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甘蓝魂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叶芙蓉躺在逼仄的空间里,车轮和铁轨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叶芙蓉觉得惶恐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离开他,她不敢再想,随着那沉沉的撞击声昏沉睡去。

路上有无数人在躲避战祸,四处奔逃,大家带着一点值钱的细软,扶老携幼,每个人都仓皇不安。更多的是流浪的孤儿孤老,他们带着捡来的破碗和御寒衣裳,走到哪里都是家,吃到东西时,他们便坐在地上晒晒太阳,唱着家乡的小调,把来往的行人唱得心酸难耐。

有了仓田和阿虎,他们的旅途顺利许多,他们一路辗转北上,半个多月后才坐火车到了甘蓝邻近的通了铁路的小站凤台,仓田已经报请甘蓝的驻军长官佐藤来接,刚下火车,佐藤派的车已经等着。

叶芙蓉一路心绪不宁,胃口也差,人很快熬病了,整天都是昏昏沉沉,被陈妈搀着下了车。听到周围熟悉的口音,她反倒清醒了些,不停四处张望,想从一草一木中找出过去的痕迹。佐藤派来了两辆车,阿虎一人提着三个箱子和叶芙蓉坐到后面那辆,当尘土飞扬起来,叶芙蓉透过那片尘雾,似乎看到一个挺拔的男子在对自己微笑。

才三年时间,仿佛就把一世过完了。

阿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脸色,叶芙蓉发觉了,回了他一个苍白的微笑,“我没事,只是在想过去的事情。”

阿虎蹙眉道:“夫人,你要在这里呆多久,不要让大哥等急了。”

“我知道,”叶芙蓉看着窗外闪过的白扬,“到时候你去和仓田商量一下,我的亲人都没了,我看看就可以走。”

阿虎松了口气,心中盘算开了,吴浩然这趟和他们一起过来,他先去跟组织接头,然后会派人到甘蓝跟他们接头,把药品偷偷带走,他会尽快陪夫人把想去的地方都走遍,等东西一送走,马上就带夫人回上海,看她这病恹恹的样子,只怕会夜长梦多,到时候罗方生找他要人就麻烦了。

万里晴空,情人崖的赭色就如钢针刺入叶芙蓉的眼睛。而当金光灿灿的的甘蓝河出现,她捂着嘴,泪水奔涌成河。

那一刻,一幕幕画面走马灯般在她脑海出现,她感慨万分,她差点葬身于此,又因此得到了程行云的眷顾,当她心如死灰跳入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命运会在此扭转。

车子穿过长长的青石板路,穿过长长的挂着白灯笼的一条街,在一个红漆大门口停了下来,叶芙蓉看着门口两个大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扶着车门下来,七七蹦跳着拉着她的手,“妈妈,你还不舒服吗,我扶你!”仓田笑吟吟地看着她们母女,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往前急奔两步,叶芙蓉已经软倒在地上。

叶芙蓉慢慢醒来,纱帐上的红璎珞灼痛了她的眼睛,她从床上撑起身子,看到七七正琢磨着窗户上的聪明伶俐,她轻轻叫了声,“七七,阿虎叔叔呢?”

七七爬到床上,抱着她的脖子呜呜哭了起来,“妈妈,我好害怕,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叶芙蓉自责不已,这一路精神都不好,七七老在身边绕来绕去,就怕她出什么事情,她小小的心里就知道了恐惧。她把七七搂在怀里,这时,一个老妈子走了进来,她拼命揉了揉眼睛,试探着叫了声,“少奶奶,是你吗?”

叶芙蓉只觉得心里某处地方疼痛难当,一抬头,老妈子竟是当年在这个院里伺候自己的,她遥遥伸出手去,“钱妈,我回来了……”

她抹着泪跪了下来,“少奶奶,我给您磕头了!”叶芙蓉慌忙起来,眼前又是一黑,把七七一推,轻声道:“快去把奶奶扶起来!”

七七奶声奶气地说:“奶奶,妈妈让我扶您起来,可我还小,扶不起来,您能不能自己起来。还有,您能不能不要哭了,你哭妈妈也哭,妈妈等下又不醒来了!”

钱妈破涕为笑,起来拉着七七的手,“好孩子,真乖,你爸爸呢?”

七七扬起下巴,“妈妈说我爸爸在甘蓝,他睡觉了,再也不会醒。我还有一个爸爸在上海,他生气了,不回家!”

叶芙蓉心里又酸又疼,被她逗得笑了起来,“瞧你都在说些什么,明天我带你看爸爸去。”

钱妈惊喜交加,“这就是程司令的女儿,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让大家都来瞧瞧她,程司令的女儿这么听话,太好了……”说着,她又抹起泪来,坐到床边絮絮说起当年的事情,程行云灵柩运回来那天,金继祖也死了,金家大院立刻被佐藤占了去,二太太和三太太早就带了些钱财逃走,小蓝被污辱后也逃出金家,现在只剩下几个老妈子,家里的男人孩子都死光了,没地方去,只好不死不活地在金家呆着。佐藤似乎很喜欢这里,时常会过来看看,她们前些天接到他的命令,家里会有上海的客人要来,她想起当年叶芙蓉也去了上海,想打听一下她的情况,没想到竟碰上她本人。

阿虎和陈妈两人走进屋子,阿虎笑道:“怎么这就聊上了,回到家乡到底不一样,夫人你可别乐不思蜀啊!”

叶芙蓉笑起来,“知道,你就怕跟方生没法交代!”阿虎摸着头笑起来,钱妈一拍手,“少奶奶,我给你做饺子去,以前你最喜欢吃我做的饺子,你等着,我叫他们一起帮忙!”

陈妈撂起袖子,“你来教教我吧,我做的饺子总差点味道,夫人都不爱吃。我正好跟你们好好学学,回去天天包给她吃!”七七拍手蹦跳着,“我也要学,我也喜欢吃饺子!”

三人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叶芙蓉赧然道:“阿虎,真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你把东西藏好没有?”

阿虎笑起来,“那可是要命的东西,我当然会藏好!夫人,吃完饭你想去什么地方,我陪你去瞧瞧。吴先生说今明两天就有人跟我们接头,如果有人见面就跟我们唱那首叫《司令歌》的甘蓝调,把东西交给他就行了。”他顿了顿,“我学了学,你听听。”他凑到床边,轻声唱起来:

司令哎,你大声吼,满地的妖魔会颤抖

司令哎,你大声吼,甘蓝的男人都跟你走

司令哎,你大声吼,青山白水他不敢愁

司令哎,你慢些走,黄泉路上伴儿够

司令哎,你慢些走,兄弟不会把眉皱

司令哎,你慢些走,咱们的血不白流

他唱着唱着,声音唏嘘起来,一抬头,叶芙蓉咬着自己手掌,早已泪流满面。

仓田和佐藤慢慢走到院里,七七满脸面粉跑了出来,扑到他身上,把仓田的青色西服弄得一塌糊涂,仓田把她抱起,擦去她鼻尖的一点白色,笑道:“你们在忙什么?”

七七把手指上的白色点到他鼻子上,骄傲地说:“我们在包饺子,我差点就会包了!”

“为什么叫差点?”佐藤顿觉好笑。

七七把鼻子一皱,“因为她们光赶我走,老是说别闹别闹,所以我差点就学会了!”

两人哈哈大笑,佐藤问道:“这就是那晕倒的女人的孩子,真是可爱!她应该跟我女儿一样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会缠人,真头疼!”

仓田把她放下来,叶芙蓉听到声音,和阿虎两人走了出来,佐藤眼睛一亮,用日语低声道:“真漂亮!中国人说的病西施就是这个样子吧!”

仓田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把七七抱了过去,叶芙蓉佯怒道:“七七,你别老粘着仓田叔叔,你把他衣服弄成这样,妈妈可要生气了!”七七把头缩在仓田怀里,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探了出来,众人都笑起来。

叶芙蓉拿她无可奈何,“仓田先生,多谢你一路的照顾,呆会跟我们一起吃饺子吧!”

佐藤跟了上来,含笑道:“罗夫人,听说你是甘蓝人,那今天你就来尽地主之谊吧!”

叶芙蓉从他眯缝的眼睛里看出些危险的信息,强笑道:“那好,我叫她们做多些。”说着,转身就朝小厨房走去。

“妈妈,我也要去!”七七扬起小手,仓田把她放了下来,看着两人的背影,仓田对阿虎说:“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今天怎么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阿虎不想多说,含糊道:“可能太激动了吧!”

佐藤眼光一动,用日语问道:“仓田君,这个女人是甘蓝哪家的?”

仓田犹豫一会,“佐藤君,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司令的命令护送她。”

已是深夜,满天繁星闪烁,把夜照得白昼一般,叶芙蓉叫人把卧榻搬了出来,带着七七在院子里看星星,阿虎嫌屋子里热,心里又有事惦记,也披衣走到外面乘凉,静静坐在檐下听叶芙蓉讲故事。

七七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阿虎接过来把她送了回去,出来时,看到叶芙蓉紧抱着手臂立在星光下,神情无比凄凉,他低声道:“夫人,去睡吧,晚上凉!”叶芙蓉没有回头,“我再呆一会。”

阿虎不说话了,仍旧坐到屋檐下,仰望满天星辰。

金家大院后山来了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她脑后盘着髻,一身蓝花衣裳,她四处察看一下,把一些草拨开,露出一个小洞,她一猫腰钻了进去。

走了一阵,她喵了一声,听到外面有回应,连忙从一个水缸钻了出来,钱妈指了指一间院子,她连忙伏低身体,沿着墙根走去,刚走进门,就听到院子里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哑着嗓子慢慢唱起来。

“司令哎,你大声吼,满地的妖魔会颤抖……”她才刚唱一句,阿虎已经奔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激动万分地说:“你总算来了!”

叶芙蓉从他身后看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小蓝……”

小蓝绕开阿虎,扑到她身上,抱着她又哭又笑,阿虎把两人一拉,“进屋去说!”钱妈对他点点头,守在门口。

“原来你就是游击队!”叶芙蓉拉着她左看右看,小蓝抽出系着红绸带的驳壳枪,自豪地说:“我用这个打了很多鬼子,他们把我叫做鬼见愁呢!”她嘿嘿笑起来,补充一句,“就是鬼子见我就发愁!”

阿虎有些沉不住气,“你一个女人,怎么把那三箱东西运走?”

小蓝瞥他一眼,“你可别小看女人,男人都上前线去了,后方游击队多的是女人。连大妈们都行动起来了,你东西放在哪里,我现在就弄走。”

阿虎连忙把三个箱子提了出来,半信半疑道:“要不要帮忙?”

小蓝摇摇头,让阿虎把箱子提到厨房,把米缸盖子揭开,叶芙蓉也跟了进去,小蓝跳进去拿了三个大篮子上来,把箱子上层的衣物拿开,药品则用篮子装了慢慢放进去,阿虎和叶芙蓉看得目瞪口呆,小蓝得意地笑着,“这叫地道战,我们靠这个破坏鬼子的扫荡,下一步就准备用这个对付甘蓝这帮乌龟王八蛋!”

等药品全部放下去,她朝他们摆摆手,“谢谢你们,你们先休息吧,我以后再跟你们联系。”

天空万里无云,白色的阳光中,情人崖显得分外庄严肃穆,那高大的身影托着蓝天,仿佛忠诚的卫士,默默守护着松树林与那条银练般的甘蓝河,风经过那片葱笼的绿色,隐隐带来一阵呜咽之声,甘蓝河不语,滔滔而去,摇动一路的芦苇,如歌如伤。

叶芙蓉站在一座高高的坟前,那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甘蓝之子程行云之墓”,墓旁是一座更大的坟墓,立着一块无字的碑,碑是由整块的灰白花岗岩做成,碑的上端稍尖,如冲天的剑,直刺云霄。

七七给爸爸磕完头,扑到墓碑前用手指一次次划过碑上那些字深深的凹痕,口中不停地说:“爸爸,我和妈妈来看你了,我很乖,我不哭,妈妈不乖,妈妈一直哭,我们很想你……”

阿虎满脸肃然,默默走到墓前,也磕了三个头。钱妈把墓边刚长出的草细心地连根拔起,用手把土整理齐整,七七也学着她的样子,蹦跳着把拔出来的草扔得老远。

松树林似乎闪着夺目的光,叶芙蓉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他初见时的掠夺,他的羞辱,他的温柔,他永远难以松缓的眉头,她眯起眼睛,仿佛看到隔着一片飞扬的旗袍,他站在阳光里,全身披着眩目锦衣,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喃喃道:“行云,我带女儿来看你了,你不要为我们担心,方生把我们照顾得很好。”她的声音渐渐大了,“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早点把鬼子赶出去,让大家都过上太平日子!”

她膝行到墓碑前,抚摩着那几个大字,声音如泣如诉,“行云,我好想你……”

当年两个女子把程行云送回家乡的事情叶芙蓉也辗转听闻,她向钱妈打听那两个女子,想去感谢她们,钱妈摇头叹息,“人早就没了,她们参加了游击队,去年她们一队八个人被鬼子包围到山上,她们没吃没喝坚持了五天,打到弹药全没了,搬石头往下砸,最后连石头都没了,鬼子冲上去,她们就全跳下山崖死了,后来乡亲们去捡尸体,只找着了六个人,全摔得面目全非,还有两个怕是被狼叼走了。”钱妈呜咽起来,“她们的尸体还是我整理的,到现在我一闭上眼还是她们血淋淋的样子,后来乡亲们也把她们偷偷埋到这个坟里了。”

指着旁边无字的碑,钱妈的泪水汹涌,“这些都是我们甘蓝的好孩子,赵黑熊带着守军跟鬼子拼到最后一个,那些天我们都不敢喝这甘蓝河的水,打起来都是红的,连芦苇开的花都泛着红色,那都是他们的鲜血……”钱妈说不下去了,捂着脸低声抽泣,叶芙蓉拉着七七走到墓前,七七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跟着叶芙蓉磕了三个头,阿虎也跪了下去,看着那巨大的无字碑,久久说不出话来。

眼看太阳越来越毒,阿虎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去吧。”钱妈嗫嚅起来,“少奶奶,前面就是金家的墓地,你要不要去看看?”

叶芙蓉想了又想,轻轻点头,钱妈慨叹道:“金继祖做了汉奸,大家恨之入骨,他一死,管家正准备发丧,日本人就来了,把他们都赶了出去,他最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被人扔到乱葬岗去了。乡亲们的眼睛都雪亮的,那些汉奸现在风光,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到了那块荒草丛生的平地,叶芙蓉还是吓了一跳,只有看到草丛里那些灰白的墓碑,她才分辨出这里原是墓地,她刚想拨开草丛往前走,阿虎把她拉住,“别动,小心有蛇!”钱妈点头道:“还是不要去了,这里蛇多,前些天有人上山打柴还被咬了。咱们还是先走吧!”

大家刚刚下山,经过甘蓝桥时,几辆载满士兵的军车迎面而来,扬起漫天尘土,大家连忙闪避,看着车子扬长而去,钱妈愤愤道:“你们不要嚣张,还不就是几只秋后的蚂蚱!”

七七眨巴着眼睛,“他们去做什么?为什么叫秋后的蚂蚱?”

钱妈咬牙切齿道:“他们是下乡去扫荡,其实就是抢劫杀人,到处闹得鸡犬不宁,乡亲们恨死了这帮东西!”

阿虎把七七抱起来,微笑道:“就是说这些坏人很快要被消灭,咱们不会老受他们欺负!”

叶芙蓉忧心忡忡,把钱妈拉到一旁低声道:“你们千万要小心,别去硬碰硬!”

钱妈含笑点头,“少奶奶,你自己也要小心,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只怕近期小蓝他们就会动手,大家都等不及了!”

叶芙蓉满怀心事,不知如何回答,刚走进城,不知谁叫了一声,满街白灯笼下的门都开了,大人孩子纷纷走出来,叶芙蓉愣住了,钱妈微笑道:“别慌,大家想看看你们。”阿虎把七七放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到妈妈那去,拉着妈妈的手。”叶芙蓉疾走两步,把七七的小手紧紧拉住,哽咽道:“记得,你是程行云的女儿,大家想看看你,把头抬高,胸脯挺起来!”

七七小小的心里充满疑惑,仍是按照妈妈的话挺胸抬头,四处张望着,好奇地打量满脸凝重的人们。一个孩子跑上来,把一双虎头鞋塞到七七手里,嘿嘿一笑,又跑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上来,把绣着红色花朵的布帕塞到她手里,更多的孩子跑上来,把各种各样的礼物送到她手里,很快,每个人手里都拿满了东西,七七更是乐不可支,抓着用布剪成的小花猫不肯放手。

在沉重的目光中,叶芙蓉的脚如同灌了铅块,每一步都迈得艰难,看着七七灿烂的笑容,她恨不得给乡亲们重重磕上几个响头,因为,是他们成就了程行云的名字,也是他们的执着,让程行云的牺牲变得更有意义。

英雄不死,是因为有这些平凡却同样高尚的灵魂。

短短的一条街,他们走了几个小时,大家都全身是汗,阿虎的绸衫紧紧贴到身上,一步一停地跟在叶芙蓉身后,他从没有这样的体验,整个心灵好似被暴雨冲洗,从这些干净的目光里,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坚持有着怎样的意义。

总不过是一钵黄土,区别就在,或者荒草丛生,最后终于被湮没,或者墓前香烛鲜花不断,在人民心中得以永生。

他握紧了拳头,设想自己就是那些不屈的英雄,目光渐渐深邃,渐渐明亮。

仓田从甘蓝驻军总部回来,刚下车,金家大院的士兵给他敬了个礼,他随口问了句,“罗夫人他们回来了吗?”看到士兵点头,他沉吟半晌,慢慢走进朱漆大门,他瞥到大门颜色已经发黑,和门槛碰撞处漆有些剥落,觉得有些可惜,按传统年年都要髹过新漆,佐藤真是糟蹋了这好房子。

经过前院,他看到水缸里那几支亭亭玉立的荷花,不禁回想起那天和叶芙蓉去赏荷的情景,不由得苦笑起来,即使他有心结交,除了小七七,阿虎和叶芙蓉对他总是存着戒心,平常连半句话都不肯多讲,昨晚他旁敲侧击,从钱妈的态度里终于猜出端倪,敢情这叶芙蓉以前是金家的少奶奶,可她怎么又跟程行云凑到一起,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这又是一段让她伤心的往事,他自嘲地想着,沿着青灰的墙和甬道,朝后面信步走去。他抬头看了看,今天天真蓝,头顶连一丝云都没有,一只青色的鸟儿掠过,扑腾两下翅膀就不见踪迹,墙边挂的红灯笼已经在雨打风吹中褪尽原来的颜色,只有从下面的缝隙间看出隐藏的粉,那粉也是淡淡的,仿佛残落的胭脂,这个大院,毕竟颓败了。

走到他们院子门口,七七的笑声如寒夜中一杯热水,顿时让他浑身温暖,他刚推开门,七七手里抓着一个布做的小猫跌撞着向他跑来,额上全是汗水,两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快跑到他面前,她踢到台阶,收势不及,身子往前扑倒,仓田连忙把她接到怀里,蹲下来拿手帕给她擦擦汗,七七炫耀地把小猫送到他眼前,“仓田叔叔,我今天得了好多礼物,都好漂亮!”

叶芙蓉连忙跟了上来,“七七,别老缠着仓田叔叔,妈妈给你洗澡去,瞧你这一身汗!”

仓田把她抱起来,“没关系,让她再玩会吧。你们今天去拜祭过程行云了吗?”

叶芙蓉点点头,仓田肃然道:“我也很敬重他,以后有机会也要去拜祭一下。今天佐藤告诉我,罗先生一直在催,要我们赶快把你护送回去,我知道你刚来,这样对你实在不公平,所以想征求你的意见,你还想在这里呆多久?”

“夫人,咱们还是走吧!”阿虎迎上前来,“你该办的都办好了,在这呆着大哥不放心!”

把药交给小蓝后,叶芙蓉沉甸甸的心事放下一大半,见仓田目光炯炯看着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冷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难道还能跟个死人跑了,我才回来几天!要回去你们自己回去,我可不想走!”

阿虎和仓田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叶芙蓉拂袖而去,仓田苦笑道:“没想到罗夫人表面温柔,脾气这么犟,你得好好劝劝才行!”

阿虎把手一摊,“别指望我,我现在里外不是人,要去你去,你就用佐藤和司令官来压她,千万别在她面前提大哥,她现在还在气头上。”

仓田笑起来,“罗先生这回可是弄巧成拙,以后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女人吃起醋来真是可怕,我算是见识到了。”

阿虎嘿嘿笑着,“所以,记住这个教训,以后玩玩就好,别太上心,让女人骑到你头上去!”

“这个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吧!”仓田大笑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阵尖利的哨声把甘蓝城几乎整个掀翻,叶芙蓉揉着眼睛刚走出房间,迎面碰到也一头雾水的阿虎,这时,钱妈踉踉跄跄跑了进来,拉着她的手低低哭泣,“少奶奶,小蓝……她被鬼子捉了……”

叶芙蓉大惊失色,“她现在在哪里,他们把她怎么样了?”

钱妈直摇头,泪水滴在她手上,“只怕没救了,他们昨天拷打了一夜,想逼问出游击队的下落,现在佐藤要当着乡亲们的面让她认罪,正把所有人都往驻军总部那赶。”

叶芙蓉二话不说,径直往外面冲去,钱妈颠着小脚追着喊,“少奶奶,你不能去……”

阿虎三步并作两步拦在她面前,叶芙蓉急了,“让开,让我去看看!”阿虎还未出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你想去哪里看看?”

仓田脸色有些憔悴,狐疑地看着几人,“罗夫人,我正想跟你说,我刚从佐藤君那里回来,他昨晚抓到一个共产党,今天要给甘蓝这些人一点教训,用你们中国话就是杀鸡儆猴,要我知会你们一声,你们今天不要离开金家大院,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阿虎把叶芙蓉往身后一挡,蹙眉道:“我们听到外面很吵,正想出去看看热闹,既然这样,我们今天就呆在这里,好好研究一下这百年古宅。”

叶芙蓉愣住了,钱妈低着头把她拉回,哨声又响起来,叶芙蓉停住脚步,茫然地看着灰色的天空,怔怔落下泪来。

驻军总部的大操坪里,人们被端着刺刀的士兵一批批驱赶到这里,操坪前面的斜坡上,一个浑身血迹的女子呈大字形被绑在木桩上,跪在一堆尖利的碎石中,她五指已被砸得稀烂,手上只剩一团模糊血肉,身上那蓝布衣裳全没了原来的颜色,碎成条条缕缕,底下血痕清晰可见,被拽掉的几团头发和其他湿湿地黏在一起,长长短短间,仍有滴滴鲜血流下,把这片土地染得鲜红。

仓田在远处默默看着她,昨晚的刑讯他也在场,抓到她的小队长说,昨天下去扫荡的时候,游击队刚从村里撤出,她一个人拦截住他们的追击,她实在很聪明,利用村前废弃的房屋做掩蔽,四处放枪,她的枪法又很好,一有人伸出头来就击毙,让他们以为人数众多,一时不敢靠前,耗到最后,小队长才发现不对,命人包围了房子,她此刻已弹尽,他们这才把她抓住。

小队长当场一审,她只有一句话,“我就是游击队!”

他们冲到村里,游击队已经逃之夭夭,小队长只好把她抓回来交差。佐藤大怒,当即审讯,问她是不是共产党,她微笑着点头,“我就是共产党!”问她游击队在哪,她仍微笑点头,“我就是游击队!”问她的名字,她更是笑开了,“我就是鬼见愁,鬼子见我就发愁!”

仓田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甚至是中国人能在刺刀面前谈笑自若,甚至是口气轻蔑,佐藤用尽各种办法,想撬开她的嘴,她却永远只有那几句话,“我就是鬼见愁!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游击队!”

而且,面不改色。

仓田不明白那瘦小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她在一个个指头被敲碎,让她双脚几乎被打断,让她面对蘸着盐水的鞭子时微笑。

他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总大呼小叫的女人!

仓田突然想起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当年罗夫人在南京陷落的时候,用自己的鲜血哺育了七七,卫护着两个孩子从那炼狱般的地方逃出生天。那又是怎样的力量,可以让这么柔弱的女人如此坚强。

他能懂英雄程行云和张自忠,但弄不懂这样貌似柔弱,骨子里无比坚强的女子。中国,中国人,真是一个谜,像中国文字里那些隐晦的意义,没有深深的文化沉淀,所有锦绣文章对他来说只是繁复的符号堆积。

他目光扫过操坪上的人们,所有人眼中都是露骨的仇恨,连同怀抱里的孩子,这仇恨根本没有遮掩,他有些恐惧,这样的仇恨,恐怕不是几代人可以消泯。他无力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原本友好的两个民族,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谁让那些武夫举起屠刀,屠杀本来兄弟般的人们,谁让那些淳朴的青年抛妻弃子,来到这陌生的国度,发出禽兽般的吼叫。

他深深叹息,他们有一天会后悔,自己曾经到过这块土地,曾经举起自己的刺刀,一辈子受良心的责备。而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也会世代记得,他们的邻居,曾经深深伤害过自己。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荒谬,嘴角轻扬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心里的血,慢慢地冷下去。

人们不敢抬头,大人把孩子的眼睛捂住,他们刚有动作,士兵们的刺刀已经到了面前,“放开手!不准动!看上面!”呼喝声中,佐藤慢慢踱了出来,在木桩前站定,冷冷道:“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游击队在哪里,这里还有谁是共产党,你指出一个我就免你一死!”

小蓝啐了一口,把一颗带血的牙齿吐到他身上,她奋力睁开被血模糊的眼睛,大声叫道:“我就是鬼见愁,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游击队,你们要动手就快些,不要罗嗦!”她鼓足一口气,大喊道:“乡亲们,别怕他们,我们一定会胜利,我们中国人是杀不完的!”

“住口!”佐藤拔出长长的军刀,对准了她的胸膛,对人们喊道:“你们看着,这就是当游击队的下场!”话音刚落,在一片压抑的呜咽声中,他的刀落了下去。

小蓝仍然微笑着,用最后的力气呼喊,“别怕,我们一定会胜利……”军刀在她胸膛开了个洞,血喷溅而出,佐藤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他暗骂一声,把军刀划了下来。

呜咽声渐渐大了,最后变成一片嚎啕,仓田一步步走了出来,沿着甘蓝河向金家大院走去,太阳出来了,把那方的天空染得一片绯红,甘蓝河笼罩在一层薄雾中,阳光下,水面隐隐闪着红光,那红色如同刚才那喷溅的热血,真美,他发出由衷的感叹,在无边无际的垂杨芦苇间慢慢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仓田走到金家大院,士兵给他敬了个礼,笑嘻嘻道:“那个游击队被吊到桥上了,听说肠子流出来拖得好长……”

他听不下去了,匆匆朝后面走去,刚走到他们院子门口,就听到叶芙蓉撕心裂肺的哭喊,“小蓝,小蓝……”他愣住了,顿时停了脚步,听钱妈呜咽道:“少奶奶,小蓝那天还说要好好谢谢你,你们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送过来,等他们把鬼子的据点端了,她要跟你好好叙叙旧,来听你说上海的事情,她一直很挂念你。这孩子是好样的,那刀刺进胸膛都笑着,没跟鬼子低头……”

仓田朝后面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一个踉跄,差点从台阶上掉下去,他转头默默朝前院走去,青灰的墙张牙舞爪扑来,重重压在他心上,他一抬头,屋顶上站着一只狰狞的兽,仿佛守护这片土地的天神,他心神恍惚地来到前院,看着水缸里层层绽放的粉荷,心如被针扎油泼,没有一处完整。

不知什么时候,阿虎来到他身后,“仓田先生,我已经劝动夫人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

仓田恍若未闻,仍呆呆看着那水中亭亭的影,阿虎又说了一声,仓田没有回头,轻声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明天我们就走!”

阿虎应了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笑道:“仓田先生,一支荷花你就能瞧这么久,我们上次看了多少荷花,你难道忘了?咱们回去再过去瞧瞧,现在莲蓬应该也出来了,我们正好尝尝鲜。”

仓田猛然回头,盯着他的眼睛,“阿虎,你说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阿虎骤然变色,“你这话有其他意思吗?”

仓田惨然一笑,“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他朝外面走去,临出门时挥手道:“我去跟佐藤说一声,明天要他们送一趟。你们先去收拾吧,明天一早就走!”

走到门口,他把士兵叫住,“你去跟我把那个钱妈叫出来,我有事找她!”

钱妈很快出来了,仓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心里有了计较,含笑道:“你能不能陪我去程行云墓前拜祭一下,我一直很敬重他。”

钱妈狐疑地打量着他,还是点了头,打听到松树林离这里还有很远,仓田叫士兵开来一辆车送自己去,钱妈忐忑不安地坐上车,两人一直沉默着,经过甘蓝桥时,钱妈看着桥上那高高吊起的人,紧紧捂着脸,不敢哭出声来。

到了情人崖下面,仓田带着钱妈下了车,钱妈引着他进了松树林,经过一条被踩得发白的小路,一大一小两个墓碑出现在仓田面前,天空朗朗,四面都是高耸的松树,棵棵挺拔,如朝天的戟,仓田走到写着程行云名字的墓碑前,深深鞠了三个躬,才发现两个坟上打理得齐整干净,一根杂草都无,香烛残迹比比皆是。

走到那块无字的碑前,他有些纳闷,回头看向钱妈,她凄然一笑,咬着牙道:“这里面是我们所有的好孩子,不用刻名字我们也会记得!”

眼前的老妇人似乎变了,她眼中的畏缩全然消失,那一刻,仓田有种错觉,在无字碑的衬托下,这普通的中国老妇身上有种特别的威严。他沉默着走到碑前鞠躬,钱妈回头眺望着甘蓝桥,牙齿几乎咬碎,心中盘算着如何把人弄下来埋进这坟里。

仓田看着她的神情,突然道:“罗夫人送什么东西来?”

钱妈浑身一震,惶然看着他,仓田冷笑着,“你最好告诉我,我不会为难你!”

钱妈一低头,把慌乱的情绪掩藏好,微笑道:“长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奶奶难得回来,是给我们带了些小东西,”她话题一转,“长官,你们一起来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仓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钱妈连忙跟上,仓田上了车,想着先跟佐藤说一声把车票弄到,便对司机道:“去甘蓝总部!”钱妈在后面一听,眼中全是绝望,当甘蓝桥上那高高飘动的人影一点点靠近,她把车门一开,跳了下去,车子仍在行进,她一下没站稳,跌在桥边,司机猛踩刹车,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仓田跳下车便来追,钱妈回头冷笑一声,纵身跳入滔滔的甘蓝河。

“不要!”仓田呆若木鸡,上游刚下过暴雨,水陡然上涨,而且水流很急,桥下激起千层浪花,浪花中,已然不见她的身影。司机茫然地跑到他身后,气急败坏道:“那老太婆疯了?”

仓田没有回答,眼神迷茫地看向桥头吊着的那人,她肚子大开,长长的一条肠子在空中飘荡,他胃里翻腾起来,强忍着把视线挪向她的脸,悚然一惊,差点跌倒在地,因为,在小蓝惨白的脸上,那双眼仍怒视着前方,嘴角,一抹微笑,若有若无。

他心头一阵抽紧,扶着桥栏蹲了下去。

今夜,甘蓝无人入睡。

叶芙蓉始终不肯相信,刚刚还跟自己说话的钱妈会投河,但是,她晚上真的没有回来,她永远也听不到那声亲切的“少奶奶”。

不懂事的七七仍闹着要吃饺子,说钱奶奶包的饺子最好吃,仓田也没有出现,只派人送来了这个消息,他们刚想出去找人,士兵有礼地把他们挡住,说是为了他们的安全,长官下令谁都不准出门。

他们无计可施,惴惴地等到了天明,清晨,汽车在外面按响喇叭,仓田急匆匆地进来,催促着大家出发,叶芙蓉抱着仍熟睡的七七先走了出来,陈妈提个藤箱跟上,阿虎轻轻巧巧拎着三只箱子走在后面,仓田突然明白过来,来的时候,阿虎可绝对没有这么轻松。

他们真的在自己眼皮底下送来了重要的东西,自己还为他们保驾护航,被利用彻底,他心里有深深的愧疚,对国家,对天皇。

当箱子放到车上,阿虎刚想跟叶芙蓉坐在一起,仓田状似无意地说:“我跟罗夫人说说昨天的事,你先坐到前面去。”阿虎还在发愣,仓田已经坐到叶芙蓉身边,他无奈地朝叶芙蓉递个眼色,坐到了前面那辆车,车刚发动,叶芙蓉急着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妈好好的怎么会投河?”

仓田笑眯眯地,“七七那些小玩意是不是都在箱子里,我瞧瞧看。”不等叶芙蓉回答,他随手开了一个箱子,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箱子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衣裳,他不死心,又开了一个,这才找到七七的小东西,可仍是极轻,他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致,把箱子关上,轻声问道:“箱子里的东西呢?”

叶芙蓉从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已经明白了什么,横下一条心,微笑道:“我不是说带些礼物回来送人吗,本来还想采购些甘蓝的特产回去,你们急着走,就没顾得上。”

仓田眼神冷峻,“是送给小蓝吗?”

叶芙蓉转头看着窗外,“小蓝是谁,我不认识!”

仓田长叹一声,“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车刚走出甘蓝城,叶芙蓉看着眼前出现的一个小黑点,再也挪不开视线,车慢慢靠近甘蓝桥,叶芙蓉惊恐地睁大眼睛,紧紧捂住嘴,不敢让那痛哭声爆发出来,司机回头瞥了她一眼,仓田心中不忍,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轻柔道:“罗夫人,不用害怕,很快就过去了。”

前面的车里,七七突然醒了,看到桥头那人影,惊叫起来,阿虎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抱在怀里,七七哭得惊天动地,陈妈双手合十,不住念着阿弥陀佛,阿虎往那脸上一看,被那微笑惊呆了,脑子里浮现出一张生机勃勃的笑脸,那女子自豪地在说:“我就是鬼见愁,鬼子见我就发愁!”他顿时肝肠寸断,紧紧抱着七七,恨不得大声嘶吼。

路变得愈发漫长,叶芙蓉早已停止哭泣,把自己缩成一团,靠着车门,呆呆望着车窗上一点污迹,仓田不时把目光转向她,想从那苍白的脸上攫取什么秘密,有关中国女人的秘密,为什么小蓝会微笑着面对死亡,为什么钱妈会不顾一切投身甘蓝河,为什么她会千里迢迢不惧艰险送他至今还没搞清楚的东西。

可是,他知道,那些东西对小蓝或者是游击队,肯定很重要。

这些柔弱的女人,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的思路渐渐清晰,他知道的中国女人里,还有无数这样的人,中国人说她们是巾帼英雄,实际上,如果没有压迫与刻骨的仇恨,她们只是最普通的妇人,和一个普通的男人结婚,生一大堆孩子,辛苦劳作,直到寂寂死去。

连女人都行动起来的民族,是可怕的民族。

他再一次对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感到绝望,甚至厌恶自己作为她们的敌人站在这里,窗外的山影影绰绰,如同笼上一层烟雾,白杨仿佛哨兵,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这块土地上,百万日本青年迷失了道路,他们犯下的罪恶,穷极他们的一生,也难以救赎。

仓田一颗心完全沉入深渊,无回天之力。

上了火车,叶芙蓉见仓田神情平静,到底还是不放心,跟阿虎说了刚才的事,阿虎暗暗后悔,更加注意仓田的动静,可仓田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对七七更上心了,见她哭闹不休,一刻不离地哄她,总算把她哄得展颜。

在车上熬了三天,叶芙蓉又病了,她一闭眼就是小蓝和钱妈的身影,加上担着这份心,更是辗转不安,她本来底子就差,在甘蓝没休养好,这次一病便来势汹汹,仓田学过医,在他尽心尽力照顾下,她才总算撑了下来。大家心急如焚,可火车太慢,条件实在落后,到了最后几天,叶芙蓉竟只能靠一点粥水维持。

眼看就要到上海,叶芙蓉惦记着罗方生,挣扎着吃些东西,精神好歹恢复了些,仓田趁阿虎带七七去玩,凑到她面前,“罗夫人,明天就要到上海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叶芙蓉凄然一笑,“仓田先生,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那真的是些小礼物!”

仓田苦笑着,“不要再骗我了,罗夫人!我还想问你,如果没有我,你这趟真的没可能回去,你难道不后悔?”

叶芙蓉轻轻摇头,“仓田先生,我不知道你的话什么意思。”

仓田凝视着她墨色深沉的眼睛,“罗夫人,我知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轻轻叹息,“我其实真的想跟你们做朋友,你们都有高尚的人格,值得我万分尊敬。只可惜,我们的天皇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他眼中的光茫渐渐黯淡,“这场战争,本来就是个错误。罗夫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火车刚停在上海北站,罗方生带着几个人冲了上来,叶芙蓉被他飞快地抱下来,飞快地上了车。几乎风驰电掣般,小迟一路疾驶,把叶芙蓉送进医院,叶芙蓉没有说话,静静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微笑着合上双眼。

罗方生在房门口顿了顿,听到里面没有声音,便轻轻推门进去,壁灯昏黄,在墙上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影,白色纱帐里,叶芙蓉早蜷曲着身体沉沉睡去。

他轻轻走到床边,纱帐隔着,她的轮廓仿佛氤氲着淡淡的雾气,如一幅流传久远的泼墨山水,有着朦胧却惊人的美,那美丽,却只可慢慢品味不可惊破。恍然间,他有一种错觉,自己好似仍在梦里,每夜醒来,她都会消失不见。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蹙,额头沁出微微的汗,他心里一阵抽疼,刚想去跟她擦汗,她大叫一声“小蓝”,猛然惊醒,张皇地对上他的眼睛,他暗暗叹息,轻柔道:“芙蓉,别怕,我在这里!”

他沉默良久,终于斟酌着开口,“芙蓉,仓田剖腹自杀了。”

叶芙蓉浑身一震,突然想起仓田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会伤害你!”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悄悄吁了口气,哽咽道:“方生,你想不想听一些关于甘蓝的故事……”

全书完

第六章 甘蓝魂
夜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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