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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霄,你想什么呢?”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似乎像是将他裹挟进一条时空隧道,穿着校服的唐星渐渐被如今走入成人世界、光鲜亮丽的唐星取代,在他们分开的十五年后,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

陈九霄看见她站在连廊前,张嘴叫出他的名字,语气淡然亲切,仿佛他们之间失去联系的时间不是十五年,而是十五天。陈九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感情,有激动,也有不甘,不甘于为什么她看上去能如此淡定,而自己的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陈九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克制着,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

“姜小姐,陈警官,你们认识?”一旁的余桂香看见这一幕,有些讶异。

姜小姐?她改了名字吗?还是自己太魔怔,认错了人?

陈九霄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直到她走到廊亭的屋檐下,收起伞,递给余桂香,礼貌地道,“帮我拿屋里去吧,谢谢。”

余桂香恭敬地将伞接过来,然后没再继续追问,转身进了室内。

“好久不见,”她走近了些,朝陈九霄狡黠地笑了笑,“怎么?不认识我了?不会吧?”

直到听见这句话,陈九霄才觉得心脏有了归处,他的喉结微微一动,然后有些艰涩地开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她为什么叫你姜小姐?”

“哦,因为我改了名字呀,”她说,“我现在已经不叫唐星了,叫姜颂,生姜的姜,歌颂的颂。”

姜颂。

陈九霄暗自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个名字,然后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听见他的问话,抬起头,有些讶异地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是啊,其实连陈九霄自己都不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也许这个“为什么”里包含了太多问题,为什么改名字,为什么当初要一声不响地离开,又为什么,这么多年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就好像他只是她生命当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陈九霄越回想,越觉得胸中泛起苦闷的味道,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似是自嘲,“算了,没什么。”

陈九霄不喜欢这种状态的自己,就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无论他身处何地、在做什么,只要唐星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的注意力就会不自觉地尽数放在她身上。他不自觉想到在学校上课时老师讲过的经典条件反射理论,他就像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而那枚掌握他命运的铃铛,就稳稳地握在唐星手里。

而这种感觉,即便是此时此刻,都没有消退半分,陈九霄讨厌这样的自己,他不甘心地想,他要拨乱反正,他要忘掉从前,他要捂上耳朵,再也听不到那恼人的铃铛声,这样是不是也能让她尝尝心痛的滋味?

“你现在,是警察吗?”

一旁的唐星并不知道他的内心此刻正进行着如此激烈而复杂的活动,依然礼貌而客套地与他寒暄着,就像最寻常的那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一样。

陈九霄低头看向她的脸,点了点头,嗓音有点发闷,“对,我在道里分局。”

“真了不起,没想到你真的成了警察。”唐星的唇角微微扬起,一阵凉风裹挟着雨丝飘进连廊,她双臂交叉在胸前,一点点裹紧了灰色毛衣,“真为你感到高兴。”

“你也不差,”陈九霄看着她的侧脸,雨丝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得微微凌乱,他极力忍住那股想要为她拂开碎发的冲动,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独栋建筑,“规模这么可观的医美中心,你一个人开的?”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而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一点点拼出来的,现在身上还背着贷款呢。”

她说这话时,微微垂着眼帘,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心事,陈九霄看在眼里,喉结微微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又觉得无从说起。

反而是唐星很快重拾精神,抬起头问他,“你怎么忽然会来这儿?别告诉我是来做医美的。”

她似有若无地开了句玩笑,陈九霄看着她含笑的眼神,脑袋一时宕机,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陪我老婆来的。”

这句话一说完,气氛霎时间有些凝滞。

陈九霄也不再说话,沉默着观察她的表情。他甚至有些坏心眼地期待在她的脸上,看到某种错愕或失望的表情,那至少也能证明,自己在她心里,并不是那么的无关紧要。

可她没有。她的表情没有丝毫裂缝,依旧无波无澜,保持着那种最体面优雅的笑容,而后点了点头,“原来你结婚了,恭喜。”

一句简单的恭喜,陈九霄觉得自己像是一颗飘在天上的气球,被树枝戳得满是漏洞,最终因为她的这句话,彻底泄了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幼稚得无聊。

“骗你的,我单身。”陈九霄面无表情地说完,又很快补充了一句,“我来查案的。”

唐星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感到有些意外,她点了点头,“是因为刚才那个阿姨的丈夫吗?”

陈九霄看向她,“你知道这事儿?”

唐星点点头,“前几天你们来查案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是她的丈夫被害了,只是我没想到,来调查的人是你。”

两人正说着话,陈九霄便看见有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驶进门口的院子里,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下了车,他没有打伞,于是小跑着,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连廊,一边掸着身上的雨,一边朝唐星笑。

“怎么不打伞?”唐星看着他,微微蹙起眉。

“这么近的路,不想打伞。”男人笑了一下,和唐星说话的语气极其亲昵,亲昵得让陈九霄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长得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上下,单眼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而更重要的是,陈九霄觉得他有些眼熟。

年轻男人也同样注意到了陈九霄,他退后了一步,朝陈九霄礼貌地点点头,“陈警官你好,又见面了。”

男人的话坐实了他们曾经确实见过,可陈九霄却无论如何也有些想不起来,男人注意到他回忆的神情,于是主动提醒道,“我是这儿的经理段小锐,上次您来找余桂香了解情况的时候,我也在场,您还记得吗?”

段小锐说完,陈九霄也同时想起来了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份,他回过神,也礼貌地朝段小锐点点头,“你好,我是陈九霄。”

“不知道陈警官这次来,是还有什么事情没调查清楚吗?”段小锐问道。

“哦,那倒没有,就是顺路,正好来看看余桂香这边还有没有什么之前漏掉的细节。”陈九霄解释道。

“没关系,这个地方你想来就来,”一旁的唐星说着,转头看向段小锐,“任何时候陈警官只要来了,就算我不在,你们也要全力配合,知道吗?”

“知道,放心吧。”段小锐说完,还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九霄别过脸,有些心不在焉,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回头对唐星说,“不早了,那我先走了。”

“好,那你开车慢点,”唐星说,等到陈九霄转身下了台阶,她又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九霄。”

陈九霄的脚步顿住,转过身,透过朦胧的雨幕望向她的眼睛,然后他听见她轻声开口,“加个微信吧,之后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她说完,便拿出手机,亮出自己的二维码,根本没有给陈九霄拒绝的机会。而事实上,陈九霄也压根拒绝不了。可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用拳头抵在嘴边,慢吞吞地拿出手机,然后打开扫一扫,凑到她的二维码前,看起来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加好了,那我走了。”

陈九霄下了台阶,走到自己的车旁,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刚才段小锐开的那辆、正停在旁边的奥迪A6,又看了看自己的这台稍显寒酸的二手杂牌车,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无聊,刚要开门上车,却忽然听见那辆奥迪A6似乎隐约传来异响,那声音似乎是从后备箱里传出来的。

陈九霄停住动作,反手关上车门,走到了那辆车的后备箱前,用手指了指,对连廊台阶上的段小锐说,“你后备箱里有东西吗?”

段小锐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些杂物。”

陈九霄低下头,再次侧着耳朵听了听,这回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需要我打开让您检查一下吗?”段小锐说完,便作势要过来。

“不用了,”陈九霄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可能是我听错了,我先走了。”

一定是这段时间睡得太少,以至于他都开始有些幻听了。

“开车慢点。”站在连廊上的唐星朝陈九霄摇了摇手,轻轻说,“回见。”

陈九霄抬头望向她的方向,良久也轻声附和了一句,“回见。”

说完,他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位。

连廊上,唐星和段小锐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陈九霄车子绝尘而去的背影。

“打开你的后备箱。”良久,唐星转过头,严厉地看向段小锐。

段小锐的手缩进袖子里,微微攥成了拳。

*

秦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睁眼便是一片黑暗,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脚皆是一片麻木,轻轻一动,便麻酥酥的,他下意识弓起背,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一面脸朝下贴着某处凹凸不平的物体,他缓了几秒,然后尝试着动了动手。

果然已经被人绑起来了。

秦玏的手指继续在所及之处游走着,他大幅度地扭动了几下身体,让身体触碰到这个狭小的、密闭空间的各处,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这一点点异常。

可外面却没有任何反应。

秦玏叹了口气,不再做无用的挣扎,在黑暗中沉默地思考,会是谁这样胆大妄为。

他的脑海里掠过和他有过大大小小冲突的人,得罪过的采访对象、同行,可大概是与别人结下的梁子太多,一时间竟想不出有谁恨他恨得如此深切。

可迷迷糊糊间,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在昏迷前,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对方在警告他,不要发出那篇报道。

是关于唐星的那篇报道吗?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下一篇稿子的内容?他又是站在什么立场来阻止自己发出这片报道的呢?

秦玏的脑海中不多时便飞速掠过很多种猜想,可还没有等他得出结论,就感觉到有什么人渐渐靠近自己所在的这处密闭空间,好像是一个男人,在对什么人说着话。

秦玏屏住呼吸,想要仔细分辨他们谈话的内容,入耳的却总是糊在一起乌糟糟的一团,他更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罩子里,然后被与外界隔离开来。

后备箱。

秦玏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关在了某辆车的后备箱里。确定了这一点后,他忽然再次开始剧烈地扭动着身体,幅度要比刚才大上许多,他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车外说话的人注意到自己,他的额头被撞得生疼,却也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可还是没有用。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秦玏这样想。

可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听见了“啪”的一声,下一秒,似乎有隐约的光亮透过眼前蒙着的黑布渗透进来,随之而来的是鼻息间新鲜的空气,和耳边的雨滴声。

是后备箱被人打开了。

秦玏的心中燃起希望,于是更加用力地仰起脖子,然后再将头部狠狠撞向后备箱的边缘。他的嘴被厚实而粗糙的毛巾塞住,因此只能不断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呜声,像是一种长久的哀鸣。

他的努力似乎没有白费,他能够清楚感觉到对面有什么人渐渐靠近,然后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那是一声女人的叹息。

秦玏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然而他还没有仔细辨认这声叹息的声音是否会来自于他认识的人时,就感觉到她的手伸向自己西装口袋里的手机,然后伸手拿掉他嘴里塞着的毛巾,轻声问了句,

“密码。”

秦玏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女人面对他的不配合,似乎也并不着急,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秦玏便听见“咔哒”一下,后备箱像是要再次被关上。

秦玏慌了神,他疯狂地挣扎着,下意识将手机的密码说了出来,“8910。”他说完,又再次重复了好几遍。

他听见指甲敲击键盘的声音,对方应该正在用他的手机打着什么字。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手机重新被摔回到他身上。

秦玏暂时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他便感觉到车子再次缓缓启动,他的身体也跟着车身的转弯而晃动,他认命地闭上眼,任由命运将他带往未知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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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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