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道里分局。

林运晖穿着警服坐在审讯桌前，表情严肃，后背挺得笔直。他的对面，是昨天被抓获的林大伟，他的脸上挂着几道带着血丝的擦伤，是昨天和陈九霄厮打的过程中造成的，而此刻的他将头垂得很低，显然是对自己接下来的境况有了某种预判。

“林大伟，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能够如实说明今年的2月1日，也就是你们工地聚餐当晚，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顾长山？”林运晖的双手五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透着老刑警的严肃和气场。

“我老婆呢？”林大伟没有直接回答林运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林运晖顿了顿，神色未变，“她在隔壁审讯室，和你一样，都在配合我们的问话。”

“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她没关系，”林大伟激动地差点站起来，旁边的刘晓宇赶紧将他按住，喝了一声。

“你不要激动，事实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肯定会查清楚，”林运晖沉声道，“现在你只需要配合我们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林大伟的身体微微颤抖，他颓然地坐下，后背沉重地靠向椅子，小声问了一句，“那个警察，怎么样了？”

旁边的刘晓宇意识到林大伟指的是陈九霄，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回嘴，便被林运晖一记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林运晖看了看林大伟，“那位刑警目前脑部受伤，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但你要知道，是他把你从生死线上救了下来，他不希望你死，而是希望你能够主动认罪，争取宽大处理，你懂吗？”

林大伟双手拄在桌面上，将头埋进臂弯里，再抬起头时，眼圈已经红了，他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在回放着最想要抹除的一段记忆，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

林运晖和刘晓宇对视了一眼，然后都没有作声，继续听林大伟说下去。

“我之前没完全撒谎，其实最开始，我和顾长山那个畜生关系挺好的，那时候接触的时间不长，就觉得他这人挺热心的，什么都愿意帮我，”林大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可是没想到，他他妈就是个王八蛋，居然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对我老婆摸摸搜搜，一开始我老婆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多心了，直到有一次我亲眼看见......”

林大伟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

林运晖盯着他的脸，等他沉默着调整了几秒，然后问道，“所以你们从那时候开始，就结下了梁子？”

“当然！这种事儿换谁能忍呢？”林大伟的语气愈发激动，“我当时直接拽着他的领子，打了他一顿。”

刘晓宇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所以你从那个时候，可能就对他起了杀心，顾长山失踪当天，也就是工地聚餐当天，你其实看见他了，对不对？”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林大伟愤怒地打断他的话，然后颓然地低下头，沉声道，“如果不是那天工地聚餐的时候，他又一次在饭桌上挑衅我，我们俩可能本来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可是这个畜生他非要挑衅我，说我老婆......我咽不下这口气，喝酒喝到一半就离席了，本来我是去外面的空地抽烟的，可是正好看见顾长山喝多了，要去后面那片树林撒尿，我当时鬼使神差地，就跟在了他后面。”

“他当时发现你了？”林运晖问。

“没有，他当时喝多了，一心想着撒尿，嘴里还哼着歌，就连我已经走到他身后都没有感觉。林大伟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越来越红，“我想到他干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儿，心里发了狠，就想给他个教训，所以我，我就随手捡起树林地上一个酒瓶，趁顾长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朝他的后脑勺砸过去。”

林运晖听到了重点，身体微微坐直，“然后呢？”

“然后，他就倒下去了，”林大伟握紧拳头，声音颤抖起来，仿佛此刻他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之中，“我当时特别慌，没想到下手下重了，我怕树林边上有人来来往往，要是被人发现就完了，所以就拖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进了更深的树林里，果不其然，我刚把他拖到角落里，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我怕暴露自己，所以拿了块破塑料布罩在了顾长山身上，然后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从树林里离开了。”

林运晖微微皱起眉头，“你当时就这么离开了？”

“我怕被发现啊，”林大伟辩解道，“当时我也不能确定顾长山伤得严不严重，一心只怕被别人看见，所以就想着先把他拖到树林里，等晚点再回去看看他的情况，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林运晖快速追问道。

“没想到，我过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再返回去树林里查看情况的时候，发现顾长山他，他不见了！”林大伟拳头紧握，一脸激动的样子。

林运晖和刘晓宇对视了一眼，同时沉默了，他们没有想到，虽然抓到了关键人物林大伟，可案件的走向却并没有按照他们的设想进行，而是渐渐拐进了另一条轨道。

“什么叫不见了？”林运晖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林大伟，语气愈发严厉。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返回去树林的时候，原来他躺着的那块地方，什么都没有了。”林大伟着急地解释道。

“胡说！”一旁的刘晓宇喝了一声。

“我都被关进这里来了，还哪敢胡说啊警官！”林大伟辩解道，生怕两人不相信他。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就算不报警，你也应该跟其他的工友说吧。”林运晖反问道。

“我当时都蒙了，哪敢报警？”林大伟回答道，“我回去之后发现他不见了，一开始我心里其实松了口气，我猜可能是我当时只是把他给敲晕了，他也许在我离开以后就醒了，那这件事也没什么，他又没看见敲他后脑勺的人是谁，就算第二天要找人算账，也找不到我头上。”

林大伟的双手不安地在膝盖的布料上摩擦，“可是我没想到那一晚，顾长山没回工地，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直没有回来，他失踪的消息在工地里传开了，我辗转打听过几个人，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没有人。”

“所以你就这样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直到现在？”林运晖问。

林大伟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你的供述来看，你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确定顾长山已经死了这件事，对吗？”林运晖盯着林大伟的脸，表情审视。

林大伟摇摇头，“他刚失踪的那一阵，我挺提心吊胆的，可是后来工地散伙了，我们那帮人也都分道扬镳了，没人再跟我提起过他，我也就渐渐快要忘了这回事儿，直到那天，那个陈警官找到我，告诉我，顾长山居然死了，而且，很可能就是工地聚餐那天死的，当时我就慌了，原来该来的，总会来的。”

林大伟说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临江市人民医院。

穿着病号服的陈九霄躺在病床上，表情恹恹的，林运晖以要他好好养伤的名义，勒令他暂时不准参与对林大伟的讯问，可让他远离案子这件事，几乎是要了他的命，因此即便是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他的手里也握着手机，时刻盯着刘晓宇那边关于审问林大伟的最新情况，就连护士来来回回进来给他换药，也并没有分走他半分的注意力。

“吃饭了。”有人推门走到他的病床边说道。

“先放那，我一会儿再吃。”陈九霄盯着手机里刘晓宇发来的案情进展，并没抬头。

然而眼前的手机忽然一下子被人抢走，陈九霄不满地“嘶”了一声，刚要发作，抬头看清来人的脸时，却猛地沉默了。

那是一张极度瘦削的脸，瘦削到让人看起来有些难以接近，而这张脸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陈九霄的母亲陈丽。

“妈。”陈九霄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开口叫了一声。

陈丽上下打量着他裹着厚厚纱布的脑袋，向下的嘴角昭示着她的不满和失望，“又受伤了？”

一个不痛不痒的“又”字，却让陈九霄心里感到不舒服，他比谁都要了解陈丽，当初她对自己寄予厚望，却没想到自己在高考之后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公安大学，毕业之后更是没有听她的半分劝诫，直接做了最忙碌、也是最危险的刑警。从小一直乖乖听话的儿子突然不在她的掌控之内，这个认知让陈丽无比气恼，母子俩更是围绕着陈九霄的职业时常吵得天翻地覆。

准确来说，是陈丽一个人的发泄和控诉，而陈九霄只是在一旁默默聆听，却从未萌生半分悔意。因此此时看到陈九霄受伤，陈丽的心中也许除了心疼，更多的是畅快，畅快陈九霄没有听从她的选择，所以才会像今天这样栽跟头。

“小伤，不碍事儿，劳您担心了。”陈九霄短促地笑了一下，笑意并不达眼底，母子俩之间相处的气氛活像陌生人，惹得一旁的小护士都默默退出病房，带上了门。

“我不是担心你”，陈丽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语气冷冰冰的，“你这一受伤，原本安排在后天的相亲，不就耽搁了吗？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点？”

陈九霄愣了一下，旋即抬起头看向陈丽，他这才想起来，上周陈丽给他发过消息要给他安排相亲，他当时正一心扎在案子里，于是随口应付了一句，此时陈丽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那场相亲安排在了后天。

本来是陈九霄爽约，可陈丽那种冷漠而严厉的语气瞬间让他心里的那点愧疚灰飞烟灭，他心里不舒服，索性直接开口怼了回去，“我就这样了，您还是别操心给我相亲了，省得咱们两边都觉得麻烦。”

“怎么，你是真不打算结婚了？”陈丽的音调微微提高了些。

“不行吗？”陈九霄反问道。

“为什么？因为那个唐星？”陈丽立即回击道。

陈九霄的表情有片刻的慌乱，他抬起头看向陈丽犀利的眼神，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唐星。那年陈丽因为怀疑陈九霄和唐星早恋，之后一整个寒假都将他关在家里，一向温顺懂事的陈九霄第一次和陈丽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也正因如此，即便唐星已经在陈九霄的生活里消失了很多年，陈丽也始终对她抱有很大的敌意，陈九霄对此心知肚明，可“唐星”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里，陈丽今天是怎么了？

“你不要跟我提她，她什么都没做错，你为什么总要对她有那么大的敌意？”陈九霄冷下脸来，不耐烦地反驳陈丽。

“什么都没做错？一个爱慕虚荣、抛弃自己父母的女人，你说她什么都没做错？”陈丽瞪大了眼睛，一把将手机摔在了陈九霄脸上，“我看只有你觉得她什么都没做错！”

陈九霄的大脑有片刻的短路。他拿起手机，亮着的屏幕上赫然是一条标题醒目的推送：

《我要找到你——一个被强奸后离家十五年的女孩，不应该就这么消失》。

陈九霄的表情僵在了原地，他的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个标题，直到屏幕的光亮，一点点的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