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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

八月份正是临江市太阳最毒辣的时节,升腾的热气从各个角度奔涌而来,烤箱似的把人罩在里头。陈九霄一瘸一拐地走在派出所的走廊里,他刚处理完一起斗殴事件,刚才在审讯室里不小心扯到了腿上的伤口,疼得他忍不住在此刻没人的地方龇牙咧嘴。

“九霄啊,你这一天也太不让人省心了,你说处理个斗殴,怎么还能给自己处理受伤了呢?”副所长老付端着茶杯迎面走过来,捕捉到他脸上强忍疼痛的异样表情忍不住提醒他道,“我告诉你啊,你可注意着点儿,分局派你到咱们所里来,名义上是警力下沉,实际上也是想磨一下你那副急躁的性子,别跟个愣头青似的,什么事都急着往上冲,刀枪可不长眼,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办案再厉害再有能耐,有啥用?”

“放心吧付所,我有分寸。”陈九霄一把搂住付所的肩膀,朝他露出讨好的笑容,牙齿整齐好看,像个刚毕业的男大学生,“我受伤这事儿您能不能先别告诉林局?要不我这回分局的日子又要遥遥无期了。”

“哎呀哎呀你别墨迹我了,我不说行了吧,你以为我不想让你赶紧滚回你们分局啊臭小子!”老付一听见陈九霄又开始念叨起回分局的事情,就不由开始脑仁疼,赶紧端着茶杯走了。这也不能怪老付态度敷衍,实在是陈九霄想要回分局的想法太迫切了,而这一切,还得从陈九霄毕业那年开始说起。

作为公安大学他们那届的尖子生,陈九霄毕业后就顺理成章地进了临江市道里分局,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刑警梦,从进入分局开始,他就一心扑在案子上,为了办案可以说是夜以继日,可在分局副局长、他的顶头上司林运晖看来,陈九霄年轻,性子急躁,办案能力虽然强,但还是太过争强好胜和较真儿,甚至在分局里隐隐让某些同事有些不满。

正好这几年上头呼吁单位间人员交流,警力下沉基层也是常有的事,林运晖便顺水推舟,将陈九霄派到了七道河派出所,用一年的时间,磨一磨他的性子。

可陈九霄生性好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所以所里的案件无论大小,他都不嫌麻烦。陈九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干出个名堂,堂堂正正地回分局。

“叔叔阿姨你们慢慢说,别着急。”

陈九霄走到接待区整理资料,看见小林正跟一对50多岁的中年夫妻说话,那两人脚边躺着一个黑色的牛津布行李箱,看上去经历了不少舟车劳顿而沾满了灰尘,而那男人的肤色黝黑,嘴唇紧绷,旁边的女人也同样神色焦灼,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不时瞟向朝他们走来的陈九霄。

“小林,怎么了?”陈九霄走过去问道。

“陈警官,是这样的,这两位叔叔阿姨是从雪原市来的,因为不会电子支付,身上的现金又丢了,被路过的城管带到咱们这儿了。”

“您二位还记得钱是在哪儿丢的吗?比如公交车上?商场里?”陈九霄拉开一把椅子坐到小林旁边,耐心询问道。

“这个不记得。”那男人小声嗫嚅道。

“那要不您二位说一下到了临江市以后都去了哪?我们帮你们捋捋,再排查一下监控。”陈九霄说完,那夫妻二人好似倏地一下紧张起来,均没有应声。

等过了几秒,那女人直接说道,“不用了,你告诉我最近的银行在哪,我们拿存折去取。”

“最近的七道河的支行跟我们这隔了三条街,在永恒路上。”陈九霄看了一眼外面的炎炎烈日,又看见两人头上的汗珠,顿了一下,“要不我让同事用所里的车送你们去,你们取了钱要去哪也可以告诉他,顺路的话可以再送你们一程。”

“太好了,我们要去东信报社......”男人搓着手,说出了他们的目的地。

“闭嘴!”旁边的女人却尖利地打断了男人的话,而后提起脚边的行李箱倏地站起,朝陈九霄生硬道,“谢谢了同志,我们不用车送,走几步就到了。”

女人说完,便拽着男人的胳膊往派出所外走。

“这俩人真奇怪诶,有车还不坐。”小林小声嘀咕道。

“他们登记身份信息了吗?”陈九霄问。

“都登记了,没问题,是从雪原那边来的。”

陈九霄看着两人的背影,拿起了手旁的登记表,念出了那上面登记的两个名字:

唐继军,吴凤霞。

*

东信报社大厦

总编宋正成坐在大会议室的中心,侃侃而谈。

“秦主编这次的报道大家有目共睹,”宋正成指了指坐在自己右手边的秦玏,一张胖脸挤满笑容,似是深山里的弥勒佛,“最开始我们要为李文轩老师发声的时候,不少同事都害怕我们会被公众当成为了博眼球、不择手段的媒体,可现在真相大白,我们终于能够为自己正名,我们不是为了流量非得反其道而行之,而是在流量狂欢下依然记得要保持新闻人的冷静。”

秦玏嘴角微抿,拉开椅子站起身,双手合十,朝面前的各位同事鞠了个躬,这是他的一贯做派,十年来如一日,也正是如此谦虚温良的态度,秦玏成了东信报社公认的万人迷。

此时这位万人迷有棱角的脸部线条却不合时宜地被身后投影的反光遮住了大半,让人好生遗憾。

“宋老师过奖了,这次关于李文轩老师的报道也要感谢各位小伙伴们工作上的配合,没有你们的话,也没有这篇报道。”

秦玏口中的报道题目正明晃晃地打在他身后的投影幕布上,《谎言塑造的教室:毁掉一个好老师需要做些什么》。

这则报道的源于去年年底,临江隔壁市的一个名叫江心月的小学女生在某天放学后回到家中,和家人控诉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自己被班主任李文轩性侵了。江心月的家长立即向学校反映,各大媒体也开始纷纷报道,一个从业二十多年的模范教师,居然是侵害自己学生的恶魔?这令人瞠目的反差迅速成为了媒体最为关注的话题。

不到一周时间,各大媒体的报道沸沸扬扬,各种猎奇的言论甚嚣尘上,其中《生活报》的一篇报道,更是将李文轩推到了风口浪尖,报道中记者对李文轩口诛笔伐,称其经过了深入调查,李文轩本人与“劳模教师”毫不相干,这个头发花白、看上去斯文朴素的老教师,其实是一个有着恋童癖、来自地狱的恶魔。

一瞬间,这篇新闻成为了各个媒体APP的头条推送,公众舆论气势汹汹,誓要为小女孩江心月讨回公道,因而即使警方还没有发布确定性的调查结论,公众已经先一步给李文轩安上了强奸犯的罪名,甚至有人去李文轩儿子儿媳的单位举报。

李文轩的家人无可奈何,寻求了多方帮助无果,走投无路下只能在律师的陪同下来到东信报社。那一天,就是在这个会议室里,秦玏见到了李文轩的家人,并在反复斟酌后,选择做一期从李文轩视角出发的深度报道。

秦玏去到了李文轩所在的镇上,还有那所事发小学,对了解情况的相关人员进行了采访,比如这个班上的其他同学,以及其他科目的老师。渐渐地,秦玏从这些拼凑的叙述中开始发现这个事件的另外一面——一种全然不同于之前那篇报道的事实。

根据班上体育委员的陈述,案发当时是体育课,上课铃已经响了,他却发现当事女孩江心月并没有出现在操场上,体育委员于是回到教室找人,走到门口时确实看见李老师站在女孩的课桌旁,但因为隔得远,他没听清两个人在说什么,只知道李老师神色严肃,江心月则低垂着头,他大概猜出可能是李老师在批评江心月,当时这位体委同学没有多想,转头便走了。

秦玏越是深入小学,越是嗅到一种不寻常的味道,就这样,他决定从这个全新的角度写下一篇报道。过了几天,警方的调查结果终于公开,经过多方调查和医学鉴定,警方判定李文轩并未对当事女生实施性侵。

而当事女孩也终于开口,原来案发当天班主任李文轩因为她的作业完成情况不理想,在体育课时将她留在了教室,批评了她几句之后让她留在教室补作业。女孩自尊心强,很少被老师批评,于是开始对李文轩产生排斥,回到家里,家人见其心情不好询问情况,女孩冲动之下便随口撒了谎。

可事情的走向渐渐超出了女孩的想象,她开始感到良心不安,却又怕说出实情后无法收场,于是在舆论纷纷讨伐李文轩的那几天,女孩选择了沉默,直到警察将检验结果和各方证据呈现到她面前,她终于承受不住,选择说出实情。

这个结果一经公布,大众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质疑这个结论是否可信,李文轩老师的生活没有回归平静,他和他的家人依然在受到无止境的骚扰和谩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玏发布了这篇震动性的报道,报道里深度呈现了事件发酵的十几天内,李文轩与其家人生活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几乎是毁灭性的变化。报道的结尾,秦玏这样写道:不要以为孩子没有秘密,“天使”一样可以毁掉大人。

“所以说,这就叫什么?”宋正成在转椅上转了半圈,语气颇为得意,“新闻人的嗅觉,邹玉,这方面,你还是得多跟秦玏学学。”

邹玉停下正在转动圆珠笔的指尖,她拨弄了一下挡住了前额的刘海,微微哂笑,“秦老师一直是我学习的对象,只是总编,我之前那篇关于地铁性骚扰的报道......”

“这个私下再说,”宋正成挥手打断了邹玉,微微压低了声音,“那稿子我觉得还得再斟酌斟酌。”

邹玉听宋正成说话的语气,心下就凉了一大截。她低下头,随手整理着缎面衬衫的袖口,再抬头的时候,无意间撞上秦玏望过来的、略有深意的视线,邹玉偏过头,眼神不带一丝温度。

此时会议室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宋正成眉头一皱,对着外面道,“怎么啦?”

“总编,”会议室的玻璃门被敲响,前台小刘站在门外,对屋内的一群人道,“刚才来了两位访客,说是宋兆林律师介绍来的,点名要见秦玏老师。”

“找你?你知道这事儿吗?”宋正成转头看向秦玏,俨然已经将他当成了报社的一级保护动物。

“之前听宋律师在微信上跟我说过一嘴,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秦玏合上电脑站起身,“总编,我先去看一眼,具体情况跟您汇报。”

“行行行,你快去吧。”宋正成笑眯眯道。

邹玉看着秦玏笔挺的背影,行走时熨帖的西装也不曾出现一丝皱褶,默默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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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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