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去倒两杯水来。”秦玏一边嘱咐前台,一边推开了接待室的门。那是一对五十多岁的中年夫妻,男人穿着土蓝色的polo衫,梳着圆寸,整个人瘦削无比,此刻他佝偻着背坐在凳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唯有下巴右边的那颗痦子有些显眼。而他身边的女人倒是富态不少,虽然眼角眉梢的纹路清晰可见,脸上的劣质粉底也被汗和风混合着氧化,可身上的黑色连衣裙和坡跟鞋却昭示着女人平日里也是花了心思打扮的——尽管效果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秦主编吧,”男人看见秦玏走进来,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腰杆往前探了几分,越过桌子去握秦玏的手,“我是宋兆林宋律师介绍来的,我叫唐继军,这是我媳妇儿吴凤霞,我们是从雪原过来的。”“二位好,赶紧坐吧,宋律师跟我也是老熟人了,不用客气,之前在微信里不太方便,你们想反馈的具体情况我也有点没听明白,只知道你们是要找女儿,要不你们再详细说说?”秦玏伸出手回握了唐继军一下,然后整了整西装坐回凳子上,忽地发现他的右眼看起来有些奇怪,那眼珠不似左眼灵活,仿佛和眼眶是分离的,看上去很僵硬,他指了指唐继军的眼睛,“方便问一下怎么了吗?”“哦,工伤,炸坏了眼睛,现在这个是人工眼珠。”冯继军小声说。秦玏点点头,收回目光,从兜里掏出了另一部手机摆在桌子上,“不好意思,这个过程需要全程摄录,二位不介意吧?”唐继军看了一眼镜头,无意识地搓了搓手,“不介意,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们一定配合,就是,这件事儿要是说出来,有点丢人。”“那也得说,宋律师跟咱们说了,秦主任是大记者,能帮咱。”旁边的吴凤霞看了一眼将头垂得极低的唐继军,叹了声气后开了口,“秦主任,我们来找你,确实是想让您帮我们,找一找我们离家出走了十五年的女儿。但这事儿,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在接待室里,唐继军和吴凤霞向秦玏讲述了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是2004年冬天的某个普通的晚上,唐继军刚帮邻居秦四家新建的砖房刮完大白,回到家里,妻子吴凤霞正在炉灶前准备做饭,那天是周五,在镇上上寄宿高中的女儿唐星课业忙,一个月才回一次家,而那天正是年前,唐星要回来开始过寒假的日子,唐继军特意让吴凤霞早早和了面,准备给唐星包她最爱吃的芹菜馅饺子。可谁知等来等去,两人都没等回来女儿,唐继军有点着急,披上了棉袄去外面院子里张望。可没想到,等回来的,却是颤抖着嘴唇、面色苍白的唐星,而当时,她的双手紧紧在胸前环住,以至于黑色的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地上、就这么拖行到了唐继军眼前。“当时她跟我说,爸,我被曲光林欺负了。”唐继军回忆着当时的情况,“我一开始还是蒙的,等到她走到我跟前,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欺负’是啥意思。”“你当时是什么反应?”秦玏微微前倾身子,双手交叉在一起,敏锐地捕捉着唐继军的每一个表情。“我当时特别来气,这个曲光林平时虽然不太着调,也没个正经工作,可也没碍着我们什么,我们哪能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呢?”“所以你当时想怎么做呢?”“说实在的秦记者,我一开始虽然气,但其实有点打退堂鼓,”唐继军伸手搓了一把脸,表情难掩挫败,“我没能耐,在村里说不上话,当时村里要征用土地,这怎么定价怎么划片儿,几乎就是村长一句话的事儿,这曲光林又是村长的儿子,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呐。”“所以你们劝唐星把这件事忍下来?”秦玏早就预设到了对面这两个人的庸懦和愚昧,于是并不惊讶地继续问道。“没有,我当时是犹豫了一下,不光是因为得罪不起曲家,也怕把女儿的名声搞臭了,这女孩子家家的被人欺负了,就算是放到现在也不好听,更别提零几年那时候了。”唐继军抬起头,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似有泪光,“可我一想到我唯一的宝贝女儿被人欺负了,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我被人欺负了一辈子,难道还要眼看着自己女儿走我的老路吗?所以,我就抓住唐星的胳膊,问她,想不想报警,我领她去派出所。”听到这里,秦玏的眼中倒是流露出几分特别的神色,他本以为眼前这个男人会不出意外地退缩认怂,却没想到倒还真的有几分血性。“可是,可是......”唐继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那只浑浊的眼睛盯着秦玏,像是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可是什么?”秦玏追问道。“哎呀我替你说吧,”一旁的女人吴凤霞见唐继军支支吾吾,索性将话接过来,对秦玏道,“我们当时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可是唐星突然半路上反悔了,跟我和她爸说,不想报警了。”“为什么?”秦玏愣了一下。“因为她知道,我们家跟曲家比起来,啥也不是,就算报警,他们家势力大,也不一定有啥结果。而且那时候她也快上高三了,上大学的钱家里还一筹莫展呢,眼下与其报警,还不如去找曲家父子要一笔钱。”“这话不能乱说,你的意思是,唐星当时想去敲诈曲光林?”秦玏压低了声音,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了,不过他倒是喜欢听这种奇情的故事,总觉得它们头上自带着某种10万+浏览量的基因。“我要是撒谎天打雷劈!”唐继军提高了调子,“我们当时觉得不好,本来是我们占理的事儿,这么去管他们要钱,就算拿了钱,不得被村里人从背后戳脊梁骨啊!”唐继军说这些话时咬牙切齿,眼圈红得厉害,“可唐星不听,一把推开我们,就一个人去找了曲光林他爸要钱。”秦玏的目光仍然聚焦在情绪激动的唐继军身上,带着审视。一旁的吴凤霞看不下去,索性打断了唐继军的话,“都到这时候了,你就别替你女儿瞒着了,秦记者,我就直接跟您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其实唐星这孩子,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和她爸。虽然我不是她亲妈,可她亲妈死得早,我嫁给老唐的时候觉得这小孩可怜,所以拿她就当成我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不然为什么到现在,我和老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秦玏打量着眼前这个泼辣的女人,脑后的发髻因为情绪激动而凌乱地散开,他倒是真没有想到,原来她并不是唐星的亲生母亲。“您应该也知道,后妈不好做,做好了说你爱表现,做少了说你心眼坏,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您可以去村里打听打听,我对这个孩子怎么样。唐星这孩子打小和我就不亲,她个性要强爱出头,从小学习成绩也好,可因为家里条件一般,从小到大始终没能让她在学校里抬起头来,您知道她为什么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吗?就是因为我家里是土坯房,她觉得不体面,可她也不想想,我为了供她上镇里的高中吃了多少苦,还特地攒钱给她报了英语辅导班,当时那个年代,就算是镇上的孩子,有的也没有这个条件呀!可就是这样,她还是觉得我们没本事,可我们虽然也想挣钱,可不能挣这种钱呀,但我们当时拦不住她,只能让她去找曲光林他爸要钱。“钱,要来了吗?”秦玏问。“没有,我们没想到她当时狮子大开口,管人家要了五十万。那可是2004年,谁家能拿出那么多钱?”吴凤霞喃喃道。秦玏挑了挑眉,表情有些意外,他倒是真的开始对唐星这个女孩有些好奇了。“后来呢?”秦玏问。“她要钱被曲家拒绝以后,就跟我们说,要去警察局立案,吓唬他们父子,看他们还给不给钱。然后她就去了警察局报案,可是曲光林好像听见了什么风声,警察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跑了,我们这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钱也没得着,村里的人也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吴凤霞有些埋怨地说道,“您是不知道村里面的风气,那一家家都是抱团活着的,经过这么一折腾,别人家都不搭理我们了,有什么挣钱的出路也不找我们了,眼看着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那唐星上学又要交学费,她爸一怒之下,就断了她的英语辅导班,结果这孩子不乐意了,从那以后,家里就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直到那年的春节,我和老唐回我娘家探亲,唐星说要写寒假作业就没去,等我们大年初五回来的时候,这孩子就消失了,而且还带走了我结婚时候的五金和家里的现金。”“从那一天开始,整整将近十五年,她都没有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