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

临近傍晚的榆树大街人渐渐多了起来，从小旅馆出来，穿着校服的陈九霄跟在唐星身后，随她一起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头，拐进前方不远处的巷子。

巷子逼仄黑暗，陈九霄的个子高，肩膀几乎快要贴上冰凉的墙皮。

往前走了几步，唐星终于停下脚步，她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了什么，几秒钟后，随着“喀嚓”一声，陈九霄低下头，看见她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夹着根燃起的烟。

小巷漆黑一片，她的指尖便是唯一的光亮。陈九霄看向她，她的表情总是冷淡的，时常会让他联想到冬天教室玻璃上凝结的窗花。

“别抽这个。”陈九霄的喉结动了动，轻声说。

“你是好学生，我又不是。”唐星笑笑，伸手指了指巷子对面挂着劣质霓虹灯牌的理发店，“我之前差点辍学去那儿工作，那儿的人都抽这个，你要尝尝吗？”

唐星虽然是这么说的，可指节却依然夹着那根香烟，没有要递出去的意思。

陈九霄一时间沉默了，在此刻无比痛恨自己还不够聪明。如果他足够聪明，又怎么会在此刻看不懂唐星的那双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认识这么久，陈九霄还是觉得他看不懂唐星。

“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不那么开心呢？”陈九霄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唐星笑了一声，抬头看向陈九霄，那眼神没有开心也没有嘲讽，就像在看街边的小猫小狗。

“你干嘛关心这个？我开不开心，跟你有什么关系？”

唐星说完，将烟头怼在墙面熄灭，然后撞开陈九霄的肩膀，往巷子口走去。

“当然和我有关系，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开心？”陈九霄的胸口微微起伏，只觉得一颗心紧张得厉害。

走在前面的唐星脚步突然顿住。

陈九霄的脚步也紧急刹车，差点没撞到她的后背。

几秒后，他看着唐星慢慢转过身，昂着头仰脸看着自己，她咬着嘴唇，一脸倔强，陈九霄的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住嘴，伸出手想试探性地触碰一下她柔软的发顶，可唐星却冷静而疏离地后退一步，

“你想让我开心？好啊，那你敢带我走出去吗？”

陈九霄被唐星突如其来的这句话问得一愣，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唐星的声音和语气会这样骤然冷下去，就连那目光，也跟着一并冷了，虽然他已经习惯唐星对人向来是冷淡的，可偶尔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也会散发一些清浅的暖意，可现在，那双眼睛却几乎要结起了冰。陈九霄尚未开口，就听见唐星继续说，像是某种自问自答，

“你敢吗？你不敢。”

陈九霄其实是有一些疑惑的，对于一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来说，很难想象“走出去”是走到哪里，而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唐星为什么想走出去？这里有什么不好吗？可他没来得及细想，看着唐星有些迷茫的眼神，街旁卖栗子的摊位灯光此时笼罩在她的脸上，让陈九霄的心无端颤了颤，他默默将手握成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敢，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尽管他不明白唐星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他却觉得那理由并不重要，如果她想走，那自己就陪着她好了。陈九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唐星，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和认真，他看见唐星怔了怔，刚才陈九霄的那句傻里傻气的誓言似乎融化了她眼里的坚冰，她整个人呆呆地看着陈九霄，不发一言。

“陈九霄，你在说傻话。”唐星回过神来，嗤笑着说了一句，像是在嘲笑陈九霄的天真，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我是说真的，我现在就可以去买车票。”陈九霄拉着唐星就要走，被她及时拉住。

唐星的眼眸微微闪动，过了几秒对陈九霄说，“我想吃糖炒栗子。”

“啊？”陈九霄因她突然的转折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唐星指了指身后不远处冉冉飘着香气的炒栗子摊位，“买给我吃。”

“哦，你等我。”

陈九霄几乎是小跑着买了最新出锅的糖炒栗子，献宝似地捧到唐星面前的。

“嚯，好烫。”陈九霄的手心被栗子的温度烫得轻呼，唐星看着他有些笨拙的表情，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那笑容让陈九霄有片刻的恍神。

唐星拉着他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一颗栗子，仔细地剥起来，然后递到陈九霄面前，“喏。”

陈九霄愣了，然后伸手接过来，没犹豫地就塞进嘴里，热气瞬间布满口腔，陈九霄窘迫地捂住嘴，想到这是唐星亲手剥好的栗子，还是囫囵着吞下去。

“诶，你不嫌烫啊。”唐星蹙起眉头，嫌弃地盯着他几秒，最终表情还是放松了一些，也剥了一个放到自己嘴里，缓慢地嚼了起来，“好甜。”

陈九霄看着唐星柔和的侧脸，心里想，今天的唐星太不一样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机会看见唐星的这一面。

“你刚才说离开这里，那你想去哪？”陈九霄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随口说的，我能去哪呢？”唐星咀嚼的速度慢了些，有些失神。

陈九霄似乎并不满意唐星的回答，他没有转过头，依旧固执地盯着唐星的侧脸，过了一会儿，他抓起书包，从里面翻出地理课本最后一页的中国地图，在自己的膝盖上展开，“中国这么大，就没有你想去的地方吗？”

陈九霄也不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固执源自哪里，只是心中隐隐有某种预感，如果现在不管唐星要个答案，也许某天唐星真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让他无法抓住了。

唐星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被他的刨根问底打败，她的眼神落在那幅地图上，伸出食指，指尖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临江”的那一块区域上，“那就临江吧，听说那是大城市，比这里繁华，也比这儿暖和，说不定，我会去那做个英语老师什么的。”

“那我也去。”陈九霄想都没想就答道，“你要是去做英语老师，我就去你们学校做体育老师，咱们当同事，天天都能见面。”

唐星明知陈九霄的话没头没脑，心里却并不反感，她捧着热腾腾的栗子袋，将后背微微靠在长椅上，低垂着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陈九霄偷偷看了她一眼，他们的肩膀此刻贴在一起，那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陈九霄就这样默默地、轻轻地牵住唐星的手，他能感觉到掌心因为紧张已经沁出细密的汗丝，唐星低头看了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掌。陈九霄觉得自己的心脏狠狠跳动了几下，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沉默地感受这静谧而珍贵的时刻。

“九霄？”

女人熟悉而冷厉的声音打断了这难能可贵的时刻，陈九霄猛地转过头，朝声音源头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母亲陈丽正面色严肃地看着他和唐星，准确来说，是看着他们正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妈。”陈九霄立刻从长椅上站起来，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忘了自己还牵着唐星，唐星膝盖上的栗子袋倒在水泥地上，还温热的栗子洒了一地。

唐星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波动，她站起身，自动松开了陈九霄的手，朝已经走到他们眼前的女人礼貌颔首，“阿姨好。”

“你好。”陈丽应了一声，但并未将太多的关注点放在唐星身上，而是走到自己的儿子面前，用力推搡了一下他，“不好好上学，出来鬼混，长能耐了？照这么下去，你觉得你能考上哪？”

“妈，我不是鬼混......”陈九霄懊恼地摸了摸后脖颈，“你先回去......”

“还顶嘴？赶紧跟我回家。”陈丽没多废话，直接上前给了陈九霄一个巴掌。

唐星低下头，方才剥栗子时粘腻的糖渍还残留在指尖，让人不舒服。

“你先回去吧妈，我得先送同学回学校。”陈九霄没管自己被扇红的脸颊，拽着唐星的胳膊就要走，却听见两个女人同时开了口。

他妈陈丽说的是“不许走”。

而唐星说的是“不用送”。

陈九霄有些着急，明明唐星的表情与平时无异，他却无端有些心慌，“我送你回学校，这么晚了不安全。”

“没事儿，离得这么近，还灯火通明的，有什么不安全的。”唐星说完，轻轻挣脱开了陈九霄的手，“再见。”

陈九霄心里着急，可唐星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他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一晚，陈九霄和母亲陈丽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争吵，以至于他被陈丽关在了家里，在寒假之前，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而当开学时陈九霄再次回到学校、冲到唐星班级门口的时候，等来的却是唐星已经消失的消息。

从那以后，陈九霄再也没有见过唐星。而那一句暗夜里的“再见”，竟然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对白。

*

“陈队，您想什么呢？走神走得这么严重？”

道里分局会议室。

正在跟陈九霄介绍案情进展的刘晓宇不满地在他面前打了好几个响指。陈九霄终于回过神来，很快便调整好表情，朝刘晓宇后脑勺招呼了一下，“我听着呢，不是说到痕检那边鉴定了装有顾长山尸体的编织袋了吗？”

刘晓宇见陈九霄自然地接上了他刚才说的话，一时有些吃瘪，弱弱继续道，“是鉴定了，但编织袋的材料就是常见的聚丙烯，很多建筑工地化工材料都是用的这种袋子，而且时间太久，袋子表面已经损坏，看不出品牌或者其他字迹，进一步去深挖这一点，可能有点难度。”

“查到的都不算白费功夫，总有一天能用上，对了，那个李万有现在在哪，你查到了吗？”陈九霄问道。

“暂时还没，当时那帮工地的人早就解散了，李万有的行踪目前还没查到。”

“还是要从社会关系开始突破。”

陈九霄站起身，看着面前白板上自己针对827案绘制的人物关系图，拿出了自己的记号笔，沉默地思索着。

“不过我们排查了市里目前在建的所有工地，发现了这个人，也就是余桂香之前提到的在工地上和顾长山关系最好的厨师，”刘晓宇伸手指了指白板上的“林大伟”三个字，“这个林大伟目前在隔壁武城区的一个叫“绿地”的房地产项目工地上干活，当然还是老行当，做厨师。”

陈九霄点点头，用记号笔在“林大伟”的名字上画了个圈，“那走吧，去会会这个伙夫。”说完，陈九霄撑起双手轻巧地从桌子上蹦下来，抬腿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