心思,没想到今天连枪都拿出来了。”

仓田瞥了一直阴沉着脸的男子一眼,心里暗暗后悔,如果不是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她也不会这样闹腾,司令官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向来杀人不眨眼,不要让他生气才好。

叶芙蓉捂着脸嘤嘤哭泣,罗方生把她双手扣住,大喝道:“来人,把夫人给我送回去,你们好好看着,没我的话不准出来!”

叶芙蓉拼命挣扎,咬牙切齿道:“罗方生,你管得住我的脚,管不住我的心,你这次不让我回去,我就一辈子跟你吵,让你不得安宁!”

罗方生双手一松,把她推倒在地,仓田连忙去扶,罗方生大喝道:“好,我让你去,你去了别后悔!”转头对仓田和那男子说:“咱们喝酒去,看看你们介绍给我的那日本艺妓有什么本事!”

仓田刚想去劝,那男子脸色顿缓,哈哈大笑,用蹩脚的中国话道:“罗先生早就应该想通了,何苦把大好光阴浪费到一个女人身上。罗先生,今天让我好好招待你,咱们不醉不归!”

罗方生苦笑着,看都没看地上的人一眼,和他携手离开,仓田把她扶起来,“罗夫人,你还是回心转意吧,罗先生真的对你很好,每次跟我们喝酒都不要女人,想早点回去陪你,这样的男人真的很难得,你就不要把他往外推了!”

叶芙蓉早已泪流满面。

小迟慌慌张张冲了进来,见叶芙蓉没事,这才放了心,他慢慢走上前来,嗫嚅道:“夫人,大哥让我先送你回去,他留下一句话,你现在如果后悔,就要我等下去接他回来,否则……你今天晚上自己睡,不用等他!”

叶芙蓉踉跄一步,几乎栽倒在地,仓田叹道:“夫人,你这是何苦呢!”

她猛地抬起头来,冷笑道:“仓田先生,麻烦你给我带个话,你让他尽兴地玩,晚上不用回来了!”

说完,她掉头离去,仓田看着她的背影,叹惋不已。

夜半时分,玉兰路上仍是灯火通明,这里聚集了许多日本艺妓,在各个涂抹着浮世绘和平假名灯笼的门口和人们调笑,其中一个门口站着两个日本浪人,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动静,对周围的浪笑声充耳不闻。

经过一个小院落,仓田把鞋子脱了,轻手轻脚走进灯光昏暗的房间,房间榻榻米上,司令官和罗方生盘腿而坐,边喝酒边看涂得满脸惨白的艺妓持扇漫舞,罗方生一杯又一杯地灌着,喝得眼睛通红。

仓田悄然走近,司令官把眉毛一竖,仓田附耳对他说了句话,司令官点了点头,“你去跟他说吧!”仓田盘腿坐到罗方生身边,低头道:“罗夫人要我给你带句话,她要你玩个尽兴,晚上不用回去了!”

啪”地一声,罗方生手里的杯子被捏得粉碎,从指缝中渗出鲜红的液体,仓田有些不忍,转过脸看着司令官,他脸上似笑非笑,“罗先生,这里的女人随便你挑,我房间都为你准备好了,只要你看得上带进去就是!”

罗方生霍地站起来,随手抓了个女人,旁边倒酒的女子连忙起身,把他引到后面的房间,罗方生把怀中女子的腰带一抓,她雪白的身体袒露出来,罗方生脱下绸衫蒙到她脸上,扑了上去。

听到房间里传出的喘息和呻吟,司令官终于露出微笑,叫人拿杯子斟酒,仓田低头谢过,司令官闲闲道:“仓田君,今天那个女人有没有留的必要?”

仓田冷汗直冒,低头道:“司令,依我之见,那个女人对罗方生影响力不小,必要时可以拿来一用。”

司令官眯起眼睛,“我也这样认为,中国人有句话说得好,‘红颜祸水’,如果一个男人在温柔乡里呆久了,他的斗志也必然被耗损,那个女人可以拿来牵制罗方生,让他安心跟我们合作。”他举起酒杯,仓田诚惶诚恐地和他干了一杯,他嘿嘿一笑,“仓田君,罗夫人既然想去,你去护送她一程如何?”

仓田惊诧莫名,听他又哼了一声道:“发现她有不轨举动,立即除掉!”

罗方生在玉兰路这间宅子里呆了两天,醒来就喝酒,喝完就和女人嬉闹,第三天上午,小迟急匆匆地赶来了,在袒胸露乳的女人堆里找到了他,他喝得已有些迷糊,正抓着酒杯往口里灌,小迟把他一拉,“大哥,夫人马上要走了!”

罗方生哈哈大笑,“走就让她走,她以为天底下就她一个女人么!”

小迟急了,“她真的要走了,十二点的火车!”

罗方生霍地站起来,“混蛋,谁准她走的,快跟我去截住她!”说着拔腿就往外奔去,小迟一路疾驶,很快就到了火车站,车一停,罗方生沉着脸对小迟说:“你快去接阿虎过来!”

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叶芙蓉一身藕色薄绸旗袍,如人间亭亭的荷,仓田在旁边正絮絮说着什么,成城拉着她的手臂苦苦哀求,眼睛都红了。陈妈牵着七七在栅栏前站着,七七好奇地四处张望,看着提着藤箱的人们来来往往。

罗方生气喘吁吁地跑进候车室,成城拉着他哭了起来,“爸爸,你老不回家,妈妈生气了。”

罗方生冷冷看着她,“你真的要走?”叶芙蓉撇过脸去不理他。罗方生指着旁边堆的三个箱子,“这是什么?”

叶芙蓉冷笑一声,“你别以为这是我带的金银珠宝,我只不过带了几件自己和孩子的衣裳,还有送给乡亲们的一些特产,你们罗家的东西我不稀罕!”

罗方生举起手来作势要打,仓田连忙拉住他,“罗先生,你干脆让夫人了了这个心愿,以后她又不是不回来!”罗方生缓缓放下手,颓然道:“芙蓉,我错了行吗,你别闹了,跟我回家,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叶芙蓉撇过脸去,絮絮跟成城交代事情,竟把他晾到一边。

七七回过头来,大叫一声“爸爸”,扑到他的怀里,罗方生把她抱起,叶芙蓉把手伸过去,“七七,到妈妈这里来。”罗方生把七七递给她,她的手刚挨到七七的身体,就被两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捂住,罗方生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固执地把那两只冰凉的手按在掌心,叶芙蓉头一低,让两颗泪落下,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再也不想管你,你把成城照顾好,说不定我不会回来了!”

罗方生眼一瞪,把七七抢到怀里,仓田赔笑道:“罗先生,司令官怕夫人有危险,要我护送夫人,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这时,阿虎急匆匆地冲进来,“大哥,你找我什么事?”罗方生指着叶芙蓉,咬牙切齿道:“你们把她给我完完整整地弄回来!”

远处,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俊朗男子正埋头看报纸,这方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他耳中,镜片突然有些模糊,他摘下眼镜,在上面哈了口气,把镜片擦了擦,再也不敢抬头。

他耳边又响起罗方生那天的话,“吴先生,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夫人自己要去,等她把东西送到,你们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那个男子眼神迷茫,仿佛一瞬间满脸沧桑,喃喃道:“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汽笛声长长拉响,乘客们簇拥着往栅栏口挤去,大家互相推搡着,骂声四起,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叶芙蓉看着混乱的局面,不由得手心全是汗水,罗方生低声跟小迟说了句什么,小迟飞快地出去,把火车站站长请了过来,事情变得容易,站长开了旁边一个小门,把他们放了进去。

他们的票是软席,在车的最前端,罗方生朝阿虎使了个眼色,阿虎和小迟把箱子一提,迅速朝前面走去。叶芙蓉心里一急,也加快了步伐,成城拽着妈妈的衣角,恨不得把她拉回家。

斜里冲出两个日本兵,把白晃晃的刺刀架在他们面前,“什么人!检查!”,站长上前点头哈腰,两人竟置之不理。罗方生心惊肉跳,几乎不敢看那刺刀上的光芒,暗暗把手按到腰间。阿虎和小迟也放下箱子,阿虎拧紧眉头,暗暗盯着罗方生的举动,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叶芙蓉停了脚步,瞥到仓田就在后面,把怀里的七七狠狠一揪,七七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叶芙蓉焦急地看着仓田,“能不能快些让我们上去休息,昨天折腾了一晚上,孩子都累坏了!”

仓田提着一个小皮箱,匆匆上前一步,用日语吼道:“混蛋,给我让开,这是司令官的朋友!”

两人面面相觑,后面一个军官走过来,对仓田敬个礼,众人只见两人笑眯眯嘀咕一阵,那两个日本兵把刺刀放下,继续到前面巡逻。大家松了口气,罗方生把手放了下来,看见叶芙蓉正瞪着他,朝她苦笑一下,叶芙蓉把头一低,轻言细语哄着七七,七七抽抽答答,把手遥遥伸向罗方生,想到他怀里撒娇诉苦。仓田笑道:“你们先上去休息,我和松井君说说话。”

大家如蒙大赦,罗方生把七七接了过去,叶芙蓉头也不回地走了,阿虎很快把箱子放好,小迟立刻下来接七七,陈妈把手上的藤箱打开,找了件披肩给叶芙蓉,把被子叠好让她躺下,轻声道:“太太,你别往心里去,先生还是在乎你的,你先休息一下,吃饭时我再叫你。”

“怎么回事?”罗方生跟了过来,陈妈走出来哽咽道:“先生,太太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每晚都在客厅里呆坐着,先生,你别怪她,她心里也不好受啊!”

罗方生一步跨了进去,陈妈连忙退开,叶芙蓉转头过去背对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罗方生竟似要考试的孩童,对着夫子的戒尺抖如筛糠。他鼓足了勇气,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腰间,她稍稍移了移身体,仍是没逃出那温热的触感。罗方生大着胆子沿她的背脊抚了上去,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仍然固执地不理他,他的心如被烧红的烙铁贴上,那灼热的疼从胸膛一丝丝发散,他俯身贴到她背上,在她脸上果然摸到满手冰凉的液体。

“芙蓉,别哭,我罗方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对不起你!”她猛然回头,扑进他胸膛,双手拼命捶打,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想让那哭声泄露,罗方生看着这迷离泪眼,仿佛又回到那个大雨天,透过雨雾水烟,他对她说出了心里的话,她的眼中迷烟顿起,红尘滚滚而来,将他吞没,此生万劫难复。

“火车快开了,你们快下去吧!”仓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两人迅速分开,罗方生吼道:“你不要老给我摆脸色看,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当初是你要我不要回去的,我回去你跟我闹,我不回去你跟我闹,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罢休!”

仓田闻声而至,“罗先生,你就别责骂夫人了,她这回可是出远门,你们好生告个别,再回来都不知什么时候了!”

“我走了,他不就更快活,”叶芙蓉抽泣着,“仓田先生,你也知道,我以前的丈夫可不是这个德性,早知道他这个样子,我还不如一辈子守在他坟前!”

“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罗方生横眉怒目,朝她逼了过去,仓田插到两人中间,把罗方生直往外推,“火车要开了,你们快下去吧,你把夫人放心交给我,我一定好好把她带回来!”

罗方生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第五章 计中计
夜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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