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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星坐在办公室里,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此时门口传来当当两下敲门声,唐星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段小锐。

“该下班了。”段小锐的身体倚在门框边上,歪着头看她。

唐星抬头看了一眼电子挂钟上的时间,对他笑了笑,“你先走吧,我今天自己回去就行,还有点资料没看完。”

段小锐并没有因为听见她的话而转身离开,反而伸手将门带上,走进了办公室,拉开椅子坐在了唐星的面前,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心里。

“你还好吗?”

唐星握着鼠标的手有片刻的僵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转过头看着段小锐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仿佛还能看到他当年在仁义村的样子,那时候的段小锐被村里人叫成傻子白痴,而唐星则是备受议论的“仙人跳”的婊子。

可是如今,他们都走出来了。

是的,他们已经走出来了,没有人能够再次打扰他们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任何人都不能。

唐星回过神,弯了弯唇角,伸手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像小时候那样,“我很好啊,我们都要好好的,对吗?”

段小锐仔细观察着她表情的每一分细微变化,然后也点点头,“嗯。”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段时间不够安全,我必须得送你回家。”段小锐对唐星说话得语气鲜少这样不容拒绝,唐星抬头看了一眼他严肃的表情,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行,听你的,毕竟孩子长大了。”唐星站起身准备收拾东西。

“都说多少遍了,我不是孩子了。”段小锐的后背重重地靠在旋转椅上,表情别扭。

唐星没在意他的异样,将身上的白大褂换下。

“唐医生。”门口有人敲了敲门,然后推门探进头,是住院部的护士小辛。

“怎么了?”唐星抬起头应道。

“老冯觉得有点不舒服,想让您亲自去看看。”小护士有些不自在地说。

“怎么就他老不舒服啊?不舒服就让他回家。”还没等唐星开口,一旁的段小锐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气是显而易见的不满。

老冯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退休干部,也是少数光顾唐星医美中心的男性客户之一。大概是到了更年期,家里还有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妻子,老冯似乎开始对自己的容貌愈发焦虑,从不满眼角的皱纹、嘴边松弛的囊袋,再到开始排斥那张顶着几十年的国字脸......也就一年的时间,老冯已经在唐星这里大大小小做了将近十次医美手术。

唐星曾经也劝过他,毕竟在她看来,老冯在每次手术后,对于外形的不满却似乎并没有减少,反而有了更多抱怨,所以她也曾经有过猜测,老冯对自己的外貌焦虑可能更多源自于心理原因,可老冯却始终执着于改变自身容貌这件事儿,并对唐星无比信任,所有的手术无论大小都只肯交给唐星一个人——比如下午刚刚结束的那场割眼袋手术,其实这种小手术,完全可以交给下面的年轻医生,可出于对病人的尊重,唐星还是选择了亲自上阵。

“你少说两句,”唐星打断了段小锐的不满,“我过去看看。”

段小锐只能闭上嘴,可表情却依然冷冰冰的,跟在唐星的身后去了老冯的病房。

“姜医生,你可来了!”穿着病号服的老冯半靠在病床上,看见唐星来了,连忙坐直身体,他的两只眼睛下面还贴着两块方形的纱布,看起来有些滑稽。

“听护士说你不舒服?”唐星走到老冯面前,戴上手套,轻轻揭开纱布查看了一下他眼下的伤口,“看起来还好,没有发炎,你是哪儿不舒服呢?”

“我,我——”老冯看着唐星的眼睛,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一旁的段小锐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早就猜到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是感觉好像伤口还是有点疼。”老冯小声找补着。

唐星点点头,帮他重新把纱布贴好,“偶尔会疼也是正常的,好好休息吧,如果明天还不舒服的话,我再给你开点消炎药。”

“好,好嘞。”老冯伸手摸了摸有些斑秃的后脑勺,冲唐星憨厚地一笑,“谢谢你了啊姜医生。”

“没事儿。”唐星笑了笑,然后转身看了一眼段小锐,轻声说了句,“走吧。”

段小锐跟着唐星走出病房,脸上的表情依然不情不愿,“我看他就是故意要引起你的注意,明明根本没有不舒服,再说了,他就割个眼袋,根本就不用住院好吧。”

“他不就这样吗?咱们不早就习惯了吗?”唐星看了他一眼,“再说了,人家交钱,我们办事儿,也没理由把人家赶出去。”

段小锐沉默地听着唐星的话,良久后才说道,“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是不是最近的事情让你又开始多想了?”唐星转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轻声说道,“小锐,别想太多,好吗?”

*

临江市人民医院。

夜晚漆黑的帷幕早已落下,只有零星冰凉的月光顺着薄纱窗帘透进熄了灯的病房,窗台外似有乌鸦飞过,嘶哑的叫声好似婴孩的哭啼。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影从病房里走出,然后低垂着头,快步穿过走廊。病房外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夜晚九点钟的方向,住院部的走廊里鲜少有人走动,护士站仅有的两名护士也都低着头,昏昏欲睡,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举止神秘的人。

陈九霄低着头,一路上屏气凝神,生怕被人发现。林运晖之前几次叮嘱医院的人看好他,不让他离开医院半步,直到把伤养好。可他等不了了,在看到那片关于唐星的推送时,他再也不能允许自己还能怡然自得地躺在病床上,那篇推送中唐星的形象,对于陈九霄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陌生到他在看完的第一秒,大脑还是混沌的,继而是无边无际的愤怒,愤怒到他几乎想要将写这篇报道的无良记者揪出来,狠狠地揍一顿。

陈九霄压根不相信唐星会是那样的人,或者说,他不想,也不敢相信。

安全地走出医院,陈九霄才敢将身上顺来的白大褂脱掉,他扯下口罩,朝路边招手打了辆车,径直奔向了唐星的医美中心。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失去做什么的,他只知道,这个时候,也许他需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从前一样。

计程车一路飞驰,陈九霄的心好像也跟着车速一起快要飞起来,等到了门口,看见那块亮起霓虹的牌匾,陈九霄忽然又迟疑了,他忽然想起那个梦,梦里她的身边早已经有其他人陪伴,而她早已不需要自己这个穷酸而怯懦的备选品。

这样卑劣的想法和想要靠近她的欲望在天平的两端不断拉扯,陈九霄的一颗心跟着摇摇欲坠,就快要跌落悬崖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此时比平素更加悦耳,因为伴随着它一起出现的,是陈九霄的名字。

“陈九霄,你怎么在这儿?”唐星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迟疑,显然对他的忽然出现而感到意外。

陈九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第一时间仔细观察着她,从面容到神态,他想,她一定也看到了那篇推送,以至于他的第一想法便是害怕她为此而提心吊胆,甚至像当年一样,一声不吭地再次消失。

可似乎并没有。她看起来一切如常,脸上的妆容精致得没有半分破绽,头上的黑色贝雷帽衬得一张脸更加小巧清丽,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天空中最璀璨的那颗星星。可这颗星星背后,还站着一个男人,又是那个叫段小锐的男人,陈九霄对那张桀骜的脸记得很清楚。

“我。”

“别说你是路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陈九霄本来想要随口编造的借口被她提前戳破。唐星回头看了一眼段小锐,对他说了句,“你去车上等我一会儿。”

段小锐显然是不情愿的,他看了唐星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陈九霄,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转身上了车。

陈九霄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觉得自己梦境中的画面和现实似乎在一点点重合,以至于他不自觉攥紧了拳,语气却故作轻松地开口问了句,“男朋友?”

空气里一阵沉默,陈九霄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就好像一个重刑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过了几秒,他的法官开了口,唐星眨了眨眼睛,轻声说,“不是,只是弟弟。”

还好,不是死刑。

陈九霄的心放松了些,他张了张嘴,最终选择直面自己的内心。

“好吧,”陈九霄低头对上她的眼睛,“我来看你的。”

也许就像那句话说的,极度的坦诚便会无坚不摧。陈九霄这句话一说出口,沉默的人反而变成了唐星,她的眼睛像是一汪静谧的湖水,可盯着人看时,似乎又在瞬间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漩涡。

她就这样沉静地盯着陈九霄看了很久,直到眼神微微闪动,才开口小声说了一句话,“你看见了?”

简单的四个字,他们两个人却心照不宣,陈九霄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难道不想问我什么吗?”唐星仰起头,表情波澜不惊,却让陈九霄无端觉得,她的声音带着细小的颤抖,像是很怕听到某个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问,“比如,那篇推送里写的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真的那么爱慕虚荣,那么不孝,被强奸,哦不,是我仙人跳......”

她说这些话时表情隐忍,像是无关痛痒,可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陈九霄的胸口,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痛,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问。”

“为什么?你不相信吗?不相信我会是那样的人?”唐星的语气很轻。

“我不相信,”陈九霄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珍重,他笨拙地补充,“就算是真的,我也还是,还是不会变。”

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同样的场面,不应该再次上演。

这句几乎与表白无异的话让唐星的表情变了变,她的眼睫快速地颤动了几下,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她已然调整好了表情,依旧是那样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笑容。

“陈九霄,”她笑着开口,“你比以前会哄人开心了。”

陈九霄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唐星的这句话,在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重点,她似乎在告诉他,她权当刚才的那句话是开玩笑。是陈九霄哄人开心的玩笑。

陈九霄的内心一瞬间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哪一种心情占据了上风。

他想要反驳,说你说错了,我根本不是在哄你开心,我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要认真。

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挫败,就算说了有什么用呢,他到底想换来什么答案呢?于是最终,陈九霄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先回去吧,我也要回家了,”唐星说,“改天请你吃饭。”

又是和上次一样客套的说辞。

陈九霄耸了耸肩,点点头,向后退了两步,轻声说了句“好”。然后他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上了不远处那辆已经停了很久的车,陈九霄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那辆车一点点驶离,连尾巴都看不见一点。

此时此刻,颂颜医美中心的楼上窗台,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楼下陈九霄的身影,瞳孔渐渐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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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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