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玏搭着那个老头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来到公路尽头的废品站，正好赶上废品回收的货车正要去城区干活，秦玏耐着性子恳求了半天，终于劝动了司机，同意让他坐进货车后面的翻斗里一起回城。

经过不知道多久的颠簸，秦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终于浮现出了临江市区的景象，货车司机缓缓拐过几个弯，在一个废品回收站前停下，司机走下车对秦玏说，

“我也就能捎你到这了，你在这儿下车吧。”

秦玏抬头辨认了一下方位，发现这里离他家的距离并不太远，撑着胳膊从车上下来，连连对司机道了几声谢。

后背和四肢关节的酸痛让秦玏一路走得十分缓慢，几乎是一步步挪到自家小区门口的，街上的行人纷纷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小区的年轻保安也走过来，在看清秦玏的脸以后，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讶异，赶紧一把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

“秦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碰着了。”秦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能麻烦你扶我回去吗？”

“当然没问题。”小保安的表情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也没再多嘴，扶着秦玏回到了住处。

走进家门的第一件事，秦玏便迅速将手机充上了电，在等待开机的过程中，他始终心神不宁，像是心脏连着胃部一起痉挛般地拧在一起，却说不出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他的一只手轻轻按住腹部，另一只手不耐地按着手机的开机键，等待着屏幕再一次亮起来。

终于，在秦玏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屏幕终于亮了起来。他连忙拿起手机，想要给王欢打个电话，可还没等电话拨出去，连续不断的微信消息和公众号推送便火速在屏幕上弹出，其中有一条推送牢牢地占据着秦玏的视线，那条推送的题目是，《我要找到你——一个被强奸后离家十五年的女孩，不应该就这么消失》。

秦玏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开了那条推送链接，上面的每一段文字他都无比熟悉，从追溯十五年前那场没有结果的强奸案，到唐继军吴凤霞夫妇来到临江自揭伤口，引出当年的种种疑点直指唐星可能撒谎，再到拿出论据——围绕着唐星曾经的同学、老师、邻居的访谈记录，这样一通酣畅淋漓的讲述之后，唐星的形象已经在文章的末尾，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转。

秦玏将推文拉到最底端，看见了作者栏里，他和王欢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此时他觉得胃部的那股疼痛愈发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弓起背，才能缓解那种不适感，他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那个陌生女人幽冥一样的声音，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手臂的皮肤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一片薄薄的鸡皮疙瘩。

不能让这篇推送传播出去。秦玏这样想。

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立即给宋正成拨了一个电话，可电话刚一接通，还没等秦玏开口，就听见那头的宋正成喜滋滋的声音，“秦玏呀，你人去哪了？对了，你这篇稿子发得不错，刚发出去一个多小时，阅读量已经破万了，再接再厉啊，你别说，你那个新来的下属能力还挺强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秦玏想说出口的话被卡在嘴边，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开口对宋正成说，“总编，这篇稿子要不还是先撤下来吧，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妥。”

“有什么问题？”电话那头的宋正成语气冷下来，明显有些不高兴了，“之前不都确认过了吗？现在咱们的公众号好不容易做起来，浏览量这么高的推送，突然下架的话，你必须给我个理由。”

秦玏张了张嘴，握着手机的手最终还是无奈地垂落下去，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任何的异样，“算了，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宋正成听见他这样说，语气也跟着软下来，用起了怀柔政策，“我看你是最近太累了，连着做了李老师和唐星这两篇稿子，身体是不是有点吃不消？这样吧，我给你放个假，你好好歇着调整一下状态。”

秦玏抬起头，望向面前穿衣镜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谢谢总编。”

挂断电话，秦玏慢慢跌坐在地毯上，他仰面看着空白的天花板，耳边似乎再次回响起那个女人的一声叹息，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无比阴森。

*

临江市客运站。

陈九霄和几个同事停好车，兵分几路飞快走进站前广场，前方不远处便是客运站的进站口，从左至右开放了几条安检通道，陈九霄向安检人员亮出警官证，然后快步走过每一条安检通道，视线飞速从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掠过。

但并没有看见林大伟夫妇的身影。

“头儿，”王涛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铁路和航空那边的工作人员都反应，目前没有林大伟夫妇的购票信息，看来如果他们要逃走，应该只能从这里坐客运车离开。”

“你带着几个兄弟去站台，拦截所有要发车的大巴，挨个核对有没有林大伟夫妇的踪迹。”陈九霄一边嘱咐王涛，一边指了指他手里的对讲机，“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是！”王涛果断回答。

陈九霄站在人来人往的客运站大厅，仰头看了一眼人工售票窗口旁显示屏上滚动显示着长途班车的发车班次，对着对讲机那头说，“有一班去顾长山老家的客车马上发车，635路，先看一下这趟车。”

他说完，转头快速扫视着站在人工售票区窗口排队的人龙，排队的人不多，他的视线掠过这些人的背影。忽然，一个高高壮壮、穿着黑色T恤的男性背影吸引了陈九霄的视线。他立即低下头，快步走到那个人身后，趁对方没有防备时，叫了一声，“林大伟。”

对方听见这个名字，果然回过头来，陈九霄刚想掏出裤腰附近的手铐，看见转过来的男人的脸时，愣了一下——那只是个普通的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见他一副严肃的表情，皱了皱眉，“怎么了？有事儿？”

旁边排队的人也纷纷朝他们看过来，为了不引起太多的关注，陈九霄赶紧摆了摆手，低声说，“没事儿，抱歉打扰了。”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转身走向身后不远处的自动售票区，那里摆放着五台自动售票机，每台后面排着长短不一的队伍，陈九霄走到队尾，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头儿，发现林大伟的老婆了，就在你说的635车上。”对讲机那头的王涛激动地说。

陈九霄听见这句话，松了口气，可下一秒便再次皱紧了眉头，“只发现了林大伟的老婆？林大伟本人不在车上？”

“暂时，没有发现林大伟。”那头的王涛语气弱了几分，“我们排查了两遍，林大伟确实不在这辆大巴上。”

陈九霄默默攥紧了拳头。如果是这样，那么林大伟这个人，还真的没那么好对付，他是故意和妻子兵分两路，以此引开警察的视线。

“先把他妻子带回车上。”陈九霄冷静地对王涛说。

他的话音刚落，另一组同事也小跑着过来，“九霄，我们排查了所有的检票口和洗手间这些地方，没有发现任何林大伟的踪迹。”

陈九霄的脸色更加冷了几分。

临江市客运站占地面积并不大，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小层的空间，他们已经里外找了个遍，林大伟会去哪儿呢？

“会不会他在我们来客运站之前就离开了？或者他压根就没来客运站，而是去别的地方躲着了？”旁边的同事忍不住分析道。

陈九霄没有回答，这些想法他刚才不是没想过，可是内心却总是隐隐觉得林大伟似乎就应该在这个客运站里，甚至可能在某处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王涛，你快点去问一下刚才的司机，林大伟老婆拿了几张票上车？”陈九霄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对着对讲机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旁边的同事有些不解。

“如果林大伟是因为顾长山骚扰自己的妻子，才和他产生冲突，说明林大伟夫妻之间感情不错，就算要逃出临江，也不会选择一个人离开，”陈九霄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林大伟的妻子是拿着两张票上车的，那就说明他是临时发现了我们，才下的车，此时此刻，他一定还没有走远，就在这个客运站里。”

陈九霄刚说完，对讲机那头便传来了滋啦嗞啦的电流声，王涛的声音传来，“两张票！林大伟老婆买了两张票。”

陈九霄的心里有数了，他放下对讲机，对身边的同事说，“再排查一遍，这个客运站的每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此时客运站外面早已经拉上了警戒线，只许进不许出。六七名警察开始了新一轮的排查，从候车区到检票口，从售票口到小超市。

可快要二十分钟过去，他们却始终一无所获。

“头儿，咱们就快把这小客运站翻个底朝天了，再这样下去，乘客会不满的。”王涛小声地提醒陈九霄。

可陈九霄却始终不为所动，他沉沉地扫视着这个客运站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人脸，最终视线落在角落里洗手间的方向。

“别看了，男厕所和女厕所我们都查完了，什么也没有。”一旁刚刚搜查完洗手间的同事开口道。

陈九霄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移开视线，而是抬起脚步，慢慢走向洗手间的方向，身后的同事们表情有些纳闷，但都纷纷跟着他走了过去，直到停在了一扇门前，众人的表情都愣住了——那扇门前挂的牌子是“工具间”。

“工具间查了吗？”陈九霄问道。

“还没。”王涛在一旁小声回答。

陈九霄的目光定定看向面前的这扇门，然后径直伸出手将门拉开，随着“咯吱”一声，并不结实的工具间门板被拉开，众人皆屏住了呼吸，然而当看清了工具间里只是堆满了歪歪扭扭的扫帚和拖把时，一时都有些泄气。

陈九霄却没有立刻将门关上，反而走近了两步，仔细观察着里面的布局和细节，忽然，他的视线被角落里堆作一团的布料吸引，快步走过去将挡在布料上碍事的扫帚拂开，他才看清那团布料是一件男人的外套，衣服上还有余温，似乎是被人刚刚脱下来扔在这里的。

陈九霄的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那个穿着客运保洁蓝色工服、提着水桶的背影吸引，这个人的体型，隐隐约约有些熟悉，而更令人感到疑惑的，是他正提着水桶和抹布往客运站的后门走去。

“林大伟！”陈九霄叫出这个名字的同一时间，其他同事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朝那个方向看去。

那个背影听见了陈九霄的声音，果然停顿了一下，随即扔下手中的水桶和抹布，瞬间消失在了客运站的后门。

“追！”陈九霄一边说，一边蹿了出去，其他人也都跑出去，纷纷从不同的方向包抄林大伟。

陈九霄飞快追着林大伟的背影跑出后门，可客运站后门直通马路，路上车来车往，大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刚刚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陈九霄的视线里，他满脑子都是林大伟的身影，根本没有注意脚下，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个踉跄差点正脸栽倒在地。他低下头，看见绊倒他的是路边一位正在工作的环卫大妈刚扫完的垃圾堆。

“哎哟小伙子注意点，”环卫大妈皱了皱眉，开口抱怨道，“我这是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一个两个都冒冒失失的，我这垃圾都白扫了。”

大妈的话突然提醒了陈九霄，他赶紧抓住大妈的胳膊，“您说什么？还有谁冒冒失失的？是不是刚才有个穿蓝色保洁服、跑得很快的人？”

“你咋知道？”大妈瞪大了眼睛。

“您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吗？我是警察在办案，这对我很重要。”陈九霄的语速极快。

“就前面过了红绿灯那条小街，我看着他拐进去的！”

大妈大概是警匪片看多了，听见陈九霄是警察，顿时热血沸腾，忙不迭地给他指路。

陈九霄丢下一句谢谢，便顺着大妈手指的方向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拿起手里的对讲机，向其他同事传递着信息，“林大伟拐进了侠曼街，请求支援。”

他匆匆忙忙拐进侠曼街，果然在街的尽头看见了林大伟的身影，他似乎跑得很累，弓着背扶着墙，气喘吁吁。他抬头看见陈九霄，脸上的表情格外平静，像是没有了再逃跑的意愿。

陈九霄猜到他的体力已经透支，于是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开口好言相劝，“林大伟，别跑了，跟我回局里，把关于顾长山的一切都说清楚。”

陈九霄的话音刚落，林大伟却不知为什么表情变了变，一边向后退，一边在嘴里嘟囔着，“我没有杀他，我真的没有杀他，你不要过来......”

陈九霄见他情绪不稳定，于是伸出双手，将手掌掌心亮给他，“你不要激动，我是来帮你的，你过来好吗，后面是铁轨，很危险。”

林大伟朝身后看了一眼，他的身后正是拦在铁轨前的岗亭，他的嘴唇颤抖着，面色愈发苍白。大概是觉得无路可退，于是他缓缓朝陈九霄的方向走了几步。

陈九霄的表情放松了些，也慢慢地、一步步朝他的方向走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了一些，然而就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时，林大伟忽然像疯了一样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铁轨的方向奔去。

陈九霄赶紧追了上去，此时不远处传来火车的轰鸣声和汽笛声，眼看火车就要呼啸而过，林大伟却像是没听见一样，闯入了岗亭。陈九霄红了眼，他来不及多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林大伟就这样死了。

于是他下意识用最快的速度同样飞跃了岗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降临在耳畔的同时，奋不顾身地带着林大伟的身体一起用力向前扑去。

霎那间，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