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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霄常常会梦见和唐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2004年,那时的陈九霄还随父亲姓周,他的父母在那一年的盛夏结束了年的婚姻,母亲陈丽带着他从津市搬到了遥远的雪原,而他的名字也正式变成了“陈九霄”。那是陈九霄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故乡,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座城市可以在冬天时银装素裹。在母亲陈丽的安排下,陈九霄来到了榆树镇中学读高二,陈丽对于没能找关系让他去读市里的重点中学是非常不甘的,然而对陈九霄来说,市里的重点中学还是榆树镇这样的普高,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可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在陈丽面前说的,毕竟在心高气傲的陈丽面前,陈九霄的父亲就是一个不求上进的平庸男人,可没想到,这个平庸的男人却在结婚年后主动提出了离婚,这让陈丽感到震惊和愤怒,她发誓,一定要尽全力培养陈九霄,为的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让这个平庸得胆大包天的男人痛苦不已。陈丽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不仅让她一刻不敢松懈,也让陈九霄喘不过气来。别人都是厌烦上学,喜欢放假,而陈九霄却正好相反,每次学校提出加课不放假的时候,是他最高兴的事情,那意味着他可以暂时逃离出陈丽鹰隼般的视线,暂时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鸟儿。更让他舒坦的,是学校那间时常空无一人的体育器材室,他总可以借着自己体育委员的身份,打着整理器材的名义逃掉体育课后的自己,然后便可以带着本古龙的小说躺在软绵绵的垫子上,看累了就会自动陷入香甜的、无人打扰的梦乡,那是完完全全属于陈九霄自己的时间。可某一天,就在陈九霄刚刚放下《绝代双骄》,躺在海绵垫子上昏昏欲睡时,器材室的门却“咯吱”一声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陈九霄猛地睁开双眼,发觉应该是有人进来了。他本想起身离开,可没想到还没等到他撑起身体坐起来,就听见不远处摆放篮球的架子处就传来了一对男女的对话。陈九霄的动作顿住,觉得自己现在也不好就这么尴尬地跑出去,索性收回手,想着等两人也许呆一会儿就走了。陈九霄本以为是谈恋爱的情侣躲到这儿腻歪,可渐渐地却看出了不对劲。“东西呢?”那个男生说话的语气有点不耐烦。随之而来的是细细簌簌的声音,女孩掏出了一包什么东西递给男生,陈九霄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像是包烟,最近刚换了包装的红塔山,他们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对校风校纪管理极其严格,对于面前黄毛男生这种小混混,尤其注意,所以陈九霄是知道这些人会让班里的其他同学给自己跑腿带些香烟之类的违禁品,只是他对面这个瘦瘦小小的女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给这种混子带烟的人,陈九霄抱起肩膀,觉得挺有意思。“怎么就一包?”男生抱怨地问。“老师最近查得太严,我也带不进来,”女生说完,直接在黄毛面前摊开掌心,直截了当道,“钱。”“就带了一包还要钱,你也好意思。”黄毛嗤笑了一声,从校服裤子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后尽数吐在女生脸上,表情戏谑,“没钱,哪凉快哪呆着去。”陈九霄的手攥紧了篮球架,觉得这黄毛的动作实在是有些过分,他刚想站出来帮女孩解个围,可没想到女孩却什么也没说,而是一把夺过了黄毛手里的香烟,她微抬着头,下颌线绷得很紧,神情倔强,陈九霄感觉自己的心很轻微地动了一下。“靠,你干什么,给我!”黄毛没想到眼前的女孩居然敢抢自己的东西,下意识爆出粗口的同时伸出手,想要一把夺过那包刚到手的香烟。女孩也迅速向后退了两步,她一只手拿着那包香烟,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打火机,她张了张嘴,说话的语气无比平静,“说好的跑腿费,不给我的话,我就整包一起烧掉。”“嘁,”黄毛先是被她的架势唬得一愣,然后意识到自己被吓住了的这个事实,更加气急败坏,忍不住挑衅道,“你烧啊,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陈九霄的手扶住篮球架子的边缘,默默地从两层架子的空隙处看见了那正对峙着的两人。那女孩平静地按下打火机的一头,淡蓝色的火焰随着摩擦的声音在空气中摇曳绽放,她就这样一点点将火焰朝着那包香烟移动,直到接触到裹着塑料膜的红色包装......对面的黄毛和藏在篮球架后的陈九霄同时怔住了。“草,你疯了!”黄毛很快反应过来,见她来真的,也顾不上烫手,一个趔趄上前将烟抢了过去,“你有病吧!不就是五块钱吗?”“是啊,不就是五块钱吗?”女孩很不屑地笑了一声,“那你还要赖账?”黄毛被她的这句话噎住了,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认命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扔到水泥地面上,转身走的时候还不忘念叨着,“真他妈掉钱眼儿里了,有病,真有病。”女孩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她慢慢蹲下身体,将那张皱成一团的纸币捡起来,放在膝盖上,一点点展开。陈九霄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从刚才到现在,她的嘴角明明始终是上扬的,眼睛里却不带任何笑意。他突然觉得女孩这样的眼神很像某种动物,就这样思索着,陈九霄便不知不觉走了神,以至于再次缓过神时,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转过来,越过几层篮球架子,顺着那缝隙直直地落在他脸上。陈九霄忽然觉得器材室里好闷,闷得他连话都梗在喉间说不出来。“看什么?”女孩盯着陈九霄,语气比刚才面对对她耍无赖的男孩时还要更加冰冷几分。陈九霄却不知为何,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她显然并没有真的想得到陈九霄的回答,只是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后,便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推门走了。可从那天开始,陈九霄却开始刻意留心起学校里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身影,他才发现她叫唐星,比他小一级,在高二的文科班,她平时总是独来独往,偶尔会和一个微胖的女孩子走在一起,有时他们在操场或食堂偶遇,她总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目光甚至不曾在他身上有半秒的停留。陈九霄一开始觉得有些失望,可同时又觉得她似乎本应如此。当时的陈九霄一直以为,他也许没有机会再接近她,可他依然固执地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守在器材室,每次待得都要比平时更久,班上的其他同学都不理解他为什么总要呆在那个满是灰尘的器材室,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那个梳着高马尾,总是低垂着头,却目光睥睨的女孩。而终于在一个下午,她真的再一次出现在了那里,陈九霄现在还记得她居高临下的目光,和手足无措的自己。从那天开始,器材室似乎就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基地,他们会在每个体育课的四十分钟,心照不宣地出现在那里,有时什么也不说,有时唐星心情好了,会让陈九霄讲讲外面的世界,那个她从未去过、却无比向往的世界。可尽管他们曾经一起度过无数个四十分钟,陈九霄却始终觉得自己不够了解唐星,她的世界里似乎有很多秘密,可那些秘密,却一个都不属于陈九霄,他只知道,她很需要钱,帮黄毛跑腿,去校外兼职,她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赚钱,每次只要拿到钱,她的脸上总会浮现出笑意,那笑容对于陈九霄来说过分奢侈,以至于他曾下意识地跟唐星说过“你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这种蠢话,当时的唐星一下子变了脸色,她仰起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陈九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要是有钱,不如多关心关心路边可怜的乞丐。”陈九霄当时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向她道歉,为了不让她误会,还绞尽脑汁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看不起你,我说给你钱,是因为有事要求你,真的。”唐星皱了皱眉,有些疑惑,“什么事儿?”陈九霄的眼睛转了转,而后说道,“我想让你帮我补课。”当时唐星的表情无比复杂,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用那种像是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陈九霄,“你没事儿吧,你学习成绩比我好。”陈九霄暗自在心里骂自己傻逼,他沉吟了片刻,又清了清嗓子,表情坦荡,“英语啊,你英语比我好,我现在刷题的时候,老是碰见很多问题,你就帮我补补英语呗,我可以给你钱,但可能不多。”对面的唐星歪着头,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着他,陈九霄最受不了唐星的眼神,她看人时要么轻轻掠过,一旦认真,那双黑亮的瞳仁似乎夹带着水汽,看得人内心也跟着潮湿起来,陈九霄的一颗心被提起来,等待着她的回答。不多时后,他听见她开了口,一锤定音,“先试一个月,要是下次模拟考你的英语成绩没上来,我就退出。”陈九霄对此受宠若惊,他当然是再开心不过的,只是补习英语的地点有些让人头疼,学校不方便,外面的快餐店又吵,选来选去,他们最终还是去了离学校不远的那间小旅馆。每次他们光顾,胖胖的旅馆老板总会对他们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那笑容令陈九霄脸红得难以复加,可唐星每次却总是泰然自若,脸色不曾变过半分。小旅馆的窗户总是漏风,为此时常要拉上密实的窗帘,将日光挡在外头后,屋里只能借着头上那盏昏黄灯泡的光亮,狭小的室内只有一张长度几十公分的木桌,因此他们两人总是挨得极近,胳膊贴着胳膊,他只要微微一偏头,就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和脸上细小的、小动物一般的绒毛。陈九霄时常就这样看着她,慢慢失了神,以至于她要用笔管的另一头轻轻敲打他的额头,唤出他的名字。“陈九霄,你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