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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夜半时分,秦玏拎着公文包,走在东信报社楼下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里,夜里凉风习习,可那凉风却没有消解盛夏蒸腾的热意、带来丝毫舒爽,反而像无孔不入的小飞虫,顺着衬衫扣子之间的空隙钻进去,然后渗进皮肤的每一寸肌理。

秦玏忍无可忍,他停下脚步,伸手用力熨平了衬衫的领口,那力道像是要透过薄薄的布料,将胸口那股莫名郁结的闷气压下去似的。好不容易觉得畅快了些,秦玏舒了口气,刚要抬腿往前走时,忽然透过前方一米处柱子上的玻璃反光,看见了自己身后不远处那辆银灰色轿车旁,似乎藏着一个人。

那人应该很高,看起来是故意佝偻着身子,也许目的是不想让别人发现。秦玏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的长相,可他戴着一顶碍事的藏蓝色棒球帽,无论秦玏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将他的轮廓描摹清楚。

看来这段时间的直觉没有错,有人在跟踪他,已经好几天了,无论他走到哪里,身后都像是跟着一个影子,他每向前一步,那道影子就会乌云一样,如期而至底笼罩着他。

终于还是被他抓住了现行,秦玏想,他一定要亲手抓住这个跟踪自己的变态,狠狠地给他一个教训。

是的,就是现在。

几乎在落定心思的一刹那,秦玏转过身,想要飞奔过去抓住那人。

可仅仅是刚迈出一只腿,秦玏的动作便顿住了。

那个人打开了身后那辆银灰色轿车的车门,坐上了驾驶位,然后缓缓启动了车子。

秦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片刻的失神,原来只是个普通车主。秦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地挪动脚步,回到自己的车上。

一定是最近改唐星的那篇稿子费了太多精力,睡眠不够,以至于产生了幻觉。秦玏这样想,他拿起手机,看见王欢发来的修改稿最终版预览,他燃上一支烟,点开链接,从标题开始一字不落地审读起来,每往下读一个字,他就觉得太阳穴在兴奋地砰砰直跳。

多么吸睛的话题,多么精彩的故事,多么奇情的人物。

他甚至已经能够预想到,这篇稿子在公众号发出去之后,底下密密麻麻的评论。秦玏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看完整个故事,他退出链接,给王欢点了个赞,然后给她留言:明天中午十二点定时发送。

大功告成,秦玏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刚才那股奇怪的感觉早已被他抛在脑后。现在是晚上九点,还有十几个小时,这篇稿子就会被无数人浏览点赞和转发,想到这里,秦玏甚至都有些不想回家,他放松地倚靠在座椅靠背上,眯着眼享受着手上这根烟的余韵,如同坠入云端。

这云朵如同棉花般松软,让他感觉到无比地舒心,渐渐地,眼前似乎又多了些朦胧的雾气,再接着,是几缕青烟。

不对,不是青烟。

秦玏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像是被什么人用一块厚厚的布遮挡住。在视力消失的同时,他也感觉到鼻息间充斥着莫名的味道,有些许呛人,最可怕的是,这味道让人昏昏欲睡。

“你是谁?”

秦玏用力蹬着已经软绵绵的腿,用尽力气挣扎道。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

几秒钟后,秦玏听见了他的回答,他贴近秦玏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秦记者,那篇报道,我劝你不要发。”

*

“头儿,确认过了,他们工地聚餐的那晚,李万有确实没在场,而是去大保健了,这几个人我们都是分开审问的,根本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所以撒谎串供的概率不大,”刘晓宇一五一十地跟陈九霄汇报着这几天走访调查得到的信息,“而且,我们才知道,李万有去年年底就确诊了尿毒症,他那个五短身材,再加上这病,身子估计虚着呢,死者顾长山人高马大的,想来李万有也不是他的对手。”

陈九霄一边听着刘晓宇的汇报,一边呼噜呼噜吃着碗里的泡面,连续熬了几个大夜,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下巴上泛起青色的胡茬,却并未减少半分俊朗,反而多了几分成熟感。

“头儿,你说这人大概率不是李万有杀的,那能是谁呢?”刘晓宇看着陈九霄吃得那么香,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你问我,我问谁啊。”陈九霄吃完,将泡面盖子一扣,随手扔到垃圾桶,然后转身往办公室外走。

“诶你去哪儿啊?”

“去外面溜达溜达,找找线索。”

夏日夜晚的风微微有些凉意,他抬头望了望天,感觉东边的乌云渐渐快要飘过来,轰隆隆的闷雷仿佛大雨将至的前奏,他开着车,独自一人来到了牡丹江大桥桥下,前几日发现尸体的那处已经被围起来,不许人靠近。陈九霄戴着手套,走到那块围栏面前,蹲下身体,再次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周围,像是这样就能发现一点新的线索。

他的眼睛因为熬夜布满了红血丝,却在下一秒看见了什么时,突然亮了起来。他伸出手,将那片在发现尸体的土坑旁躺着的树叶捡起来,拇指和食指捻着树叶的根茎,在眼前翻了两下后,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周围。

并没有任何树或者草丛。

那这片叶子是从哪儿来的?

陈九霄的脑海中,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凶手也许是在某处树林或草丛杀了顾长山,然后为了掩人耳目,将尸体装进了编织袋,抛在了牡丹江大桥桥下,也就是这里。

想到这里,陈九霄一边将这片叶子放进了证物袋,一边给刘晓宇发了条微信,让他排查一下抛尸地点附近的树林或草丛。

做完这一切,陈九霄站起身,回到车里,本来想回家休息,却在路过那间颂颜医美中心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在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的行动已经先一步,将车子停靠在了医美中心门口,然后下车,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上次来找余桂香的时候,他恍惚之间看见了某个身影,那身影给他的感觉如此熟悉,就像是那个失联了很久的人,又再次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陈九霄打心底瞧不起自己,过了十五年,居然还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背影而心神不宁,实在没什么出息。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隐秘的希望,希望能够在某个转角,再次看到那个身影,即使只是一瞬间,也好过现在虚无缥缈的等待。

可等到真的站在颂颜医美的大堂,感受到周围护士投来的异样目光,陈九霄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相当突兀。他试图想要状作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却在脚步抬起前,听见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陈九霄转过身,看见穿着保洁工作服的余桂香正看着他,一脸惊讶。

“陈警官,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吗?”余桂香说完,伸手蹭了蹭腰摆的布料,有些谨慎地上前,推开门,转头示意陈九霄出门聊。

“是我们家长山的事儿,有什么进展吗?”余桂香带着陈九霄走到室外的长方形廊亭,见周围没别的人了,才将音量提高了些。

“暂时还没有,”陈九霄看着余桂香听见这话后,脸上清晰可见的失望神色,心中有些内疚,“但是我们在努力排查,一旦有消息,我会第一个通知你。”

“好,真是谢谢您了。”余桂香略带感激地说。

“您今后打算怎么办?一个人在临江吗?您和顾长山,没有孩子吗?”外面渐渐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斜斜地顺着连廊,飘在陈九霄脸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失去丈夫的中年女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听见“孩子”这两个字,余桂香低下头,抿着嘴唇,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很快摇了摇头,“有过,但是没有缘分。”

陈九霄没有听懂“没有缘分”到底是指什么意思,也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因为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时,就看见一个女人撑着伞,从不远处缓缓走来。

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针织衫,极瘦,此刻她的袖子被妥帖地卷起几公分,露出绢纸般白净的手腕。陈九霄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甚至开始屏住呼吸,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那张躲在伞后的脸,是否会是他期待的那张。

如果是的话。

如果是她的话。

黑色的伞沿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此刻竟真的不偏不倚地向后挪了挪,露出了那个女人的脸。

陈九霄抬头望过去,在看清那人的容貌之后,那颗被攥紧的心,此刻又被狠狠捶了一下。

她盘着发,额前的刘海松散慵懒地被掖在而后,露出小小的一张脸。她太白了,像是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那种羊脂玉,配着乌发红唇,更显得温润而耀眼。

“陈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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